1970年代的汽车往事

2014-03-26 08:26格桑亚西
雨花 2014年7期
关键词:司机汽车

◎格桑亚西

1970年代的汽车往事

◎格桑亚西

至于说汽油味,我到现在也还是喜欢,虽然油品升级,汽车换代,我甚至有些固执地认为,要论汽油的香味,还是7070号的地道,纯正。

整个70年代,我家都住在地处高山深谷的冷僻小县,那时候的我,最喜欢闻到的,要数汽油味道,最喜欢看见的,当然也就是汽车了。

70年代的汽车,以圆头圆脑的一汽解放为主,仿苏的旧发动机密封不够好,油品也全是70号,铁锈红的颜色,在高海拔的山区,燃烧不太充分,所以总是味道浓烈,人是唯恐避之不及,我却始终趋之若鹜。

缘由很简单,因为汽油的味道暗示着汽车,而汽车,喻示着晓行夜宿的浪漫,引领着变化、遥远、发现、巧遇、惊喜这一系列的关键词,代表着可以走上大河对岸那条通向山外世界的盘山公路,而在山外,云遮雾障的远方,传说中辽阔富庶的平原上,就隐藏着我梦想中的巨大城市。

那些巨大的城市,成都,重庆,乐山,当然还有雅安,单是念念它们的名字也令人心潮澎湃,口舌生津啊,就是大人们,说起它们的时候也都是一致的心驰神往,脸放红光的。

在小县城出生的我看来,那些遥远的城市里,差不多清一色地,居住着神仙一般的人类,他们个个说一口好听的官话,人人穿一身光鲜的化学衣服,上街必挎一个人造革的旅行包,包的右下角一律印有两个烫金的字:北京!他们出门抬腿就登上电车,电车上总有坐不完的位子,进馆子张口就要回锅肉,装在鱼型的大盘子里,每片肉都是长方形的,又长又厚,被他们闪悠悠地掂在筷子上,歪着脑袋,皱着眉头,迟迟下不了口,嫌肥!糖果店的萨淇玛不要粮票,电影院白天黑夜都放打仗的电影,除了《侦察兵》就是《闪闪的红星》。巨大的百货商店里摆满了铁皮的发条玩具,动物园里关着整笼整笼咆哮的狮子老虎,满大街的冰糕箱箱,汽水摊摊,还有很多和我一般大的小孩都跑到和气的民警叔叔面前,争先恐后地急着要交上捡来的一分钱。那派头,硬是洋盘。

那些梦想中的城市,无一例外的,都要通过眼前这条公路,这些汽车,才能和遥远的我们相关联,所以我自小喜欢汽油的味道,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可以说,汽油,就是我童年的香水,对于它奇妙的芬芳,我是闻过则喜,兴奋莫名的。

几年前读到过一篇散文《看车车》,说的是一个小小的乡下孩子,在乡村公路通车的那天,用他小小的脚,急切地走过了很远的路,专程到场镇上看汽车,却不幸为汽车所伤,但是第二天,头上缠着绷带的孩子,依偎在父亲的怀抱里,又来到场镇上看汽车……

读到这里,我的眼眶湿润了。

那个孩子小小的心情,我懂,他的小小的心思,与我相通。

70年代的我,就是这样的一个小孩子,常常独自坐在大渡河边,痴痴地,看着对岸国道线上,并不密集的车来车往,偶尔会有红白相间的长途客车经过,车顶上缚着行李,盖着黄色的油布,敞开的车窗里,有好多模糊的人头,羡慕之余,就会想象着自己有朝一日大模大样,坐在那里面的风光,小小的脸上,于是微笑绽放,人也入定了似的,一坐老半天,完全忘记了淘米洗菜的家务。

也有星光黯淡的夜晚,走在依山的小道上,脚下河水喧哗,远处的县城灯火稀疏。这时候心情往往闷闷的,不愿多说话,有一点赌气的,只顾默默地走。然后仿佛是电光石火一般,一道散乱的灯光,从远远的地方,猛地照过来,投射在黝黑巨大的山体上,有放大的树影,不停地晃过,快速地移动,那是辆晚归的汽车,刚刚拐过深深的山坳,这时候我的心中也会随之一亮,总是喜悦地放慢脚步,看着车灯由远而近,不断地消失和出现,心中猜测着它的来处和去向,一直到灯光完全消失,四周又重新回到亘古的黑暗中,但是心中的快乐还会持续着,差不多可以陪伴我走完整段绵长的山路。

我有两个漂亮的女同学,就是因为受了汽车的引诱,从打工挣学费的二郎山上,欢天喜地地搭乘顺风车,在临近春节的萧瑟黄昏,在一个美其名曰金泽花的悬崖急弯处车毁人亡,香消玉殒的。

据说,人们找到其中一个女孩的时候,推断她当时应该还一息尚存,因为在她的身后,枯黄的玉米地里,有一条爬行的痕迹……

她们的名字我还记得,王瑞红,一个高挑稳重的漂亮姑娘,小学和我同班,就坐在我后面,我向她借文具,也和她打架;奉友莲,高我一个年级,差不多已经是大姑娘了,她把辫子盘在头上的时候,尤其显得秀丽和端庄。她们两个人都是学生文工队的骨干。

奉友莲归葬何处,我不知道。王瑞红的墓就在县城外的那条公路旁,日日夜夜,她都可以听到汽车的声音。我上大学的几年里,坐着班车来来去去,也总是要经过她芳草萋萋的墓地,后来,或许是家人疏于祭扫,小小的坟头是年复一年地荒芜下去,现在,大概已是无迹可寻了。

大学里参加诗社,我还专门写过纪念这位同学的诗作,当头一句就是:你死了,死于车祸,诗写得很直白,意境不深,优点是真诚。

时光荏苒,转眼,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了,汽油贵得令人心焦,汽车多得让人心烦,长距离坐车成了受累的同义语,秋风秋雨的黄昏,我怀旧,还会有些伤感地想,假如当年,因为雨、雾、或者风,因为冥冥中许多阴错阳差的理由,她们能够与那场可怕的车祸不露声色地擦肩而过,幸运地生活到现在,和我一样,也人到中年了,她们会和同龄的女人一样,一样地唠叨,一样地关心大米、蔬菜、基金股票、孩子教育、会有一点发胖,所以格外在意健身美容,会在周末专心家务,然后呼朋唤友,逛街购物,再到茶楼叉叉麻将,顺便抱怨一下上涨的物价或者花心的丈夫,可惜啊,三十多年前的那场灾难轻易就改变了两个家庭的命运,把关于家有美女初长成的所有希望和憧憬,打成了废墟,也使教室里两个靠窗的座

位,永远地空了下去。

对于我们,她们只是两个漂亮的女同学,对于她们的母亲家人,她们就是全部。

这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小县城都笼罩在愁云惨雾里,冷不防炸响的汽车喇叭声,会惊出行人一身的鸡皮疙瘩。两个女生花样年华的不幸终结,遂成了家家户户教育子女的经典案例,但人们的汽车情结,还是个难以割舍无力解开的死扣,随着时间的推移,伤痛渐至平复,虽然灾难依旧还有发生,但小县城的人们对于乘坐汽车,依然有种万死不辞,前赴后继的生猛劲头。

记忆中,在整个的70年代,见多识广的汽车司机们很自然地,形成了当时社会上一个相对封闭的圈子,有很强的优越感和冷冷的排他性,散发着强烈的汽油味,旁人是不容易进入的,即使偶尔涉足,也会因为少见多怪的笨拙或者过分谦卑的局促引来白眼和嘲弄,最后自惭形秽,狼狈退出。

我印象中的司机们说话基本是粗声大气的,伴有决断的手势,说一不二的神情,可以驾驭和操纵一切的自信。

他们手上常有油污,手劲大得惊人,他们会在小县城的(西藏)运(输)局或者县属汽车站停下车辆,端着巨大的搪瓷茶盅,从高高的驾驶室里威严地跳下来,彼此亲热地拍打肩膀,叫着奇怪的外号,粗野地讲着只有他们才能会意的段子,然后一起会心地朗声大笑。

在人们眼中,他们通常是权力很大的。

和那些昂首阔步的汽车司机相比,70年代小县城的县长、书记们,还远远没有当今世道上明星般的地位,他们的形象是模糊的,在集会上人们远远望见的,不过是主席台上一排黑色的人影。在出尽风头,受尽奉承,人气指数五星半的汽车司机面前,他们是黯淡的。

那时的县委机关,吉普车还是有的,但全县人民的记忆中,几乎没有他们乘坐小车,招摇过市的镜头,至于今天动辄的警车开道,威风八面,更是闻所未闻。那个年代如果警车开道,那一定是公判大会结束,拉着人犯游街示众的缘故。

大概是在小学二年级,我终于有了一次搭乘长途班车去省府成都的机会。

整个旅途,我陶醉在轰鸣的马达,掠过车窗的风景,尤其是分子量丰沛的汽油味里,小小的心中洋溢着满足和欢乐,没心没肺的,全然忘记了去省城求医问药的父母囊中的羞涩,面容的愁苦。

行程中印象深刻的,还有一位坐在驾驶台旁边,康定第五十二陆军医院的女兵。

因为漫长的一路上,她都在从各个角度反复讲述这辆车如何专程到医院门口接她,又给她预留了最好座位的经过,她不厌其烦地耐心叙述,全车的旅客在对她有些敬畏的同时,也像跟着沾了什么光似的,群起附和,也因此知道了她和司机的姓氏籍贯乃至家庭住址。

司机一路上话语不多,但始终对她笑容可掬,唯唯诺诺的,而在那个年代,司机尤其是客车司机,一般来说都是声色俱厉,桀骜不驯的物种。如果遇上汽车保险杠正面,漆有白底红字的安全行驶多少多少万公里的那类,说话就更冲。

我们的车前面就有这样的白底红字,但我们的司机,自始至终,保持着出奇的好脾气,现在用的词汇,应该就叫做,温柔。但是车上的气氛,也因此蕴含有隐隐的不安,除了女兵,旅客们说话都小心翼翼的,唯恐有什么不当的言行,引来雷霆震怒。

女兵是回成都探亲的,记忆中的她穿一身70年代的簇新军装,款式和样板戏《智取威虎山》唱词中描绘的一样: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她把无檐的军帽向后仰得高高的,露出和样板戏《红灯记》中的李铁梅如出一辙的漂亮刘海。她的确切相貌已经模糊了,想来倾城倾国、闭月羞花肯定是算不上,她是否曾倾倒了她当年服务的那所陆军医院,因为年代久远,难以查访,我真不敢随

便地说出YES或NO了,但她倾倒了整整一辆70年代的解放牌大客车,包括司机,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就这样沿着318国道线,从泸定到成都,二百多公里的路程,我们一共走了三天,其中两天还是两头擦黑。路况不好是主要因素,但是汽车司机的随心所欲也是显而易见的,他似乎有意磨磨蹭蹭的,一点不忙,比如好好地走到邛崃附近的小镇大塘,毫无征兆地,汽车突然就停了,司机消失在一扇大门里面。两个小时后,还是毫无征兆地,人又重新出现,说是去下象棋了。

大人们暗暗着急,我倒觉得自在,好不容易坐趟汽车,巴不得慢吞吞的,老不到终点,就这样摇摇晃晃地一直开下去,永永远远开下去,也好让我过足闻汽油味道的瘾。

但是,城市还是扑面而来,第三天,山不见了,平原上,少见的柏油路笔直笔直的,车速也快起来,好像知道大城市要到了,汽车在自动往前猛跑似的,父亲笑着告诉我,天际线上那些越来越清晰的建筑物,就是传说中的成都。

据说,当年的那个客车司机,不久以后就投水自杀了,我有时也想,他的死,仅仅是他的同事所解释的抑郁症呢,还是与那位招摇的女兵有关,当然,这是后话,当事人不在了,答案,也许只有他的汽车知道。

至于说汽油味,我到现在也还是喜欢,虽然油品升级,汽车换代,我甚至有些固执地认为,要论汽油的香味,还是70号的地道,纯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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