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
十八年(外一篇)
◎李冬
那晚,你并不在我身边;那晚,我的麻药在消退,我疼得一夜没睡,咬着被角,流着泪,拽着外婆的手,直说,我疼我疼……
我做了母亲。
18年前的那个夜晚,春寒料峭,我在傍晚时分被送进了待产室。我是新奇又兴奋的,听着护士的话,躺上病号床,接受清洗和消毒,然后挂上了催产素。当时我什么都不去想也并不觉得有什么紧张,毕竟是女人,这一关总是要过的。躺着躺着,就觉得下身一阵暖流,我吓得叫了起来,护士一掀被子,说,羊水破了。我觉得那水已经漫开了,无法控制地往外涌,我上身的毛衣都湿了,冷冷地贴在后背上。这时又听走过来的医生喊另外的值班人,说,赶快准备手术,羊水变绿了。然后是一阵子的忙乱……那天,是1995年4月29日。
那时省人民医院的条件还是挺简陋的,我被推进了一间手术室,被摆上了一张手术台。我只记得躺在手术台上的我被室外的寒风吹得不得不蜷缩起来,正对手术台的那扇窗是没有玻璃的。我不得不说,我冷。可没人理会我,医生们都在忙碌。
我向一侧蜷缩着,双手抱在胸前,我冷得直哆嗦,间或还有一阵阵的宫缩,那是一种另类的疼,也许只有女人才能体尝得到。不一会,有人往我的后背打麻药,然后按按,问我有没有什么感觉。后来我才知道,那就是所谓的半身麻醉,因为我的头脑是异常清醒的。之后,我被放正了,有人在我的胸部位置放了一个架子,又挂起了一道帘子,然后,我就清晰地听到了一阵电锯样的刺耳声音“吱——”,接着,就是十分响亮的哭声,高亢而有力……“女孩,你看看。”那哭声离我近了些,你已近在了我眼前,可,女儿,那时我真的没睁开眼睛去看你一眼,我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觉,因为那高高隆起的9个月的肚子,在瞬间瘪掉,让我有种轻松的快感,真的是难以言喻,快乐无比,我解放了……那个在我瘦小的身体里寄居了9个月的你,净重量竟有八斤半。
后来听你老爸说,他在手术前签字的时候手是抖的。两个多时辰后,已是深夜十一点多,你被抱了出来,等在门口的外婆,奶奶及老爸,都一并尾随着你而去了,我是一个人被孤零零地送回了病房。那晚,你并不在我身边;那晚,我的麻药在消退,我疼得一夜没睡,咬着被角,流着泪,拽着外婆的手,直说,我疼我疼……
我做了母亲。
从怀你三个月时起,我因为往返大桥两岸上班晕车晕得厉害,且工作单位是关押男犯的地方,我便请了长假在家。那时我们的家还在凤凰西街,每天我一个人睡起了就去菜场,一个人吃午饭,午睡,再去晚市的菜场。也许是活动得少了,在一次做B超检查时,被告知羊水超标,可能会造成胎儿脑积水……这怎么会呢?每次体检我都能听到你强劲有力的心跳声;每次在听音乐的时候,我甚至都能感觉得到你在我肚子里动弹的胳膊腿……于是,我回到了外婆身边去调理,一个月后再查,羊水指标正常了。难道还有什么比孩子的健康更让人期盼的吗?你出生时满头浓密的黑发,没有一丁点的婴儿黄疸,头部囱门已近闭合,还有,在每次一车的孩子被推来喂奶的时候,远远地,我就能听到你分贝极高的哭声……
在你出现在我身边最早的那个365天里,我又请了一年的假在家,我们时刻相伴,不曾分离。你老爸那时还在浦口上班,每天早出晚归,事业才刚刚起步,我们也请不起保姆,更何况我说过我会自己带孩子……现在回头看看,只恨自己当时不该赌气,更可怜自己的无知,带孩子哪是想象中的那般简单!可生活还是开始了,我会在你睡着的时候抓紧时间洗尿布,还要在你睡着的时候,炖上我的小火锅,甚至于我还在大冬天里抱着七、八个月大的你下楼去买菜,然后一手拎菜一手抱你爬上5楼,待进家门时,衣衫湿透,已如同夏天……许是因为我对自己的饮食太多应付,在那个冬季到来的时候,奶水已满足不了你的生长了,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我会因着你深夜的啼哭而彻夜难眠,恨不得狠狠地揍你几巴掌……初为人母的欣喜和兴奋在尿布的洗晒中和你的啼哭声中一点点地消退。我真正感到了人生的艰难,我不知流过多少眼泪,最后,我给刚退二线的外公写信,告诉他们,我的承受力到了极限……
外公外婆的出现成了我的救星。在我们两居室的小房里,一张沙发会在晚上打开白天收起,那是他们睡觉的床,那个小客厅就是他们的居所。渐渐地,家里的笑声多了起来,白天,会有人抱你下楼晒太阳;晚上,我也终于有了好觉可以睡,最开心的是,每天中午我再也不用吃一锅煮的饭菜了……之后,你一岁断奶随外公外婆回老家,我几经波折调进市内的这家单位上班,从此失去了我的公务员身份。一晃,已经十八年。
这十八年,你有十六年的光景是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的。而在这十六年中,我们在这座城市中先后搬家迁居7次,从凤凰西街到定淮门,从定淮门到江苏路三八保育院的对面。三年后,从江苏路到扬州路,从扬州路再到北京西路。终于,我们安定了下来,再也不用租房,那是2002年,你刚满7岁,正是入学的年龄,你上了本学区的琅玡路小学。8年后,我们再次租房,到了网巾市,蜗居在那个距离学校步行只3、4分钟的一幢老楼内,那时你就学于南外的初三,面临着中考的压力;紧接着一年后,因为你已考上了南外的高一,我们又在校本部的北京东路重新租了房。我想,这样壮观的陪读过程,不亚于当年的孟母三迁吧。
最近的这两年,你终于圆了自己的青春梦想,远远地、早早地离开了我们,离开了自己的家,去了美国。一年的家庭寄宿,一年的学校寄宿,你终于踏出了为自己的人生做出选择的脚步……你远离我们的时候才十七岁,正上高二,本是可以躺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年龄,但你放弃了,甚至于可以说是你逃离了,且是那样地迫不及待。你美美地沉醉在自己的向往里,走时是那样的义无反顾……在两年后的今天,我想当你再回首的时候,这其中的酸甜苦辣,人情冷暖,你心自知……
十八岁
我想告诉女儿,我也有过属于自己的十八岁。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末期,我读高三,正挤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路上,高考的压力无比巨大。可就是这样,我内心依然充盈着快乐,虽然物质生活是那样贫瘠……
我一直感激我的父母和我的两个哥哥,感激由他们组建起来的家庭所带给我的那种温馨的氛围……其实,我们家从我上初中时起,在好多年时间里,居住条件都是极其的拥挤。大哥考上大学离家后,我伯伯家的哥哥,姑姑家的姐姐、哥哥,或是我小哥哥的那个家住乡下的好同学都曾在我们家生活过,时间长短不一,大都是直到高三结束考完大学才离开。因为我们的家就在县中内,具备求学得天独厚的优越条件。我不知你是否能想象得出来,常常在上午放学不一会,我们家的那个小院子就热闹了起来,我们几个学生会各司其职,点火烧地锅的、洗菜炒菜的、收拾饭桌摆凳子的、烫碗盛饭的……这种情况的出现肯定是外公或外婆在那天上午最后一节都有课,实在没有办法偷偷溜回家来为我们做中饭。而在夏日的一些傍晚,那个小院子却又是另一番场景了。黄昏中,大家会围坐在院中的石桌旁,喝着稀饭,啃着馒头,吃着简单的菜,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一天中好玩的事情,发出开心的笑,甚至于在我印象中,有次我的表姐竟然笑得直不起腰还喷出了口中的饭,以致仓皇离席……
照顾这样的一群孩子,外公外婆的生活压力到底有多大,没有人掂量过。但我知道,外公、外婆在长达十年的时间里,用每月四十七元五角的薪水,赡养老人和抚养孩子。白天,他们要上课;晚上,还要到办公室备课或批改作业。那时没有双休日也没有黄金周,更别谈出门旅游度假了。他们物质的清贫、身心的劳累和无私的付出是可想而知的。虽然他们有着人类灵魂工程师的称号,但他们的生活状态让我下定了此生绝不报考师范类院校的决心。每天我都看着他们像个陀螺样从早忙到晚,却极少见他们为琐事争吵,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他们彼此帮衬着,默默地付出,共同撑起了那个叫做“家”的地方……
在我的记忆中,这个家唯一让我心生芥蒂的事,是在有一年的过年时,外婆给姑姑、伯伯家的姐姐、哥哥们做了当时流行的灯芯绒新衣,却独独没有我的份。外婆任我赌气耍情绪折腾了好久,也还是不予理睬。直到新年过后,她才买了块我没看上眼的布给我也做了件上衣,但绝对不是我想要的拉链衫。以至于在几十年后的一天,我借着过年时表姐来看望外公外婆的当口,忿忿地对着她说:记得啊,姐,你永远欠我一件衣服!
在我高三的时候,家中的哥哥姐姐们都陆续离开了,大哥也已参加了工作。那个时候,我最盼望的就是周末,因为我的大哥经常会从徐州回家看望爸妈,并交给妈妈一些钱
帮助供养家庭。他几乎每次都不忘记给我带来几样好东西:出差去广州时买的电子表、一件乔其纱连衣裙、苹果牛仔裤或是一双小拉丁高跟鞋……这在当时我生活的小县城足以让我在周日的时候敢去最热闹的商业中心拉风了……那种温馨氛围在我的内心深处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后来,从我到省城读书后,每年的假期,我都是放了假就回家的,帮体弱多病的外婆做家务,带我的侄女、侄子玩,也从不忘记用自己省下的生活费给家人买礼物,小到一瓶雪碧、几件玩具,大到一件T恤或衬衫。在我工作成了家,生活安定后,几乎还是年年一有假期就止不住地往家跑,并带上为每个家人准备好的礼物:本命年的红内衣、一件品牌衬衫、几盒西洋参、燕窝,或是一个大大的夜光风筝……
女儿,以你的聪明,你是能领会到我说出这些往事时,想要传递出的是什么。现在的物质生活已是相当丰富,真的是不缺什么了,而我们在享受丰富物质时,仍在咀嚼品味着那个年代沉淀下来的美好感情,这是一种对亲人、对朋友、对社会、对生活的感激、感恩和发自内心深处的那份心灵回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