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期陕北地域小说漫谈

2014-03-25 18:07侯业智
延安文学 2014年2期
关键词:路遥陕北小说

侯业智

《延安文学》作为陕北大地上创办的大型文学刊物,是陕北地域作家展现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平台,也是推动陕北文学发展的一个重要阵地。2012年延安文学编辑部的同仁们编辑出版了《延安文学200期作品选》,将三十多年陕北文学中的精品汇集出版,这给梳理和研究陕北地域文学提供了非常具有价值的文学资料。经过了半年断断续续的阅读,我将《延安文学200期作品选》中的中篇小说卷(上、下)和短篇小说卷大部分小说进行了阅读,尤其是对陕北作家创作的地域小说进行了详细的阅读,在此基础上对陕北地域进行梳理和研究。

1935年之后,陕北迎来了一个全新的时期:延安十三年。延安时期,全国各地进步知识分子不畏险阻、辗转跋涉,来到憧憬已久的革命圣地延安。知识分子到来后,延安全新的政治话语、社会组织、行为规范、道德准则等等深深地吸引着、感动着这些文人。但是,这块土地带给文人们的不仅仅是政治理想的满足,更贵重的馈赠是厚重的地域文化。现代知识分子在陕北地域文化的原生态的甚至是略显粗野的文化形态中看到了它的现代价值与政治意义。那么,艺术家们自然也把目光聚焦于陕北独特的地域艺术:陕北秧歌、陕北民歌、陕北说书、陕北道情、陕北剪纸,从地域艺术形式中找寻灵感,探索适应工农兵的文艺新形式。延安时期,知识分子利用陕北的民间秧歌和民间道情等民间艺术推动了后来轰动陕甘宁乃至整个解放区的新秧歌运动,创作出了《兄妹开荒》《白毛女》《夫妻识字》《十二把镰刀》等观众耳熟能详的秧歌剧目。陕北民歌更是得到艺术家们的钟爱,以何其芳为代表的作家、艺术家纷纷深入陕北民间整理陕北民歌,并对陕北民歌进行了改造和加工,创作出了《东方红》《三十里铺》《南泥湾》等红色经典歌曲,同时作家们从陕北民歌的信天游形式中获得了艺术的启迪,在诗歌创作中借鉴信天游的艺术形式,创作了《王贵与李香香》《回延安》等经典诗篇。可以说,这一时期,外部知识分子的地域文化挖掘整理及加工改造活动将原本尘封于陕北大地的地域文化得到了生命激活和空间传播,并且使偏安一隅的陕北地域文化获得了主流文化形态的认同与接纳。尽管这一时期的民间文化活动没有直接推动陕北地域小说的发展,但是却为新时期陕北地域小说创作的发展开掘出丰富厚实的文化土壤,为地域小说创作提供了一种文化自信。

从延安文艺运动中最先走出来的陕北本土地域小说家是出生于榆林吴堡的柳青。柳青作为延安文学阵地中的著名作家,早期著有《在故乡》《喜事》《地雷》等短篇小说,由于写作内容真实生动而获得“陕北的契诃夫”美誉。之后,柳青致力于长篇小说创作,创作了《种谷记》《铜墙铁壁》《创业史》等长篇小说。由于柳青特殊的生活经历和时代局限性,柳青主要将文学目光关注于如火如荼的时代变革,书写陕北的小说数量极其有限,即使书写对象是陕北,也往往与时代精神和革命主题结合非常紧密,小说创作的陕北地域性体现不明显。但是,柳青的文学成就及其文学精神却对新时期陕北小说作家们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尤其是新时期初期走上文坛的陕北作家备受其恩泽。

路遥就是读着柳青的《创业史》走上小说创作的道路的。

要谈新时期的陕北地域小说就必须得先从路遥开始说起。可以说如果没有路遥,陕北地域小说的路径走向和文学成就将会走向另一种趋势。所以,笔者认为路遥是新时期陕北地域小说的开拓者,他以《惊心动魄的一幕》《人生》《平凡的世界》等优秀小说作品开创了陕北地域文学写作范式,使陕北地域小说跻身于全国优秀小说之列,开创了陕北地域小说的一个全新时代。路遥对于新时期陕北地域小说的贡献是多方面的,笔者认为最为重要的有两个方面:其一,路遥将陕北文化有效地融入小说创作,陕北方言、陕北民俗、陕北民歌等陕北文化元素对路遥的小说地域文化背景的构建、情节发展的推动、叙事结构的搭建等方面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使小说具有着浓郁的陕北地域色彩。我们看到,路遥的小说中景是陕北景,人是陕北人,性格是陕北人性格,语言是地道的陕北方言,风俗是陕北民俗,歌声是陕北民歌。路遥将一个立体的、丰富的陕北以小说的形式呈现到了读者面前。研究者们对陕北文化与路遥小说的层层关系已经作了深入的研究与探索,此处不再赘述。路遥将陕北文化纳入小说创作的创作实践深深地影响了地域作家,使陕北地域小说创作与陕北文化得到了有机融合,呈现出浓郁的地域色彩和文化内涵。但是,路遥的这一创作实践经验也被陕北一些作家机械地移植和单一地模仿,将陕北文化元素与小说创作生套硬嵌,致使陕北文化与小说叙述无任何的关联性和融合度,完全成为了两张皮。我们看到,新时期陕北的小说中产生了很多以陕北文化元素命名的小说作品,如地方景观的《乾坤湾》,民间传说的《米脂的婆姨绥德汉》,陕北民歌的《泪蛋蛋落在沙蒿蒿林》《三十里铺》《赶牲灵》等,这些作品都旨在通过醒目的标题突出小说的陕北地域特色,但是除个别小说外大多数作品在叙述中都没有将文化与叙述有效融合。以路遥创作反观之,真正的陕北地域小说创作也不一定非得以题目强化地域色彩。试问路遥的哪一部小说的标题上我们可以看到陕北文化元素,不一样让读者感受到浓郁的陕北地域色彩吗?其二,路遥在文学创作中表现出的使命意识和献身精神对其后的陕北作家具有深远的影响。路遥极力反对作家一味地躲在自己生活的小天地里喃喃自语,倡导文学应该探讨特定历史和社会环境中不同人的生活状态,关注人民大众的痛苦与欢乐、成功与失败、矛盾与冲突、前途与命运等等。正是由于这种使命意识,路遥长期生活在陕北农村,以真诚的态度书写着自己挚爱的陕北农民和陕北大地。路遥在《平凡的世界》扉页就写着:“谨以此书献给我生活过的土地和岁月!”以此来表达对故土的热爱。路遥在文学创作中也把自己的生命完全地献给了所挚爱的文学和故土。尽管路遥所处之时代,作家的写作条件和生活条件都有了很大的改善和提高,可路遥仍然选择了为文学而拼搏的人生归宿。《人生》一炮打响后,路遥仍然选择继续拼搏,进行一次命运的“赌博”,而“赌注则是自己的青春抑或生命”。尽管如此,路遥仍以“初恋般的热情和宗教般的意志”建构他的一百万字的巨著《平凡的世界》。从此,他开始了浩大而繁重的准备工作:大量的阅读,广泛深入生活,四处拼命奔走,积累写作素材。他在写作过程中更是沉浸在自己的艺术世界中,不分昼夜,忘我写作。即使在身体频临崩溃的边缘,路遥经历了“在死亡与完成这部作品之间到底选择什么”的短暂犹豫后,路遥毅然选择了后者。这种创作精神激励着新时期的陕北作家们,让他们在面对各种利益的诱惑时能够坚持自己的文学探索,坚持以自己的小说创作关注着陕北农村的发展变化,关注着陕北农民在历史转型期的命运困境与历史境遇。endprint

路遥之后,高建群的陕北地域小说创作在文坛上也引起了强烈反响。高建群并非陕北人,而且他的小说引起文坛关注的也不是陕北题材的小说,而是他的《遥远的白房子》《伊犁马》《愁容骑士》等“白房子”系列的中长篇小说。之后,他转入陕北题材小说创作,创作了《骑驴婆姨赶驴汉》《老兵的母亲》《雕像》《最后一个匈奴》《最后的远行》《最后的民间》《统万城》等中长篇小说。他的陕北题材小说引起人们的广泛关注与“陕军东征”文学事件有很大的关联。1992年,高建群的陕北题材长篇小说《最后一个匈奴》与《白鹿原》《废都》《八里情仇》《热爱命运》一年内在北京各大出版社相继出版,形成了轰动一时的“陕军东征”文学现象。高建群的陕北题材小说创作摒弃了陕西文学中已经经验丰富、技法娴熟的现实主义创作手法,而是采取诗性化的方式来建构小说、展开叙述。所以,我们看到高建群的陕北题材小说叙述语言夸张荒诞、充满诗性、充满激情,叙述方式更是富有灵性,呈现出天马行空的状态。另外,高建群对陕北文化有着独特的认识和体验,并以小说创作来阐释陕北文化内涵。正如梁向阳而言:“高建群就是一位相当出色的历史学家,通过对表现陕北人生存状态的符号的考察,完成自己的小说创作目的,阐释陕北的特质。”所以,高建群的陕北题材中长篇小说善于讲述过去的故事,沉湎于历史的追忆或者是通过对众多隐语符号的设置,把人物置身于丰富而灿烂的陕北文化意象中加以表现。所以,高建群的小说可以说是陕北文化的集结体,甚至是他的叙述方式都是陕北说书的叙述方式和叙述体例。

进入上世纪90年代,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和经济体制的改革,陕北地域小说也呈现出一些新的质素。改革开放的春风尽管来得慢一些,但终究还是来到了偏僻的陕北。伴随改革开放的深入,西方现代派文艺思潮也相继涌入陕北,并被陕北部分作家接纳、吸收和应用在自己的小说创作中,形成了一批具有现代主义风格的小说作品。兰一斐的短篇小说《惊蛰》叙述了茂土为了兴家雪耻、衣锦还乡,深入坝区峡谷采木耳与蛇群大战的一个故事。茂土的哥哥办的砖厂发生了事故,哥哥被判刑坐牢。之后,茂土就开始削尖脑袋地要赚钱、发财,所以他不惜忍受师傅父子的人格侮辱与肉体伤害,卑贱地学习木工手艺;为了不愿与别人分享劳动成果,他不辞辛苦,起早贪黑,不顾山林危机,贪心不足地另辟新路进入坝区峡谷采摘木耳,致使陷入蛇群,险些丧命;他失掉了胳膊,却发现了甚为赚钱的捕蛇生意,骤然暴富。作品以人与群蛇的战争为意象,展现出市场经济初期“那股洪水猛兽般的大潮裹挟着的人们,像追逐着自己的蛇群那样,红了眼睛,搜腾着法子疯了似地赚来挣去”的物欲横流的社会现状。

除了《惊蛰》,兰一斐的《龙冢》、王冠的《黑衣鼓手》、张一纤的《棋霸》以及牧北的《黑山羊》都是从家族视角切入主题,叙写龙族的传奇、鼓族的传奇、棋族的传奇和羊族的传奇。《龙冢》将艺术视角潜沉到了清末陕北大地上的一场挖龙骨运动中,描绘了庞家与龙骨之间的命运与精神的复杂关联。自从发现龙骨后,庞家整个家族及族员们的生活、命运及精神都与龙骨有着无法撕裂的血肉联系。庞家因为龙骨,家业兴旺,人丁兴盛;庞家的男人们因为龙骨而体格健壮,魅力迷人,深受异性青睐;庞家人的命运更是与龙骨息息相关,多数葬送在了挖龙骨过程中。小说更是以庞沛挖掘梁龙龙骨为切入点,书写了庞家与梁龙之间的精神契合。自从挖出了梁龙龙齿后,庞沛的整个命运与精神就与梁龙联系在了一起,在命运的召唤下立志要挖全梁龙龙骨,甚至不惜抛弃所爱,忘却危险。在挖掘过程中,自己的精神逐渐与梁龙贴近融合,在这种精神的感召下一块块地挖全了龙骨,甚至在长时间的险境中挖出了最后一块龙齿后奇迹般地生还。龙骨的齐备和庞沛的生还使龙与人的精神完全融合在了一起。

王冠的《黑衣鼓手》演绎了一个鼓族的传奇历史。祖父和父亲由于敲鼓而被关押、游街,不甘屈辱后逃入鼓峰岭,演绎了一场动魄惊心的鼓奏后一个跳崖、一个自残。进入新时期,市上要搞古文化艺术节,开展锣鼓大赛,作为鼓族的后继者、有着鼓族的形态特征的固然动员父亲重拾旧业,参加比赛。几经曲折后,父亲同意出征,带来着黑衣鼓手参加比赛,以虎狼般气势和魔力般的鼓声征服了其他鼓队,并着了魔地带来鼓队横掠城市,并且奇迹般地治好了城市人的耳疾。这也象征着传统文化精神的生命力和对现代社会弊病的拯救力。在这一过程中,作为鼓族后裔的固然从父亲及鼓峰岭的石鼓处探寻到了鼓族的传奇历史和鼓族精神后,最终决定承担起家族使命,作一名黑衣鼓手,抢救濒危的黄龙鼓。

张一纤的小说《棋霸》深受阿城、韩少功等寻根作家的影响,将传统的道家文化有机融合到小说创作中,呈现出一种传统中和、恬静的美学境界。《棋霸》讲述了“棋霸”是怎样炼成的一个故事。天元镇是一个有着悠久的、广泛的下棋传统的小镇,小镇人民都嗜棋如命,兴棋如风,崇棋如尊。由此,棋艺成为天元镇的唯一价值衡量标准,棋艺好了就有威信、有地位、有财富、有美女。小镇人梦寐以求的就是可以打败小镇所有棋手,成为“棋霸”,所以天元镇各派之间一直明争暗斗。但是,作为开启天元镇棋风的杀八招的唯一传人的五爷却是一个特立独行的棋手,他身怀旷世棋艺却不畏名声和地位,乐此不疲地以“臭棋篓子”的身份与小孩们下和棋。即使是与名声显赫的刁爷及棋艺惊人的虬髯客较棋,五爷也表现不拘胜败、雍容大度、胸襟豁达的王者气度。五爷认为“棋者,势也。棋之高下,势之强弱也。势者,大气也,棋手识度,精神也。”所以,他以自己的棋之精神气度最终战胜了棋霸刁爷和虬髯客,也以自己的棋之精神气度影响了天元镇的发展。

《黑山羊》中牧北从一个家族史的角度叙述了我的家族与羊之间的一段秘史,同时这段秘史中有如希腊神话中神谕一样的家谱,这个家谱预示着、决定着家族中成员的人生轨迹和命运归宿,也使得“我”的家族的精神理念以及与羊之间的关系等都有着与众不同之处(尤其是我和父亲)。父亲“继承了祖父这门不算手艺的手艺”,是一个对羊有着特殊情感的人,他将自己的感情和精神完全寄托在羊的身上。他通过放羊获得了物质利益的同时,更获得了精神的享受,他通过放羊获得了对自我的认同,获得了皇帝一样的自足享受。可以说,父亲就是那个黑山羊,黑山羊就是父亲,二者在某种程度上是合二为一的。而我恰恰与父亲相反,尽管也出生在这个牧羊世家中,但是对羊却没有了父亲那样的热情,甚至对羊产生的是深深的憎恶之情,这种憎恶表现在我对家族命运的逃离。最终我还是没能走出秘史潜则,不但在父亲的感召下开始放羊,对羊有了感情,更在命运的促使下考上了畜牧专业。在感情上,我同样拒绝家族的安排,故意躲着家长们内定的媳妇——自己的表姐,意识到“我们不是羊,也不是放羊人的后代,我们不能做那样愚蠢的事情……”,但是在“灰姑娘”的打击下才意识到自身已经深深地烙上了家族的印记,最终与表姐兰芝走到了一起,承继起了父亲的放羊的事业。应该说,这些现代主义色彩浓厚的小说作品增加了陕北地域小说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但是这股现代主义的创作实验由于未能与本土的社会文化有效融合,未能在本土上生根发芽,所以仅仅昙花一现。随着兰一斐和牧北转行剧本创作,王冠和张一纤也再鲜有优秀小说作品问世,陕北地域小说现代主义实验也随之走入末途。endprint

与现代主义小说实验相反,柳青、路遥等开创的现实主义创作却从未断线,尽管再未出现像路遥一样影响全国的作家和作品,但是陕北地域小说作家们以自己的小说执着地关注着新的时代下陕北的发展变化,书写着新的时期陕北人的情感、命运和精神等诉求,并在创作手法、艺术风格和叙述方式等等方面进行着执着的探索和艰难的创新。

首先是老作家们继续以自己的小说书写着陕北的历史传奇和陕北人事的新变化。延泽民、张子良、高树元等老一代作家以新视角、新手法对陕北的革命岁月和历史传奇进行了叙写,呈现出一种别样的叙述风格。延泽民是陕北走出去的一位革命作家,从放牛娃成长为著名作家,后来成为培育新时期黑土地文学的重要人物,培育起了张抗抗等新时期知名作家。延泽民仍然沿袭着柳青等老一辈作家的革命现实主义创作手法,用小说叙述来书写革命传奇,创作了长篇小说《无定河》《雷声千里》《她在凌晨消失》,中篇小说《小红军》《红格丹丹的桃花岭》,短篇小说《恋婆姨》等小说作品。《恋婆姨》发表于1995年,是一部以现代人道主义的情怀关照战争时期的革命战士的婚姻情感生活的短篇小说。作品整体风格清新舒缓,以平缓通俗和趣味横生的语言叙述了年逾四十的革命战士谢吉祥在开介绍信下乡买菜的路上与烈属秀娥从巧遇,到帮忙,而后熟识生情,在自卫军排长高银魁的撮合下准备打报告成亲,却因战争局势未获组织批准的一个故事。作品尽管情节简单、故事本身也没有多少新意,但是小说通过独特的视角切入特殊时期的革命者的复杂情感领域,从而在简单中焕发出独特的艺术魅力。张子良也是陕北走出去的一名重要的作家,其成就尤其表现在影视创作方面。由他改编的电影《一个和八个》《黄土地》在国内上映后引起了电影界的一次轰动,成为了第五代电影的代表之作。张子良在小说创作领域的成就是其长篇小说《我的伊甸园》。《延安文学200期作品选》中节选了其中的部分章节,取名为《逃荒》。此外,陕北本土作家高树元的《草山梁纪事》也将艺术笔触延伸到了保卫延安的革命岁月中,以冷峻的叙述再现了革命岁月的残酷情形。

同时,还有一位老作者也值得一提,那就是比路遥年岁更长的裴积荣。他始终从事着小说创作,尤其是退休后笔耕不辍,先后创作了《祝君晚安》《儒殇》《西部女性》《古堡探幽》《华家女》《边鄙女人》《卧虎山》《情宫探》等多部中、长篇小说。裴积荣受到传统文化和传统叙述方式的深刻影响,在小说创作中也更多地呈现出传统小说的叙事方式、语言风格与叙事模式。短篇小说《舌碑》以极其简洁的篇幅叙述了一个巧舌如簧的官家辞在新上司于欢的不同人生历程中的圆滑世故雄言善辩的故事。故事中的于欢从文艺青年转向从政,后又下海从商,最后回归政坛成为官家辞的顶头上司。但是,无论于欢的职位怎么变化,官家辞总能旁征博引、引经据典地吹捧于欢及其职位,尽管前后的观点相悖千里。裴积荣以这样一个极端的故事隐喻和讽刺社会现实中的一些人和事,应该说是入木三分。此后,裴积荣的长篇小说《祝君晚安》和《儒殇》更是以儒林外史式的讽刺、幽默的风格小说对退休干部和文坛儒生的众生相和生存状态作了全景式的展示和深层次的剖析、揭露,无论在艺术上还是在思想上都有很高的价值。

在上世纪90年代,陕北地域文学中除过老一辈作家的发力外,青年作家也开始崭露头角,出现了胡同、霍竹山、倪泓等一批较有影响力的青年小说作家。这些作家的小说作品大多集中在农村题材上,以鲜活的农村生活素材和敏锐的艺术触觉构建起新时期陕北农村的叙述空间。胡同的小说《拆庙》是一部有着丰厚的思想内涵和时代价值的优秀短篇小说。小说中的村长太平为了抵还乡上的超生款不得不组织超生户去拆娘娘庙,而后与乡长斗智斗勇增加工钱,不想事情暴露后引发了村内一系列的矛盾冲突。陕北大地虽然迎来了经济和社会的全面改革,但是封建思想的沉疴仍然严重制约着改革浪潮,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在新的时期并没有消褪而是愈演愈烈,造成农民越穷越生,越生越穷的循环贫困局面。这种思想与宗教信仰结合后更产生了强烈的破坏力,包括对农民精神征服和现实损害。我们看到作品中的娘娘庙作为二者结合的一个象征性标志,一方面是深深愚化着村民的精神,另一方面阻碍着社会经济的发展。作品通过一个由拆庙所引发的系列悲喜剧来呈现出现代陕北人的文化与精神的双重困境。同时,这篇小说富有浓郁的生活气息,人物的语言、举止、思想都带有着浓郁的陕北气息,另外小说在情节推动与叙述节奏上张弛有度,“春耕缺钱——超生欠款——乡上催款——被迫揽活——偷偷拆庙——斗智加钱——聚众要钱——死亡治病”等各个环节环环相扣,层层推进。应该说这篇小说也有着较高的艺术价值。同时,胡同的《村务大事》也是一篇不错的中篇小说。《村务大事》以村长石万楼利用各种手段筹款拉电为主线,以魏校长想方设法筹款翻修教室为辅线进行叙述的。小说鲜活地呈现出了陕北农村在新时期的摆脱贫困过程中的艰难历史,作品也通过各种社会事项的罗列丰富地呈现出变革时期陕北大地上的各种复杂的社会现象。

霍竹山在诗歌和散文创作方面建树颇丰,著有诗集《陕北恋歌》《红头巾飘过沙梁梁》,散文集《聊瞭陕北》(合作),信天游体的长篇叙事诗《金鸡沙》等,在小说领域他著有长篇小说《最后的野人》《信天游》等。在上世纪90年代,他创作的短篇小说《三和口》可以说是同时期陕北地域小说中难得的精品,该小说曾获延安文艺杯全国有奖征文一等奖。小说很好地切准时代脉搏,以三和口为焦点描绘了陕北转型期的复杂的经济推进、社会演化和精神蜕化。陕北自古是一个穷苦之地,但是从90年代开始,陕北富庶的石油、煤、天然气等地下资源带动了陕北经济的急速发展。急速的经济发展让陕北部分地区一洗贫困,带来了经济、社会、文化等全面繁荣。同样骤增的财富让祖辈固守贫困的陕北人受宠若惊,举手无措的同时,思想观念、行为举止、精神追求等相应发生着急剧而复杂的变化。正是在这样一个时代背景下,《三和口》有着强烈的时代意义。随着钻井队的开进和石油钻出,带动了三和口人民经济的富裕,更让三和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一方面土地增值,建成小康示范村,电影、唱戏等文化生活更丰富。另一方面自然环境破坏严重,农业生产走向没落,社会风气开始败坏,和睦民风逐渐沦丧。三和口的刘二和王三两家在新的时代分别走出农村,开始在集镇上开起了门市和饭店,之后随着石油的开采相继开始了贩卖石油和炼油的生意。但是,两个家庭在富裕的同时也开始由和睦转向分离和破碎,刘二两口最终离婚,王三最终命丧炼油厂。endprint

此外,90年代倪泓的中篇小说《模范张民办》也值得我们关注。小说将艺术视角深入到民办教师和农村教育的领域,可以说是弥补了陕北地域小说题材的一大空白。小说塑造了张民办这样一个坚持教育、热爱教育,将教育化入骨髓的民办教师形象。张民从文革时期做了民办教师后,尽管是模范教师,但是由于各种原因一直未能转正。在老婆的催促和家庭窘境的逼迫下,辞掉了教师职务后到同学公司谋职,但是由于适应不了复杂的市场环境被迫离职。离职后几次贩卖毛桃,都以失败告终,之后再次回到了自己心爱的教育行业。但是好景不长,张民办不久后因病离世,永久地离开了心爱的三尺讲台。小说自始至终都笼罩着一种浓浓的悲剧气息,以张民办这样一个英雄式的人物在新时代下的喜剧人生和悲剧命运,深刻地反思了市场经济大潮下物质主义和不健全的政治体制对教育教育事业的冲击,尤其是对基础十分薄弱的乡村教育更是毁灭性的冲击。

新世纪以后,一批新作家加入了陕北地域小说创作行列,涌现出庞文梓、毕华勇、常胜国、王青春、高鸿、侯波、惠雁等一批优秀的小说作家,其中个别作家开始在全国小说领域有了一定影响。新世纪陕北地域小说在承继了陕北地域小说优秀经验的同时,在题材选择、艺术风格、语言特色等方面作了更为深入地探索,形成了各具特色的小说创作风格。

庞文梓从事创作以来,先后创作了长篇小说《情近情远》《高天流云》《是是非非》《尘》《花子》《猎杀》《本事同根生》等多篇中短篇小说。他的小说作品生活积淀深厚,呈现出本色本真的特点,同时他的小说能够敏锐地捕捉新时期经济改革、社会变革、思想嬗变中的负面因素,对社会发展的“变质”现象进行大胆地揭示。所以,他的作品在针砭时弊的同时,往往在小说中贯穿着一种英雄主义气息。

常胜国目前已经出版有长篇小说《三十里铺》,著有中篇小说《恐慌年》《藏枪记》,短篇小说《沿着脚手架上升》《学生马锁》《唢呐父子》等。常胜国的小说往往以一种冷峻干练的语言呈现出鲜活的历史场域,在鲜活的历史场域中塑造形象、推动情节。短篇小说《唢呐父子》以一种生活化的视角切入了陕北唢呐人的精神情感及当代际遇。世代为唢呐手的安家不但依靠唢呐赚钱生活,更是在精神气质、艺术禀赋上与唢呐融为一体。但是,随着时代的发展和城市化进程的加速,农村的年轻人越来越少,农村逐渐地只办白事,不办红事,而服务于红白事的唢呐手也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尴尬境遇。所以,安家一方面爱唢呐如命,千金不换;另一方面却生活窘迫,举步维艰。以至于小小的安妮为了给母亲治病、资助虫子上学,忍痛割爱地卖掉了心爱的唢呐,默默忍受了命运的抉择,含泪卖掉了自己心爱小狗十五。作品在冷峻的笔触间生发出一种暖色和感动,由一个小女孩的命运轨迹管窥到唢呐手的人生、情感、精神和出路。

高鸿近年来也执着于陕北地域小说创作,先后创作了长篇小说《一路呻吟》《沉重的房子》《农民父亲》《血色高原》,中篇小说《女人》《二姐》《外婆的爱情》《那人、那事》《躁动的少年》等,短篇小说集《雪地上的灵魂》等。近年来,高鸿的小说应该说在文学界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尤其是他的几部长篇出版后引起了评论界和读者的广泛关注。他的中篇小说《爱情规则》获得了陕西省首届网络文学大赛最佳作品奖。《爱情规则》书写了一曲令人扼腕的爱情悲歌。作者写了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与一位老师的畸形恋情及其遭遇,以爱情为切入点深入到新时期人们的情感与精神深处,深层次地呈现出新时代的陕北人的精神困境。尽管陕北大地的经济开始复苏,生活日趋幸福美满,但是陈旧封建的贞操观仍然盘踞在新时期人们的内心深处,时时作怪,让一幕幕原本的喜剧发展为最终的悲剧。

惠雁是陕北小说领域的女作家,她为男性作家占主体的陕北地域小说注入了一些新鲜的血液。惠雁现已出版了长篇小说《本色》,发表了《桃花落进清水河》《母土》《杀羊》《芒花白芒花飘》等多篇中短篇小说作品。惠雁的小说文字纯净、朴实、优美,心理描写真实细腻,叙述风格舒缓流畅。她以女性的细腻敏感来观察陕北城乡的发展变化,以别样的视角来审视陕北人民的精神境遇。特别是其留守系列小说,惠雁以她深入细致的观察,忧郁深情的思索,优美而真实地书写了留守乡村的现状。小说《芒花白芒花飘》对留守儿童的真实生活现状做了深入的挖掘。作品中不但通过小女孩小三儿的惨死和女中学生晓琴的悲剧,对留守儿童尤其是留守女童的危险处境做了深刻展示,更通过木薇的微妙心理,展现了城市化进程对留守儿童心灵带来的影响。木薇与爸爸素来亲近,但是爸爸的出外打工却使一个孩子失去了原本应该有的父爱。人伦亲情活生生地被割断,天真烂漫的童年被迫极早成熟。九岁的木薇因与同学男男一夜同住,互相假扮对方的爸爸和妈妈而遭到母亲一场莫名其妙的毒打。木薇的情感和心灵都渴望有一个男性家长作为引导,可对木薇来说这完全是奢望。值得一提的是,《芒花白芒花飘》精心于谋篇布局,语言富有诗意,场景描写富有张力,场外有场,弦外有音,不失为一篇精致的小说。

侯波是新时期陕北地域小说中的后起之秀,是继路遥、高建群之后引起全国范围内广泛关注的一位陕北地域小说作家。侯波在上世纪80年代就曾有作品见刊《当代》,近年来他连续在《当代》发表了《上访》《春季里那个百花香》等小说,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2012年度中篇小说》《陕西青年文学选》等书刊转载,先后出版了《谁在那里歌唱》《稍息立正》两本小说集。侯波的小说在题材的选择上以社会敏感性的事件作为切入点,在这些敏感题材中审视社会、人生、人性,以敏锐的艺术笔触触及到社会底层中的卑微处境和种种矛盾,以批判的视角展现出当下不健全的社会机制造成的种种“尴尬”事项。《上访》涉及的是一个非常敏感的话题。小说以上访为叙事线索,期间叙写了修路拆迁、收购韭菜、申请文物保护经费、烟草验收、私牧羊群等事件,书写了祁乡长为防止村民上访,运用各种手段处理以上各类事件,为村民谋取福利。但是,良好的夙愿却不得不以卑鄙的方式实现。运用韩胖子的“小辫子”解决了拆迁难题;运用强行干部购买的方式处理了收购韭菜事件;不惜牺牲尊严来换取文物保护经费;明知两记者存心敲诈却不得不欢颜厚礼以对。目标的崇高与途径的卑微构成了极大的反差,在这一反差中小说展现出现实社会的种种问题与矛盾以及人性的善恶。《肉烂都在锅里》将艺术视角深入到城市化进程中农村人的生存处境问题,尤其是农村人的文化处境问题。小说叙述了一位支书老杜为了给放电影的亲家丙发子完成上级检查任务,不惜自家花钱杀羊做羊肉来吸引村民观看电影的故事。原本为了丰富农村文化生活的电影放映工程却成为一个摆设,成为一项政绩工程。当文化生活需要用物质诱惑来激发,当麻将娱乐轻而易举地完胜电影放映的时候,小说《肉烂都在锅里》留给我们关于农村文化尴尬处境一个深深的思索。endprint

陕北地域小说的发展历程中除本土作家的代际努力和合力助推外,外界文学力量也给陕北地域小说的发展注入了不少新鲜血液。外域作家在两个方面拥有着区域内作家无法比拟的创作优势:一是外域作家受陕北文化的浸润和束缚较少,所以他们在小说创作中可以摆脱陕北文化的羁绊,书写出陕北作家所遮蔽或忽略的一些东西;二是外域作家拥有着自己的一套价值文化体系,能以他者视域反观和审视陕北文化体系,能够较为理性、客观地书写和展现陕北历史与文化形态。

尽管陕北历来贫瘠荒芜,但是不乏文学的短暂停驻与零星关注,细读刘向斌的《历代陕北诗歌辑证》,不难看出贫瘠的陕北也曾多次引起外域诗人的引颈高歌。但是直到延安时期,陕北才真正引起文学的集中而长久的关注。延安时期开始,陕北作为党中央的政治文化的中心,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文学书写的一个叙述对象和生发背景。从各地涌入陕北的外来作家除了化用陕北民歌的艺术样式创作影响深远的《王贵与李香香》《回延安》等“信天游”诗歌外,小说创作上也将陕北作为其书写革命情怀、呈现英雄事迹、针砭时代弊病的叙述场域,先后出现了丁玲的《一颗未出膛的枪弹》、草明的《延安人》、李季的《“老阴阳”怒打“虫朗爷”》、欧阳山的《黑女儿和他的牛》、董均伦的《刘志丹的故事》等大量的小说作品。这些作品与当时的整个革命形势及时代特征贴得很紧,从创作题材来看,囊括了当时革命与斗争生活的方方面面,有反映革命斗争的,有反映战争生活的,有叙述边区生活的,也有批判社会问题,等等。尽管受当时时代环境的限制,这些小说作品未能对陕北地域历史文化与民俗情态作深入细致的叙述和呈现,但是在叙述间歇也从语言、风俗、民俗、文化等方面作了一些积极探索和生动点缀。

随着知青运动的到来,延安作为革命老区再次迎来大批的北京知青“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这场运动一方面冲击和打破了陕北文化的封闭落后,激发了陕北本土作家群的成长,另一方面,陕北文化也以其独特魅力和厚重底蕴得到北京现代知识青年们的重视、挖掘和整理,将特色化的地域陕北推向全国。在陕北插队的这批知青中也先后出现了史铁生、陶正、高红十、叶延滨、梅绍静等一批优秀的作家和《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干妈》《田园交响诗》(含《女子们》《老汉们》《婆姨们》《后生们》)等文学作品。史铁生的小说《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是知青作品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我的遥远的清平湾》以一个外来知青的视角描绘了一副北京知青陕北插队生活图,并以细致舒缓的叙述语言对陕北的环境、民俗、文化、人情极其人物性格作了形象生动的呈现。作品在平实的叙述中融入作者的充沛感情和理性思索,让读者感受到在这片贫瘠而古老的土地上不但有温情,有梦想,更有着整个民族生存的精神底蕴。

进入新世纪,仍有为数不少的外域作家深入挖掘陕北地域文化资源进行小说创作,或者是将艺术笔触延伸到陕北的历史与现实,为丰富陕北地域小说叙述格局、推动陕北地域小说发展起到非常大的促进作用。其中,吴克敬的《手铐上的蓝花花》就是其中为数不多的优秀小说之一,该小说后来摘取了鲁迅文学奖桂冠。小说以两条线索进行叙述,一条是阎小样的历程回溯,另一条是押送犯人的现实图景。阎小样虽然生得俊俏,拥有一副好嗓音,但是家境贫困的她命运多舛。她学习成绩好,有远大的理想,但是家境贫困不得不辍学回家务农。阎小样尽管务农但是仍有音乐的梦想,不时在山野间放声高歌,不期被白胖的油老板顾长龙听到,并看上了她。音乐的梦想促使阎小样参加了赛歌会,顾长龙乘机大做工作,大献殷勤,并运用钱财拉拢了阎小样的亲人、老师、朋友甚至是政府管辖人员。阎小样在孤独无援的情况下不得不嫁给顾长龙,并在新婚之夜失手杀害了顾长龙。在服刑的路途中,恰巧一对情侣警察押送,不巧女警察阑尾炎发作,只能由男警察宋冲云押送。押送途中路遇歹徒,阎小样舍身护住宋冲云,并在堵车的途中演绎了一曲感人肺腑的信天游。这些善举和美丽化解了两人的隔膜,并最终打动了宋冲云,在违反纪律的情况下圆了她的梦想。作者深入挖掘了陕北民歌的艺术特质进行小说创作,不但以陕北民歌作为关联点来推进故事发展,而且在小说中有机地嵌入陕北民歌,营造浓郁的艺术氛围。作品更是以陕北民歌《兰花花》的故事原型作为小说叙述演绎的母本和范式,书写了新时期市场经济发展冲击下的现代版的兰花花故事。作品在抨击市场经济所滋生的物质利益对美好人性和优秀传统文化的戕害的同时,也看到了陕北大地上所滋生出的大爱大美的品行和积极向上的精神。

总的来说,新时期陕北地域小说在三十多年的发展历程中,以陕北地域文化为创作资源,以陕北农村生活为主要创作题材,以现实主义为主要创作手法,逐渐形成了代际传承明显、创作风格鲜明的地域小说特色。尽管新时期陕北地域小说在发展历程中也存在着一些问题(后有专文论述),但是,陕北地域小说也因其丰富的文化养料和下接地气的创作趋向不时有优秀作品涌现,在全国的小说界不时地引起一些反响。

责任编辑:魏建国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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