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江
农历正月初六,黄河岸边的延川县大雪飞舞,在这大雪中正有一位老人飞笔作画,纷纷大雪落在了他的肩上头上,像雪压劲松,就连他的调色板,也像一团棉絮,七色不辨。但这大雪却遮不住他的画笔,雪化在他的笔端,心也化在他的笔端,他的笔下有风雪的飞舞,有黄河的奔涌,陕北大地恢宏大气,壮美无边。如果说这场大雪是上苍挥舞着大笔,把大地装扮,那么老人则用他的画笔招来了这雪的魂,让它在自己的画布上舞动。
在这苍茫的大雪中看老人作画,像是在看一位胸有千军万马的将军指挥一场气壮山河的战役。你看他的双目,时而冷峻威严,大有怒吼一声吓破敌胆的英武气概;时而渺远,具有藐视一切的战略胸怀;时而喜悦,则有凯旋归来的洒脱与豪迈。
站远了,看。老人俨然是这场圣洁大雪中的一尊雕塑,他完全是物我两忘,他的耳边已经没有了风,眼中也没有了雪,只有手中的笔在和着大地的律动在挥舞,笔下涌动的是一位黄河之子、一位人民艺术家的满腔赤诚。
整整两天,他画了黄土地上的奉献树毛头柳,画了温暖的农家小院,画了婉转如歌的黄河九曲十八弯,直画得风停雪住,云开日出。明明感冒发烧了,可一回到农民朋友的热炕头,喝一碗米酒,吼两嗓子道情,出一头热汗,全好了。
他就是86岁高龄的当代著名油画家、中国本原文化研究学者、中央美术学院油画博士生导师,文化部“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民间文化生态保护工程”专家委员会委员靳之林先生。他说,我就是一位农民。画一场黄河岸边的大雪是我多年的愿望,在黄河边画画,招魂!
靳之林先生对延安可谓是一往情深,他说:悲鸿恩师的油画《箫声》,引我进入艺术的殿堂;古元同志的版画《菜圃》,引我到了黄土高原之乡。陕北窑洞的老大娘给我两把金钥匙,一把是“生生”,一把是“阴阳”,打开了民族本原文化的宝藏。在上世纪风云多变的年月,靳之林先生主动到延安插队落户,在延安工作和生活了13个年头,在他的心中延安不仅是革命圣地,更是他的艺术圣地。在延安工作期间,他创作出了《女书记》等经典油画作品;徒步3000里全程考察了南起淳化林光宫北到内蒙古包头九原的“秦直道”;考察了陕北由北魏至民国历代408个石窟的10万余尊雕像;把陕北的剪纸老太太带到世界艺术之都巴黎,并成功举办了“延安地区民间剪纸艺术展”,她们神奇的剪刀赢得一片惊叹,为使世界了解了中华民族本原文化的博大精深和陕北民间艺术的无穷魅力做出了巨大贡献。中央美院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中心主任乔晓光评论说,靳之林先生在陕北老大娘两把金钥匙的引导下,复活了隐蔽在民间生活中许多古老文化的原型,揭示出民间司空见惯、约定俗成的文化符号中蕴含的文化基因。他揭开了中国本原文化研究的新序幕,打破了当下学术研究之间的门户界线,发现并跨入了民间文化的新大陆。他以一种人类文化整合比较意识为主体的思维,从宏观和具体两个方面入手,以超人的田野考察工作量和极大的耐心、坚韧勤奋的学习精神,终于竖起了人民文化这座丰碑。
后来,靳之林先生虽然离开了延安,但他一直把延安视为滋养自己艺术生命的沃土。他把每次回延安都视为补课,视为向民间艺术大师的再学习。尤其多次在延川的黄河沿岸考察后,他认为,这里不仅是我们中华民族古老的家园更是我们民族本原文化的发祥地,他以独特的艺术慧眼破译了留存在民间的一个个神秘的文化符号。每次发现都使他激动不已,都再一次激发他强烈的创作欲望,也更使他清醒地意识到一位人民艺术家的生命担当。所以他不仅自己研究黄河、画黄河,而且疾声呼吁,多方奔走筹资,帮助成立了“小程民间艺术村”和世界少有的民有民营的“碾畔黄河原生态民俗文化博物馆”,吸引了法国、日本等地的专家艺术家到这里来考察写生。2007年春节,他还和法国梅耶人类进步基金会主席卡兰默先生共同策划举办了“相邀小程村·国际民间艺术节”,以妇女为主体的欧、亚、非、拉6个国家的23位民间艺术家欢聚小程村与以小程村的劳动妇女为主体的中国民间艺术家共同创作互动交流,小程村窑洞墙壁上的壁画记录下了国际民间艺术交流史上的这一段佳话。
年事渐高后,靳之林先生更是把延安视为灵魂的栖息地和疗养身心的圣地。2012年一场大病,手术过后有半年多不能出门,此时他心里最放不下的还是延安。深深理解他的延安朋友用轮椅将他从机场接回心中的家园,他坚持要到延川去考察,到清凉山看万佛洞,到枣园去画窑洞画丁香,走不动山沟里坐牛车,城里边坐轮椅,就这样一路坚持下来他的身体竟奇迹般地康复了。2013他又先后8次来延安,他说,只要来延安什么烦心事也没有了,什么病也没有了,在延安我有画不完的画。早年母亲去世后他就把老人安葬在宝塔山的对面,他曾不止一次地表示,他将来的归宿也是这里,他要天天能陪着母亲、能看到宝塔、能看到延安的变化。但是随着对黄河、对乾坤湾的深入理解,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完全融进了这条母亲河。乾坤湾旁边有一个柏树峁,他觉得在这里看黄河就像是看龙摆尾,视野开阔气势磅礴,真有胸怀宇宙的感觉。2001年,他连续在这里画了半个月的画,有一天他正画着看到远处一缕青烟袅袅升起,一下子他感觉着自己的灵魂也随着这股青烟升起来了。一瞬间,天人合一,物我合一。他说:已经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了、不在画意了,自己完全进到整个宇宙、天地万物的宇宙之间,整个感情就进去了,随着那缕青烟冲天了。他说:我改主意了,这里就是我的归宿,就是我的灵魂栖息地。在这种感觉到最疯狂的时候,用笔我自己控制不了,一下去管它色彩不色彩、素描不素描、造型不造型,都不管了!这个时候的用笔都是我的生命符号,我的符号系列应该就是这段时间这么形成的。它是民间的,是中国本原的,但不是直接从民间艺术那儿搬过来的,而是进入它的哲学内涵所产生的一种生命符号,生生不息的符号。
如今,靳之林先生是中央美院年龄最大的博士生导师,他一次次带学生来延安现场讲学,他要求学生要虚心向农民、向民间的艺术大师学习。他说,我们不仅要知道画什么、怎样画,更要知道为什么;否则我们培养出来的只能是技师、是匠人,而不是画家。你一定要画出你自己心中的东西。要懂得“观物取象”。他认为,现在倡导全国人民团结一心实现“中国梦”,就应该唤醒全民族的本原文化意识。国学的总根是中国本原文化与本原哲学,儒家与诸子百家只是它的枝梢。他说,我关心的是活态的中国本原文化的延续和发展。我们中华民族的复兴就是应该重振汉唐雄风。endprint
创作的欲望使靳之林先生永远年轻。每次来延安,只要灵感来袭他都要挥笔作画,不管阴晴晨夕,不避荒草尘灰,在旷野里一站就是几个小时,作完画拍拍手,一身的疲惫似乎被创作的喜悦冲得一干二净。不了解他的人以为他天生就有一副野外工作者式的体魄,殊不知他不仅有冠心病的病根,而且先后做过四次手术。但是“邪不压正”这句话在他身上得到了充分体现,无论精神上的打击还是病痛的折磨,过后他都一概不记。他说,我死过多少回了,现在的命是白捡来的,是上帝赐予我的,我无所畏惧!天堂我去过了,地狱我也去过了,我通天彻地了,我没有什么可怕的了。结果,那种种疾患似乎真的完全被他的一身正气喝退了,年近九旬看上去像牛一样健壮,浑身充满活力。长期的往来使他和民间的剪纸老太太、和最基层的文化工作者、和黄河岸边的农民结下了深厚的感情,这友谊在生命的年轮中永存。春节前延川县桑洼村的老百姓听说靳之林先生要来他们村过年,真可以说是欢欣鼓舞,靳先生进村时他们是清水洒路,锣鼓秧歌相迎。这种传统的最高礼遇感动得老人家眼含泪花,他一一和老朋友热情相拥,情不自禁地加入到了扭秧歌的队伍之中。在那短短的几天时间里,他不仅和农民朋友一起剪窗花、唱民歌、喝米酒、转九曲,欢度佳节;谁家的孙子生小孩了,谁家的老人年纪大了,谁家的身体不适了,他也一一挂在心上,只要时间允许他都要登门拜访。在得知安塞民歌大王贺玉堂谢世后,他靠在沙发上半天无语,拍着额头说:“我又欠下了一笔债,一笔再也还不了的债!他约我为他的剪纸写一篇文章,我还没来得及写,他却走了。”命运的坎坷使他最懂得平等待人,别人蹲着,他绝不会站着和他对话。他说我在黄河边画画时,怕我累着了是农民朋友用毛驴车拉着我早出晚归,怕我饿着了是农民朋友抢着为我送饭。那饺子怕凉了,一煮下就装到罐子里提着往山上跑,赶我吃到嘴里还是热乎的。他们,是我最亲的朋友。
正月初五,给小程村的乡亲们拜完年天就飘起了雪花,靳先生就坚持要留下来作画,但是怕大雪封山大家还是劝着他回到了县城,结果使他整晚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他说,这场大雪我盼望好久了,不能画雪落乾坤湾我会终生遗憾。面对老人家的这满腔热情,谁还忍心拒绝?随后在当地朋友的帮助下他又重返黄河边,便有了那雪中挥笔作画的壮美场面。
过完年回到北京没几天,天气预报延安还有一场降雪时靳之林先生又动了心,2月17日下午雨雪霏霏,虽然一路险象环生,但他的脚还是稳稳地踏上了延安的土地。第二天一早,他就手握画笔站在了寒风料峭的延河岸边。他说:宝塔山永远是我心中最高的美学力量,是最高的民族魂的象征。雪中的延安,确实能使人感觉到一种纯洁和纯净,是我最高的的一种色彩美学的追求。在这儿,民族魂就是黄河、延河,在这儿画画和在画室画画的感觉不一样,它是直接和民族文化的一种交流,和高原人民的一种交流,这种交流只有在现场才能和情感融为一体。他的学生为他准备了凳子,但他坚持要站着画,他说站着得劲。创作完成时已是下午一点,但他稍作休息又突然决定再去枣园。他说我一直想画大雪纷纷的枣园,主席旧居的院子里一片白,没有人踩过的。我们说枣园的雪早被工作人员清理了,他们要迎接参观的客人。他说带上画箱,去看看,能画就画,不能画再回来。
进入主席旧居的院子,天阴沉沉的,光线很不理想,靳先生背着手转了一圈往大门的耳墙边一站说:就这。清理积雪撑起画架,头上飘下几朵雪花,开始我们还以为是风吹落了墙上的积雪,可那雪花越落越多,抬头一看,一团雪雾正从《为人民服务》讲话纪念台的方向飘来,哇!太神奇了!我们一下子全惊呆了,难道说这就是天人之间的一种感应?
靳先生一脸庄严,他手中飞舞的笔像是音乐家的指挥棒,洁白的雪花随着他的指挥翩翩起舞。笔和雪又都像游子归家的脚步,急切,深情。
那张有着故园一般温馨的画画得非常顺利,等他拍拍手说声好了,我们这才发现雪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早已经住了。我们说,老师,刚才那阵雪真是天人合一,那是你和枣园的对话。你以你的艺术语言和枣园对话,枣园也以它特有的方式和你对话。他说,那是主席对我的启发。现在的雪不太冷,和冰天雪地的感觉不一样,这是春天来了!他说,我梦见过主席,就在我们家的白菜园里,背着手向我走来。
在常人眼里,如今的靳之林先生无论从艺术成就、学术成果还是从年龄讲,都应该颐养天年了,但是那终生不渝的艺术追求使他停不下脚步,放不下手中的笔。放下画笔,他觉着自己是一位老人;拿起画笔,他觉着自己依然年轻。他的魂在延安,在黄河。他的梦也在延安,在黄河。他在一次接受记者采访时说,我应该是个疯子,但是我让儒家思想给融化了,我最高兴最痛快的时候就是走在农村的时候,高歌过田埂。我记不清多少次了,在农村,没有人的时候,我从黄昏一直唱到晚上。
靳之林先生义无反顾的不渝追求和旺盛的创作欲望感染着每一位与他相遇的人,让我们明白:生命的价值在于追求,年轻的感觉无关年龄。
责任编辑:侯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