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波
(湘潭大学 历史系,湖南 湘潭 411105)
士人归隐现象以及由此形成的隐逸文化,曾被认为中国古代社会的一大“特产”,也是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民国学者蒋星德在为堂弟蒋星煜《中国隐士与中国文化》一书所作的序言中,认为隐士是“中国社会的特产”(见蒋星煜《中国隐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页)。梁漱溟则指出:“中国隐士与中国的文化却有相当关系……我们今取它为第十四特征,而研究之。”见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近几年来,随着新闻媒体对陕西终南山一带隐居现象的连续报道,隐逸文化再度成为社会关注的一个焦点。终南山不仅“隐士”众多,而且类型多样:他们当中既有隐居多年的画家、修道者,亦有一些暂时隐居、若干年后又融入繁华都市的人,还有周一至周五上班,周末选择到此隐逸的人[1]。
不过人们在讨论古代隐士与终南山隐士相似性、延续性的同时,并没注意到他们之间的差异——若将古代隐士概念做一梳理,并与当代隐士进行对比,我们会发现二者同中有异,异中有同。因此,弄清古代隐士涵义的流变,有利于了解古代隐士文化本身,也有利于全面考察终南山独特的隐居现象。
古代社会的归隐现象由来已久。撇开《庄子》等作品虚构的传说时代的隐士不谈,至迟在商朝末年就出现了有信史可考的隐者,如佯狂为奴、隐遁乡间的箕子。《论语》等经传不仅提到箕子,且将他与商末以身殉国的比干相提并论,同称为商朝的“三仁”:“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2]再如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兄弟,在东海之滨、渭水岸边隐居过的姜太公等(姜太公的两次隐居有文献可证。《史记·齐太公世家》曰:“吕尚处士,隐海滨。”是其第一次隐居。《战国策·秦三》记:“臣闻始时吕尚之遇文王也,身为渔父而钓于渭阳之滨耳。”则是第二次隐居),都是早期隐士的例子。
诚然,归隐成为一种较为普遍的社会行为,并由此引起诸子讨论,是春秋战国时期的事。而且,士阶层崛起、独立于这一时期,只有在这一阶段或之后,隐士才具备“士”的身份特征。因此,古代所谓隐士之“士”,不是“士”字源意义上的成年男子、武士或低级贵族,*关于“士”的本义,目前学界看法不一,主要有杨树达的成年男子说、顾颉刚的武士说、余英时的低级贵族说等,分别参见杨树达《积微居小学述林》卷三《释士》,中华书局1983年版,顾颉刚《史林杂识初编》,中华书局1963年版,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而是具备一定文化素养、有相当见识的人。他们属于古代士阶层中的一个亚阶层,或者说是其中比较特殊的一个群体。关于这一点,《南齐书·高逸传》有很好的界定:“(隐士)含贞养素,文以艺业。不然,与樵者之在山,何殊别哉?”[3]
何为隐士之“隐”?它在古代有特定涵义,是与“出”、“仕”相对而言的一个概念,《周易·系辞上》说:“君子之道,或出或处,或默或语。”《孟子·万章下》也说:“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均与“出”、“仕”相对而言,大致相当于“不仕”。那么,士人不仕为何就被称为“隐”?这是士阶层形成之际就被规范了的。春秋战国的历史巨变与社会分层,使得商周世卿世禄制被打破,原本被贵族垄断的职官向社会各阶层洞开大门,于是士人纷纷入世干政。从此,士人自觉不自觉地将“出仕”作为自我理想实现的最好方式,其中儒家对这一点特别强调,认为“出仕”乃士人的必然义务,《论语·子张》曰:“学而优则仕。”《论语·卫灵公》说:“学也,禄在其中矣。”《孟子·滕文公下》中有一段对话,也可看出这一追求:周霄问曰:“古之君子仕乎?”孟子曰:“仕。《传》曰:‘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出疆必载质。’公明仪曰:‘古之人三月无君,则吊。’”“三月无君则吊,不以急乎?”曰:“士之失位也,犹诸侯之失国家也。”[2]
自此之后,“士”与“仕”紧密相联,“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学以居位曰士”。有能力、有机会出仕却因故不仕,便被称为“隐”。至于隐的时间长短,则没有绝对界定,可以先仕后隐,可以先隐后仕,甚至先仕后隐再仕。但是有一点比较明确,即不论隐居的时间多长,士人归隐这一阶段与仕无缘,甚至泾渭分明。
隐士的上述身份特征,到了秦汉仍然如此。东方朔的事迹便是一个很好的佐证。生活于汉武帝时代的东方朔早年有着强烈的功名观念,积极入仕,为此不惜吹嘘自己学富五车、无所不知。后来东方朔虽然被擢升为官,但始终没得到重用,因此遭到周围人嘲笑。为掩盖内心的尴尬与失落,东方朔用“隐”来辩解:“如朔等,所谓避世于朝廷间者也。古之人,乃避世于深山中。”又说:“宫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庐之下。”[4]不过,东方朔自我慰藉的言行并没得到他人认可,因为他所说的避世、隐居不能成立,仕于朝而自称隐士岂非自相矛盾?所以扬雄激烈批判东方朔的行为:“君子谓之不恭。”[5]至于东汉后期社会上出现少数沽名钓誉的假隐士,更是为人所不齿:“饰虚矜伪,诳世耀名,辞细即巨,终为利动。”[6]
可见,在先秦两汉隐士概念最初出现、定型的阶段,隐士与出仕者相对而言。他们属于古代士人阶层中的一个特殊群体,本身具备一定文化素养、有机会或有条件出仕,却因为各种原因选择了不仕或暂时不仕。
由前所述,隐士是士人尤其是儒家注重出仕背景下形成的概念。但是,隐士的涵义并非一成不变,秦汉之后因具体情况的变化而不断变动。总体来说,隐仍与仕相对而言,但原来那种隐、仕之间的绝缘关系在秦汉之后逐渐淡化。
魏晋南北朝向来被认为古代隐士文化的黄金时代,不仅因为这个阶段隐士类型多样,也与归隐形式日益复杂有关。一个突出表现是人们开始有意无意地模糊仕、隐的界线。如有人质疑山涛:“山涛吾所不解,吏非吏,隐非隐。”[7]可见,山涛本人“亦吏亦隐”。类似山涛者,在魏晋南北朝时期比比可见。雁门人周续之隐居庐山,常出入朝廷,别人责问他:“身为处士,时践王庭,何也?”他答道:“心驰魏阙者,以江湖为桎梏;情致两忘者,市朝亦岩穴耳。”[8]再如邓粲,也在仕、隐之间跳脱:“隐之为道,朝亦可隐,市亦可隐。隐初在我,不在于物。”[7]有意识地模糊仕、隐的行为,在士人群体中不仅多见,且得到人们认可,《抱朴子·释滞篇》曰:“古人多得道而匡世,修之于朝隐,盖有余力故也。何必修于山林,尽废生民之事,然后乃成乎?”晋王康琚《反招隐》一诗甚至写道:“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公开将隐于“朝市”归之于隐逸,且是“大隐”。这种状况与西汉东方朔所遭遇的批判相比,天差地别。
上述变化的出现,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第一,魏晋玄学大盛,部分士人反儒家“在其位谋其政”之道而行之,在其位并不谋其政:“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7]第二,魏晋南北朝王朝频繁更迭,社会黑暗,如果像嵇康那样“无道则隐”,公然以不仕的行为反抗时世的混乱,动辄会有杀身之祸,“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7]因此有人干脆出仕,而又无所作为,以此全身。第三,不排除部分隐士为了生存,“亦吏亦隐”,因为乱世中文人谋生并不容易,出仕至少可以保证衣食无忧。总之,魏晋南北朝的亦吏亦隐现象,有着特定的思想、社会背景,也是士人在物质生活、避乱全身、精神独立之间的一种妥协与折中。古代士人的这种两难选择,李泽厚曾形象地概括为“矛盾双重性”:“既关心政治、热中(衷)仕途而又不得不退出和躲避它这样一种矛盾双重性。”[9]
正因为存在上述矛盾,魏晋南北朝看似从容的“亦吏亦隐”,其实充满了苦闷、无奈、压抑。也正因如此,即使将“亦吏亦隐”视作归隐方式,其境界远不如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彻底退出,以及归园田居、悠然见南山那样来得真实、潇洒与自然。所以,陶渊明更为人们推崇,被誉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9]。
时入隋唐,潇洒与苦闷杂错的士人隐逸体验有所颤变。这一时期,中国封建社会走向极盛,士人的自由空间远胜于魏晋南北朝,不少士人继续追求边仕边隐的生活,并在魏晋亦吏亦隐的基础上明确提出了吏隐的概念。而且与魏晋南北朝相比,隋唐时期对吏隐的认识更为深入,譬如诗人白居易在原来大隐、小隐的基础上提出了大隐、中隐、小隐3个层次,中隐最佳,“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因为隐于朝,没有自己的天地,很难有隐逸之乐;隐于山林或乡间,难免冻馁之苦,因此最好的选择莫过于“隐在留司官”,这样一举两得:“不劳心与力,又免饥与寒。终岁无公事,随月有俸钱。君若好登临,城南有秋山。君若爱游荡,城东有春园。”[10]
诚然,隋唐隐士群体中亦有上古时期那种单纯的小隐,不过远不如吏隐受欢迎,以至于吏隐成了唐代文人经常歌咏的对象。杜甫《东津送韦讽摄阆州录事》:“闻说江山好,怜君吏隐兼。宠行舟远泛,怯别酒频添。”吴筠《同刘主簿承介建昌江泛舟作》:“吾友从吏隐,和光心杳然。鸣琴正多暇,啸侣浮清川。”白居易《郡西亭偶咏》:“莫遣是非分作界,须教吏隐合为心。”韩翃《寄武陵李少府》:“小县春山口,公孙吏隐时。楚歌催晚醉,蛮语入新诗。”由所引诸诗中的“阆州录事”、“主簿”、“郡西”、“少府”等官名或地名可知,唐代士人已与魏晋有较大不同,他们更倾向于地方小官式的吏隐,而不是朝廷、地方皆可的亦吏亦隐。与此同时,吏隐不再是迫不得已的行为,而是士人们的主动选择。在闹市外修数栋小屋、亭榭,公务之余与同好们享受饮酒、琴瑟、吟诗等“逸”趣,是他们乐此不疲的事情。由此可知,隋唐的吏隐很看重逸的因素。
宋元、明清时期,吏隐风气仍十分流行,大诗人苏轼都说:“古之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必仕则忘其身,必不仕则忘其君。”[11]他推崇的“不必仕,不必不仕”,即介于仕、隐之间的吏隐。苏东坡以为,这种“开门而出仕,则跬步市朝之上,闭门而归隐,则俯仰山林之下”的生活,最为惬意。不过,这一时期还有另一趋势,即有人开始跨越仕、不仕之间的中间地带,将“仕”等同于“隐”,宋人程俱《北山小集》卷33《承奉郎致仕杨君墓铭》云:“吴郡有二老焉,或仕,或不仕,皆隐者也。”隋唐在隐前还冠以吏字,现在几乎不谈两者兼得,直接认为“仕”、“不仕”都是隐。这种观点反映了隐士概念的进一步泛化。
综上,虽然在古代“隐”概念的存在以士人重仕为前提,但从魏晋开始仕、隐之间的壁垒分野逐渐被打破,隐士的身份特征已经模糊、淡化。人们更看重内在的、精神的心隐,而不是身隐。
如果按照古代隐士的认定标准,近现代社会显然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隐士。一方面,封建专制业已瓦解,读书人奉“学而优则仕”为圭臬的社会土壤不复存在。另一方面,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和工业文明的进步,社会分工越来越细,读书人也可相应地划分为不同类型,既有传统意义上的文化人,亦有技术型的知识分子;他们当中有从政的,有从事教育、媒体工作的,有经营商业的,也有专注某技术行业的。总之,出仕不再是实现个人价值的最主要途径。
不过,当今不少人仍习惯用隐士一词来描述周围的隐居者,如前面提到的终南山隐士。那么,以终南山为代表的现代隐士与古代隐士有何异同?有必要考察一下现代隐士的身份。
首先需要指出,并非近几年人们才开始关注终南山的隐士文化。早在20多年前,终南山隐居现象已引起外界注意。从20世纪80年代末开始,美国汉学家比尔·波特到中国西北地区做了几次寻隐之旅,并写成《空谷幽兰:寻访现代中国隐士》一书。通过实地采访,他记录了以终南山为主的当代隐士群,“亲身探访隐居在终南山等地的中国现代隐士,引出了中国隐逸文化及其传统的产生和发展的历史。”[12]
作者长途跋涉的目的,起初想弄清现代中国是否还存在隐居现象,“当有人告诉我中国不但没有人修行,隐士传统也不复存在时,我决定亲自去弄个明白。不久之后,我发现隐士传统不仅存在得很好,而且是中国社会很有活力的部分,我觉得必须把这个情况介绍给西方人。”从这段话可以看出,国人与比尔·波特对隐士的理解明显不同,国人认为传统的隐士“不复存在”,而比尔·波特认为“存在得很好”。之所以如此,很大程度上是中西隐士概念上的差异所致。西方语境中的隐士主要指修行者,比如美国学者法朗士的《隐士:透视孤独》一书中讨论的隐士,主要就是宗教修行者,包括埃及沙漠、俄罗斯森林、印度荒原上的独自隐修者[13]。“天下修道,终南为冠”,比尔·波特接触到这些修道者,进而认为中国归隐传统“存在得很好就并不奇怪了。而在中国古代,如前所言,隐士主要指隐居的传统读书人,他们的身份是士或者文人,这类人随着封建社会的结束而消失。
然而,即使中西隐士概念不同,对于比尔·波特的上述论断,国人某种程度上又十分认可,所以《空谷幽兰:寻访现代中国隐士》一书自2001年翻译成中文后引起强烈反响,一版再版。它表明中西差异并没影响到比尔·波特与国人之间的共鸣。个中缘由,我们认为有两方面的因素:第一,既然隐是一个历史概念,既然古代隐士不复存在,借用西方隐士具体所指,将终南山等地修行者视作隐士无可无不可。第二,现代隐士与古代隐士并不缺乏共性,比如他们都追求清静自然、远离或暂时远离喧嚣等。比尔·波特后来也注意到这一点,所以《空谷幽兰:寻访现代中国隐士》再版时,他没有强调隐士、归隐传统本身,而是注重归隐行为展现出的精神形态:“我希望它能像鼓励西方读者那样,鼓励中国读者追寻并找到生活中‘独处’的乐趣——不是离群索居,而是因为更深的觉悟和仁慈,与大家更为和谐地共处。”[14]
此外,现代终南山隐士除修道者之外,还有一批读书人、企业家。他们由于现代生活的压力、疲惫或失意,暂时幽居终南山,用隐逸的方式缓解快节奏所带来的各种不适。这些人同样不是古代仕、隐关系下的隐士,但他们的生活方式以及安逸追求,与魏晋之后古代隐士们的吏隐、心隐具有高度一致性:不是永久的隐居,只是短暂小憩,用以平复现实生活造成的心理失衡,达到自我调适的目的。在喧嚣中寻找宁静,恐怕古今中外很多人都心向往之,正如法国作家蒙田所说:“我们是需要妻子、儿女、财产,尤其需要尽可能好的身体,但不能执着到影响我们幸福的地步。我们要保留一个完全属于我们自己的自由空间,犹如店铺的后间,建立起我们真正的自由,和最最重要的隐逸和清静。”[15]
综前所述,终南山等地的现代隐士较之古代有了很大不同,不是仕、隐选择背景下的概念;他们有别于大众的生活状态、精神实践,又与古代、西方隐士不为外物所役、不为外物所累的精神具有高度一致性。这是当今社会广泛关注终南山隐居现象、继续使用隐士名称,并给予肯定的一个重要原因。终南山隐士与古代隐士的差异与共性,以及社会各界对他们的关注与肯定,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古代隐士文化在今天的传承。所以,在快节奏、过度物欲化的现代社会里,我们并不提倡隐逸行为,但不妨有点隐士精神。
[1] 狄蕊红.终南山“当代隐士”[N].华商报,2012-03-04(A11).
[2] 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0.
[3] 萧子显.南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2.
[4] 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
[5] 汪荣宝.法言义疏[M].陈仲夫,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7.
[6] 应劭.风俗通义校注[M].王利器,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1.
[7] 房玄龄.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8] 佚名.续藏经:第135册[M].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95.
[9] 钟嵘.诗品[M].北京:中华书局,1998.
[10] 彭定求.全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1999.
[11] 苏轼.苏轼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6.
[12] 比尔·波特.空谷幽兰:寻访现代中国隐士[M].明洁,译.北京:民族出版社,2001.
[13] 法朗士.隐士:透视孤独[M].梁永安,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14] 比尔·波特.空谷幽兰:寻访现代中国隐士[M].明洁,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9.
[15] 蒙田.蒙田随笔全集:上[M].潘丽珍,王论跃,丁步洲,译.南京:译林出版社,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