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海芳
(常州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常州 213164)
记忆是人类“唤起保存心灵中的过去信息的行为”,是联系过去和现在的纽带。但是,记忆并不仅仅是一种生理的反应,而是与历史和文化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文学作为记忆的一种载体,对记忆的存储、传播与巩固起到重要的作用。基于这样的功能,许多的作家尝试运用文学的方式来记录、传承本民族的历史与记忆。托尼·莫里森就是其中的一位。然而,莫里森的努力面临着记忆的历史性与现实性危机,表现为黑人族裔文化在历史上的被剥夺与在现代被白人文化同化的危险,以及白人的选择性遗忘与黑人的选择性失忆。如何抵抗遮蔽、抵抗扭曲、抵抗遗忘?莫里森以诗意的语言、高超的叙事方式和强烈的审美意趣创造了一个个独特的文本世界,淋漓尽致地展示了引人入胜的黑人文化世界、见证了黑人苦难艰辛的历史,让读者在情感的震撼中感受心灵的洗礼,从而实现黑人文化记忆的传播与传承。
作为一名黑人女性作家,莫里森的写作体现着强烈的历史与文化意识。莫里森认为,黑人民族要生存下去,除了政治和经济的独立之外,还应该保存黑人独特的文化传统。但是,现实中白人文化的强势威压与裹挟不可避免地将黑人文化推向边缘。针对这一现状,莫里森以文学的形式展示出她强烈的记忆危机意识和建构黑人族裔文化记忆的思考。文化记忆是集体记忆的深层结构,它的内容是关于集体起源的神话以及与现在有绝对距离的历史事件。换言之,一种文化中承载其成员集体深层心理的部分即是文化记忆的核心内容。那么,当一种文化在现实中出现断裂或危机,遭受文化破坏的人们往往会经历记忆的障碍与记忆的遗失。因此,记忆的危机就是文化的危机。
文化危机原因之一:文化的剥夺与同化
自1619年第一批黑人被作为奴隶贩卖到美洲开始,几百年来,有近一千万非洲奴隶被运到西半球。奴隶不仅被剥夺了他们的人身自由,更重要的是剥夺他们语言与文化的根基。美国的奴隶制本质上是美国白人对黑人的殖民主义,与其它的殖民统治并无差别:“殖民地的暴力不只是把被奴役者拒之门外,而是要把他们变成非人。(殖民者)不遗余力地消除他们的传统,用我们的语言代替他们的语言,摧毁他们的文化,但不给他们以我们自己的文化”。[1]因此,殖民者把被殖民者陷入左右无法求生存的困境。语言与文化的丧失带来的结果,体现为记忆的障碍和缺失。对于个体来说,这种缺失会造成严重程度不一的个性的紊乱。同样,“一个民族的集体记忆自愿或非自愿的缺失、丢失,也会导致集体身份方面的严重问题”[2]59。,除了殖民形式的文化剥夺,黑人文化的危机还体现在白人主流文化对黑人的冲击与浸染。处于社会支配地位的白人阶层从政治、经济、教育等各方面强调其地位的合法性和文化的优越性。这种宣传带来的负面结果是多方面的:其一是部分黑人为了现实的生存会放弃自己的弱势文化本位,转而追逐强势文化,从而导致价值的错位与迷失。其二是处于生活底层的黑人,向往白人的生活方式,却因物质条件、生活背景的局限而无法像白人一样实现梦寐以求的目标,最后陷落在分裂的黑人自我的深渊。[3]33-34对于以上两种文化破坏形式造成的黑人价值观的迷失和自我的分裂,莫里森在多部小说中均有体现。如《最蓝的眼睛》中几组人物由于“种族主义的内在化”而导致的人生悲剧。《柏油娃》中的雅丹作为白人世界的黑人成功者,拥有女性的独立自尊,但由于缺乏本民族文化的根基,内心充满了焦虑感。而《所罗门之歌》中的奶娃在与自己的民族文化传统发生联系之前,找不到人生的意义。从某种意义来说,文化的剥夺与同化使黑人族裔失去的是心灵之源,精神之根。因为文化破坏对一个民族的生存是釜底抽薪的大事,失去了文化,“便失去了各种价值的最后保证”。[4]
文化危机原因之二:选择性遗忘与选择性失忆
后现代历史学家受福柯考古学方法的影响,十分致力考察记忆痕迹的物质形态和铭刻方式,揭露这些表现方式后面的权利、权威、专制和压迫。雅克·勒高夫认为,记忆是构成所谓的个人或集体身份的一个基本因素,……它也是权力的一个工具和目标。[2]11因此,“控制一个社会的记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权力等级。”[5]黑人在美国所经历的奴隶制,是一种非人道的、反人类的社会制度。而统治制度的核心问题之一是制度的正当性。因此,为了寻找合理奴役的理由,白人以法律的形式规定黑人劣等的、非人的属性,对其进行身体及心灵的控制。与此同时,白人政治力量“通过对政治记忆的摧毁和替代,巩固其政治记忆的合法性,并经由政治制度和法律确立为公共社会的主要记忆框架”。[6]换言之,白人通过制度和精神的暴力来控制社会的记忆框架,选择性地遗忘这段不光彩的历史。而对于黑人来说,无论是被奴役的历史,还是被歧视的经历都是人们不愿提及、宁可被遗忘的过去。往事不堪回首,回忆过去本身带来痛苦。因此,基于趋利避害的心理,黑人会选择性的失忆,以避免回想过去的创伤经历。如《宠儿》中,保罗·D和塞丝在十八年后重逢,各自有着无尽心酸的经历,但是,“除非迫不得已,没有人肯开口,肯讲述自己的故事。他们不想谈论,他们不想记得,他们不想提及,因为他们害怕”。[3]130选择性遗忘与选择性失忆造成的结果,便是历史的被遮蔽与被遗忘。
莫里森的创作成功超越黑人反抗文学的阶段,将黑人的历史和经历提升到文化记忆的高度。她建构文化记忆的方式体现在其文本(文学)与文化记忆生成的紧密关系当中。
媒介的作用分为存储、传播和唤起。学者Astrid 和Ann Rigney 认为,文学是记忆的媒介。文学作品有助于生成集体记忆,在于作品以叙事的方式回忆过去。这种回忆的对象不仅仅是某些事件或人物,还经常涉及早期的文本或重写早期的故事。而王晓晨也指出,文学的媒介功能体现在文学创作本身与集体记忆尤其是文化记忆的建构方式之间存在着某些契合点,因为文本的建构和集体记忆的建构都要经过一个浓缩的过程,即挑选一些有特殊意义的人物、事件,进行编码并按一定的时间因果关系组合到一起,它们从而获得相对稳定的意义,同时为以后的传承和阐释提供基础。[7]换言之,“记忆总是从现实需要出发并以当下的观念作为标准对过去进行重构”。
莫里森创作的一大特点体现在她对于凝聚黑人深层心理的文化符号的重新挖掘、运用或改写,赋予它们以新的意义。这些符号包括口头传说,民间故事、巫魔、神话原型等,展示了原初黑人文化世界和集体无意识的积淀,唤醒了黑人自我认知和族群感。这些富有黑人特色的文化传统、价值观和宇宙意识烘托着悠久过去、蛮荒状态中的生活世界。她的作品对这些事物的回溯常常带有荒诞的神魔的气氛。她要探索不论是神魔、荒诞还是原始,是怎样顽强地在今天持续,过去怎样与现在纠缠、融合而且左右我们现在的经验。余秋雨认为,对集体深层心理的开掘可以发现艺术的普遍性意蕴,因为“我们的心灵只有在地层深处才能发现使千万人一起震撼的民族形象图谱”。[8]而著名心理学家荣格也指出:“原始氏族失去了它的神话遗产,即会像一个失去了灵魂的人那样立即粉碎灭亡”。[9]171这意味着,后世民族的集体深层心理原型是一个民族潜在的精神支柱,具有独特的社会精神效能。莫里森所做的就是要唤起黑人对族群文化之根的记忆;她成功地将这些记忆的内容进行重构,为过去包裹具有新特征的外壳,甚至注入全新的内涵,并以文学形式将之保存并给予其存在的认同感。她运用传统文化形式的意图在于挖掘、发现、弘扬黑人文化的精华,唤起黑人对自身文化的自豪感,实现身份认同与文化记忆的传承。纵观她的多部作品,确实都是从不同的角度触摸了黑人民族的集体深层心理,为建构黑人文化记忆奠定了心理的基础。
黑人的历史充斥着死亡、奴役与伤害。在很大程度上对黑人的身心造成难以弥合的重创。这种创伤经历有如鬼魅缠身,依旧深刻地影响着现代黑人的深层心理和精神:如精神扭曲,家庭暴力,身份迷失和较低的自我价值感。如Caroline Rody指出的,《宠儿》凸显了奴隶制的心理遗存……在非裔美国人的心理深处,有个奴隶“面孔”仍然在游荡。因此,创伤的痛苦导致黑人在保存记忆与选择遗忘的双重矛盾中徘徊。莫里森曾在访谈中说:“有些东西将要失去,再也回不来了……如果我们女人,如果我们黑人女性,如果我们这些在美国的第三世界妇女不知道这点,谁也不会知道了……得有个人说出来才是”。[10]因此,记忆消失的危机感促使她成为种族记忆的见证者。
学者徐贲认为,在对人道灾难的记忆中,最能帮助受害者重新找回生命意义和做人尊严的就是“见证”。“见证”包括“是见证”和“作见证”两种形式。前者指的是那些因为曾在灾难现场,亲身经历灾难而见识过或了解灾难的人们。而“作见证”则是用文字或行动来讲述灾难,并把灾难保存在公共记忆中的人们。“是见证”体现为灾难的消极旁观者,而“作见证”则是灾难的积极干预者。[11]因此,在人性灾难成为生存处境时,幸存者应该承担起记忆灾难的道德责任。因为“幸存下来的人忘却(死者)是一种亵渎,是二度灾难。忘记死者就是让他们二度死亡”。[12]作为文学作品的创作者,莫里森并没有亲历她作品中大多数的时代背景,但是,她用文学的形式探索并再现了非裔美国人几百年来在美国的命运沉浮。她以黑人族裔的历史经线(如奴隶制时期、重建时期、一战和民权运动时期等)与以各个时期的典型事件和典型经历作为纬线,编织了一张体现黑人深层心理的记忆谱系,并赋予之以审美的形式,来实现记忆的建构。她的小说提醒我们,有意识地再记忆的过程不仅给予我们力量去讲述那些必须被抛下的艰辛往事,也让我们的个人和集体生活有了意义。因此,可以说,她的作品承担了“作见证”的道德责任:她以一个活跃的主体身份,以锐利的自觉和自省去辨别,见证、还原历史的真实。争取自觉,本身就是一种征服,是寻求意义的努力。
每个文学文本都指向一段沉默的、被压抑的记忆,记忆在文本的维度中展开。但文本记忆的功能必须在与读者的接触、传播中得以实现。换言之,文本要以其独特的艺术魅力召唤读者走进这样的记忆世界。莫里森曾说,小说除了要直面历史观点和政治观点之外,还应该具有艺术性,即“小说应该是美的东西”。这指出了好的小说应该是思想性与艺术性的完美结合。文学审美世界的形成是作者——作品——读者三方面作用的结果,作者在写作过程将内觉情感符号化,固定在文本中,读者又通过对作品所呈现的感情形态的主动体验而引起审美感受,从而实现文学感染的全过程。莫里森小说所带给读者的巨大艺术感染力,是她得以建构文化记忆的的起点和基础。这种感染力体现在她强烈的族群、文化、历史意识,对普遍人性的关注,以及召唤读者参与的独特叙事方式之中。
首先,前面已经详细分析莫里森在文本建构中对体现黑人族裔深层心理的历史和文化符号的运用。当这些历史文化内容进入到艺术的领域,便凝聚成审美的语言来呼唤人的精神世界。由于这种原始的深层形象是深埋于该种族每个人的心底的,因此,这样的作品就能在很大程度上震撼广大读者。其次,莫里森的文学作品之所以能够感染读者,原因之一还在于这些作品承载了共同的人性。作者通过对个体形象的塑造,来贴近读者的心灵,使每个读者能够从作品中看到自己的影子。伟大的作家,往往可以超越政治的、道德的功利目的,以艺术的眼光来关注蠕动的个体,进而反观政治与道德。莫里森在小说中并没有对 “人类迄今为止制造出来的最邪恶的反家庭制度”进行直接的控诉,而是在故事的自然流淌中,让读者独自走进主人公的心灵世界:奴隶塞丝像普通人一样梦想拥有属于自己的婚礼,完整的家庭,能够亲自抚养自己的儿女,渴望自由。但是这些体现人性的最基本需求在奴隶制面前没有实现的可能。塞丝在为家庭的完整和自由的抗争中,亲自结束女儿的生命并在随后的十几年里生活在孤独和记忆的梦魇中。作者通过对具体的生命状态的呈现,赋予这种震惊体验以审美的形式,揭示了奴隶制下生比死更痛苦的现实,鞭挞和拷问这一制度的合法性和非人道本质,从而唤起读者的情感波澜和深层的反思。最后,莫里森所运用的现代叙事方式使她的作品呈现出别样的艺术魅力。莫里森在许多部作品中运用了这种结构:严整的故事被割碎,时间倒转,空间跳跃,身份游移,处处都留出疏空,诱惑着欣赏者在作品中游移,凝聚起一种总体印象和总体情绪。[9]163尽管有学者评论说这种叙事方式增加了阅读的困难,但从另一方面来说,正因为读者必须经历积极参与才能完成故事的理解过程,作者建构的记忆因此在无形中实现了传播。
莫里森通过文学的形式,表达了她对于黑人现实文化记忆危机的关切,并通过记忆的建构对黑人族裔身份的认同和记忆的代际传承作出巨大的贡献。然而,现代社会科技的快速发展,工业化和城市化正在使人们不可回避地远离传统亲情的社会网络,从而远离了经由传统礼仪、集体记忆和社群联系滋养起来的“记忆的氛围”。 因此,如诺哈言:“现代人注定要忘记过去,因为现代人总是被快速的变化驱赶着。”[13]面对黑人族裔记忆的历史性危机和现代性危机,莫里森延续文化记忆的使命将会面临更大的挑战,任重而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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