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祥
(盐城工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苏 盐城 224051)
社会是一个话语的社会,话语无处不在。人们可以通过话语获取欲知信息,平息人际矛盾,谋求他人做事,建立社会关系等等。一般说来,人们希望双方在会话中遵守合作原则,使用恰当的语言,促使交际的顺利进行。然而,在实际交际过程中,人们有时会使用“我不知道”之类的小句,这类小句表明信息交流出现了一定程度的障碍,或者不能满足听话者的交际期待。例如:
(1)A:我的茶杯怎么碎了,是不是你弄坏的?
B:我不知道啊,刚才我一直在做作业啊。
我们发现,发话者除了使用“我不知道”以外,还可能使用“我不太知道”,“我不大知道”,“我哪知道”,“我哪里知道”,“我不清楚”,“我不太清楚”,“我不大清楚”,“我不了解”,“我不太了解”,“我不大了解”,“我不晓得”,“我不明白”等其他变体形式。从北京大学现代汉语语料库提取了这类小句的语料,其中含有“我不知道”的有4468条,含有“我不清楚”的有140条,含有“我不了解”的有128条,其他的每个仅有数十条。显然“我不知道”出现的频率远远高于其他小句,可以说是这类小句的典型句式,因此,我们把这类小句统称为“我不知道”类小句。
“我不知道”类小句在会话中使用较为频繁,但是目前针对这类小句话语功能的汉语研究相对较少,英语的此类研究也比较鲜见。汉语研究主要针对一些词语的语用功能或话语功能,如许家金[1]对“那个”的研究,许家金[2]对“然后”的研究。Tsui[3]在1991年研究了I don’t know,发现除了宣称无法提供信息之外,该小句还有其他的语用功能。Diani[4]在 Tsui的基础之上研究了 I don’t know 出现的语言环境,以及常与I don’t know一起使用的话语标记词,如well,oh,I mean和 you know。遗憾的是,他们没有对纷繁复杂的语言现象进行分类,而是仅仅通过语料列举了I don’t know的语用功能。本文将以他们的研究为出发点,较为系统地研究“我不知道”类小句的使用的心理动机以及在不同言语行为中执行的话语功能。
英国哲学家约翰·奥斯汀发现,人们在说出某句话语时,同时完成三种不同的行为:言中行为、言外行为以及言后行为。言中行为是指话语的字面意义;言外行为是指发话者的话语意图,希望受话者能够遵照执行;言后行为是指话语发出后带来的影响,不一定是发话者所希冀的结果。这就是言语行为理论的核心内容。基于言语行为理论,约翰·塞尔指出,言语交际的基本单位是人们使用词或句子完成的行为,即言语行为是人们交际的基本单位,而不是单词或者句子。进而他提出了间接言语行为理论,即发话者常常通过一个言语行为来间接地实施另一个言语行为,这不但丰富了言语行为理论的内涵,而且提升了言语行为理论的应用研究空间。在塞尔看来,每一个言语行为都有其自身的构成规则和规定规则。构成规则指的是实施言语行为的适切条件,包括命题内容规则、准备条件规则、真诚条件规则和基本条件规则[5]35-38,是话语实施的情景条件。规定规则指的是社会规则,例如,社会制度、经济状况、教育程度、社交礼仪等等,是话语实施的社会文化条件。言语行为的实施受这两类条件的制约,符合这两类条件,言语行为就是适切的。
1955年,社会学家高夫曼(Goffman)[6]指出,人们在社会交往中会做面子工作,会设法维护面子甚至提升面子以维持交际的和谐。以此为基础,Brown& Levinson[7]61-62进一步提出面子是人类的基本需求,即在语言共同体中保持自己的公众形象。他们把面子分为积极面子和消极面子。积极面子是希望得到对方赞同和许可;消极面子是希望不被对方驳斥或阻止[8]59-61。人们不仅要设法保全自己的面子,更要不让对方的面子受到损害,人们相互尊重,彼此理解,尽力构建一个双方相互认可的话语状态。因此在会话过程中,人们会一直关注彼此的面子。然而有一些言语行为从本质上来说是威胁面子的行为(FTA),比如说拒绝言语行为和批评言语行为。针对这种现象,Brown&Levinson认为除非发话人实施FTA的动机远远大于维护对方面子的动机,一般情况下,发话者都会尽力削弱FTA的消极影响[7]60,从而表明对面子的威胁是无心的或者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我不知道”类小句不是顺意回应(preferred reply),不能满足发话者的交际期待,属于不顺意回应(dispreferred reply),因而会威胁到发话者的面子。
言语行为理论为语言现象的分类提供了理论平台,而面子理论为揭示语言现象生成的原因提供了理论平台。面子理论和言语行为理论两者的有机结合为分析“我不知道”类小句的话语功能提供了一个合理而又可行的理论框架,从而我们可以得出维护对方的面子或者保全自己的面子是交际者一般情形下使用“我不知道”类小句的心理动机的结论。
奥斯汀、辛克莱尔和塞尔对言语行为的种类进行了划分,分歧很大,多的达到10000多种,少的只有20余种[8]59-61。我们对从北京大学现代汉语语料库、电视节目、网络上和现实生活中收集到的语料进行分类后,归纳出问询、批评、赞扬和评价四种高频的言语行为以及致歉、致谢、示爱等低频的言语行为。下面拟就不同言语行为中“我不知道”类小句的话语功能作一个较为系统的探讨。
在现实生活中,问询是一种常见的言语行为。当人们征求看法或者建议,需要某种信息或者求证某种信息时,常常采用问句形式来实施问询言语行为。发话者缺少所需的信息,或者是对所掌握的信息没有十足的把握,这时会向受话者提出问询。问询的言语行为涉及到信息的转移,信息能否成功转移取决于对问询的回应。例如:
(2)A:请问第一食品附近的地铁站怎么走啊?
B:我不清楚啊,你去问问那边的交警,他应该知道的。
A:谢谢啊!
B:没关系。
(3)A:听说王斌辞职了,是吗?
B:是吗?我不知道啊!难怪有些日子看不见他了。
(4)A:请问周局长还在上班吗?
B:对不起,我不知道!
(5)A:局长,婚宴摆了150桌啊?
B:我不知道。
C:是您女婿在网络上实名举报的。
D:过这么多年了,他还来说这个事。
在会话序列(2)中,“我不清楚”表明B自己也不熟悉道路,无法提供A所需的信息,但是接下来给A提供了一个信息获取的途径。在(3)中,A试图从B处确认王斌辞职的消息,然而B首先利用一个问句向A反向求证,然后通过“我不知道”说明自己不知道这个情况,最后对这段时间不见王斌的原因进行了自我释疑。在(4)中,记者向工作人员打听南京房产局周久耕局长是否在班,工作人员利用“我不知道”关闭信息交流的渠道,结束会话,避免卷入是非之中。在(5)中,记者询问局长操办女儿婚宴的情况,局长试图使用“我不知道”搪塞过去。以上4个例子都是问询言语行为的实际运用,我们可以发现在实施这类言语行为时,“我不知道”类小句主要用于执行两种话语功能:一是表明发话者不掌握所求信息,无法满足对方的交际期待;二是表明发话者掌握信息,但是不愿意透露,以免承担话语责任。
批评这种言语行为在交际中也不罕见。陈建祥[5]35-38指出,批评的命题内容必须针对受话者业已发生的过失或犯下的错误;准备条件是受话者的行为已经造成了不良的影响或恶劣的后果;真诚条件是指发话者在实施批评时必须实事求是,不能言不由衷;基本条件是指批评的目的是为了受话者将来不再犯同样的或类似的错误。有意思的是,我们收集到了批评者和被批评者使用“我不知道”类小句的两种语料。
(6)A:小王,我不明白你上班在想什么,做事效率不高啊!
B:主任,没有吧,感觉自己还是蛮努力的!
A:我说错了吗?自己看看,一页报告打错了好几个字。
B:啊?报告领导,下次我会改正的!
(7)A:张晓曼,第10题你怎么错了?我之前已经讲过了啊!
B:老师,我都不知道已经讲过了。
A:记笔记了吗?
B:嗯。
A:现在我没时间给你讲,翻翻笔记就知道了。
B:嗯,好的。
在(6)中,批评者使用了“我不明白”,而在(7)中,被批评者使用了“我不知道”。批评言语行为是一个威胁被批评者面子的行为(FTA),需要实施策略来拯救对方的面子。Lee-Wong认为会话过程是一个补偿受话者的过程[9],针对FTA而言,是非常有道理的。因此在例(6)中,A使用“我不明白”的意思是批评得不一定对,显示出一种不确定性,目的是为了舒缓批评的力度,而不是直接说上班效率不高。但是在(7)中,被批评者使用“我不知道”点明做错题目的原因,意即不能完全责怪自己。就批评言语行为而言,“我不知道”类小句的话语功能无论对于批评者还是被批评者都是尽量避免交际冲突;不同的是,批评者是为了保护对方的面子,被批评者是为了保全自己的面子。
赞扬是与批评相对的言语行为,也被称之为恭维言语行为。赞扬是使用语言表达对对方的喜爱和欣赏,能使被赞扬者感到激动,愉悦或者鼓舞,从而融洽交际的氛围,拉近交际双方的距离。赞扬言语行为实施的适切条件之一是赞美必须言之有据,否则容易让人感觉纯粹是吹捧,而不是发自内心的赞赏。在这类言语行为中,我们也收集到了赞扬者和被赞扬者使用“我不知道”类小句的不同语料。
(8)A:我不知道如何去评价,但就感觉你做得很好。
B:得到你的肯定不容易啊,我要再接再厉的。
(9)A:王老师,你给我们做的讲座真好啊,一定看了很多书吧?
B:我不知道好在哪里啊!在读研的时候看过几十本原著的,现在不怎么读原著了。
A:你的讲座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比较好的方法论模板,我们收获很大啊!
B:不至于这么好吧,那岂不是比外校请来的专家都强?
A:真的啊!你跟专家风格不一样啊!
B:哈哈,我都被忽悠得飘飘然了。
在(8)中,“我不知道”表明A找不到贴切的话语,因此A接着采用了“很好”这个万能词去表扬对方。在(9)中,A认为B做的讲座精彩,B在回应时使用了“我不知道”,意思是不知道讲座做得好不好。赞扬者和被赞扬者使用“我不知道”类小句执行的话语功能是不相同的:赞扬者使用此类小句是先抑后扬,被赞扬者使用此类小句是表示谦虚。利奇(Geoffrey Leech)[10]指出,会话中存在赞誉准则和谦逊准则,前者指尽量少贬低别人,尽量多赞誉别人,后者指尽量少赞许自己,尽量多贬抑自己。这两条准则在我们列举的赞扬言语行为语料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批评和赞扬是针对交际对方进行的评论。评价言语行为在本文中特指对会话以外第三方的人、事物或现象表达自己的看法,这样评价就与批评和赞扬这两种言语行为划清了界限。在一方进行评价时,作为话语参与者的另一方一般情况下出于礼貌会对前者进行回应,这种回应可能是赞同的,也可能是不予置评的,也可能是反对的。Pomerantz[11]在谈到制约评价言语的组织结构时指出,一个说话者评价一个指称对象,受话人如果也进行评价,往往他的评价的初始话语与第一个人的评价存在相关性。
(10)A:桂林真是山清水秀!太美了,我都不想回来了。
B:我没去过,我不知道,但肯定名不虚传。
(11)A:厂领导这次突击提拔了很多干部,社会上对此反响很糟糕啊。
B:他们的做法是否合理,由于我不了解情况,因此不好下结论。
(12)A:李飞人还是不错的,见到谁都打招呼,很有礼貌。脾气这么好,谁家闺女嫁给他肯定错不了。
B:这个我不清楚。听人说在宿舍他经常和工友吵架呢!
在(10)中,A对桂林的风景进行了积极的评价,B尽管没有没有去过,“不知道”桂林究竟美到什么程度,但是他还是赞同A的观点。在(11)中,A提出了一个对厂领导的负面评价,B使用“我不了解”表明自己无法进行相应的评价。而在(12)中,B使用了“我不清楚”表明自己不赞同A的积极评价。评价言语行为第一种回应是表示赞同,附和,“我不知道”表示对方的评价不是十分了解;在后两种回应中,“我不知道”类小句中的“我”话语地位上比较凸显,表明“我”的观点与发话人的观点是不太一致的,弱化了表示异议的不顺意回应的面子威胁程度,从而拯救了对方的面子,表现了对交际对方的尊重。因此在评价言语行为中,“我不知道”类小句的主要话语功能是预示意见分歧,使对方作好心理准备。
除了这4种高频的言语行为以外,我们还发现在致歉、致谢、示爱等低频的言语行为中有时候也会出现“我不知道”类小句。
(13)A:这次真的不好意思,我表现太糟糕了。
B:我不知道啊!感觉你还不错啊!你对自己要求比较高。
(14)A:我儿子上星期作文比赛得了二等奖,多亏老师您了。
B:我都不知道我做了什么,是你儿子自己很聪明啊。
(15)A:我很想你,亲爱的,你想我吗?
B:我不知道啊!嘻嘻!
(13)、(14)和(15)分别是致歉、致谢、示爱言语行为及其回应。“我不知道”类小句主要出现在回应中。在(13)中,B是弱化对方的糟糕表现;在(14)中,B是在淡化自己的功劳;在(15)中,B的回应可能是撒娇,可能是害羞,也可能是委婉的拒绝。“我不知道”类小句的话语功能是基本一致的,都是淡化言语浓度,从而维护对方的面子。
“我不知道”类小句在不同的言语行为中既可以承担不同的话语功能,也可以承担相同的话语功能,其主要话语功能有:一是无法提供信息;二是不透露信息;三是避免交际冲突;四是预示意见分歧;五是淡化言语浓度等。虽然“我不知道”类小句话语功能多样,但是这些话语功能的实现取决于一个中心意义:缺乏足够的信息。缺乏足够的信息是无法提供信息最合理的原因;缺乏足够的信息是不透露信息最合理的托辞,可以有效关闭信息交流的渠道或者转换话题;缺乏足够的信息使交际失去了冲突的基础;缺乏足够的信息表明话语表述可能错误,有效预示了交际者之间意见上的分歧;缺乏足够的信息还可以淡化言语表述的浓度。这个中心意义在各种言语行为中合理地实现着“我不知道”类小句的话语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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