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松柳,王莉娜
(长沙理工大学文法学院,湖南长沙 410004)
《唐诗三百首》六种版本的比较研究
成松柳,王莉娜
(长沙理工大学文法学院,湖南长沙 410004)
从学术史的角度,一部具有众多版本的文学作品就是一个变动不居的综合性的文献载体,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唐诗三百首》自问世以来,各种评注本络绎不绝,在其版本的变异过程中蕴涵着丰富的社会学、政治学等内容,且与时代有密切关联。清朝版本注重文本注释的准确性,民国时期则增加了不少现代元素,1949年以来的版本突出了作品的思想内容,1978年以后,则呈现出多元化态势。
唐诗三百首;版本;比较
《唐诗三百首》(后简称《三百首》)是清代以来普及面最广、影响最大的一个唐诗选本,用当时的话说就是“风行海内,几至家置一编”[1](P1)。《三百首》共八卷,作者孙洙,晚号蘅塘退士,江苏无锡人。作为普及性的选本,《三百首》能在清末广泛流传,有其显著的特色的。首先,选诗的指导思想方面,遵循精简、易被下层文人和初学诗者所接受的原则。其次,就选诗特点和审美趣向来看,大致可总结为:“温柔敦厚的诗教宗旨、含蓄蕴藉的风格追求、朴素自然的审美情趣以及熟读会吟的实用目的。”[2]而此书流传甚广的根本原因从现代传播学的角度来看,则是因为孙洙这种以大多数人为对象的选诗标准充分考虑到了读者的接受问题,而并非单凭自己的性情和兴趣来选诗,所以容易被读者尤其是作为下层的普通读者所接受。
《三百首》由于孙洙原书评点、注解较为简略,对蒙学者仍有一定的语言难度,所以后世数种注、评本层出不穷,也有文人借用三百首之名重新编选的。据统计,从最初的《三百首》到现在的二百五十年间,《三百首》的各种注、评、选本多达百余种,其中又有多数版本几经修订重印。其中,仅清末年间章燮编的《唐诗三百首注疏》先后就有41种刻本;陈婉俊编的《唐诗三百首补注》也有6种刻本。1978年以来,《三百首》更是新注迭出,百余家教育、文艺类出版社争相出版。
孙洙的原本早已遗轶,比较流行的评注选本主要有章燮的《唐诗三百首注疏》、陈婉俊的《唐诗三百首补注》、于庆元的《唐诗三百首续选》和李盘根的《注释唐诗三百首》。其中,章燮的注疏本流传最广,从其书跋中可得知,因为“《唐诗三百首》向无注解,子弟读之往往不得其解,开卷未见获益,所以为家塾子弟而设注疏,后来经人劝说后,怕日后化为灰烬、不为人知太可惜了,于是付梓而刊之”[3]。
章书只是在原书的基础上加注,因为作者与孙洙的时代比较接近,对原著产生的时代背景以及当时的文化特点、典章制度、风俗习惯都比较了解,尤其熟悉同时代人对于蒙学读物的基本需求,所以其注释的准确性比较高,在很多方面都与孙洙原著比较接近,这可能也是章著在当时最为流行的原因。
章书中只有大概的目录,其中不含诗篇的题目和页码,诗作按诗的体例编排并标明数量,在此基础上又根据篇幅的长短分卷。其单列乐府诗于各体之末,所谓乐府诗题就是借古人体制,写自己胸臆。孙洙采纳郭茂倩《乐府诗集》的意见予以单列,以表明乐府诗并不完全是古诗。后世文人也大都沿用这一编排方式,表示此诗体的别有系统。
章书的注解受王尧衢《古唐诗合解》的影响,用五七古分解法和起承转合法来谈论诗歌。王尧衢认为唐代的古诗“每于转韵分解处见神情并字句之工”[4](P1)。所以,王尧衢注唐代的古诗,在转韵分解处往往处一一详加注明。章燮也谈到,“五七古不论长短,皆分解数;解数分则段落明晰,立意显露,使人易晓。”又说,“诗有赋比兴、起承转合之法,略注数首于前,余皆仿此。”[5](P2)但他与王尧衢还是有所不同,对于律诗和绝句,章燮则不把分解法应用到律诗上,他认为,“律诗自有起承转合之法,不必分前后解。”[5](P1)这种借鉴前人的方法讲诗,对于读者把握诗的义脉与作法,是有一定帮助的。
正如章燮所言,“凡句断注断处,俱宜顿住读,则读时而解得半矣。”[5](P2)章书遵循古注的体例,随文注疏,逐句注释。形式上是正文与注文夹杂,以单双行区分;内容上着重说明句意和全章大意,分析句法,辨明篇章结构等。这种体式相对于孙洙原作,对于诗歌的注释更富于整体性,有利于对全篇主题的开掘,也有助于读者把握诗歌的节奏,更好地理解诗意。在注释的详略方面,章也是有过一番思考的,“既恐词少不能达意,又担心言多势必致厌。”[5](P2)作者最后的解决办法是“有诗意未曾伸说者,稍加润色之;诗句浅近者,略伸其意,不疏其词;唯其意深辞暗,思索不及者,则尽情揣摩,逐字搜出”[5](P1)。
章书中的标点,依然是传统的圈点。因为我们现在使用的标点,是直到1919年国语统一筹备会制定新式标点符号,才渐趋完善的。古书并无正式的标点,只有所谓的圈点,所以章书也是在一句话语意完结处,加一圈于字的右侧,这种圈点,不像我们现在使用的标点符号有那么细的分工,重在意思是否完结和一句话中是否应该有停顿。
在中国历史的进程中,民国时期(1912-1949年)由于处于新文化与旧文化的交替存在时期,其出版业异常繁荣,民国的书籍无论从装帧还是内容上都有着深刻的时代印记。从1936年开始,日本全面侵华,中国国内社会矛盾由阶级矛盾向民族矛盾转变,当时,中华民族内忧外患,灾难深重,为了救亡图存的急迫需要,为激发民众的爱国热情和增强民族凝聚力,文艺出版界兴起了国学整理热潮,大量出版民族经典文学作品,在这场国故整理思潮中,流传较广的一个版本是朱麟的《注释作法唐诗三百首》。
朱麟的《注释作法唐诗三百首》1936年由国学整理社出版,1947年有重印版。朱书和章书相比,有详细的目录,同样是按诗的体例编排,但是包括了诗作的题目和页码。书中的诗作篇目及顺序和章书基本一致,只是乐府诗选得较少(子夜秋歌少选1首,长干行少选1首)。
在进行历史文化研究和国学典籍整理的过程中,国学整理社借鉴国外大众传播理论,充分考虑到读者因素和大众普及的目标,采取有效措施来扩大自身的影响力,以此激发民族的凝聚力。在卷帙浩繁的古书中精选著作,把厚重的线装书变成洋装普及本,既便于翻阅和携带,又能廉价发售,故颇受读者欢迎。为了让读者对唐代著名诗人能有一定的认识,他在书的最后附上作者传略,依照姓氏笔画顺序,简介全书七十多位作家的生平事略。著作者还继承了五四新文化的理性批判精神,以读者本身为立场,着力矫正以往选本中的弊病。一改以往注释本袭用典故、繁称博引的作风,对专称名词及较难词句都作简明的注释,并在注释词句的旁边标明符号,以便读者阅读时对照。对每首诗的主旨及其结构层次,加以推阐,揭示大要,读者由此可以知道诗歌的诗意所在以及其做诗的大概。这种将注释、作法简介分开列出,使书的层次感非常清晰,能够省却学习者的翻阅之劳。
此外,朱书在形式上还有一个显著的特点,那就是加有标点符号。不再是简单的圈点,而是在专称名词、句读及疑问感叹句,均分别加符号于右。人的思维是有节奏有层次的,这可以通过停顿来反映,停顿的时间长短又与要表达的思想感情相一致,所以细分的标点符号不仅有助于了解词句意义、语气之抑扬顿挫,更能帮助读者体会作者所要表达的感情。
1949年,中国社会进入了新的转型时期,图书出版事业作为社会主义文化建设的重要组成部分,也面临着重新整合的局面。中国共产党借助国家政权的力量对出版业进行全面改造,逐渐建立起适合计划经济体制的出版格局。一方面大力改造现存的私营出版业,另一方面则建立国营出版事业。到1956年,以上海为中心的私营出版业走向衰落,这也最终导致《三百首》出版的停滞,直到1978年,在将近30年的社会历史进程中,大陆仅出版了《三百首》的两个选本,1957年由上海文化出版社印行的朱大可校注的《新注唐诗三百首》及1958年由中华书局编辑出版的《新编唐诗三百首》。在此期间,喻守真的《唐诗三百首详析》也一再被中华书局重印。
喻守真的《唐诗三百首详析》1948年由上海中华书局出版,1982年的第12次印刷的数目更是接近200万册。喻书基本上保存了原著原貌,对诗人的生平事迹和创作特点作了简要的介绍,并对诗题和出处等情况略作说明,诗的注释部分简明浅显,没有作过多的征引或考证。其特点在于详细地讲解了诗的作意、作法,“作意”相当于题解,揭示本诗的主题;“作法”部分侧重剖析作者的艺术构思,归纳段落大意,详细地解释了比兴、典故的运用,层次的绵密有序、对仗的虚实互用、首尾的前后呼应等等方面。除此之外,还在每一类的作品前面选一首典型的作品为例,讲解声调格律,并每首诗旁注明平仄声,不仅有助于读者了解格律、声调,而且对于初学格律诗和古汉语的读者也是很方便的。
喻书的编排次序与以往的选本稍有不同,作者将个别诗的编排次序作了更动,而这种次序的变动主要体现在把王维的作品提前。例如:以往的选本第一篇都是张九龄的《感遇》,而编者特意将王维的《送綦毋潜落第还乡》提到首篇,第二首再排张九龄的诗作,紧接着又是王维的其它诗作。一直以来的选本都在按诗体编排后再按作者排序,所以这种现象是很少见的。整体来看王维在章书中顺序是第四位,而在喻书中成为第二位。不仅是五言古诗,在乐府和七律的排序中王维也都排到了第一。
值得一提的是,1957年由于全党正如火如荼地开展“整风运动”,因此广大文艺工作者在也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开始以批判的眼光反思文学作品的思想性,因此在1957年的版本里,编者附了一份重印说明,表明其主要着眼点在于讲解唐诗的艺术特色,帮助读者欣赏和借鉴唐诗的艺术技巧、深入理解诗意、提高文艺修养,并且坦承选本偏重唐诗艺术形式的分析,对思想内容注意不够,往往只作片面地赞扬,不仅如此,有些谈论还流于空泛和陈腐。
在当时的政治条件下,尤其是在文学艺术也要放卫星,也要密切为政治服务的背景下,只靠重印《唐诗三百首》显然是不行了。因此,1958年中华书局编辑出版了《新编唐诗三百首》,首印2万册。这一新编由于编辑的立场使得其与以往各家的选本都大相径庭。选本紧密呼应当时的群众性诗歌运动,按照“古为今用,政治第一”的原则,选入了大量的民谣,使得这个选本有着比较严重的局限性和片面性,很难反映出唐代诗歌的真实面貌。选本中,白居易等诗人的诗作受到高度重视。白居易的《采莲曲》、《秦中吟》,杜甫的《石壕吏》、《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李贺的《李憑箜篌引》、《雁门太守行》等。另一方面,此书虽因袭了按诗的体例分类的方法,但是在编排的前后次序上却有所变化。在旧的选本中,大都是先古诗,次律诗,后绝句,而编者认为诗愈短,愈容易上口,也愈容易理解和记诵,因此把绝句放在最前面,而把古诗放在最后。先易后难的编排方式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读者接受意识,既有利于吸引读者又能促进作品的普及和传播。
1978年12月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起,中国开始实行的对内改革、对外开放的政策,社会时代背景和文学自身的发展趋势出现了重大的转变,《三百首》的出版则呈现出多元化的态势。1980年无论是从整个从文学史角度还是单从《三百首》这一选本来考虑都显得尤为重要,1980年7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由武汉大学中文系编选的《新选唐诗三百首》,首印15万册,这也实现了《三百首》的注释编辑由个人到权威性研究机构集体规划制定出版的转变。
武大的《新选》是改革开放初期所出唐诗选本中较有特色的一种本子,首先,其目录不再以诗的体式而是按照时间顺序以诗家个人来编排。随着中国改革开放的深入开展以及西方文化的不断渗入,社会主义新诗创作日趋繁荣,古诗编选的目的已从最初的指导读者进行诗歌创作逐渐向为提高读者艺术素养、丰富精神生活进而繁荣社会主义新诗创作的方向转变。这种转变也逐渐体现在诗歌的编排体式上,以往版本的目录大都是严格按照古诗、绝句、律诗等体制来编排,这有利于学写诗的人能够集中熟悉并琢磨某一诗体的创作。但是经过几代人的发展,尤其是古诗的青年读者,他们对诗体的概念比较模糊,他们更倾向于某一位作家或某一类风格的诗作。编者为了适应当代读者的这种变化,将诗歌按照时间顺序以作家个人为关键词进行合并。其次,汉文传统的排版制式是竖排,早在1955年,文化部颁发《关于汉文书籍、杂志横排的原则规定》后,实现了汉文书报由竖排向横排的历史性转变。但是在这一时期像《唐诗三百首》这类中国古籍大部分还不习惯横排,直到几十年后,由于横排文字的综合阅读适性确实高于竖排文字,而且改为横排可以节约纸张、降低书价,给读者带来实惠。所以为了适应读者的阅读需要,各大出版社才陆续出版了汉文古籍的横排版,《新选》就是属于早期的横排版,横排的制式因其具有便于版面处理和便利阅读的实用价值,在这部《新选》的推广与普及中起到了重要作用。
武大的《新选》从编排形式上取得了突破,但是,对全书翻阅一遍,掩卷深思,总感到美中不足,唐诗毕竟浩如烟海,有些多年来为人传诵,脍炙人口的好诗终究是落选了。当时,武大《新选》的整个选注工作是由王启兴和毛治中负责完成的,而此二人在1984年重新编成一本《唐诗三百首评注》由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评注》同样是采用横排,只是选诗和章燮的版本相同,按古诗体例编排。此书仅两年后便重印,印数5万多册。相比之下,武大的《新选》一直到2002年才进行第2次印刷,且印数仅1万册。
与《新选唐诗三百首》同年出版的还有9月份由金性尧注释、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唐诗三百首新注》。这本书之后又多次重印,1983年的印数多达100万册。早在20世纪50年代末,金便参与了中华书局的《中国古典文学作品选读》丛书的编写,由于编写者们注重艺术性,多选些脍炙人口之作,算得上是对当时空洞的政治说教和庸俗社会学的一种反拨,因此1959年出版后,获得了广大读者的好评。但令人遗憾的是,20年后的修订重版却被删去了二十篇,因为经历了“四人帮”的浩劫,出版社为了求稳,将这些好诗删除了,这自然受到了广大读者的批评。庆幸的是,“文革”结束后,大地回春,金又重新回到上海古籍出版社,这才有《唐诗三百首新注》的问世。“文革”刚结束,一切还在拨乱反正之中,金凭借数十年编辑经验及古文功底,编写了这本当时风靡海内外,累计印数已近三百万册的古典文学普及读物,创下了古籍图书的奇迹。其在选诗和注释方面的独特鉴赏,不仅获得了学术界的好评,而且也因此奠定了在唐诗研究方面的领先地位。该书还一度被清华、北大推荐为大学生必读书目之一。
与武大的书相比,金书在形式上更接近清朝时期的选本,竖排繁体,古香古色,带着浓烈的复古味道。毕竟古籍整理工作在文革期间已长期处于片面强调思想性的状态,此举也更好地顺应广大读者要求抢救书荒的呼声,金书为了帮助读者能够顺利地理解原作,给作品加上了简明扼要的注释和说明。“注释”是解决原作中字、词间的困难,“说明”着重在分析主题,阐述本事,使读者对全诗能有融会贯通的全面了解。
总的来说,从清朝后期到改革开放初期这段时期里,《三百首》较盛行的版本所选唐诗篇目基本上都以孙洙原选为纲,只是在此基础上,或删减、增添少数作品;目录方面,诗篇题目加作者及页码的格式也逐渐规范,在编排方式上,主要按照诗歌体式进行编排。改革开放后,随着社会的繁荣与发展,在编排体式上也呈现出多样性,部分《三百首》选本直接按照作者或创作风格进行分类编排。对诗作的分析由最初的简单注释逐渐形成由作者简介、注释、今译和赏析几大模块构建的解析体系。从《唐诗三百首》不同版本的流布中,我们确实能看到深刻的时代印记,但也体会到,无论时代怎么变化,人们对真善美的追求总会成为生活的主潮,因此,我们相信唐诗的魅力是恒久的,《三百首》的版本流传也会新意迭出。
[1][清]陈婉俊.唐诗三百首补注·序[M].北京:中华书局,2004.
[2]徐安琪.《唐诗三百首》的审美价值取向[J].湘潭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0(3):23.
[3][清]章燮.唐诗三百首注疏·孙序[M].上海:扫叶山房刻本, 1930:1.
[4][清]王尧衢.古唐诗合解·凡例[M].湖南:岳麓出版社.1989.
[5][清]章燮.唐诗三百首注疏·条款[M].上海:扫叶山房刻本, 1930.
A Comparative Study of Six Versions of Three Hundred Tang Poems
CHENG Song-liu,WANG Li-na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Law,Changsha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Changsha,Hunan 410004,China)
From the viewpoint of academic history,a literary work with many versions is a changing and comprehensive literature carrier,which is of great research value.Since the publication of Three Hundred Tang Poems,various commentary and annotation versions have appeared in an endless stream.In the process of the variables,it contains rich content such as sociology,political science,and is closely associated with the times.Versions of the Qing dynasty paid attention to the accuracy of text annotations;During the period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increased a lot of modern elements;Since 1949,editions highlight the ideological content of the work;After 1978,presents a diversified trend.
Three Hundred Tang Poems;version;compare
I207.22/G256.22
A
1672-934X(2014)02-0103-05
2013-10-22
成松柳(1956-),男,湖南新化人,长沙理工大学文法学院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与文化研究;王莉娜(1989-),女,湖南娄底人,长沙理工大学文法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