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王阳明平民化圣人观

2014-03-25 11:27卢璐
关键词:平民化王阳明良知

卢璐

(山东大学 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一、王阳明平民化圣人观的形成背景及思想渊源

任何一种思想的形成都不会是空穴来风,它必定是对当时社会历史文化大语境的解读,带有明显的时代烙印。一个成熟的理论也是在与其他思想不断发生激烈碰撞和渗透下最终形成的。因此,对王阳明平民化圣人观形成的社会和历史文化背景进行分析研究,有利于更深入地理解与探究他的思想。

王阳明生活于明朝中期,伴随着工场手工业分工越来越精细,生产力发展较为迅速,商品经济和雇佣关系在社会经济中的作用日益凸显,资本主义萌芽。一方面,商品经济的发展促进了城市经济的繁荣;另一方面,市民阶层逐渐兴起,商人、农民、手工业生产者在整个社会中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而明朝正德年间的政治局面却可以说是一片混乱,明武宗朱厚照荒废朝政,倚重佞臣,宦官刘瑾大权独揽,排除异己,打压贤臣,整个政局几乎达到朝将不朝、国将不国的境地。“臣愚以为今之大患,在于为大臣者外托慎重老成之名,而内为固禄希宠之计;为左右者内挟交蟠蔽雍之资,而外肆招权纳贿之恶。习以成俗,互相为奸。忧世者谓之迂狂,进言者目为浮躁,沮抑正大刚直之气,而养成怯懦因循之风,故其衰耗颓塌,将至于不可支持而不自觉。”[1](P941)有志之士,志不得舒,人人自危,此时,士大夫这一社会群体所固有的“先忧后乐”、“进退皆忧”的政治意识已经淡化。他们当中很大一部分由于畏惧奸臣的迫害,多不敢肩负“治国平天下”的使命,士大夫强烈的社会使命感大受打击,并开始在代表皇权专制的宦官势力面前卑躬屈膝,道德原则也因此出现削弱现象。针对此种现象,王阳明不得不将目光转向下层普通民众,希望能借启发普通民众的自信、自觉,使其成为封建伦理纲常的捍卫者,继而提出“古者四民异业而同道,其尽心焉一也。士以修治,农以具养,工以利器,商以通货,各就其资之所近,力之所及者而业焉,以求尽其心。其归要在于有益于生人之道,则一而已。”[1](P940)王明阳认为,士农工商四民分工的依据,应是“资之所近”、“力之所及”,也就是说,社会分工与个人能力、才智有关,而不是以道德标准为唯一依据。四民之间不存在哪种职业低贱、哪种职业高尚的区别,相反,任何一种职业都因其在社会生活中不可或缺而具有同等重要的社会地位。同样,从业者的人格也应当平等,这是王阳明平民化圣人观的思想基础之一。

再来看王阳明平民化圣人观产生的文化背景和思想渊源。明朝尊崇的儒家思想,实际上只是程朱理学。自明朝开国以来,科举考试一律采用理学家们译注的儒家经典为考试标准版本,使得程朱理学获得前所未有的广泛关注。但是,有学者曾指出,“当主流的知识和思想逐渐失去了对当时社会问题的诊断和疗救能力,也失去了对宇宙和人生问题的解释和批判能力的时候,往往出现很奇怪的现象:它一方面被提升为笼罩一切、不容置疑的意识形态,一方面逐渐沦落为一种无须思考、失去思想的记诵知识,它只凭借着政治权力和世俗利益,维持着它对知识阶层的吸引力。”作为曾经解救社会的主流思想,程朱理学在明朝却渐渐变成统治者禁锢人民思想的强有力的道具和部分士人追求功名利禄的敲门砖,大量“华而不实”的文章及思想不断出现,缺少了一份对社会人生问题进行切实思考和关注的热忱。“圣学既远,霸术之传积渍已深,虽在贤知,皆不免于习染,其所以讲明修饰,以求宣畅光复于世者,仅足以增霸者之藩篱,而圣学之门墙虽不复可观。”[2](P41)程朱理学在某些有志之士心中慢慢失去了其原本的光彩,失去了它给人们提供人生理想的重要意义。

其实,王阳明的平民化圣人观的思想渊源并不是无迹可寻的。早在先秦时期,孟子就在孔子的理想人格相关理论的基础上阐发了自己的圣人观。较孔子言语中那些遥不可及的完美圣人形象来说,孟子塑造的圣人形象更接近人们的人伦生活,“圣人与我同类者”,“人皆可以为尧舜”[3](P308~317)。从这些话中我们不难看出,孟子认为圣人存在于现实生活中,并不是那么难以捉摸。只有这样,人们才能以他们为榜样,从他们身上看到自己应该遵循的社会伦理道德准则。由此可知,孟子的成圣标准是“礼”、“义”等道德品质,偏重于“内圣”,并揭示出了人人皆可为圣人的可能性。荀子也说:“涂之人可以为禹,曷谓也?曰:凡禹之所以为禹者,以其为仁义法正也。然则仁义法正有可知可能之理,然而涂之人也,皆有可以知仁义法正之质,皆有可以能仁义法正之具,然则其可以为禹明矣。”[4](P442~443)(《荀子·性恶》)荀子对于理想人格的思考与孟子有着一定程度的相似,但荀子的“圣王合一”更倾向于“外王”。到了宋朝,在理学家的圣人观中,周敦颐认为“圣人可学而至”;二程也说:“人与圣人,形质无遗,岂学之不可至耶?”[5](P203)创立心学,与程朱理学分庭抗礼的陆九渊则指出:“东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西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南海北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上至千百世之下,有圣人出焉,此心此理,亦莫不同也。”[6](P483)王阳明是在继承了宋代“圣人可学而至”这一大思想背景下,糅合了陆九渊的心学理论,进而逐渐确立起他应时应世的圣人理论。“圣人之所以为圣,只是其心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杂”,王阳明将人心划分为先天的天理与后天的人欲两大块,正说明他不可避免地受到了理学中传统的理欲观念的影响。

二、王阳明平民化圣人观的主要内涵

对“圣人之道,吾性自足”的突破性领悟。王阳明少时即以成圣为第一等事。在弘治二年,王阳明得到当时著名理学家娄谅的指点,乃知“宋儒格物之学,谓圣人必可学而至”,于是便开始对朱熹的格物之学切身体悟,深刻领会。在自家院内面竹格物七日七夜,终因身体不支晕倒,却一无所获。之后几年,王阳明走上身体力行实践理学道德的道路,但无奈的是,始终一筹莫展,寻求不到真正的成圣之道。正德元年,王阳明因冒犯了宦官刘瑾,获罪被贬谪到贵阳西北的龙场这一穷僻之地。这里万山环抱,荆棘丛生,在这种艰苦孤寂的环境中,他真切感受到了天理、人欲之间的矛盾与冲突,在痛苦的生命体验中深切思索。终于,在正德三年的一个夜里,灵感突现,“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也就是说,成圣之性天然地充盈在每个人的心中,不需再向外探求,这就是著名的“龙场悟道”。“龙场悟道”是王阳明思想转折的关键,也是王阳明心学诞生的标志。经过这次悟道,长期困扰他的问题终于得以解决。圣人之道不再是超乎个体的存在,王阳明极大地肯定了人的主体性和自主精神,并为人人成圣成为可能提供了理论依据。

以精金喻圣人——对圣人内涵及标准的进一步认识。在《传习录(上)》中,王阳明以精金之喻作类比,表明“圣人之所以为圣,只是其心纯乎天理而无人欲之杂”的观点。王阳明认为,精金之所以精是由于其成分单纯,而不是因为其分量重。同理,圣人之所以为圣人,是由于其心纯乎天理,而不决定于其才力大小。王阳明在这里为才力有所差别之人提供了成圣的可能与根据,简而言之,就是从良知出发做人做事。角色、地位的差异通过不同的言行举止、待人接物和处事立身的态度和方式体现出来,这种认识却是前人所不能及的。明朝中叶以后,王阳明心学大盛,其弟子遍布天下,逐渐影响了普通民众,从而引发个性的觉醒,“个个人心有仲尼,自将闻见苦遮迷。而今指与真头面,只是良知更莫疑”,这不是向外盲目地崇圣,而是生命内在价值的发现和开掘,让每个人都有无限的可能性。这一思想可谓是前人所不能及的。

心之良知是谓圣——王阳明圣人观的理论依据。王阳明逐渐形成了独立、成熟的哲学思想体系,这促使他对圣人观进行更深入的体悟,发展了“致良知”一说。结合之前的“圣人之道,吾性自足”,王阳明将良知化为成圣的内在根据,致其良知,便可达到圣人境界,即“心之良知是谓圣。圣人之学,惟是致此良知而已。自然而致之者,圣人也;勉然而致之者,贤人也;自蔽自昧而不肯致之者,愚不肖者也。愚不肖者,虽其蔽昧之极,良知又未尝不存也。苟能致之,即与圣人无异矣。此良知所以为圣愚之同具,而人皆可以为尧舜者,以此也”[7](P280)。成圣与“致良知”展开为一个统一的整体。王阳明认为,即使是常人中的“愚不肖者”,他们的心虽然被遮蔽隐藏,但是良知始终存在于他们的心中,只要肯下功夫“致良知”,破除遮蔽在心灵之上的物体,也就与圣人无二了。王阳明把对圣人评价的尺度缩小到良知这一点上,同时也将能不能“致良知”的主动权分发到每个人的手里。圣人原本就与凡人一样,并没有全知全能的禀赋,他们仅仅只是能够发现自己的良知,并且努力去践行罢了,圣凡之间只有一步之隔,就看其能不能致得自己内心的良知了。良知是人人天生具有的本质,只有“致良知”,才能使这一禀赋得以毫无阻碍的展现。良知是每个人独立人格与自我意识的体现。同样,只有“致良知”,才能充分发挥其作用。可究竟如何才能“致良知”呢?王阳明对此发展了一套与之相应的行为指导层次的学说。首先,王阳明继承了程朱理学“先立必为圣人之志”的有关理论,认为“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虽百工技艺,未有不本于志者。今学者旷废隳惰,玩岁愒时,而百无所成,皆由于志之未立耳。故立志而圣,则圣矣;立志而贤,则贤矣。志不立,如无舵之舟,无衔之马,飘荡奔逸,终亦何所底乎?”[8](P974)由此可见,王阳明重视立志作用,甚至将其作为天下事成功的关键,确立必为圣人的志向也就确立了主体的道德选择,向着成圣之路迈出了一大步。其次,王阳明认为,成圣之路是一个艰苦的过程,立志之后,在践行和为学方面都必须省察克治。“教人为学,不可执一偏:初学时心猿意马,拴缚不定,其所思虑多是人欲一边,故且教之静坐、息思虑。久之,俟其心意稍定,只悬空静守如槁木死灰,亦无用,须教他省察克治。”[9](P16)省察克治,也就是时时刻刻都要进行自我反省、自我克制,将心中的私欲彻底消除干净,这可以说是德性修养的根本原则。最后,要在人生日用当中磨炼自己。王阳明认为,“人须在事上磨炼做功夫,乃有益,若只好静,遇事便乱,终无长进。那静时功夫,亦差似收敛,而实放溺也。”他认为,要做到真正的静,不能仅在表面上做修炼功夫,而是必须在人生日用、日常洒扫上磨炼,真正做到静亦动、动亦静。一个人只有不动心,才能应付自如,任何时候都能运筹帷幄、处变不惊。

总的来说,王阳明平民化圣人观让中国古代传统中的圣人形象更加贴近人们的生活,且将先秦以来的“仁智统一”的圣人品格简化为“仁”这一极,也就是“良知”,给予了社会大众、平民百姓以无限的期待和自信,使他们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社会主体感和平等感,从而扩大了圣人品格修炼的主体,将“德行”与“事功”相分离,简化了成圣的繁冗步骤。这种类似于人格平等的理念,有利于让人们安于自身的职业。且这一理念给了百姓一个希望,即在日常洒扫上用功,即可“致良知”,获得自我境界的超越。这不得不说是一种变相的思想革命。

参考文献:

[1]王阳明.节庵方公墓表[A].王阳明全集[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2]王阳明.答顾东桥书[A].王阳明全集[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3]孟子·告子[A].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1.

[4]王先谦.荀子集解(上)[M].北京:中华书局,1988.

[5]程颢,程颐.二程遗书[A].二程集[C].北京:中华书局,1981.

[6]陆九渊.陆九渊集[C].北京:中华书局,1980.

[7]王阳明.书魏师孟卷[A].王阳明全集[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8]王阳明.教条示范龙场诸生[A].王阳明全集[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9]王阳明.传习录[A].王阳明全集[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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