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论《群芳亭》中蕴含的中国美学思想

2014-03-25 09:41鲍旦旦
长江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4年10期
关键词:修士群芳李泽厚

鲍旦旦

(南京大学 教育研究院,江苏 南京 210093;镇江高等专科学校 外语系,江苏 镇江 212003)

著名作家赛珍珠长期致力于向西方世界介绍中国的社会与文化,其所创作的大量作品,饱含着她对中国人民和中国文化的深情。她的不少作品均深受中国美学思想的影响,《群芳亭》便是其中的代表。

一、岁月有情:生命和时间

有关生死的描写,贯穿《群芳亭》全篇,如老太太的死,吴太太朋友康太太的死婴,吴太太在外做官的儿子泽镆因空难而死,安修士的死等。吴家的香火绵延不断,生死相续,“吴府有20代人住在这里,死在这里”[1](P15)。这来来往往的人生故事,一度让吴太太疑惑不解,“过去她有时不解为何她要在生死轮回中度过”[1](P182)。吴太太天资聪颖,不满足于日复一日的单调日子。关于生与死这样的命题,始终萦绕在其内心深处。在度过40岁的生日,与丈夫分房之后,她觉得终于回归本我,内心深处潜藏的疑问重新涌起,以至于“她入睡了,没有做梦,仿佛进入了一种死亡”[1](P35)。

李泽厚指出:“在中国哲学背景之下,个体生死之谜,被溶解在时间性的人际关系和人性情感之中。”[2](P74)《群芳亭》开篇第一句话便是“今天是吴太太的40岁生日”。中国人历来注重生日,对每十年的整生日更是讲究颇多。对生日的重视,正是对生命的尊重。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里,吴太太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为老爷纳妾。这正是解放自己,回归本我的明智之举。回归本心,回归自己的生活,种植自己喜爱的兰花,思考自己关心的问题,超越了红尘俗世的纠缠,对吴太太而言,不亚于重获新生。以40岁生日开篇,正是孔子的“四十而不惑”的有关人生命题思考精髓的再现。这样的开篇形式,为全作打上了深深的中国美学思想的印记。

吴太太是家庭的女主人,柴米油盐,婚丧嫁娶,都由她亲自管理。这些琐碎事务占据了她的许多时间,使她难以得暇关注自己的内心需求。40岁生日之后,她开始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开始思考内心的疑问。与其说是后来出现的安修士教给了她许多新知识,引导她重新认识世界,倒不如说是安修士擦亮了一根火柴,点燃了吴太太内心长期求索的灯烛。

中国美学对于时间命题的探索,从未间断。李泽厚指出:“如何可以赋予个体所占有的短促的生存以密集的意义,如何在这稍纵即逝的短暂人生和感性现实本身中赢得永恒和不朽,这才是应该努力追求的存在课题。”[2](P75)吴太太的苦苦思索,正是这种追求的体现,而吴太太在历经人生大半岁月,以及家庭的种种变故之后,终于悟出了生命和时间的真谛。作品结尾以直白的方式写道:“她不相信神仙菩萨,也没有宗教信仰,但她有爱心。是爱心唤醒了她沉睡的灵魂,并使其不朽。”[1](P332)在这里,赛珍珠再一次从中国美学思想中寻找关于生命和时间命题的答案,简单明了地排除了宗教或者其他来源的影响。这“爱心”,是个人情感的最大化和最高升华。

“时间情感化是华夏文艺和儒家美学的一个根本特征,它是将世界予以内在化的最高层次。”[2](P75)这一特征,极富中国式的情感与韵味,是中国美学思想中的宝贵财富。

二、上帝之心:俗世与教化

李泽厚在《华夏美学》中,提炼出了“儒道互补”以至“逍遥游”的概念,并进而指出:“不断地勇于接受、吸收、改造、同化外来思想,变成自己的血肉,仍然是儒家哲学和华夏美学的根本精神。”[2](P268)

赛珍珠创作《群芳亭》时,已经多多少少受到当时美国主流作家的影响,故而她有意无意地迎合了西方读者的阅读口味,使作品中出现了两位传教者:夏小姐和安修士。夏小姐主要是给受众读《圣经》,讲解祷告礼仪等等。安修士则不重形式,身体力行。传教士在东方庭院中出入,带给院子里的人们什么样的影响,很值得人们关注。作品中有一句话很耐人寻味,吴太太对安修士说,老太太去世时,“我有一个想叫你来的奇怪愿望。但我担心家里的人仍然要请庙里的和尚”[1](P160)。吴太太一方面担心家人请和尚,这是对中国社会世俗规矩的畏惧;但另一方面,她又不想请和尚,则是对这一规矩的无视,因为在她内心里,压根就不信宗教仪式那一套,不论是哪一种宗教,佛教也好,基督教也罢,她都不信。既然不信基督,请安修士来又是何意?安修士是以一种与众不同的方式出现在作品中的。他既不同于中国人,也不同于一般的传教士。他并不热心于教义的宣扬,也不执着于解救迷途的羔羊。他宣言:“我的宗教不是她的宗教,她的也不是我的。”[1](P160)他用自己的爱心宽慰别人,而这正是吴太太所渴求的。仅仅如此,似乎还不足以阐明作品描写安修士这一人物形象的真正奥秘,于是,赛珍珠不惜使用了更加直白的语言:“如同老庄所知道的那样,他懂得如何用少数的词句表达事物的精髓。”[1](P183)面对纷扰的世界,各式的宗教,吴太太始终波澜不惊,只有安修士宗教外衣下深藏的爱的哲学,才打动了她,因为这关于爱的理论,本就深藏在吴太太自己内心中,一点星火,便使其无限光明。于是,这位既不相信神仙菩萨,也没有宗教信仰的吴太太,最后获得了内心的宁静与寄托。深藏于安修士外衣下的爱,其实就是“仁者爱人”的别样表述罢了。李泽厚曾指出:“儒家的教义深入地渗进了佛堂。”[3](P116)正是基于这样的思想,上帝以何种面目出现,以何种教义行世,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上帝之心,即仁爱之心,爱人之心。这无教化目的的爱心的力量,足以胜过俗世中的任何宗教。

三、天地之美:景观和审美

在《群芳亭》中,赛珍珠巧妙地利用园林景致,花草布局,勾勒出一幅生机勃勃的庭院图画,人物穿行其中,与自然之美和谐共存。

《群芳亭》之所以成为一部成功的中国美学色彩浓厚的作品,还得益于贯穿全书的中国景观描写。除吴家的庭院、小小的池塘、吴太太的兰花外,散见于书中的宏大景观背景虽不显眼,但却是客观存在的。吴太太下乡时,小说有这样的叙述:“出了城墙,吴太太就感受到乡下那种开阔、宁静的气氛。”[1](P288)在这样的环境中,吴太太压抑的心情随之舒展平复。乡下的天地别有滋味,赛珍珠深知这点。在她的其他作品中,她曾一次次不厌其烦地描写了她对于土地,对于中国广阔乡野的热爱之情,甚至以“大地”为名,创作了著名的三部曲。在《群芳亭》中,赛珍珠不吝赞美地描写了中国乡村的景观:“村子里干干净净的,一派繁荣景象。”[1](P320)赛珍珠抓住每一个可能的机会,努力向世人再现中国的景观之美:泽镆出国时,冬日江边的景色使人印象深刻;安修士介绍威尼斯时,所提到的东方的美丽水城苏州。在有限的篇幅中,赛珍珠尽可能地拓展着中国景观的描写空间。

景物景观的存在固然重要,而人的审美情怀也不可或缺。这其中,隐含着深刻的中国美学哲理。“儒道相互渗透的结果,将审美引向深入,使文艺中对一草一木一花一鸟的创作和欣赏,也蕴含着、表现着对人生的超越态度。”[2](P135)人的参与和人的审美,使得景观存在的意义得到升华。在《群芳亭》中,吴家的小小院落,如果没有吴太太的打理,没有她的独到眼光与深刻思考,只不过就是一个寻常的院落,平淡无奇,而有了审美的眼光,这一切便都变得更加鲜活,“在这座宅子的土地上,人类的根向下伸展”[1](P163)。庭院的布置,如果只是为了满足生活起居所需,那就只是浅层次上的生存和无趣味的度日。从审美的角度而言,庭院花草的选择,必须有其象征意义。老太太喜欢牡丹,是因为牡丹具富贵之相,符合老太太的审美心理需求。吴太太喜欢兰花,是因为她有出俗之志,却又无处言说,唯有寄托在兰花之上。于是,这一寄托化为吴太太的审美情趣,便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吴太太的审美对象并不止于花草。天地之美,胜在山水。中国传统的知识分子或擅长作画,或喜爱山水。这蕴藏于其中的奥妙,就在于中国知识分子独特的审美情怀,此即所谓“自然的人化,即外在的自然山水与内在的自然情感,都渗透、交融和积淀了社会的人际的内容”[2](P135)。赛珍珠对吴太太审美境界的提升,就着力于其对山水画喜爱的描写上。《群芳亭》中数处提到吴太太房中的那副人物登山图,并以白描勾勒出画的精神。这并非无心之笔,也不是附庸风雅,而是出于刻画人物形象之需。吴太太知书达理,虽所读不多,不能归于中国传统知识分子一类,但她求知好学,聪慧过人,俨然一位典雅的东方女性形象。因此,如果说喜爱兰花是其心志的外化表现,那么,喜爱这幅别人无法理解的山水画,就是其独处时的精神寄托了。

四、圆和之境:和谐与超脱

李泽厚指出:“儒家美学强调‘和’,主要在人和与天地的同构,也基本落实为人际的谐和。”[2](P115)

在《群芳亭》中,“吴太太在对待世俗事务上所表现出来的精明强干、刚毅果敢是贯穿于文本始终的”[4]。吴太太一直致力于营造和维持人际关系的和谐,“她悉心操劳,想维持所有人的幸福”[4],为此,有时候她不得不做出一些让步甚至是牺牲。她自己深爱兰花,在院中种上了兰花,却因为老太太喜欢牡丹,不惜铲除兰花,改种牡丹。克己的思想,深植于其内心之中。吴太太致力于营造家庭和谐的氛围,然而有时候,她的努力也会事与愿违,也会让自己痛苦不堪,然而这并未阻止她的前进之路。为了使儿媳露兰与儿子泽镆真正和谐相处,吴太太没有对露兰展开简单的说教,而是努力让露兰学会独立,找到自我,学会怎样做一个优雅得体的女人。这番循循善诱的努力,最终收到了应有的效果,露兰终于渐渐地成熟起来,在泽镆因空难而死之后,亦能坚强地面对一切的苦难。

在致力于营造家庭和谐氛围的同时,吴太太也一步一步地实现了自我超越,为自己内心的和谐而努力。这是自我修炼的境界,即佛家所谓自度之境。为他人生活的和谐而努力,这是爱人之心的表现。为他人内心和谐而努力,这是度人之境。只有当内心得到真正升华后,吴太太才会在儿子泽镆遭遇意外身亡之后,深深地体会到“‘和平相处’……这是人类语言中最甜美的词语”[1](P282),并最终实现自我超越,进而达至圆和之境。

李泽厚指出:“儒家哲学没有建立超道德的宗教,它只有超道德的美学……它没有去皈依于神的恩宠或拯救,而只有对人的情感的悲怆、宽慰的陶冶塑造。”[2](P265)正是因为中国美学具有这样的终极人文关怀,赛珍珠在其作品中,才能塑造出吴太太这样一位超脱时间困扰,看透世情,却又充满爱心的典雅东方女性形象。这样的人物形象,无论是对于东方的读者还是西方的读者,都有着强烈的吸引力。这再一次充分证明了这一事实:中国美学之所以具有跨越时空的恒久魅力,正是得益于其中所饱含的人文精神。

参考文献:

[1](美)赛珍珠.群芳亭[M].张子清,等,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98.

[2]李泽厚.华夏美学(插图本)[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3]李泽厚.美的历程[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9.

[4]鲍旦旦.寂寞花影——《群芳亭》中的吴太太与《孤独鸽》中的克拉拉[J].安徽文学,20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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