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立的虹

2014-03-25 07:46范若丁
延安文学 2014年2期
关键词:小兵

范若丁,原名范汉生,1934年生,河南汝阳人。曾任花城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花城》主编。著有散文集《并未逝去的岁月》《相思红》《暖雪》《莫斯科郊外》《皂角树》以及长篇小说《在莫斯科》《旧京,旧京》等。曾获第三届、第八届广东省鲁迅文艺奖(文学奖),第一届、第二届秦牧散文奖。

柳丽莺换上了那件她喜爱的连衣裙。这件原本是绿色的军装连衣裙,已经洗得发白。春天来了,虽然大地的颜色没有明显的改变,但一种隐隐的燥热,仍令人感到物候的变换。连衣裙穿在她苗条结实的身子上,显得婀娜多姿。柳丽莺皮肤雪白,瓜子形的脸庞上一对细细的长眼里总飘动一丝光亮;高突的胸脯和圆润的臀部形成的曲线,闪现出一种难以言说的风情。论长相,她是个美丽可爱的女孩,但她高傲而沉默寡言,却给人一种不可亲近的感觉。

柳丽莺在碧蓝的水库旁边濯洗长发。不远处,于志刚正就着一块光滑的石头,用心用意地捣弄着几小块坚硬的茶麸,再将捣碎的茶麸研成细末,小心地用双手捧到柳丽莺身旁,从上而下,轻轻地撒在柳丽莺乌黑的头发上。他情不自禁地想去揉搓那片乌云般的一半悬空一半漂浮在水中的秀发,刚伸过手,却被柳丽莺拨了回去。

“够了吗?”小于不好意思地问。

“茶麸够了,不要再捣了。”柳丽莺的十指在乌发里揉动着,渐渐浮起一片白色泡沫。

水面碧蓝碧蓝,像谁割下一片天空镶嵌在红土地上。水面上那几朵白云一动不动,似静止的珊瑚,隐藏着无限的神秘。水库四周的香茅田延伸到远方,把天际染成浓绿,在过于急躁的春阳下,散发出幽幽的熏香。偶尔一阵微风吹过,在香茅草的飒飒声中,沉入水底的白云轻轻荡漾起来。

“你回去吧,”柳丽莺一面漂洗长发一面说,“以后我们不要接近。”

“为什么?”

“你已经受了我的牵连,我不想再连累你。”

“如今还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小于苦笑了一声。

“我说了,我们不要再接近。”

“为什么呢?”

“为什么?”柳丽莺仰起头摆了下头发,惨然一笑,“我这个人不好。”

于志刚抬手摸了下脸颊,拂了拂柳丽莺长发上甩过来的水珠,低下了头。

在公司时,柳丽莺、于志刚、孔大民三人在一个科,而且于志刚和孔大民都是柳丽莺的追求者。由于年龄相仿,三个人经常在一起,柳丽莺对围绕着她的两个青年也不太在意,更没有亲疏之分。渐渐,出身于音乐世家,性格有些软弱,感情细腻而又有几分浪漫的于志刚的面影,在她心里出现的时候多了,并常常引起一种莫明的心悸,感情的天平倾斜了。大学毕业的孔大民不承认失败,他自信他在出身、学历方面的优越条件,暗暗等待着反攻的机会。“运动”来了,高傲的柳丽莺因为平日的傲慢态度,受到了“重视”,被定为“重点”,一发动群众,平日她无意间说的一些对工农干部和领导稍带不逊的话,点点滴滴被揭发出来,一梳理,一发挥,一上纲,几条辫子就被抓牢了。善于周旋的孔大民虽然尽量避免与柳丽莺开展“面对面的斗争”,却在整材料上一点不含糊,成了运动办公室的骨干。柔弱的政治嗅觉极端不灵敏的于志刚始终同柳丽莺划不清界线,不揭发,不检举,只好充当柳丽莺的同伙,被运动的有关领导“不无惋惜”地放进柳丽莺的贼船上。

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柳丽莺漂在水面纠缠盘绕的黑发,于志刚无话找话地说:“你听说没有,近来队里传说一件怪事?”

“什么怪事?”

“传说你们女宿舍闹鬼。”于志刚一甩手,一个小土块落在水面上,发出“咚”的一声,柳丽莺不觉身子一颤。

柳丽莺扭头白了于志刚一眼:“什么闹鬼?现在还迷信……”

“你们女宿舍的人说,每到深夜就会听到一种声音。”

“什么声音?”柳丽莺的声音有些紧张。

“难道你没有听到过吗?”

“我没有听到过。她们听到了什么声音?”

“洗衣服的声音。”

“在哪里洗衣服?”

“在宿舍里面。”

“谁会半夜起来洗衣服呢?奇怪……”柳丽莺望望水中自己的影子,一皱眉头,失手把梳子掉了。

“要不是就说闹鬼呢!”于志刚一面说,一面急忙跳进水里捞出梳子,由于用力过猛,溅了柳丽莺一身水花。

柳丽莺拂拂身上的水花,摇摇头,不耐烦地对于志刚说:“你先回去吧,让我在这里静一下。”

闹鬼的事在队上越传越凶,甚至有人说看到过鬼,只不过说法有些出入。有说鬼是个男的,有说鬼是一男一女,但故事都发生在女宿舍周围。副指导员孔大民在几次大会上,严厉批判了这种封建迷信思想,并要大家提高革命警惕,严防阶级敌人造谣破坏。人们本来就对这种暧昧不清的事特别感兴趣,你越不教探究,人们越想弄出个水落实出。高过多、郭表这两个人虽然平时对孔大民一派忠心不二的样子,但在这件特别能吊味口的事上,却阳奉阴违地玩起手段。高过多与郭表先将排长苏力、女班长张妲撺掇起来,谋划一番之后,组织几个人,竟背着孔大民开始了捉鬼行动。

是一个美丽的春夜,下弦月就要西沉了,墨蓝天幕上似锦的繁星,倏忽间更加明亮起来。天河很低,尾巴跌在春风涌动的香茅田里,震得北斗星的斗柄真的晃动了几下。各种虫叫混杂成一种铺天盖地的轰鸣,听着听着,就像站立在发大水的河岸,更感受到了天地间的寂静。一群夜鸟飞过,在夜空旋了一圈,又钻入银光闪闪的桉树林里;确有几分鬼气,但夜色依然是美丽的。我、关云和于志刚也被高过多调遣着,临时成了“捉鬼队”队员。

我们围着女宿舍的茅棚转了几圈,不时听到由里面传出的鼾声、翻身声与梦呓声,忽然高过多向苏力和郭表打个手势,将大家召集到宿舍东北角,示意大家仔细听听。这时似乎虫不鸣鸟不飞,只有一种“嚓嚓嚓嚓”的洗衣声,时紧时徐、时轻时重地从茅棚里传出来。大家有些惊异:真如女同志所反映的那样,深夜里有人洗衣?是谁呢?高过多一摆手,把大家引离茅棚,然后按照与女班长约好的信号,学了一声野鸡叫——高过多曾经当过乞丐,深谙此道,学得惟妙惟肖,不露一点破绽。

高过多带领“捉鬼队”迅速向茅棚门口移动,女班长适时地打开了门。高过多与郭表走在前边,揿亮5节电池的两支手电筒,将光柱聚在东北角发出洗衣声的地方。一顶白色蚊帐剧烈晃动了几下,静下之后,人们看到头发散乱的柳丽莺坐了起来。

高过多走近床铺四周看了看说:“刚才这边好像有什么响动,没有听到吗?”

柳丽莺微抖着身子回答:“没有听到。”

“睡吧,睡吧,”排长苏力安慰受了惊吓的柳丽莺,“我们怕有野兽进来,来查看一下。”

高过多意义不明地笑了两声,跟着苏力退出了茅棚。其实高过多刚才看到的远不止大家看到的这么多。他看到柳丽莺靠床一边的竹席接缝,有一个裂口。女宿舍与队部之间,本是以竹席为墙,而副指导员孔大民的床铺就在墙下,可以说是与柳丽莺一席相隔。事情很明显,高过多心里有了数,郭表好像也看出了蹊跷,被高过多捅了一下没有做声。

下放前,高过多虽是个仓库保管员,却是公司的“名人”,其名有二:一是怕老婆,他老婆原是从水上花街上来的,有几分姿色,也有几分风流,从良后仍改不掉招蜂引蝶的那点习惯,高过多制止不住,却一面纵容一面捉奸,多次之后就成治保积极分子;二是他有一把刀,一把极小极锋利用铜元磨制的刀,据说这把刀被他夹在指缝里,玩得出神入化。他可以一面与朋友到茶楼喝茶,一面才去用刀找茶钱,当然也有失手的时候。因他的这副德性,仓库主任黎度对他很严厉,在这次运动中他成了积极分子,终于报复了家庭出身不那么好的仓库主任对他的“阶级报复”,政治地位大大提升,下放后被任命为副排长,刻意培养。

高过多虽是有名的怕老婆的主,却绝不是不沾腥荤的猫。他不打算揭发孔大民,也不想好处让孔大民独享,于是他与郭表商量,决计也要在柳丽莺身上讨到便宜。

一天中午收工,他与郭表故意迟走一步,跟在收拾粪箕的柳丽莺身后,待大部分人走下土坡,他在后边招呼道:

“柳丽莺,你慢一步。”

柳丽莺身子激灵一下,站住了。

高过多走过去龇龇黄牙笑了笑:“那天晚上的事,你心里该明白吧?”

“明白什么?”

“还明白什么呢?”高过多故意停顿一下,“你同副指导员的事,我和老郭都看在眼里你还能再装糊涂吗?嘻嘻,够热乎的,还带响呢!”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真不知道?装傻?说实话,副指导员从哪里钻到隔壁去的,我们都看出来了,我们为什么要遮掩过去?不仅为了副指导员,也为了你。你还年轻,已犯了那么大的政治错误,再犯个腐蚀革命干部的错误,还有什么前途!”高过多说。

柳丽莺低头不语。

“你得谢谢我们。”高过多“嘿嘿”笑了两声。

“是呵,是得谢谢我们。”郭表插嘴道。

“怎么谢呢?”柳丽莺被吓昏了,嘤嘤道。

“来,到防风林里慢慢说。”高过多摆下手,向旁边防风林走去。

柳丽莺跟着高过多和郭表钻进防风林。桉树与台湾相思浓浓的树荫投射在杂乱的绿草上,草丛中发出一种潮湿和混浊的霉味。柳丽莺麻木地站着,不知道他们要说什么,他们什么也不再说就动手脱她的衣服。柳丽莺下意识地用双臂抱紧自己的胸脯,高过多恶狠狠地在柳丽莺胸前一拨,顺势拉开了柳丽莺的上衣,两个雪白坚挺的乳房像两只雪白的鸽子,即刻扑乱了高过多的双眼。高过多像疯子一样将柳丽莺扑倒在地,柳丽莺翻滚着,不断轻嚷道:“不要,不要!”似反抗也似乞求。

“老实一点!”高过多喘息着喝道,“不老实我们就把你同孔大民的事抖搂出去!”

柳丽莺停下翻滚,紧闭双目,面色苍白,像死人一样躺在乱草上。

高过多在郭表的帮助下,迅速脱光柳丽莺的衣服。高过多跪在柳丽莺丰润白晰的胴体前怔了一下,忽然浑身颤抖着呜呜噎噎地干吼两声,猛地扑了过去。高过多和郭表像野兽一样轮流把柳丽莺蹧踏一番之后,又说了许多威胁的话才放柳丽莺回去。

柳丽莺的精神受到极大的损伤,整日不与别人说话,一个人的时候,常常自言自语,衣服越穿越乱,头发几天不梳,大家暗暗议论起她的精神状态,甚至有人戏称她为“疯婆”。于志刚很心痛,想走近她说几句安慰的话,她却一见于志刚就像被火燎着一样急忙避开。小于成了最不能接近她的人。队领导开会议论过柳丽莺的病情,有人提议送她回城治病,有人怕她是装疯卖傻,不如送她回家乡休养一段再说,以免组织受骗。孔大民竭力支持第二种意见,以免柳丽莺危害自己的前途。孔大民本是柳丽莺的追求者,但柳丽莺不喜欢他的世故与圆滑,却渐渐对有几分懦弱,几分傻气,似乎总需要有人呵护的于志刚产生了好感。后来遇到法力无穷的运动。运动的神妙之处其一就是它能在顷刻之间改变人与人的关系与位置,包括政治的与感情的;顷刻间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与位置翻转来或重新洗牌。孔大民在不久前的大洗牌中是个赢家,现在比起于志刚来,他处于绝对的优越地位;柳丽莺在他眼中也只剩下某种肉体的吸引。他知道,在他与柳丽莺之间已经横亘了一座不容恋爱、婚姻跨越的栅栏,如果硬要去跨越,等于自毁政治前程。在这个政治高于一切的时代,孔大民绝不会做此傻事。可是,柳丽莺魔鬼般的身子常常在眼前晃动,已担任副指导员的孔大民仍然未修成圣贤,经受不了这近在咫尺的诱惑,不禁暗中对柳丽莺发动了疯狂的追求。被柳丽莺多次拒绝之后,一天深夜他竟撕开隔墙的竹席,钻进柳丽莺的蚊帐。一开始柳丽莺被恐惧与气愤所熬煎,她想过揭发,也想过自杀,后来孔大民表示要帮她“摘帽”,待她“摘帽”后就与她成婚,才使她对生活有了一线渺茫的希望。她低头了,她顺从了。仅仅为了摘下那顶不知究竟的帽子,她任孔大民摆布着,在深深的暗夜里,制造出那种混浊的洗衣声。

贪婪的高过多和郭表不断对柳丽莺提出新的要求。一晚,他们把柳丽莺带到垦殖初期苏联专家住过的小白楼里施暴,被巡夜的人发现。小白楼坐落在燎原生产队对面的土岗上,苏联专家回国后,已空置数年。高过多和郭表认为这个地方最偏僻,不会有人去,不想他们抽烟的烟火引起了巡夜人的兴趣。有人说那是鬼火,这一晚的巡夜人与别人打赌去探个究竟,就把高过多和郭表这两个鬼给抓住了。据后来巡夜人说,他们用电筒猛然照进楼底时,郭表正俯在柳丽莺身上急喘,而高过多则赤裸着身子悠闲地抽烟呢。

事情败露之后,高过多与郭表没有把孔大民牵扯进去。由于羞愧,柳丽莺更是一言不发,只默默等待着命运的再一次残酷发落,因而让孔大民躲过一关。最后,上级根据队部上报的意见,认定出身不好的郭表是主谋,予以送劳动教养处理;高过多是在郭表影响下犯错误的,且能深刻反省,故从轻给予撤销副排长职务的处分;柳丽莺政治反动,生活堕落,腐蚀干部,不思悔改,属屡教不改的阶级异己分子,应予严惩,但本着党的给出路的宽大政策,予以开除公职,送回乡监督劳动。柳丽莺要求送她到劳改农场而不要遣送回乡,未获批准。她曾找过孔大民,孔大民避而不见。后来听说,遣送柳丽莺回乡还是孔大民坚持的。

柳丽莺回乡的前一个晚上,于志刚走到女宿舍门前想见她一面,女班长张妲进去唤柳丽莺,柳丽莺怎么都不肯出来。女班长知道,柳丽莺这一走,同小于无疑是生离死别,但也知道此时柳丽莺最怕见也最不愿意见的也是小于,所以只能劝小于离开了。

第二天清晨,柳丽莺换上了她那件洗得发白的军装连衣裙,一手提个行李卷,一手提个装面盆洗具的网袋,跟着公社武装部的两个人走上了公路。天下起绵绵春雨,蒙蒙的天地间久久地晃动着一个弱女子的身影。天那么大,云那么厚,而她是那么弱小,并且越走越小,几乎被毫无怜悯之心的大天大地吞没了。我和黄金西、于志刚、关云几个人停下手中的锄头,立在香茅丛中目送着那个小小人影。关云忍不住说:“这是唱的《苏三起解》吧?”

没有人答话。冷雨被春风揉成一团,扑来扑去,像似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未抓住。

排长苏力在远处招呼一声,几张锄头又动起来。

久久,我回过头,看到于志刚还在张望,僵硬的脸膛上有几颗凝结的水珠一动不动。

小兵的饥荒即将来临的预言,变成了残酷的现实。大部分人没有想到饥饿会像不易觉察的春风一样,暖酥酥地就来到了身边。最初人们尚不在意,认为春风可以将饥饿吹走,但当它追逐着春天的步子紧紧逼过来时,人们不仅已无力与之对抗,而且已无处躲避。

虽然队部再三发出禁令,不准抢购,不准跑自由市场,不准向农民购买食品等等,人们还是千方百计地向四面八方寻找可吃的东西。没有比长久的饥饿更折磨人和更能令人不顾一切的了,法不压众,一个一个禁令被群众的自发力量所冲破,后来连发禁令的人也变得不能自持,不遵守禁令了。人们在领取包裹的邮局门前排起长队,在供应可怜的一点食品的小饭铺前排起长队;人们叫开了农民的大门,人们在荒野里四处搜寻着野菜野果,在黑夜,茅棚的四周火光点点,开水锅里煮着千奇百怪的东西。饥饿像死神的阴影,掠过人们青黄的在不觉间肿胀起来的脸膛。一个双休日,在场部旁边的集市上完全没有食物可买的情景下,人们传说三十里外的小墟上,一个饭铺正在出售焖果子狸肉。为了能吃到一碗果子狸,人们不惜再跑三十多里地。我也去了。走到地方,看样子那个小墟比场部的集市还清冷,饭店连烟火都没有,卖果子狸肉已经是两周以前的事了。回来的三十多里,是腿脚无比沉重的三十多里,我多次怀疑自己是否还能走回去。多次钻进路边的灌木丛去找寻岗稔子吃,又多次捧喝溪水,走走停停,直到日近黄昏才走近宿舍。黄金西和于志刚遇到我,不约而同地惊呼道:“小丁,你怎么胖了?”我赶忙摸摸脸,脸颊很烫,并似乎像发面一样膨胀起来,提起裤子看看小腿,腿亦如此。我头次意识到:水肿病找上我了。

黄金西、小于、小关、小兵、老马头先后得了水肿病。饥饿逼迫大家各奔东西,自顾不暇。一日,因之前与符医生建立的友好关系,我竟在符医生那里一次弄到两斤细糠的证明。有了这张证明我从粮店买回两斤细糠,回来又煮又炒,很闹腾了几日,把个于志刚馋羡得要死。也有发扬集体主义的时候,黄金西为人大方,有海外关系,从家里寄来的包裹最多,常周济别人,还时而带领大家一起去解决“国计民生”问题。我们多次去割当年救过琼崖纵队,被称作“革命菜”的野茼蒿。没有一滴油,只放一些盐的一锅野菜,绝非美味,却也是难忘的会餐。一次排长要我们几个人给橡胶苗圃戽水,戽干了一个水坑之后,小兵带头下去摸鱼,在乱草、泥洞里摸出来十几条塘蚤鱼。大家为能尝一次鲜味而兴奋,七嘴八舌地争论起对付这些水中美味的办法,有要蒸的,有要煎的,最后年长的老马头一槌定音:煲!广东人从来认为煲汤最有益,于是没有人再有异议。

自从柳丽莺被送回乡下之后,原本已被思想负担压得无法直腰的于志刚,像一捆烂在田里的稻草,随时都有倒下去的可能,加之经常抓些野菜野果去填肚子,胃溃疡病大发作,几次闹得死去活来。排长苏力向副指导员孔大民提出,安排于志刚留家做些诸如看晒场的轻工,孔大民默默点点头没有反对。于志刚成了公认的病号,不要下地,小兵他们自然就把这煲鱼汤的任务交到了他的头上,他也乐意为大家做事。晚上收工,我们几个人从伙房打饭回来围着一个大瓦煲喝鱼汤,煲里淡白色的汤液轻沸着,散发出诱人的辛辣的姜的味道。小兵喝了几口皱皱眉:

“怎么这么淡呢?鱼不少呀!”

老马头看看小兵,仰仰下巴:“喝吧,喝吧,小于忙一下午了。”

排长苏力从旁经过,老马头客气,让排长过来喝口汤,苏力说不了,他吃过饭了,忽然又想起什么似地开玩笑说:“你们抓了多少鱼呀,下午不是喝过一次了吗?”

“没有多少,只在戽水的小坑里抓了十多条。”小兵说。

“我当你们抓了很多呢,下午我看到小于就在喝鱼汤。”苏力不经意地说着走了。

于志刚低下了头。

小兵轻蔑地向于志刚瞟了一眼:“我说这汤这么寡淡呢,原来我们喝的是二啖汤。”

性情暴烈的关云“腾”地一声将碗搁在泥地上,伸过手抓住于志刚的衣领用力摇,老马头、黄金西和我急忙上前拉住。关云恨恨地又摇了几下,一松手,起身冲进宿舍,拿出锄头和粪箕,大步向小河沟走去。平日关云与于志刚关系最好,关云像大哥哥一样照看着病弱的于志刚,于志刚做出这样的事,他感到太失脸面,也深感对不住另外几个朋友,他要去抓鱼,为小于补回一煲鱼汤。可惜,他不是小兵那样的抓鱼能手,天又黑,累了大半夜也没能抓到两条鱼。小于坐在岸上不断催他上来,以至小于的声音变成哭声,他才哗哗地洗净手臂的污泥草末爬上岸来。

不可抗拒的持续的如潮浪般一次次袭来的饥饿感,会将人性淹没,泯灭,将人变成自私、卑微、冷酷的动物,但也可使人性复苏,张扬起崇高悲壮的旗帜。于志刚一夜未眠,懊恼羞愧啮咬着他的心,鱼汤事件对他心灵的撞击,不亚于运动中向他宣布处分决定那一刻的感受。他睁大双眼望着茅屋的顶棚,黑暗中什么也望不到,只能听到老鼠擦着蔗尾跑过的声音。奇迹发生了,看着看着,竟看到了一片蓝天。天空真蓝真蓝,比一首歌中唱的明朗的天还蓝,自由的风在习习吹拂,歌声由远而近,由近而远,把他的心灵牵引到一个梦幻般的美丽新世界。他记起他的祖父和父亲,祖父是位音乐教授,父亲是位著名的男高音歌唱演员。祖父与父亲发现了他的音乐天赋,从他幼年起,就对他寄予很高的期望。但他不愿再站在父亲的钢琴旁学唱什么咏叹调,他向往一套绿布军装,向往那雄壮的进行曲,从此改变了父辈为他设计的生活道路。如今人们说他走向了反面,成了他愿意为之献出青春的事业的敌人,他十分不明白他是怎样的敌人,他是如何成为敌人的。自己真的堕落了吗?为什么会做出偷喝头啖鱼汤的事?泪水沿着面颊流淌,朦胧中看到许许多多曾经品尝过的美味食品,拿出哪样食品去款待难友,去补偿被他掠夺过的难友呢?朱古力?白切鸡?还是大公餐厅的黑椒牛扒?简单一点,吃红烧肉吧!父亲是慷慨的,他不会反对他招待朋友,但红烧肉是没有的,朱古力是没有的,其它东西也是没有的。失望让他咀嚼着自己的卑微,如果现在让他用生命去洗刷耻辱,他决不犹豫。

第二天上午下了一阵暴雨,突然就放晴了。海岛的天气妙就妙在它的突变,本来是晴空万里,天空透亮得像蓝色的水晶,没有一丝雨意,即使有云,也白得可爱,悠悠飘荡着,聚散着,美得令人心痛。就在你只顾欣赏这番美景的时候,一堆乌云从远处地平线升起,紧接着乌云包围上来,阳光尚未退去,突然几道电光,一声炸雷,大雨倾盆而至。你正为来不及避雨而焦急,雨像刚刚开了一个玩笑似地又突然停了下来。阳光下残留的雨珠,游丝般地飘荡着,轻轻地发出笑声来。雨后,在旧年留下稻秆的红土上,倏然魔术般地冒出一片白色的草菇。草菇是美食,特别在这饥馑肆虐的年代。

正午,于志刚悄悄拿起锄头与粪箕走了出来。先走进宿舍后面的田野,看不到草菇,就向远处走去,一直走到他曾陪柳丽莺洗头发的水库边。水面依然平静,柳丽莺的面影却摇摆着。他无法把摆动不安的柳丽莺的影子捞起来,更无法把柳丽莺从农村的枯寂与绝望的生活中拉出来。他能想象柳丽莺目前的日子,能想象柳丽莺正承受的悲苦与屈辱。也许,在这个充满暴虐的世界,柳丽莺美好然而弱小的生命已不复存在。人的生命是脆弱的,脆弱得不堪一击,甚至于几句随心所欲的话语营构而成的罪状,也能够毁弃一个人的生活甚至生命。于志刚的心脏痉挛起来,他用手猛抓了几下胸脯,定了定神,绕过水库走上对面的土岗。

于志刚向远处了望。空气清新得醉人,他贪婪地深深地吸了口气。四周风物像装在玻璃匣里似的纯净,却给人一种缥缥缈缈的感觉。太阳在正空璀璨而温润,万里无云,一切沉浸在慈悲的光辉里。地里蓦地有道白光一闪,这白光把于志刚刺了一下,于志刚兴奋得几乎跳起来,啊,草菇!他拔起陷在红土里的双脚,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了过去。刚用锄搂了几下,忽有一阵风吹了过来,冷簌簌的,远处隐约传来雷声。地平线上钻出一片乌云,紧接着一个炸雷砸到地下,墨色的云堆飞升着,翻滚着,转眼汇聚起来,填塞了整个天空,大地不堪重负,似乎窒息了。无数冷艳的闪电上下砍杀,把大地当砧板,要剁碎生灵万物。雨注斜刺而下,墨色的天空只剩下雨注的一点点光亮。也许大地被蹂躏得还不够,雷躺下来滚动起来。海岛的雷就有这个本事,它能够一个接一个地在大地上滚来滚去,并不怕与人亲近。

于志刚平日最怕雷,有一次在田里遇到滚地雷,他怕电殛,竟把父亲赠给他的依波路表远远地抛了出去,雨后我们几个人帮他在田里好找才找回来。这时,响雷围住他前后左右地来回滚动,凄厉的声音变成庞大的形体,与四面八方射过来的闪电绞在一起,像无数座装有万把钢刀的巨轮,轧辗着颤栗的土地。于志刚没有卧倒,没有出于本能地下意识地在雷电之下匍匐,他没有改变站立的姿势,仍低头面对脚下一片因暴雨而变得朦胧的草菇。草菇幻化成偿还给同伴们的一顿美餐,幻化成音乐和增添在同伴们身上的一点点力气……

一道劈开浓云的电光照彻了灰暗的景物,于志刚在风雨中像镀层金子似地辉煌地一闪,接着是一声撕裂天地的雷鸣。

这声炸雷,久久地在人们心头震颤。

雨后,我、小兵、老马头、小关、黄金西跑到田野去寻找于志刚,跑上那个土岗,眼前的景象把我们惊住了:被烧焦的于志刚拄着一支黑炭般的锄柄,直立在一片烧黑的土地当中。这时,在他四周刚被雨水冲刷过的红土地上,忽然拔起了七八支巨大的彩虹。彩虹将小于通体照亮,带着他向高远的天际飞升。

一年之后,因为各单位都要生产度荒,厅里的头头们想起送到海岛农场的一批人。这批劳动力与其让别人使用,不如将他们调回来种菜养猪。有了这个英明决策,我、小兵和黄金西有幸从海岛回到大陆。

一个星期天,三人为了给自己增添点热量,天不亮就跑到一间茶楼外边排队等位置饮茶。说是饮茶,其实是为了两个免收粮票供应的豆沙包。找到座位,一盅热茶两个热包进肚之后,三人像老茶客一样来了谈兴。

“我们三个,再加上柳丽莺就是四个。柳丽莺虽然是被送回乡,也总算是回大陆了。”黄金西感叹道。

“前天我在街上遇上一个送柳丽莺回乡的下放干部,他说……”小兵欲言又止。

“他说什么?”黄金西急了。

“他说什么?”我也催促道,“你快说吧!”

“他说柳丽莺根本没回到乡下,她在过海峡的时候跳海了。”

沉默许久。我盯住小兵的眼睛,一动不动。

责任编辑:魏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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