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归,原名杨秀珍,青海省平安县人。青海省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十七届高研班学员。作品见于《中国铁路文艺》《飞天》《山东文学》等刊。著有小说集《暗蚀》。
1
一定要充分做好吃下这块熏猪肉可能会中毒的各项准备。陈瑛梅告诉自己。
孩子,首先是孩子。女儿琪琪才八岁,刚上小学二年级。她可能会眼睁睁看着爸爸、妈妈中毒后痛苦地挣扎在死亡线上,而她只能惊慌失措地失声痛哭,一遍遍无助地叫着爸爸、妈妈,既不知道先救哪一个才好,也不知道该怎么去救。
陈瑛梅一想到琪琪无助的样子,想到这件事可能永远成为琪琪心中抹不去的阴影,胸口一阵阵地绞痛。把猪肉泡在盆里后,陈瑛梅先给娘家的爸爸妈妈打电话。
爸爸,你和妈以后有时间,多操心琪琪一点。她从小没有爷爷奶奶,除了我和陆天侨,只有你们是最亲的人了。对着电话,陈瑛梅止不住泪水横流。
噢,没问题,就这一个外孙女。不疼她,我们疼谁啊?爸爸在电话里大声说。
爸爸毕竟心粗,加上前几年因为突患神经性耳聋,导致一只耳朵失聪,同时影响了另一只耳朵的听力,他根本没有听出电话另一端陈瑛梅难过得变了调的声音。
好在是爸爸接的电话,这样也省却了解释的麻烦。如果换成是妈妈接电话,她听出陈瑛梅的语气不对,一定又会啰嗦许久,不断盘问陈瑛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陈瑛梅根本没有想好怎么解释。
此时此刻,陈瑛梅心乱如麻,这两三个小时内,要做的事简直千头万绪,她不知道具体先从哪方面下手才好。她一遍遍告诉自己:必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她和陆天侨真的双双中毒身亡,那么毫无疑问,琪琪以后只能跟自己娘家的爸妈一起生活。陈瑛梅的爸爸、妈妈这几年生活过得并不如意。妈妈是家属,没有工作,身体也不好。爸爸是建筑队的退休工人,每个月仅有两千余元的退休工资。前两年,两位老人才把老家长期卧病在床的爷爷送走。这些年,两位老人手头的一点点积蓄,几乎全用来给老家的爷爷治病了,并没有多少家底。而自己和陆天侨,把现在居住的这套七十多平方米的房子买下来后,早是负债累累,没有节余,如今手头唯一值钱就是这套房子。陈瑛梅把房产证、结婚证以及她和陆天侨的身份证等证件一一找好,放在琪琪便于找到的地方,然后拿来一张纸,想给女儿写封信。
“妈妈的宝贝琪琪,我爱你……”
只写了几个字陈瑛梅就写不下去了,千言万语,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此时的陈瑛梅,脑子里塞满了东西,一些镜头很容易就能飞到眼前,自己甚至就看见孤苦无依的琪琪蓬头垢面,破衣烂衫,一个人流浪在街头……
想象是可怕的,想象也阻止了陈瑛梅继续写下去的勇气。她手中的笔,足有千斤之重,让她每写一个字,都要用尽全身的气力,而不争气的眼泪更是不听话地汹涌而出。
2
陆天侨的四川老乡给陆天侨送来一条熏猪腿。
陆天侨离开四川已经多年,长期在高原生活的他,对气候湿润温和的蜀地有着很深的感情,看到老家的朋友特地送来四川风味的熏制猪肉,非常高兴,安排陈瑛梅晚上做了大家吃,他已经多年没有吃过熏肉了。
煮好了切片吃,味道最正,和莴笋条炖着也好吃,炒萝卜干也不错,再加点蒜苗,更提味。陆天侨说的时候,简直有点迫不及待了。
细心的陈瑛梅却在这只熏腿上发现了问题。
天侨你看这条猪腿有什么问题没?她暗示陆天侨。
问题?有什么问题?我看你才有问题。见陈瑛梅对着这条猪腿翻来覆去地打量,陆天侨心里便有不快在生长。
看着陆天侨不高兴的表情,陈瑛梅说,你没觉得这条猪腿明显很小吗?
是吗?也是。
还有,它的颜色不正常。
不正常?我怎么没看出来?
你再仔细看看。你可是吃着熏肉长大的,应该知道正常的熏肉是什么颜色。
不就是白了点吗?
是啊,这条猪腿,不但颜色不正常,大小也不正常。我问你,你小时候在四川,杀年猪的时候,会杀没长大的小猪过年吗?
怎么会?过年,一定得是年猪。养得最大、最肥的那头。
那是啊!谁家会杀没有长大的小猪过年呢?
有道理。但那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啊!
怎么没有说明问题?你说了,年猪一定得杀那只最大、最肥的,那这条小猪腿又是从哪儿来的?
呵呵,你这么一分析,好像还真有点不正常呢!
岂止不正常?问题大了去了!你再仔细想想。小猪,一般人家过年都会继续留着,那这条小猪腿肯定就有大问题。如果不是病死的,就是其它原因非正常死亡的小猪,才会有这样小的猪腿。
病猪肉?死猪肉?我这个老乡也是多年的朋友,总不至于这么不地道,巴巴地几千里路上给我拿块死猪或病猪的肉来送给我吃。他不怕出问题啊?
人总是有侥幸心理的呀!也许你的这个朋友的肉也是别人送的,他自己也没有想太多,就给我们送来了。
好了好了,你别再啰嗦了。好好一条猪腿,倒成了你想象的温床了。陆天侨不耐烦地说,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才不怕呢!你好好做上,晚上我们吃。
说完陆天侨转身就走了。陈瑛梅站在那里,看着那条猪腿,心里面翻江倒海。口蹄疫、五号病、瘟病……她把所有知道的关于猪的传染病全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看着这条小小的熏猪腿,一时又不知如何是好。
你一定得承认,人是不能胡思乱想的。如果你收不住思想任其信马由缰,那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可能也不是你能完全控制的。所以有人说了,女人的心,一般不会死在大事上,而是那些一次一次的不经意,成了致命伤。
就说眼前的陈瑛梅吧,当她断定家中的这条猪腿来自一头病猪——一头还没来得及长肥长大的猪,便也断定养猪的人家——生活条件也一定不好——舍不得白白扔了这已经养成的半大的猪仔,于是把死猪用开水烫了去毛,把内脏通通扔了,最后只留下了净猪肉。主人家因为心里多少有些疑惑,所以自己家人没有吃,习惯性地将肉熏上。
陈瑛梅甚至开始想象那一家人熏制这条猪腿的情形:一个光线黯淡的灶房里,散乱地堆着一些秸秆,一口大锅正大张着嘴等待,而旁边的小锅里热气蒸腾——那是主妇做饭烧锅时,为了不浪费同在一个灶上空着的小铁锅,特地添进去的水,为了一会洗涮用。星点的火苗闪烁在黝黑的灶洞里。
在陈瑛梅的想象中,主妇是个头发蓬乱的红脸蛋的胖女人,眉眼并不分明,系一条深色的辨不出颜色的油腻围裙。此时她正抬着头看着男人。男人正踩在一个木制的摇摇欲坠的架子上,手里拿着那条猪腿,小心翼翼地直起身子,准备把肉挂到房梁下。房梁上钉了许多铁钩子,在昏黑的灶房里严肃地空垂着,等待那些不久前用盐和花椒粒腌过的肉块。
女人小心地扶着架子提醒男人不要掉下来,而那个男人,必定会沉默着不出声——只管做手中的活。他们一定同时在想,可惜了这还没长大的猪仔。
男人脚下的那个木头架子,在昏暗的灶房里,发出吱吱的声响……
3
八角、茴香、草果、桂皮、花椒、良姜、荜茇、生姜……各类的大料陈瑛梅全都用上了,又加了烧酒。盐是不能再放了,再者也没听过盐能去毒的,况且这是熏肉,早拿盐腌透了,不需要再用盐。
先用烧开的水煮一道,再用蒸锅蒸一遍,然后又用高压锅压过,所有能想出来的办法,陈瑛梅一一用上了。当陈瑛梅再想不出别的可以杀死病毒的招数,便把油锅烧开,准备爆炒。
晚上,陈瑛梅给又女儿精心做了她最爱吃的炸年糕。新鲜的年糕被她炸得外皮金黄,内里粘糯,又抹上甜辣酱,摆出好看的花形,放在盘子里端到桌上。琪琪一看见就高兴得直拍着手,问妈妈今天是什么日子。孩子喜欢吃年糕,陈瑛梅平日里却很少做给孩子吃,只有过年节或者孩子生日等重大日子才会郑重地给孩子做一回。这些年,她和陆天侨二人的日子过得非常拮据,为了省钱,一家人平日里的主菜是土豆,蒸了炸了煮了烫了或者炒了,土豆片、土豆丝、土豆泥、土豆块……陈瑛梅会把一样土豆翻新百样做出各种口味来,为单调而贫乏的日子增添着可以咀嚼的味道。
也许是因为放了各种大料,加上本来就是熏制过的,晚上陈瑛梅刚把炒过的熏肉端到桌上,陆天侨和琪琪就直抽着鼻子说香。他们有很久没有这样奢侈地吃肉了。平时买来一斤肉,陈瑛梅还要分成好几块,肥的用来炒菜,油可以用来炒馒头或饼吃,瘦肉可以用来做汤面做炸酱做臊子,总之一斤肉也要吃出几种花样来。她和陆天侨每次尽量让孩子多吃点,孩子在长身体,不能缺营养。这会儿琪琪拿起筷子夹了肉就往嘴里放。陈瑛梅狠下心,一把将那块肉用手夺下来,放在自己碗里,给琪琪换了她喜欢吃的年糕。一向乖巧的琪琪不明白妈妈为什么突然这样做,流着眼泪却不多争辩,抽泣着安静地吃着自己碗里的米饭,眼泪甚至掉进了碗里。陆天侨看到了,骂陈瑛梅又犯病了,自己动手给宝贝女儿夹了许多肉。陈瑛梅又气又急,却不想再用什么话来辩解,连忙把孩子碗里块形大点的肉夹出来放进自己碗里,心里暗想,也许孩子少吃一点,不会中毒太深。自己却狠下心,大块大块地吃肉,并不顾及陆天侨和琪琪不解的目光。
陈瑛梅心里有太多的苦水,却无法说出,自己大块咀嚼那熏肉时,竟是有几分上刑场的悲壮。尤其是她看着陆天侨有滋有味地吃着,而女儿琪琪小心翼翼地看着妈妈与平日完全不同的做派,满腹的疑惑、委屈还有不解全写在孩子的小脸上,让陈瑛梅心痛万分。每一次的吞咽,完全是机械性的,那嚼在嘴里的肉,陈瑛梅根本没吃出滋味来。
她尽量平静地对琪琪解释,这肉不太新鲜,改天买新鲜肉给你吃,今天尽量少吃。
琪琪问道,那你们吃了就没事吗?
我们是大人,抵抗力强。你是孩子,免疫力差。陈瑛梅努力寻找理由,努力摆出平静的样子。她越是这样,陆天侨就越是看她不顺眼,又骂了她一句神经病。
陈瑛梅尽量地多吃,这样陆天侨就吃得少。陈瑛梅不希望陆天侨出事,他毕竟是琪琪的亲爸爸,如果猪肉真的有问题,她希望灾难最终只降临到她一个人身上。
当然我还得负责任地说一句,陈瑛梅心里多少还是存着一丝侥幸,希望事情的发展方向并没有她所想象的坏。
4
后来,当陈瑛梅把吃熏肉的一节讲给郭昕听时,郭昕狂笑不止。陈瑛梅看着大笑到呛着的郭昕时,心里有隐隐的不快浮上来。
眼前嘲笑她的这个男人,根本不会理解那天她心如刀绞的痛苦。这个叫陈瑛梅为小东西的男人,笑过之后说,傻瓜,让我说你什么好?平日里看你蛮聪明,怎么关键时候却变成这样?真不像你。小东西。他再一次叫着她小东西,语气中有亲昵,有疼爱,还有怜惜。
郭昕还埋怨她,说她怎么不告诉他。如果猪肉真的有毒,她吃了就被毒死了,那他岂不是永远也不能再见她了么?郭昕问陈瑛梅,怎么就能舍得下他?
之后陈瑛梅也在想,自己怎么会傻到那个地步?明明疑心肉有问题,竟然还听从陆天侨的安排,花那多心思把肉做熟端到了桌上。其实她完全可以把那块猪肉扔了,到市场上重新买一块熏肉来做了吃。这其实也是她平日里养成的节俭习惯使然。平日里,如果不是过年过节的,她总是尽量少去市场少花钱。
还有一层原因,是陈瑛梅自己一直在回避却始终无法回避的原因。那就是她和丈夫陆天侨之间的问题。结婚十几年了,他们不痛不痒的平淡婚姻生活,各自所产生的对对方的漠视、厌倦甚至敌视时时困扰着陈瑛梅。许多时候,两个人都看对方不顺眼,于是便有意无意地制造出更深的隔膜,随着时间的推移,便形成一道鸿沟。其实话说过来,陈瑛梅的婚姻也还没糟糕到无法继续维持的地步。拮据的生活,虽然消磨着对婚姻的激情,但推日头下山倒是很容易。这些年,陈瑛梅想不出改变的方法,也无力改变;而陆天侨,更是适应这种状态,根本没有想到改变。
陈瑛梅想到这里,心里又添了一层心事,重重地压着自己,竟连呼吸也有些艰难了。
只是,为什么自己没有想到郭昕?没有想到要请他帮忙想办法解决?甚至连向他讨个主意的念头都没产生?陈瑛梅觉得自己真是傻到家了。
陈瑛梅认识郭昕是在三个月之前。那一天陈瑛梅三步并作两步快步走出小区门口准备去公交站时,从同一个方向开车来的郭昕突然停下车来问她去哪儿。那时陈瑛梅并不知道,郭昕不止一次留意她步履匆匆地穿过小区,疾步往公交车站的身影。郭昕甚至还知道她的单位离自己的单位并不远。
当时陈瑛梅并未多想,就上了郭昕的车。按照正常的逻辑,这于情于理上似乎都说不通。这也不是她陈瑛梅的行事风格。但是很奇怪,那一天,陈瑛梅神使鬼差地上了郭昕停在她面前的车,放心地坐在驾驶室副座上,还暗自庆幸有如此之巧,两个人的单位居然就离得不远,住处也不远。下车的时候,在庆幸自己遇到了好人的同时,陈瑛梅也想过把车钱给郭昕,但想到打车的费用是公交车的十几倍还多时,多少有点肉疼。于是陈瑛梅便小心地问郭昕,我该给你多少钱?
听到陈瑛梅问话的郭昕笑了,陈瑛梅能感觉出他的笑里有轻蔑还有不屑,心里更增添了一些懊恼,于是马上把不快摆在脸上,阴下了脸。
看到陈瑛梅不高兴了,郭昕马上说,只是顺路而已,谈钱就没意思了。如果下班后坐公交车不方便,你还可以搭我的车。我六点钟下班,你可以在这里等我,我再带上你。
郭昕后来告诉陈瑛梅,他在那一刻想起了自己的妻子——一个永远挑剔的女人,一个永远都觉得一切是理所当然,任性而横蛮的女人。陈瑛梅的身上,有一种他始终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东西,很是吸引他。
认识的过程就这么简单,从此陈瑛梅每天都带着一点点愧疚坐郭昕的车,和郭昕一起上下班。
应该是气场,说明白一点,就是缘分。后来两个人熟悉了以后,说起认识的过程,不约而同地这样想。
5
刚刚换了新单位的陈瑛梅觉得每一天都异常艰难。在超市工作了六年,习惯了上午班和下午班两班倒的日子,陈瑛梅甚至希望自己一辈子就这样在这家超市一直做下去,直到干不动为止,但是她没想到超市会换老板。新的老板一来,便把原来老板后面的员工找借口一一辞退了,不得已陈瑛梅又得去找新的工作。
打工的日子并不容易,陈瑛梅好不容易找到了在一家公司做文案的工作。面试的时候,陈瑛梅撒了谎,把自己一窍不通的文案工作说成熟悉的。也许是看她形象较好,那一天负责招聘的主管并没有过多地盘问她的工作经验,只是告诉她,第二天就来上班。于是陈瑛梅开始了新一轮的打工生涯。从早先的纺织企业破产后开始打工,陈瑛梅渐渐明白了生活和生存的区别,她不敢苛求太多,只希望早点把房贷还清,再平平安安把孩子养大。
陈瑛梅有些许兴奋。兴奋的是,自己竟然可以从一个超市的小小营业员一下子转变身份,进入如此规模的公司上班。她从以前的宣传栏上看到公司的职工代表有一百多人,看着他们穿着整齐的正装——藏青色西装,坐得笔挺,在宽大的会议室里听总经理做报告,心里庆幸自己终于可以摆脱超市里那些挑剔的顾客,摆脱那些味道纷呈的油盐调料——她在食品区,可以坐在干净亮堂的办公室里,再不用倒班。从此可以和上班族一样,早上上班,晚上下班,周末和法定假日正常在家休息。
当生活规律就此改变,忙于适应的陈瑛梅虽然满怀兴奋和喜悦,但更为眼前的工作忧心不已。一切都得从头来,正常资料的归档,数据的录入等等最简单的工作,在陈瑛梅看来都有登天的难度。自己对电脑几乎一窍不通,什么Word,什么Excel,一些基本的操作对她来说,简直就是老虎吃天——无法下口。
陈瑛梅拿着鼠标,战战兢兢地操作着,唯恐不小心操作失误把机子搞坏。键盘她更是不敢摸一下。而一上班,主管交给她的,竟是要她做宣传栏,宣传栏的内容,与刚刚闭幕的党的十八大有关。
当她一个人站在公司的宣传栏下,看着以前不知道是谁做的关于职代会的宣传栏,心里面填满了东西,七荤八素。
宣传栏,宣传栏,陈瑛梅梦里都是宣传栏,但自己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入手做。如果可以画出来,她真的想用笔给画出来。一筹莫展的她,夜里都无法安睡。她不敢过多地请教同事,怕因此让同事觉得自己无能而失去了这得来不易的工作。进了这个单位,陈瑛梅才明白自己真正的身份,才明白为什么招聘见面会上人事口的招聘人员对她的漫不经心,甚至都没有细问过她的特长以及工作简历。她终于知道这家单位所需要的,不过是个能干杂物能跑腿的人。这是一家规模不小的企业,各方面都有非常正规严格的制度,办公人员分为两种,一类是合同制正式员工,另一类就是她这样临时工。由于身份的不同,也决定了陈瑛梅一类的人在公司的地位,这类人在这里几乎都是小心翼翼地干工作,唯恐稍有不慎自己又得卷起铺盖再一次开始漫长的寻找工作征程。
陈瑛梅不敢给陆天侨说这些,怕他又一次嘲笑她。本来她换工作,他就有点不高兴。陆天侨想让她再找一家超市干,但陈瑛梅不愿意。她已经在超市站了六年,整日做着那一成不变的工作,那份毫无技术含量,带不来任何成就感的工作她早就厌倦至极,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机会转变,她可不想轻易放弃这得来不易的机会。
然而转变,仅仅只是两个字,说起来只是舌头、牙齿和嘴唇稍稍碰触就可以蹦出来的字,要她来实践,简直是千难万难。
她对电脑的无知是最大的障碍。发邮件,上QQ,她通通不会,她没有自己的QQ号,更不知道怎么打开和保存文档,连开关机的顺序,她不也知道。主机和显示器,到底哪个先开,哪个后开,哪个先关,哪个后关,她似乎总也搞不清楚。她买来一本电脑知识入门的教材,没有白天黑夜地拼命学习。
陈瑛梅和陆天侨曾计划要买一台电脑,但是捉襟见肘的日子,让她只能含了期待去等待永远在重复却又无法预知的明天。她知道,如果房贷不还清,这个电脑就只能在遥遥无期中等待。而他们的贷款,足足贷了二十年。
二十年,她算了算年龄,她和陆天侨就得步入老年了。她连想象都不敢。
6
在陈瑛梅看来,郭昕是个奇怪的男人。他有时热情,有时又异常冷漠。比如,有时候他听完陈瑛梅的话,不置可否的同时,还会从鼻孔里冷笑。他的笑,有时会让陈瑛梅无地自容。
还有,陈瑛梅几次想请他吃饭表示一下谢意,她不认为自己每天蹭郭昕的车是天经地义。但郭昕总是拒绝。为什么拒绝,他也说不出理由来,总之是两个字:不去。
郭昕每天都在固定的时间和地点等候陈瑛梅,然后一起上班,一起下班。一路上的几十分钟里,他经常沉默着一言不发。陈瑛梅很好奇,如此沉默寡言的男人,这样风雨无阻地接送她,让她不解。陈瑛梅有时候死盯着这个男人看,她之所以这么大胆,也有点做给他看的样子。郭昕的皮肤黝黑,额头突起,嘴唇厚实,那一张脸总是刮得干干净净。
陈瑛梅知道郭昕不是坏人。她从郭昕接打电话的语气中能听出来。偶尔郭昕会说起他的女儿。那个叫小叶子的女孩只有四岁,经常给郭昕打电话,电话里的郭昕远比陈瑛梅的老公陆天侨温柔、耐心。
有几回,让陈瑛梅更为感动的是,郭昕提前下班了,回到家不久的他,竟又开了车出来接她。
陈瑛梅对郭昕说,这样来回跑,太费油钱,自己也不好意思,让他以后打个电话告诉她一声就行了,她会自己坐公交回家。但是郭昕说几个油钱算什么,依旧坚持着每天的接送,仿佛军人在一丝不苟地执行上级命令。有一次陈瑛梅实在忍不住了,就问郭昕为什么对她这么好。郭昕笑笑说,我不是答应过你吗?一起上下班啊。
陈瑛梅感动了许久,她甚至不记得郭昕几时这样说过了,然而郭昕却真的就这样去做了。她知道这并不是她想要的原因,却觉得已然足够。对于生活,她的要求并不多。既不等待,也不强求,这应该是她所求的最佳状态。
有一回,单位有同事见了郭昕接送陈瑛梅的车,问道,那是你老公吧?车挺不错的。
同事的话让陈瑛梅心下一惊,她似乎从来没有留意过郭昕的车不错在哪里。她是车盲,对各种类型品牌的轿车一无所知,只略能认出QQ轿车——因为车型与普通轿车区别很大。她觉得有一辆QQ轿车也不错,既不用在上下班的高峰期挤公交,也方便一家人出行。但只能是奢望而已。
所以当单位的同事再次问起来关于郭昕的车时,陈瑛梅的心下甚至有一丝小小的得意。她和许多人一样,免除不了虚荣心,眼前的郭昕,正恰如其分地满足着她的这点需求。
时间已经进入深冬,高原的这个季节,寒风几乎是带着刀子穿行在高楼大厦和小巷大街。郭昕的车,让陈瑛梅免除了日日等车挤公交的过程,让这个严酷的季节有了别样的温暖。
7
那一天,陈瑛梅准备下车时,郭昕的手突然伸过来,用手背轻抵着她隆起的胸部碰触了两下。然后问她:大不大?
郭昕从来都没有非分的要求,他从不说荤话,也不会有意无意地引逗她。正因为如此,那一刻的陈瑛梅在感到突然的同时觉得屈辱,但是她根本没有勇气回敬郭昕的无理言行。超市里,她习惯了对最挑剔的顾客陪上笑脸,不厌其烦地推销那些新的产品,忍受顾客的不屑和无理;在家里,她习惯了陆天侨十多年如一日的冷淡、漠视;在新的单位,她要习惯同事和领导因为她业务不熟练而给予的诸多指责……她要陪上一百个笑脸面对这些人的不耐烦和对她的轻视,甚至厌恶;她也习惯了每一天都在惴惴不安中度过,深恐由于自己的不小心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她的性格里,有太多的自卑和怯懦。
陈瑛梅既没有呵斥郭昕,也没有回答郭昕的问话。她没有说再见就下了车,却在下车后忍不住想哭,感觉自己的两条腿足足有千斤之重。她强忍下难过进入办公室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心中淤塞着羞耻和眼泪,不知所措。
陈瑛梅必须得承认,自己对郭昕还是有好感的。郭昕让她觉得自己从此是有了支撑的,让她觉得自己再不是一个人行走,也让她甘于继续忍受丈夫的粗鲁和冷漠,甘于忍受生活带给她的种种艰难。郭昕的细致和贴心自然是陆天侨所没有的,而且郭昕几乎对她无所求。她知道这不正常,也知道迟早有一天会发生什么事,甚至心里还含着隐隐的期待。虽然自己并不想轻易跨过道德的底线,但是自己到底想要什么,陈瑛梅甚至都不能明确地表达出来。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天上不会掉馅饼,她不是不知道,却仍然固执甚至存着侥幸心理,一如上回吃那块熏肉一样。郭昕突然如此随意和轻浮的举止,又让她备感受伤,然而转念又去安慰自己,郭昕是个成年男人,而且还是个对她如此关照的男人,更是个她不讨厌的男人,如果郭昕始终像化不开的冰一样对她无动于衷,她也会失望的吧?
办公室里的事让陈瑛梅焦头烂额,她来不及细细咀嚼早上郭昕的言行举止,也没有时间因为仅仅三个月就这样被郭昕俘虏而感到羞愧。这和时间无关,陈瑛梅想。
那两个宣传栏终于做出来了,不锈钢架闪着金属的光泽撑起两块与陈瑛梅个人几无关联的内容,醒目地摆在单位大厅的一侧。
当陈瑛梅与制作公司的人一起放置好两块宣传栏,她有了一丝小小的成就感:想到每一位走过大厅的人都将看到上面的内容,这些人中,有些人或许知道这个宣传栏的制作者是她陈瑛梅,有些人或许不知道。她觉得这些都无关紧要,因为摆在那里,就是成绩。
陈瑛梅根本没想到接下来她要面对的事情。
陈瑛梅注意到有人对其中的一个宣传栏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她以为他们在点评上面的内容。她自信这些内容绝无问题,因为毕竟是主管、办公室主任和分管领导层层审核过的。
小陈,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办公室马主任打来电话,让正在桌前整理文件的陈瑛梅马上过去。
陈瑛梅放下手中的活,立即前往马主任的办室。在楼道,她习惯性地向着宣传栏的摆放处看了一眼自己的成绩,却奇怪地发现,宣传栏不见了。
小陈你怎么回事?才上班不到三个月就给我捅这么大的娄子?马主任拧着眉毛,脸色非常难看。
陈瑛梅想不出自己做错了什么,脑子里飞速地将近期的工作回掠一遍——资料归类、文件发放、宣传栏,甚至连打扫卫生的细节也想到了,却怎么也想不出自己在哪里出了纰漏。
宣传栏你到底看了没?
宣传栏?我看了呀!陈瑛梅不假思索地回答。
这也叫看?
马主任将两张宣传栏的样稿扔到她面前。其中一张样稿上,画着醒目的几个黑圈。
连最起码的错别字你都没看见。还有标点,也是错误百出。你这样做工作,让我怎么再用你?
陈瑛梅拿起宣传栏的样稿,这才看见,那几个画着圈的,全有问题。“舆论”的“论”打成了“伦”,关键的“键”打成了“健”,逗号和顿号不分。
对不起,马主任。陈瑛梅无力地说。
看着这些,陈瑛梅简直无地自容,她没有理由为自己辩解,看着马主任背过脸去不理她,她默默地转身回办公室。
没想到自己竟会如此大意,如果不是这样标出来,陈瑛梅根本想不出自己错在哪里。这些与文字有关的活,本来就不是她的所长。那她的所长在哪里?她自己也不知道。在早先的单位当营业员,下岗后来又在超市卖了六年调料的她,学校里所学的财会专业就被扔到了爪哇国,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专长是什么。
宣传栏的这些文字,是经领导一层层审核过的,陈瑛梅根本没料到审核原来仅仅是走过场而已。只怪她自己没有经验,文化水平不高,平时不懂得学习才造成这样的失误。
不断地检省自己,陈瑛梅觉得疲惫异常,周身每一个毛孔都散着无力和无助。她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想到昔日超市的同事在得知她找到一份坐办公室的工作时,那一瞬间写在脸上的羡慕和嫉妒,想到陆天侨对自己长期的轻视与忽略,想到郭昕对自己看似尊重实为轻慢的言行,她突然觉得自己被死死地困住了,连挣扎都难。
8
下班了,陈瑛梅失魂落魄地走出办公室,走出办公楼,走出单位的大门。一个人行走的她,突然听见一阵急促的汽车喇叭声。回转身,看到郭昕的车正紧跟着自己。
突然想起郭昕早上问她的胸脯大不大,无边的怒火在陈瑛梅的胸中猛蹿,恨不能烧了整个世界,却又像困在玻璃瓶中的飞虫,只能眼看着瓶子在顽童手中抛来抛去,除了晕头转向,自己什么也做不了。
郭昕看她一味向前走,跟了一段后,把车停在她前面,下了车截住她。
看陈瑛梅还是义无反顾的样子,郭昕一把拽住她的胳膊。
你怎么了?生我的气了么?郭昕满脸无辜地问她。
她还是不理。只顾走自己的路,满脸的决然。
你到底怎么了?我哪里得罪你了?郭昕不死心,追问她。
陈瑛梅不想说话,她害怕自己一张口就会彻底崩溃。
郭昕到底是男人,虽然陈瑛梅拼命抵抗,但郭昕还是把她拉进了车里,按在座位上。给她系好安全带,关上门,然后去开车。
陈瑛梅看着郭昕从车前走过的匆忙上车的身影,有东西在那一瞬间坍塌。
你今天怎么了?车子缓缓启动,郭昕又一次问她。是不是受什么委屈了?在单位里,谁都会有不如意的时候,但不要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记得要对自己好。
郭昕的“好”字刚落下,陈瑛梅的眼泪顿时汹涌潮起。
小东西。郭昕慢慢开着车,一边像哄小孩子一样,拿出纸巾来擦她的眼泪。怎么了嘛?说一说,别光顾着自己哭了。
郭昕给她擦眼泪的手十分笨拙,他一手把着方向盘,不时注意前方的路面。
小心开车。她说。
后来郭昕把车停在一个偏僻而安静和小道上,然后注视着她,又一次问她:怎么了?
陈瑛梅不知道如何开口。刚才郭昕说不要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可是真正做错的却是她陈瑛梅自己,她如何找理由给自己开脱?
想起那一次吃猪肉的事情,想起郭昕那一次的嘲笑,想起陆天侨十几年里的不冷不热,想起自己站柜台受顾客奚落……许多的片断在脑中放电影,无一例外地变成了催泪剂。
隔着变速杆,郭昕伸出手臂来揽住她的肩膀,轻轻地拍打着抚慰她。
郭昕的手臂孔武有力,陈瑛梅甚至能感觉到这只手所传递的力量,突然想让时间就此静止流动。然而转眼天就黑了。
郭昕问她好点了没?征求她的意见,问她要不要去吃点东西。
然后在一个火锅店里,隔着蒸腾的汤锅,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涮下各类的菜品。
这餐饭吃得很温馨,郭昕原来是个非常幽默风趣的人,肚子里装着不少的奇闻轶事。严肃乏味的陆天侨,相形之下逊色太多。
陈瑛梅知道自己不应该将两人这样比较。结婚这些年了,第一次单独和异性坐在一起进餐,气氛竟是如此温馨。窗外的城市早是华灯灿烂,餐厅落地的玻璃大窗蒙着水汽隔开了冷空气,桌上的金边高脚杯里盛着的透明液体泛着美好的琥珀色,喝下去口感酸甜适宜。陈瑛梅的胃口大开,酒量竟也是出奇地好,一杯一杯频频见底。转眼两个人就喝下几瓶红酒。
等吃完饭出了火锅店,当冷风迎面吹来,陈瑛梅顿感天旋地转,站立不稳。
郭昕适时地伸出手臂扶住陈瑛梅后,又将她揽进怀里……
9
头痛欲裂,口渴得要命。在梦中不断寻找水源的陈瑛梅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竟然睡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身边是还在酣睡的郭昕。
按住太阳穴,陈瑛梅努力回想吃完饭的发生的事情,却只记得冷风中郭昕温暖的臂弯。
看到散乱地堆在椅子上的衣服,陈瑛梅没想到自己竟是如此轻易地跨越过道德的底线。羞愧、后悔、自责、痛苦一起抓住了陈瑛梅,看着晨色微曦,她手忙脚乱地穿衣服。
郭昕醒了,看着她惊慌失措的样子说,昨天你醉得很厉害。
陈瑛梅觉得自己应该发火,应该打郭昕耳光。难道自己喝醉了,就给了他可乘之隙?
但陈瑛梅的火根本发不出来,她也伸不出手打郭昕耳光。这一切怨不得别人,只能怪自己轻薄不检点。
匆忙中出了门,寒气迎面袭来。看见冷风中三三两两的人都瑟缩着行进,看着空阔向前不断延伸的路面,陈瑛梅突然不知道自己该走向哪里。
10
再一次遇见郭昕是半年以后了。
琪琪感冒了,带孩子出来看病的陈瑛梅,在儿童医院的门诊大厅遇到了郭昕。他带着一个小女孩在挂号窗口排队。
郭昕没有看见陈瑛梅。隔着不断来来往往的人,陈瑛梅以陌生人的眼光打量郭昕,还是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带着冷峻,带着沉着。
陈瑛梅并不想上前和郭昕打招呼。之前她也无数次拒接郭昕打进来的电话,并有意识避开他的车。原因只有一个:她知道自己只是他口中的小东西。她做不到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轻易的相遇和轻易的背弃一样,一切都来得没有预兆。或许自己不是厌倦,是更期待。或许一切皆无意义。
给琪琪看完病,陈瑛梅看到一个女人,正在人行道上飞奔。扎了一根马尾的女人穿着并不时兴,奔跑的姿势有点笨拙,手臂也没有完全打开,显然不是经常锻炼的那种,但女人正在全力向前奔跑。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个女人如此狂奔。不知道她的目标在哪里,起点又是哪里。陈瑛梅和许多人一起注视着这个女人跑过去。女人跑过健身中心,跑过青百超市,跑过丝秀发艺,跑过西门子电器……女人把城市的喧嚣和繁华一一抛在身后,义无反顾地不断向前。
女人奔跑的姿态感染了陈瑛梅,她也想让自己来一回尽情的奔跑。琪琪正紧紧攥着她的手,问道:妈妈,为什么这个阿姨要这么跑?她不累吗?
她累,她当然累。可能只有不断地奔跑,才能让她好过一点吧。陈瑛梅对女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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