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侃
宁折不弯的歌者
——“七月派”诗人方然寻踪
孙 侃
1943年时的方然,照片非常模糊,但已十分珍贵。
一
1949年5月3日下午,方然身穿整洁的铁灰色中山装,和冀汸在杭州中山中路方正大茶庄门口,欢呼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入城式,他们身后是杭州“安徽中学”的师生。此时,方然的一个身份是杭州安徽中学的校长,另一个身份则是中共浙东游击队杭州联络点的负责人。所以此时此刻,他在激动之余还有一股极大的宽慰——在安徽中学成为浙东游击队联络点期间,他所付出的辛劳、所经历的冒险,一时无法道尽!
但必须一提的是,杭州的和平解放,方然也功不可没。一是在杭州和平解放前几个月,方然暗地去了一趟四明山,见到了浙东游击区司令员马青和副司令员刘发青。二是解放军兵临杭州城下之时,方然受党的指令,通过姑父方治(方是国民党军的退役军长)与杭州城防司令的良好关系,曾先后几次去见那位城防司令,与他谈判和平解放事宜。而解放军入城后,刘发青副司令员的住处也就安排在方然这位姑父家里。
但方然毕竟是一个诗人,解放的杭州给他最大的“收益”,便是激情澎湃,诗兴大发:那些天,他不但召集文朋诗友,拟写欢呼解放的“街头诗”(冀汸至今还记着,虽说那些“街头诗”不乏宣传鼓动色彩,却也妙句连连);而且又与阿垅和冀汸(三人均为“七月派”诗人)共同署名,在杭州《大华日报》上刊登启事,寻找在杭的“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战协会”会员,请他们来安徽中学聚合,共同商讨如何成立新的文学社团。
文人魏猛克被《大华日报》上的这则启事吸引来了。这位三十年代颇为活跃的作家不仅带来了不少出自解放区的文学作品,还对方然说:你们的动作有些慢了,杭州的一批文艺工作者已在发起筹备“杭州市新文学工作者协会”,他们的规模更大,响应者甚众,因为这个协会的发起人不少就是共产党员,比如画家倪贻德、刘苇,新闻工作者谢狱、周冷、王廉芳,教育工作者陈友琴、袁微子等人。魏猛克还说,这协会的规模还蛮大的,因为协会还下设若干分支,如“新文学工作者协会”、“新美术工作者协会”等,如果你们愿意,可以参与其中,协会是很欢迎的……
方然们当即拊掌称是。而方然们的加入,也大大加强了这一拟议中的协会的力量。不久后,在该协会第一次理事会上,方然被推为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负责日常工作,阿垅和冀汸则被选为理事,“杭州市新文学工作者协会”的牌子,就挂在杭州安徽中学。一年多之后,即1950年的下半年,“浙江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筹备委员会”正式成立,刘开渠任主任,舒模任秘书长。筹备委员之一的方然,出任文联编审部部长。随即,“杭州市文学工作者协会”也宣告成立,仍兼着安徽中学校长一职的方然又当选为副主席兼秘书长。
1950年的秋天,胡风夫妇以及路翎夫妇、贾植芳夫妇从上海来到杭州,也住在安徽中学。胡风夫妇此行是为了寻访冀汸、阿垅、罗洛、朱谷怀等朋友,并顺便在杭秋游。胡风曾在其《回忆录》中说:“之所以想到杭州去,是因为方然在那里办安徽中学,冀汸等都在那里教书,他们一直来信希望我们去游西湖。”“我们一起游西湖,在苏堤、白堤上散步,在三潭印月喝过茶。到过岳坟、秋瑾墓,还到了灵隐寺,在寺前溪边喝过茶。正逢上海某影片公司来拍外景,认出了我,很高兴地给我们拍了几张照片,有在大石佛前照的和正在爬山时照的,算是这次游杭州的纪念。”
对于一向敬仰胡风的方然,胡风等人的到来,他的兴奋可想而知。作为文艺界的重要人物,胡风在杭期间,出席了中共浙江省委宣传部为他举行的座谈会,还分别向杭州艺术专科学校(即今中国美术学院)和浙江大学的学生作了专题讲演。滞留在杭的阿垅此时仍无固定工作,胡风打算将他推荐给在解放军某部担任政治部主任的彭柏山,将其招入部队;而对于安徽中学,胡风则反复建议方然把它交出去,因为它的历史任务已经完成,方然应该全身心地深入到文学组织工作之中,甚至去农村或者矿山体验生活,以便创作出更多更好的作品。
其间,彭柏山也来到杭州,与胡风夫妇及在杭文人在杭州艺专举行了一次聚会。胡风在聚会上作了讲演,对当时的文艺现状,反复表达他的忧虑。当时,听了胡风的讲演和谈话以后,魏猛克不加掩饰地对方然预言:“周扬和胡风还要大干一场的。不过两个人的地位今非昔比了!”这些尖锐的观点让方然不无惊诧。
果然,数年以后,也就是1955年,曾与胡风夫妇此番来杭有过接触的人士,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株连。聚会被说成“反革命集会”,讨论被说成“反党密谋”,作家个性的流露被说成是“向党闹独立”……一次又一次的“检讨”、“交代”都不可能把自己洗刷干净。方然更是在劫难逃,胡风此次来杭,竟成为方然被认作是“胡风反革命集团骨干”的铁证之一。
二
2013年8月,江南一带最炎热的那段时间,我与沙牧先生一同来到了方然的出生地,安徽省怀宁县凉亭乡四武村。依傍长江北岸的怀宁县历史上名人辈出,革命先驱陈独秀,教育家、化学家王星拱,“两弹元勋”邓稼先等现当代重要人物都出生于此。而关于方然出生地凉亭乡这一地名,据称,乃因在该乡区域内有“朱家凉亭”这一历史遗存而得名。
方然的祖辈究竟依凭何种行业发家,已不得而至成为他日后走上教师岗位的动因之一。朱星五老人回忆说,与方然见面的几年后,为了寻找一份他所期望的工作,他曾给方然写过一封信,希望得到方然的帮助。因为在朱氏族人眼里,此时的方然“很吃得开”。但“当时根本不知道传琴就是方然。把这两个名字连在一起,是在‘反胡风运动’开始后才知道的,那当然是后来的事。”朱星五老人说。然而没想到的是,方然并未满足他的要求,只是给他回了一封信,在肯定他写字功底扎实的同时,建议他自力更生,自谋出路。
这样的勉励,这样的拒绝,既流露出方然不加掩饰、待人真诚的脾性,又体现了方然一向讲求自立的个性。
可惜,“反胡风运动”掀起之后,方然老家随之波及,与方然有过交往的朱星五老人自然也难逃其咎。被整得苦不堪言之后,朱星五不得不烧毁了这封珍贵的信件……
三
1938年,方然高中毕业。此时,国民政府的首都南京已经陷落,日军的铁蹄踏遍了长江两岸。即便是偏僻的乡村,也已无一处安宁祥和之地。
而此时,19岁的方然已打定了赴延安的主意。
方然读高中时,学校有一位名叫周力行的军训教官,是地下共产党员。周力行一直关注着身边的每一名学生,物色着能成为共产党新鲜血液的人选。方然尽管出身于殷实人家,但没有纨绔习气,且思想一向进步,所以周力行一再鼓励方然投奔延安。此时已是国共两党合作之际,奔赴延安相对容易。于是,在周力行的帮助下,方然便经西安抵达延安,并进入陕北公学学习——周力行在解放初期曾担任新民主主义青年团浙江省委书记,这是后话了。
但到了1940年前后,国民党当局对于共产党边区的经济封锁越来越严,于是边区政府不得不组织人员疏散,很多热血青年或上前线,或回到国统区。方然被疏散到了四川成都,并考入西迁于此的金陵大学中国文学系。除了中国文学系,痴迷文学的他还能选择别的什么系么?
“别以为我是开小差出来的!”在自己人面前,方然经常反复声明自己离开延安的真实原委,“没有谁自由行动。我就是接受组织安排,带着组织关系离开的。”以此表明自己是个坚定的共产主义信仰者——即使此时的他还不是共产党的正式一员。
1942年,尚在求学的方然与杜谷、芦甸等人成立平原诗社,出版《平原诗丛》。毕业后在成都、重庆等地中学教书之时,他更是狂热地投身于诗歌创作。此时胡风主编的《七月》和《七月诗丛》影响甚巨,几乎成了当年所有青年诗人崇仰的刊物。方然在蜀期间结识的绿原等诗人,又都是不折不扣的“七月派”,于是方然也顺理成章地成了“七月派”中的一员。
虽然,方然究竟何时与胡风首次见面,如今已不可考,但两人以诗结识,初识的地点是在成都,这是可以肯定的。
日本投降以后,方然继续居住在成都。20多岁的他已在文坛享有盛名,当局对他的关注也日甚一日。而他桀骜的个性无法让他过一种隐居的生活,他的激情、张扬、好斗,往往在不经意间流露,既会得罪当局,同时也会得罪同行。1947年5月底,重庆的《新华日报》遭到查封,由于方然所写的尖锐辛辣抨击国民党政府的文字及他的真实姓名和住处,在一堆未来得及销毁的文稿中被发现,6月1日,重庆警备司令部将方然关进了监狱。直到两个月后才被“保释”。
方然的同学谢韬在1943年时的留影
对于方然的这次被捕及保释的过程,曾任《新华日报》记者的谢韬讲述得十分清楚。他在回忆中说,方然被捕后,亲友们利用各种社会关系,开始了紧张的营救。方然的伯父朱勉鋆,此时在国民党军队任职,方然的姑父方治又是一名军长。由此,方然的妻子钱瑛发电报向朱勉鋆求助,朱勉鋆给钱瑛寄来一张名片,要她去找重庆行辕参谋长肖毅肃,请求放人,但得到的回答是:“方然这次的政治问题很严重,能不能把他保出来,不一定的。”钱瑛言明方然是朱勉鋆的继子,还声明方然不是什么共产党,只是一名普通的爱国青年。但对方不接受钱瑛的声明,说方然带着学生,煽动学生搞学潮,是个头头。无奈之下,钱瑛再次向朱勉鋆求救。
朱勉鋆即从南京飞至重庆,直接找了肖毅肃交涉,方然才获准释放。条件是离开监狱后马上离开重庆回怀宁老家,不准停留,不准会见任何人。
此时,方然的母亲仍住在怀宁老家,所以方然与妻儿在朱勉鋆处短暂居住不久,便回到了安庆。朱星五老人回忆道,方然回老家期间,钱瑛曾在安庆中学担任教师,方然也在那儿代过两个月的课,然后才告别家人去南京寻觅“出山”。
“方然被保释出狱,即回怀宁老家暂住,这个消息传来时,我已在南京。记得路翎告诉过我,方然不久还会到南京来。就在这时候,南京、上海的大小报都刊登了一条‘中央社’的消息,标题是‘共党分子方然自首’,这对我们无异当头一棒。但上海的朋友们经过分析,断定这是当局造谣,离间破坏,妄图在进步文化界制造混乱。我们便把方然的一篇散文《记望龙楼》在林淡秋主编的《时代日报》的副刊《新文艺》上发表了,算是一种针锋相对的表态。记得方然获释后,又亲自写了一篇措词尖锐的《声明》登在《时代日报》的广告栏内。”冀汸如此回忆道。
然而,方然毕竟是借助在国民党任职的亲戚才得以出狱的,这个情节在多年后当然又成了所谓的“历史问题”,五十年代、尤其六十年代之后,无论如何辩解,他也洗不清自己了。
四
为了写作此文,笔者多次来到浙江医院3号楼探望“七月派”诗人中为数不多的在世者冀汸。
冀汸老人在此住院已经十年多了,尽管早已不能下床活动,但思路仍十分清晰。借助于子女或保姆的“翻译”,仍能听懂他的全部话语。2013年5月3日,笔者为方然之事来到他的病榻旁,一说起方然,这位老人的嗓音便剧烈颤抖起来,两手挥动,显得极为激动。
本文作者前往浙江医院看望冀汸,并请教有关方然的生平。后立者为冀汸女儿殷殷(李华明摄)
冀汸为方然冤案所写的证明材料
冀汸并非方然成都金陵大学的同学,却在六十多年后,仍能如数家珍地回忆方然钱瑛的爱情故事,甚至还想竭力背诵当时朋友们对此“韵事”所编的一乎顺口溜,只可惜记忆减退,断断续续,语焉不详,最后只能“阙如”了。
而93岁高龄的钱瑛虽然依然在世,但毕竟年事已高,身体虚弱,也已无法再提供些什么。不过,在某党校任教的方然与钱瑛的儿子钱家栋,却为我们提供了许多珍贵的记忆。
关于方然钱瑛这段爱情,按钱家栋的说法,最重要的目击者应是同样被打成“胡风反革命集团骨干分子”的方然大学同学、曾任《新华日报》记者的谢韬。谢韬逝世于2010年8月25日。他在日记里对方然的种种回忆,包括若干文字材料,如今仍留存于世。
钱瑛是成都金陵女子大学英语系的才女,金陵女大与金陵大学同样迁自南京。两所大学相距不远,英语系与中国文学系天然的亲近,也是这对男女密切交往的有利条件。但对于钱瑛来说,对方然产生情愫的最大原因,却是方然的诗作:
“男人们把新谷,/一箩箩挑走了,/女人们在田里,/为着抢几十根残穗,/而彼此恶狠地诅骂。/然后又怎样,/伏在眼泪鼻涕与尘土里,/伏在高门大厦底门槛旁。/门槛内是算盘珠子响,/门槛外是深深的池塘。/一个母亲,夜里,/还珍爱着,/那嫁时留下的一双绣花鞋,/把它齐整地摆在池岸上,/然后就拿生命偿还了,/那永远也还不完的苦债呀……”这是方然写于1943年初的成名作《哀歌》的片段。在这首诗中,除了描写底层人们的生活艰辛,着重表达了对不堪凌辱、投水自尽的“母亲”的哀鸣。谁能想到,此诗完成的23年后,方然竟然使用了类似的手法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端庄、温柔的江南女子钱瑛,读了《哀歌》后,非常激动。尽管钱瑛出身于商人家庭,但对人间悲苦之事,依然充满了难以抹去的同情。她给方然写去了一封信,当然主要内容是求教诗艺,但“方然读了她的信,手有点颤抖,他纷乱了,这如何不叫他激动呢!夜晚,他坐在椅子上不言不笑,蹙着眉,他又是在挖心挖肝地苦思结构了。我坐在火盆旁边,赤着脚在烤火。全宿舍的人都睡了,我们清楚地听到打一点钟。”这是谢韬1943 年元月9日日记中的一段。
“我是第一次看着自己点起了火,是自己的灵魂这样炽烈地燃烧着。”在给钱瑛的信中,方然这样不加掩饰地表达着自己的情感。“我拼命地叫自己相信那不是真的,这怎么可能是真的呢?我只是一个极平庸的姑娘,孱弱而愚昧,是不配受你的爱护的。而你同你的诗句,确是多么丰富而超卓。我爱他们,更因为他们对人生表现了一样的刚毅与坚真。”这是钱瑛在面对方然求爱时,对他的肺腑之言。她的谦卑缘自她对诗的膜拜,对诗人的钦服。
这一段带有那个时代浓厚色彩的书信交往,是在1943年元月。从爱的探询和表达,直至山盟海誓,时间跨度竟只有一周。热恋中的两人所有的往来信件,都悉数记录在谢韬的日记中。那个年代就是这样:一份美好的爱情,应该由大家共享。然而,方然是一个“以爱情光荣生命,以生命证实爱情”的诗人,他一生追求的是狂热的爱情,他无法从诗的梦幻中走向现实——这是钱瑛后来对方然情感生活的评价。
婚礼是不久后在金陵大学举行的。婚后的他们租住在金大附近一幢别墅的底层,屋前还有一个漂亮的小院子。很快,这里聚集着前来聊文学、聊人生、聊民主自由的学生,尤其是在黄昏以后。而方然俨然成了学生中的领袖人物。
由于时局的动荡,市面通货膨胀,加之方然投身于“反内战、反饥饿、反迫害”的斗争,无暇顾及赚钱养家,两人在成都期间的生活一向清贫。钱瑛心甘情愿地与方然共同分担着苦难,很多时候她必须放下大家闺秀的架子,为生计而奔劳。1945年,两人的女儿在成都出生,儿子则在三年后出生于暂居的武汉。
五
1946年,方然在成都荫堂中学担任教员,同时任中共地下组织领导的、以中学生为主要对象的半月刊《学生报》的编委。他把向青年学生宣扬左派文学为己任,鼓励学生向《学生报》投稿,以文章的形式发表对时局的看法。一次,他发现一个名叫廖克定的学生擅长杂文写作,便热情地鼓励他要向鲁迅学习,特别是要敢于针砭时弊,揭露社会黑暗。
徐叔通是方然的学生,他在一篇回忆文章中写道:“朱老师书房里的书柜和书桌上放了许多书,有鲁迅、胡风、绿原、路翎等人的著作,还有一本是由他翻译的、刚出版不久的诗剧,他当时就送了我一本,可惜的是,这本书的内容和书名我都记不起来了。”
方然手迹
出于关注时局,以及急于让文学介入现实,方然的文字总是充满了强烈的火药味,他认定批评不能“提虚劲,打空拳”,而是应该从“苟安、萎靡中,抬起头来,看一看人生的高大目的与艺术的高大目的”。可是,方然的一些过于尖锐的文字有时也难免伤及战友,对此,胡风曾在《回忆录》中写道:“过激文字,往往产生了不利于团结的影响。最突出的是,方然对陈白尘《升官图》的批评和对郭沫若《想起了斫樱桃树的故事》的反批评,都使文艺界吃惊,有些恼火。这些过激的情绪也表露在私人的信件中,到了l955年,一起拿了出来,就成了激起众怒的宝贵材料!”
1947年起,方然在重庆通惠中学任教,期间,担任通惠中学《曦光报》顾问。
文学评论家朱寨先生在论述胡风文艺思想时,也谈到方然的口不择言在大后方时期即已流露无遗。当年的方然对臧克家、冯至很不尊重,甚至用不堪入耳的语言说臧克家的诗是“手淫”。这样的文艺批评方式无疑会惹出不必要的矛盾,但方然却并没有正视自己的这一缺点。翻查他留存于世的文字,类似谩骂式的批评竟并不少见。甚至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方然追随胡风反对“以庸俗社会学看内容,以形式主义看形式”的辩论,还激烈批评了杨朔的小说《三千里江山》,动用的语言同样充满火药味。而当时,杨朔的作品在国内读者中被视作艺术与政治完美结合的圭臬。方然如此不顾一切地开火,便毫无悬念地成为他日后反革命的罪状之一,当然这也是后话了。
在上个世纪40年代末,重庆、成都、桂林、昆明一带国统区文坛热闹的表征之一,即是各种文学刊物似乎只要有某个文化钳制的间隙,它们便像杂草一样生长蔓延开来。方然是其中最为活跃的分子之一。1947年,方然在成都与阿垅、倪子明等共同创办了《呼吸》诗刊,自任主编。因为深受《七月》风格和精神的影响,他始终抱着“让诗情跳跃在时代的激流里”的宗旨来办《呼吸》,而这样的办刊思路正是胡风所一向谋求的。曾卓在那段时间去了一趟成都,回到重庆后与文友们叙谈,即有一句由衷的感叹:在成都,那群青年诗人的领袖是方然,什么事情都要找他商量,由他决定。
但此时,方然的影响已不只在成都。冀汸回忆道,在他与方然谋面之前,他已读过方然大量的作品,早就涌上了见他一面的强烈愿望。而此时的方然不仅写诗,还写评论和杂文,甚至还搞翻译。在桂林的《诗创作》上,冀汸就读到由方然翻译的拜仑的《哈罗德的旅行》和雪莱的许多诗篇;在胡风创办的《希望》上,冀汸也读到过方然用化名发表的杂文。
而到了1948年,由于被国民党的监狱关过,又被别有用心的人造过谣,方然一时间无法投奔所向往的解放区,也找不到共产党组织,所以在南京寻觅的那段时间,时常陪伴着他在梧桐树下来回散步,不时宽慰着他的,只有冀汸等几个朋友。
直到此年的五六月间,他去上海找到了胡风,胡风则介绍他与冯雪峰见了面。至于冯雪峰对方然有何指点,不得而知,但此后,方然就去了杭州找姑父方治了。此时的方治虽已从军队退伍,但在安徽同乡中颇有些声望。当时杭州佑圣观路附近有一座“安徽会馆”,被一群流民占据着——占据者中竟还有带着孩子的白俄妇女,里面男女杂居,混乱不堪——在杭的徽商们很想将此会馆收回,并以此会馆办一所中学。正巧此时方然到了杭州,他姑父便向徽商们提议,由大文人方然来筹备此事。姑父的提议很快得到了众人的赞同。就这样,方然以本名“朱传琴”出任校长,并聘请在杭安徽籍银行家程某出任董事长,募集经费。
方然对学校的筹建十分用心,还有意识地罗致安徽籍的教职员工,对此,董事会极为赞赏,认为在杭州设立一所名为“安徽中学”的学校,确已实至名归。而方然则借助于安徽中学,暗地为共产党做了很多有益的事情——解放后,安徽中学与其他几所中学合并,成为如今杭州第六中学的一部分。
方然担任通惠中学《曦光报》顾问时与教师、学生合影(前排左三为方然)(钱家栋提供)
六
解放初期,方然虽仍兼着安徽中学校长,但主要精力已放在省文联的工作上。他是省文联编审部部长,又是实际上的省文联秘书,事务繁忙。而此时担任杭州弘道女中(今杭十四中前身)校长的钱瑛已加入了共产党,整日忙碌于工作;两个孩子还很小,也都需要钱瑛的照料。
“我这个人呐,不善于搞化妆啊,思想没有用到那个方面去。我有点书呆子,好像觉得党交给我这个工作,我就是要全心全意把它做好!没有想到其他的事情。”已届年老后的钱瑛曾向彭柏山之女、作家彭小莲回忆道,她可能觉得自己与方然患难与共,夫妻关系比较牢固,不会再有别的变故,因而疏忽了两人之间的感情交流。方然当时已任杭州市政协秘书长、民盟浙江省委秘书长。钱瑛每次到省政协开会,都只见他在那里忙个不停。两人相遇,也只是互相潦草地点点头。
在冀汸的印象中,1952年之后,方然与钱瑛的婚姻关系已经不可收拾。洞察某些蹊跷的冀汸犹豫了好久,终于慎重地对钱瑛说,“经常有个女的给方然写信。”钱瑛这才证实了自己那份不祥的预感。
关于方然的第二任妻子,笔者专门采访了当时在省文联创作组工作的胡小孩。尽管已经83岁,胡小孩的身体依然十分健朗。他告诉笔者,方然第二任妻子名叫眭达梅,后来曾在省出版印刷技校工作,至今仍健在。那时,她是一名身材高挑、模样俊秀、生性活泼的女孩,特别喜欢跳舞。当年为了学习苏联,每周六都会在省文联举办舞会,眭达梅还多次热心地教他跳舞。胡小孩说,从女性魅力而言,眭达梅的美貌确实非凡,一般的男人都会动心,何况是生性浪漫的方然。
诗人气质的方然不顾一切,很快与眭达梅同居。或许方然觉得事已至此,只能让钱瑛作出牺牲。在钱瑛面前,方然跪在地上,恳求她无论如何予以成全,并保证两个孩子的生活由他负责到底,绝对不增添钱瑛的麻烦。缘分已尽,情何以堪?钱瑛只得对方然说“那你就走吧,我已不愿意与你多谈……”。钱瑛认为对于方然的恳求,她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对方既然是这样,那就只能算了。方然离开以后,钱瑛好几天都不能入睡,饭也不想吃,伤心得都站立不住,只好躺在床上以泪洗面。1953年,方然与钱瑛离婚。
彭小莲在《怀念诗人方然》一文中,还记录了这么一段故事:即便是在方然与钱瑛离异之后,文友们说起他们,仍然把方然和钱瑛放在一起来谈论。后来,同样被打成“胡风分子”的作家顾征南向彭小莲回忆:“那还是1954 年底左右,我们在上海召开华东戏曲会议,我看见一个年轻女的,轻飘得很。我问浙江来的编剧胡小孩,我问:‘这是谁啊?疯疯癫癫的。’他说,这是你们的老朋友方然的老婆啊!瞎说,钱瑛不是这样的。然后,胡小孩告诉我说,是方然刚结婚的……唉,这事,是方然不好,是他的不好!”
但胡小孩否认了这一说法,他认为眭达梅尽管活泼、随和,但决无“疯癫”之态,这可能是因为当时的人们观念相对陈旧,对生性略显开放的女性不够公允之故。事实上,眭达梅与方然结婚之后,其魅力和脾性仍然未变,不少男性对方然能娶到如此美女不无艳羡。胡小孩告诉笔者,后来,当她与方然离婚后,胡小孩的一位北京朋友还仰慕她的美貌,渴望与之谈恋爱,经胡小孩好一番劝说后才放弃。
冀汸回忆,对于方然与钱瑛的离异,在文友中还是引起了非议,冀汸本人还当面质问过方然:为什么非离婚不可?而方然的回答是:是钱瑛提出要离婚。但冀汸知道,事实并非如此,方然的回答不能让他信服。
不能不提的是,眭达梅同样命运多舛。在她怀孕9个月时,方然即被打成“胡风分子”被捕入狱。在苦苦等待了三年后,为了一对双胞胎幼女的生计,她不得不与方然离婚,改嫁给省艺术研究所的一位干部。而她这位后任丈夫或许纠葛于她的若干旧事,所以“看管”极严,凡有男性与眭达梅说话,他都显得十分警觉。
七
1951年10月,在方然等人的努力下,《浙江文艺》在杭州创刊。这是一家隶属于省文联的普及型文艺期刊,小32开,薄薄40页左右,主编为方然。其创办的目的,非常明确地显示在由方然起草的《发刊词》上:“这个刊物是供全省工人和农民阅读的。我们希望:有初小文化程度的人能看得懂,识字不多、不识字的人也能听得懂。”
此时,冀汸也从安徽中学调入省文联担任《浙江文艺》的编辑。他回忆说,尽管这本刊物在1956年被新创刊的文学月刊《东海》所代替,但它及方然的功绩绝对不可小觑:“这本刊物是建国后浙江省培养第一代作家的摇篮。它并没有发表什么惊世之作,却竭尽全力完成了拓荒者的历史任务。在荒原上开垦,总是付出多,收获少。唯其有最初的含辛茹苦的付出,才会有后来的平川沃壤和累累硕果。方然是一位当之无愧的垦殖者。”
1952年,方然调入杭州市人民委员会“五反”办公室,担任棉业公会的工作队长。“五反”结束后,方然辞去省文联编审部部长一职,专职任杭州市政协秘书长和民盟浙江省委秘书长,但在此期间,他仍撰写了一系列关于契诃夫的短论以及《鲁迅论文艺批评》一文,还翻译出版了《斯大林论语言》。
方然虽历经世事,且已有一官半职,但桀骜不驯的脾性依旧。一次,在《浙江日报》社的座谈会上,他在发言中提及“中国革命武装的主要成分是农民”,而主持人提出批评说:“这是歪曲中国革命武装的工人阶级性质,也是对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贬抑!”常人对主持人如此锐利的批评一般不敢回应,谁料方然却大声地顶上一句:“你读过《论联合政府》没有?你大概不读书吧!”主持人顿时蒙了,不知应该如何再予回击,在场者也莫不瞠目结舌。
逞嘴上的一时之快尽管能获得些许的满足,但在复杂的社会政治情势下,占据口舌之功又有何用?不少文友都为他太过鲜明的个性而捏着一把汗。
“反胡风运动”拉开帷幕之前,文艺界对于胡风文艺思想的批判已经开始。凡是能与所谓的胡风挂得上钩的作品都会进入批判之列,它们的作者也只能作检讨,不能申辩,更不允许反批评。那段时间,方然恰巧在北京参加一次会议,但一回杭州却即与正因长篇小说《走夜路的人们》、诗集《有翅膀的》挨批的冀汸联系,请后者去他家。在愁眉苦脸的冀汸面前,方然显得心情很好,他说他在会议期间挤出时间去看望了胡风先生,作了一次长谈,谈得很透彻,连曾与周扬如何争论等问题都谈了。然后方然以一种非常执拗的口气说:“胡风的理论是正确的。这回我算服了。今后不干文艺则已,要干就照这条路子走下去!”
方然一向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宁折不弯的脾性注定了他必将无法逃避可怕的磨难。
方然在浙江省图书馆的借书单
1955年初,随着对胡风“三十万言书”批判力度的加大,文艺界风声鹤唳,敏感察觉形势大变的文人不由自主地夹紧了尾巴,但固执的方然,却以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鸡蛋甘愿撞碎在石头上的义无反顾开始了辩护和抗争。
约莫4月的一天,冀汸惴惴不安地来到市政协去看望方然,只见他的办公室紧闭着,叩了许久方才打开。当冀汸得悉方然房门紧关的原因,是在写一篇为胡风理论辩护的文章,不由得吓得脸白,说:“现在什么时候了,还写?写了哪里发表?”方然却淡然地说:“我这也算不得什么文章,一封信,一纸报告罢了,上交组织,转呈中央,因为党员有权向中央呈述自己的意见。”知道方然的倔脾气,冀汸默默看着方然,不知该再说些什么。
“反胡风运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力度迅速展开。文人们都已噤若寒蝉,冀汸同样如此,因为悬在头上的那把达摩克利斯剑随时都会砍下来。每天,冀汸去省文联上班,方然去市政协工作,相向而行的两人往往会在半途上遇见,但遇见时谁都不多说话,只能互相微微点一点头。冀汸回忆道,当时,与方然结婚才一年多的眭达梅已经挺起了大肚皮,可冀汸也不敢上前多加问候。
一直担忧着的祸殃终于来临。5月的某日,省文联的正副秘书长等三人找冀汸谈话,要求他在端正态度的基础上,彻底交代与胡风的关系。次日早上,当冀汸在上班途中遇见方然时,他跨下自行车,尽量用轻松的语调对方然说:“我已经三堂会审过,以后我们只好各自交代自己的问题了。”没想到,极短的交谈很快被人发现且被揭发出来,说这是“订立攻守同盟”。5月21日,省文联宣布对冀汸实行“隔离审查”,关入“浙江旅馆”并由省公安厅派员看守,约莫一个月后又被关进看守所,不久后又被送往杭州乔司劳改农场。从此,冀汸与方然再也无法相见了,只能在心中祈求老朋友能扛过这一关。
方然和冀汸是“反胡风运动”开始后被关押的第一批文人,他们两个是浙江头号和第二号“胡风反革命集团骨干”。
1957年一个阳光灿烂的秋天,乔司劳改农场的看守允许犯人们在院子里轮流洗衣服,正在监舍里等待洗衣服的冀汸透过监舍小窗口的缝隙,发现院子里一名正蹲着洗衣服的犯人,其背影很像方然。冀汸心里一惊,又一喜:噢,方然还活着!便一直站在那小窗口边,谛听外面的动静。一会儿,冀汸果然听到了方然那熟悉的声音,只是那声音变得喑哑而颤抖:“报告国家工作人员,我进去了!”天哪,真的是他!……
几番留意、观察之后,冀汸弄清楚了,方然所住的那间监舍就在自己所住这间的斜对面,方然那精瘦的身躯、全无血色的苍白脸庞透过监舍的小窗口被冀汸看清。冀汸很想大声呼喊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见的老友,却又知道轻举妄动将会招致更大的麻烦。为了让方然知道自己也关在这里,在一名姓孙的看守允诺下,冀汸与方然开始互相借阅书报。尽管方然借给冀汸的只有一本《列宁选集》——这可能是他唯一带进监舍的书了——可冀汸坚信,通过自己不断借给方然的书报中,方然肯定已经感觉到对方是谁了。
天冷了,冀汸已有很长时间没有听见方然的声音、看见他的身影了,他的心里隐隐涌上了担心。这天是冀汸理发的日子,负责为犯人们理发的也是一名犯人,只是他的行动相对自由些。忽然,正在给冀汸理发的那犯人俯下身,悄声地说:“你那个朋友吐血了……送到外面医院里去了。”冀汸大为诧异,一是这犯人竟然知道自己与方然的密切关系,二是从未听说吐过血的方然竟已病得如此不轻!……接着,那犯人又轻声解释:“我听见所长向武装看守关照过,不能让你和他同时出来洗衣服、晒太阳,我才知道你们原来是一起的……”
方然的姑母曾经录下一首方然的《狱中诗》,从中可睹见他当时的心态:“某日,奉命拭玻璃,照见自己憔悴的容颜,感慨疾书:镜中忽见囚首面,瞑目低头不忍看;心死何曾留血气,情枯那复有朱颜。狰狞不怕人笑我,强项犹能怒问天;报国如今逢盛世,风尘飘泊记当年。”不消说,如此格调灰暗、又不无怨气的诗作,在那时难免被狱方和时局所不容。
方然被捕后,他长年寡居的母亲与钱瑛及两个孩子都在杭州,他们相依为命、苟延残喘。由于方然的关系,也由于钱瑛本人也是文人,所以她也被打为“半个胡风分子”而被隔离审查。无奈之下,钱瑛只得把两个年幼的孩子交给自己在上海的老父亲寄养,家里便只剩下了方然母亲一个人。
凉亭乡四武村内的一处水塘(孙侃摄)
方然被捕后,孤独、担忧、愤懑袭击着可怜的老母。老人怎么也想不到,一生就为了这个儿子而活着的自己,竟在耄耋之年遭受了最大的打击: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被抓走,眼睁睁地看着好端端的一户人家土崩瓦解。她绝对不相信自己的儿子会干反党、反国家的事,但唯有恐惧和绝望的老人没有能力应付眼前的变故,她最后选择的,便是悬梁自尽。
“我怎样安慰你呢?你哭瞎了眼睛的母亲呵!我的肩上放着你颤抖的手,我听着你手杖触地的声音。”这是方然诗作《安慰》中的一段。他所安慰的是在战乱年代悲苦交加的母亲。然而此时,关在监狱里的方然绝对想不到可怜的母亲已经自尽,更想不到日夜牵挂的老母竟选择了如此悲惨的死法!
方然遭到逮捕的消息当然也传到安徽,但起初,安徽方面并不知道方然的籍贯,直到省委一位领导从更上面得到确切消息为止。于是,《安徽日报》的总编参加完省委紧急会议便匆匆回到报社,向编委会宣告一则重要消息:“胡风反革命集团骨干”方然是安徽怀宁县人!并立即派出精兵强将,直扑怀宁采访,以深挖这名反革命分子的罪行,并连篇累牍地进行了揭露和批判。
而关在监牢里的方然,此时仍在渴望人间温情,尤其是在第二任妻子不得不离开他之后,他又惦记起钱瑛来了。“你能不能给我寄一点书看看?”这是方然从监狱里发出的给钱瑛的一封短信。
虽说此时钱瑛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她的身份是一名“摘帽右派”——尽管在名义上已不是“右派”,但日常的举止言行仍然要向“组织”汇报——而管着她的是一名类似治保主任的居委会工作人员。“你要给他送书,就送点毛主席语录啊,一到四卷,都可以给他看的。小说?坐了牢还看什么小说?这种东西是不能随便寄的。”可尽管“组织”这样说,钱瑛仍然在寄两本毛主席语录、一本毛泽东选集的同时,寄上了一本小说。钱瑛明白,此时方然最需要的,正是文学的慰藉。
八
1965 年五六月间,方然出狱了。坐了整整十年牢,最宝贵的人生时光由此已折损大半,但更严酷的命运、更惨烈的遭遇还在等待着他。
此时,对方然的处置虽已定性为“不予起诉”,但一顶“反革命”的帽子仍沉重地扣在他的头上,因此他没法获得固定的工作,只得依靠自己的力量来苦挨日子。没有住处,他只能无奈地挤住姑父家里——就是那位从国民党军队退伍的方治,而其时,姑父处境的糟糕也可想而知。
方然很惦念与眭达梅生的那对双胞胎女儿,却又不敢登门看望,只能请表弟代劳。为了不让那对无辜的双胞胎女儿因“反革命”父亲而受连累,他还反复叮嘱表弟,不要告诉她自己住在哪里,不要告诉她自己目前的处境,只要把她和双胞胎女儿的眼前境况了解清楚就行……
方然第二任妻子所生的这对双胞胎女儿,始终在苦水里泡大。多少年过去了,笔者通过电话找到了眭达梅,但她不愿再提及往事。她在电话里说,一切都过去了,不想再说了,其中的原因你肯定能明白。
本文作者采访方然之子钱家栋(沙牧摄)
而据方然的儿子钱家栋回忆,1957年,母亲钱瑛被打成右派后,被送至杭州郊区留下农村劳动,他和他姐姐都在留下生活。1965年他姐姐去了宁夏回族自治区,成了支边青年,次年他也去了宁夏永宁县“修理地球”,直到1978年考入杭州大学历史系。钱家栋说,由于父母的关系,他姐姐所经历的苦难更甚,在宁夏度过了好多年后才以嫁人的方式返杭,在留下农村安家。当然,一家人更大的负担是在精神上,“右派”家属的沉重帽子一直压在他们身上,那种难熬的痛苦滋味实在无法用语言来描述。
冀汸回忆,1965年,刚释放的方然没有固定工作,他所住地(姑父家)的上城区大井巷辖区所在的派出所叫他协助居民区办墙报。因为方然的劳动态度较好,之后派出所又介绍他给一家街道厂洗涤回纱,每月可以得到18元生活费,这当然已是极大的照顾了。而在能吃饱饭的同时,偶尔还可以与他姑父一起下下棋,方然已非常满足。
然而很快,刚获得一点点可怜安稳的方然又遭遇到了“文化大革命”。造反派和红卫兵要把方然和他的姑父一家遣返原籍,交当地群众管制。方然知道,自己一旦回到原籍,若再从事高强度劳动和接受革命群众暴风骤雨式的批斗,必毙无疑,便多次来到派出所“自首”,强烈要求把自己重新送回监狱。但派出所的干部认为,已经释放的犯人没有重新犯罪,就没有理由再回监狱。此时,由于他一直“赖”在姑父家,姑父一家的“罪孽”越显深重,表弟表侄们对他也渐渐失却了耐心和同情心。
看来路已经走到了尽头,所以方然曾一再叹着气,对姑母说:“如果一定要我回怀宁,那我只好投西湖了!”
约莫是在1966年9月初的某一天,方然最后一次向姑母讨了几块零钱,带上自己的病历卡和四支香烟,说是去医院看病的,但出了这个家门,再也没有回来。过了好几天,一名与方然同在那家小厂洗涤回纱的工人说,那天傍晚,收工的时候,方然一个人留在最后,后来竟然发现他躺在洗涤回纱的水沟里,已经淹死。究竟是自杀的,还是体力不支滑倒在水沟后无力爬起来被淹死,谁都不知道。
钱家栋向笔者回忆说,他曾专门从杭州市公安局户籍科查到了当年的户口簿,户口簿上已经注销了方然的户口,其注销原因是:“1966年9月21日非正常死亡。”这一年,方然45岁。他说,除了淹死在水沟里这一说法,关于方然的死,他从姑婆处得知的另一种说法,是方然自沉西湖,而因遗体很快被有关部门处理掉,究竟哪一说法是真实的,已不得而知。
据冀汸回忆:1968年的春夏之交,有三名来自成都的外调人员找到了正在狱中的冀汸,了解倪子明的有关情况。冀汸并不认识倪,印象中只知他曾与方然一起办过《呼吸》诗刊,因此便向这三名外调人员建议:“你们应该找方然了解。”
“方然已经畏罪自杀……”一位外调人员脱口而出。
冀汸大吃一惊,极想知道详情,但对方却缄口不说。方然究竟是否还活在世上?这个巨大的问号一直留在冀汸脑间,直到他1980年平反回到省文联工作,才敢开始去探究此事,而此时距方然离世已有14年。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出版的《白色花》一书,收录了20位“七月派”诗人的重要作品,其中有方然的诗作《报信者》:“太阳出来了,/太阳在山顶上出来,/我站在太阳的前面,/我喘息着,/我要昂头尽力喊呀,/仿佛在我下面/有无数万人静静地/仰望着,倾听着……”在这首诗中,方然描绘了一名为了给同志们送去胜利的消息,坚毅地策马奔驰,无畏地穿越敌人的枪弹,在太阳下奋力歌唱的战士。他渴望自己成为这样的战士。
然而方然没有想到,在本该大声歌唱之时,尚未彻底展开歌喉的他却被自己的同志捂死了嘴巴,直至丧失了生命。他无法理解,发自内心的真诚歌唱竟然会是一种罪,甚至是一种死罪!
1981年出版的“七月派”诗集《白色花》,载有方然的诗作《报信者》
1983年1月25日,中共杭州市委统战部为方然举行了追悼会。方然的骨灰早已不知去向,因此这只骨灰盒里根本没有骨灰,只有他用过的钢笔等遗物。
追悼会上,垂首而立的黄源那一席话发人沉思:“当年反胡风运动,浙江还是我主持的,但怎么也没想到,方然同志在冤案中竟弄得家破人亡……”
这是在追思,还是在忏悔?文人相残的例子,在中国的这片大地上实在多得数不过来。
而事实上,方然的死,其真相究竟如何,从某种程度上说,至今仍是一个谜。
【责任编辑 沙 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