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方晨
下夕烟
王方晨
一
丢丢趴在树杈上摘病叶,耳朵里忽然木木响两下,扭头看见王烟肩扛半袋化肥,脚踏浮云般,从麦田冒出来。
前日王烟来过,比划说要送他些二氨。王烟再比划,丢丢也不明所以。聋子丢丢猜他说的是:
“昨晚的月亮这么大,这么圆,种到地里,结个西瓜。”
丢丢的眼睛,比黑夜还黑。每一晚的月亮,丢丢都会看个够。丢丢嘿嘿笑说:
“那自然。”
半袋化肥搭在王烟的肩头,也像半个白月亮。丢丢就想,王烟给自己送月亮来啦。丢丢“扑通”跳下果树,等待王烟走近。
王烟顺手把二氨放在他面前地上。“这是地动,丢丢。”王烟说。丢丢眉宇间闪烁一片明亮。他确信刚才听到了声音。抬头看一眼树梢上寂静的马蜂窝,想象一支黄色蜂群在头顶嗡嗡飞。王烟转过身去,面对田野上的庵庄,深深吁口长气。“一场小动。”王烟又说。丢丢只能看见他的嘴唇上下碰两下。
一切都沉在阔大无际的无声世界里,好像脚边的半袋化肥。丢丢猜疑自己的耳朵在今日的某个时辰产生了错觉,神情也一时变得像王烟一样宁静而悠远。但出乎丢丢意料,瞬息之间,王烟的脸色狠巴巴起来:
“这回准能搞掉老浦!”
王烟向丢丢握握拳头。王烟撒腿就跑。蜂巢里射出的十几只马蜂紧追不舍。丢丢站在果树下一声一声地叫:
“回来!回来!大马蜂都给我回来!”
眨眼工夫,王烟就沉没在大片绿色的麦浪里。
丢丢忍俊不禁,因为王烟奔跑的姿势极为滑稽。在丢丢见过的所有人当中,没谁会像王烟那样,跑起来好像河面上一只即将被猎杀的野鸭。
丢丢没能注意到林夕挎着空空的柳条篮,正在果园外徘徊不已,同时还在不住地歪头往果园斜睨。
林夕终于走过来。丢丢好像突然就听到有人在大声喊叫:“丢丢!”顿时惊异抬头。林夕嘴皮在动,就像王烟一样。丢丢不知道林夕的名字,但知道这个女人就是王烟的老婆。
丢丢七岁那年,即将入学的前夜突发高烧。在送塔镇卫生院的路上,世界完全堕入沉寂。那些能让他记住名字的庵庄人,无不出生在他变聋之前。爹娘一死,他就一个人搬到果园里。离群索居十五载,基本上没再回过庵庄。常来找他说话的,只有王烟。有时候他也纳闷,王烟咋会有恁多的话要对自己说。他问过王烟:
“烟啊,你都是在说啥?烟啊,你咋会有恁多的话?”
王烟对此从不感到失望,他会不厌其烦地告诉丢丢:
“我在说庵庄之事儿。听着,丢丢。我说的都是庵庄之事儿!庵庄发生之事儿,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十张嘴也说不完。”
王烟娶来林夕才一日,就领她来果园,告诉丢丢这是林夕。丢丢就说我知道你娶了媳妇。你媳妇长得怪好看哩。王烟说:
“丢丢记住,我媳妇叫夕。夕!林夕!”
王烟的两片嘴唇像被马蜂蜇一样动来动去,丢丢为之着迷。
突然,林夕气冲冲转身就走,王烟却没马上追去。王烟只是醉酒一样望着新媳妇窈窕的背影,半日才轻轻吐一句:
“生气都恁好看。”
林夕并非本乡人,嫁给王烟整十年,已生过三个儿子。跟王烟不同,林夕很少到丢丢的果园里来,即使苹果甜熟。
此刻,林夕嘴角含笑,用她独有的外乡口音,俯身对丢丢说:
“丢丢,做啥?”
丢丢下意识把脚下的二氨遮挡一下。他不能断定王烟给他送二氨是否经过林夕的同意。丢丢抬手往树梢上一指,说:
“马蜂。”
“马蜂听你的。你不会让马蜂蜇我吧?”林夕随着扫一眼悬在半空中的马蜂窝。“丢丢你不会的。”
大似脸盆的马蜂窝静无声息。林夕开始打量丢丢身后的果园。他住的小屋前面扯着一条细铁丝,上面搭着几件半干的衣服。
林夕赞赏似的,对丢丢频频颔首。
“丢丢,你衣服脏了可以让王烟拿回去,我给你洗。”林夕还没有走开的意思。但她忽然脸上一红,这让丢丢也跟着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嘿嘿。”丢丢咧嘴干笑一声。
“你该给自己找个女人。”林夕忙镇定说,“不是个个女人都会嫌弃你聋。丢丢你听懂我的话没有?你要同意,过上个三两天我就把女人给你领来。”
丢丢猛地张口打断林夕:“老浦?”丢丢瞪大眼睛,脸上再次洋溢起一片明亮和惊喜。“烟家的,你说老浦?”
林夕慌乱起来,直了身子就走,嘴里嘀嘀咕咕:
“听三不听四。人家好心嘛……人家看你一个人活得艰苦嘛。”
丢丢心想,这可是自己在这一日里第三次听到声音啦!他肯定林夕对他提到了老浦的名字。林夕对他说:
“老浦盯上了你这园子,你听了别急。”
林夕走了一箭之地才回下头。她颇难为情地朝丢丢一笑,嘴唇动动。她想说自己要去河岸采桑叶,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两脚一拐,转身向南,恰与刚才王烟落荒而逃的那条路相反。柳条篮一下下打在她左右摇摆的腰胯上。
丢丢紧紧盯着林夕走远,就像当年王烟紧盯自己无端懊恼的新娘,同时浑然不觉缓缓退行,一直退到小屋旁边。
接着,他动作迅速起来,眨眼工夫,就身手矫健地顺梯子爬上屋顶。环顾四周,发现屋顶也并不是果园里的制高点,一个鹞子翻身,又跳下地来。等他轻盈地站在那棵最高的果树上,仿佛整个世界已被他尽收眼底。
一团土黄色的马蜂,在丢丢的脑袋上方盘旋舞动,嗡嗡作响。
丢丢暗暗聚集元气。他已经预先听到自己在大声呼喊王烟,但他咬咬嘴唇,又走下果树。
二
这天中午,丢丢迷失在久违的庵庄街巷。
为驱赶尾随身后的狗群,丢丢弯腰捡起一根被风吹折的梧桐树枝。没人猜得出丢丢其实是在寻找王烟的家。偶尔遇上个能叫得出名字来的村里人,也忍着不问,只说:
“刘针,请把你家的狗唤走,免得我打坏它。”
刘针就唤他家的狗,还客气邀他去家中坐坐,说丢丢你有多少年不回庵庄看看,是浦启叫你来的吧。刘针一遍又一遍向丢丢打着自相矛盾的手势,丢丢根本不能领会。丢丢对这些手势视而不见,左转右转,就来到一座彩绘焕然的高门楼下。
一条皮毛油亮的大黑狗从门里窜出来。丢丢似早有防备,猛一抬手,梧桐树枝就戳到那狗的眼皮。那狗紧着哀号一声,还要往丢丢身上扑,老浦的儿子浦启就出现在门框之间。
“大黑!”
浦启一见丢丢,就厉声斥咄那狗。那狗立马敛收凶气,温驯地走回浦启脚边。
浦启没再说话,只是像刘针一样对丢丢打着混乱而奇怪的手势。丢丢暗暗揣度他的意思:
“丢丢你肯定是来找王烟的,王烟那家伙正躺屋里自在呢。”
丢丢半信半疑望望浦启,又望他背后的高门楼,想想才朝他走过去。浦启转身把丢丢领到他家又宽敞又平整的院子里。目光一扫,丢丢心头就涌起一团更大的迷惑。浦启边走边唤:
“球,孙球!”
他们来到院子中央,才看见有个女人从正屋内的阴影里露出怏怏不乐的面孔。丢丢顿时一愣。那女人头发蓬乱,显然不是王烟的老婆林夕,但他很快明白过来,心里也就悔恨不迭,想到自己竟犯下如此严重的错误。
走在自己身边的这个大高个儿,不正是那个觊觎他安身立命之所的老浦的小儿子么?丢丢下意识握紧手中的梧桐树枝,目光也在眼里暗暗凝聚,而至于瞬间发黑。浦启不过瞥一眼,心中就猛一凛,眉头也紧跟着皱成疙瘩。
“蠢货!”浦启忍不住说。当然是在骂他女人孙球。
“镜子……”孙球挡在屋门口,辩解似的咕哝一句。浦启并不常责骂她,何况又是在外人面前。孙球一时间没能想到丢丢是个听不见任何声音的聋子。浦启的大声责骂让她满脸羞愧。
见她止步不前,浦启反倒压下心头的火气,缓声说:“碎块镜子有啥,又不是人命,值得这么惦记?后天去塔镇商店给你买块新的来,怕买不起?”说着,把头转向丢丢。“丢丢,屋里坐去嘛。”
丢丢脱口而出:
“我不要你的钱。”
浦启一听就笑。
“丢丢,你听见我说话了吧?”他说,“枯木逢春,铁树开花,这简直就是一桩奇迹。哦,你咋知道我要送你钱?谁告诉你的?是不是王烟?丢丢,王烟也要送你钱么?王烟送你半袋子二氨嘛。庵庄还有谁要给你们送钱?”
“有苹果,”丢丢说,“有命。”
浦启更为开心。
“喂,听到没?”他笑逐颜开,转向他的女人孙球。“连个聋子都知道走到咱家来是来领红包的。这说明啥?”
孙球也已经不可抵挡地开始快乐起来,上前就把一个艳红的纸包硬往丢丢的手里塞,丝毫没有不情愿的样子。丢丢只顾躲闪,一不小心,树枝就划到她的身上。只听她尖利地“哎哟”一声,猛地弯下腰去,两手紧握住受伤的腿腕。一股风打着旋儿从她背后吹来,像只恶作剧的手,“呼”地掀起她脊背上的衣服。肉光乍泄。
“哎哟哎哟哎哟。”孙球不停呻唤,又转头看丢丢,眼含不加掩饰的愤怨,而那神情也无疑使丢丢乱了手脚。
“血!”她大惊小怪,“丢丢你这个死聋子你把我弄出血啦!”
“花花爹我出血啦。死聋子把我弄出血啦!”她复又转头看着浦启。
“这说明啥?”浦启听而不闻,自顾沉思着,说,口气却陡然变成一种命令。“这只能说明啥嘛!咹?”
在他极为严厉的命令中,孙球趔趄着脚步,慢腾腾直起身子。衣服颓然垂落,挡住她肥厚的脊背。
“看你说的,还能说明个啥嘛。”孙球贤淑异常地回答丈夫。“这只能说明,咱家有钱呗。家后的张瓢家有钱,不会送给别人花。家西家东的刘锥家李柄家有钱,也不会送给别人花。街坊王烟家有钱,也不一定送给别人花,可是那个背时的本就没钱。就为这个啊,林夕那骚货可没少埋怨他。林夕那小骚狐狸儿,可是一直眼红咱家过得好哩。”
孙球喋喋不休,嘴唇也像被马蜂蜇一样不停颤动。
“搞错了,球!”浦启冷不丁打断她,“不是咱家有钱,是咱爹太富。没有咱的好爹,你和我都是像王烟一样的背时鬼嘛。咱爹管了庵庄大半辈子,你能忍心让咱爹说不管就不管么?咱爹撒手不管庵庄,你期待哪个来管?不让咱爹来管,咱爹还能活得下去么,你说?”
“咱爹那身子骨可结实着哩。那年马道士不是给咱爹算过一卦嘛。咱爹少说还能再活一百岁。”
浦启咧嘴儿笑。“就是!马道士道行可不是一般的深。”浦启频频颔首,“咱爹现年还是大小伙儿,比你我都要年轻些。再说,庵庄也离不了他,你走着瞧。——嗯,丢丢呢?”
“大黑也跟出去。”孙球瞧瞧她家院子。
孙球随即咬牙诅咒:
“谁收下咱家钱还不投咱爹票,就让大黑一口咬死!”
“你个娘们儿,肚肠比男人都毒。”浦启长长地叹口气,脸色随着庄重起来,“球,你压根儿就不像老浦家的人。你最好嫁给背时鬼王烟。你最好跟林夕掉个个儿。也就是说,让我娶林夕,你嫁王烟。”
“等我嫁给王烟,我每天都给你们老浦家通风报信。”孙球反倒止不住洋洋得意。孙球摇头晃脑,“他就是晚上说句梦话,也别想瞒过我!可是……可是,林夕还有仨儿子要你养活哩。林夕不会甘心把仨儿子丢给王烟受苦。”说着,凝神望着远处。渐渐地,眉宇间布满忧思。
显而易见,孙球的愁容深深打动了浦启。浦启一伸手,把她揽到怀里。强壮的浦启携着孙球往正屋走去。孙球身上绵软。浦启对她表示的温存让她心头十分慰帖。忽然,她听到了耳边的轻声细语。
“球,尽管放心嘛。”浦启慢慢说,“在我爹的坚强领导下,庵庄的每个村民都会继续过上好生活。包括哑巴啦,聋子啦,瞎眼,侏儒,瘸巴,还有那些个傻瓜,笨蛋,二流子。”
孙球迷迷糊糊点一下头,只觉身子悠悠荡荡,搁在大水里一般,浑不知正荡向哪里。猛一激灵,竟见浦启早离了自己,端坐在她家八仙桌旁的那把高背椅上。
孤单的感受恁强烈,立刻使她全身上下微微颤抖起来。
“老浦。”翕动的嘴唇里,不由自主地吐出这样两个字。
委屈的情绪,随即在心头一团团暗暗涌动。她一次一次用力向下撇着嘴角。浦启抬手朝她轻轻一挥,立马止住她那已硬硬顶到咽喉里的哭声。
“嗯,对的嘛,球。你看到了高贵的老浦。”浦启神情宽厚,语气飘忽。“我本是我爹‘老浦’的亲儿嘛。我身上流着我爹高贵的血。现在我还不是那个‘老浦’,但不保证十年后我不是。我忙着帮我爹拉票,不过是我十年后参加竞选的一场预演。”
说罢,随手端起放在榉木八仙桌上的一把青瓷老茶壶,对着光滑的茶壶嘴儿,“吱儿”一声儿,咂口微温的酽茶。
三
丢丢从浦启家狂奔而出的样子,像被恶狗追赶。若非再次相遇刘针,丢丢眼看就要穿过整个庵庄,向北跑到通往塔镇的大路上去。
“丢丢,你的果园在村东南!”刘针两手比比划划,大声告诉他,“丢丢,敢情你在村子里迷了路?”
丢丢这才放慢步子,并沉默地猜测着刘针的手势,终因基本领会刘针的话语而不免显得有些局促。刘针一眼看透他的心思:“你总不来村里,难怪会迷路。”这回刘针没有打任何手势,丢丢只是看到他的嘴唇在动。
刘针正急着去村东地里给小麦浇水。刘针朝四周打望一下。“喂,有没有要去村南的,把丢丢捎过去?”他扭头询问那些参差在街上的人。
张瓢他小舅杭建民,怀抱一根崭新的台球杆,远远地说:
“你该去叫浦启把聋子送走。要是浦启没空,可以叫他老婆孙球。再不,可以叫他的三个闺女去送。浦启把人叫来,就该好人做到底。”
刘针知道自己是在对杭建民枉费口舌,这时就看见从北边慢慢走来塔镇天信观的马道士。上次见到马道士,还是在塔镇集市上,算来已是五个月之前。岂料这马道士近前一见丢丢,张口就赞:
“好个异人!”
街上的人闻言,也都纷纷拢来。
“马道,你说丢丢是异人,异在哪里?”
马道士故弄玄虚,摇头说:“天机不可泄露。”众人也不相强。刘针就问他是咋来的,要到哪里去。他如实说要到南边丁公山去会道友孟繁迓,是顺路坐桃渡村王耧的自行车到了庵庄的村北。
刘针略感失望:“才刚以为你要去老浦家喝茶。”他就笑说:“这是敏感时期,我求道修仙的还不知道回避,竟连你们凡夫俗子都不如。”刘针撇嘴:
“马道,你看不起众生,不也是仙家大忌?我说过了头,你可别不高兴。我看,你就是个假牛鼻子,在老浦家饭馆里喝酒吃肉的,当人家个个都是瞎子哩。”
马道士果真不怒,只说:
“善人说假就假,真了也假。说我假那也总比将来叫你们背后乱骂强些。”
众人听了哈哈一笑。丢丢也像跟着笑了恁一下。刘针说:“马道,你请往前移步,我就不送。”又问杭建民,“你不是闲着嘛,回你大外甥家,开你的摩托来,送马道一程。”
“不用我开摩托,就封赏马道这根台球杆子吧。”
马道士和气说:
“小年轻的哥儿,看贫道老了是不。贫道虽老,也不缺你一根肉杆子!”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刘针的目光忽然定在丢丢脸上。丢丢过去从没见过这马道士的,看他们一阵说一阵笑,料与自己无关,倒也渐渐自在下来。刘针这么看他,又让他蓦然想起刚才的事,心头就是实实的一痛,却见刘针的嘴唇又上下动弹起来。刘针指着南边的村口,故意说:
“丢丢,马道不认路,你可不可前头去送他?”
马道士初闻言,还不甚明白,但到底是有经历的人,随即附和道:“出了村,我自己就能走。”还做个有请丢丢带路的手势。
丢丢疑疑思思转过身,朝刘针指示的方向起步。马道士已知丢丢耳聋,嘴里仍是认真说两声“谢谢”,像模像样跟在丢丢身后。杭建民忍不住用球杆朝他瘦瘦的屁股尖上捅一下。他猛一回头,瞪杭建民一眼。众人见状本是要笑的,却都没能笑出来。
杭建民表情讪讪的,环顾两遍左右,才“嘿嘿”说,“看那红包。”
刘针呛他:
“你眼热红包,就去孙球那里领!孙球疼钱不给,你可以说来领你大外甥那一份。就是你那大外甥知道,也不会拿你咋样。你大外甥不给你好脸子,你老姐姐也不依他。”
杭建民一听就急。
“姓刘的,你这是侮辱我人格!”杭建民粗了脖子。“我要是看上了浦启那几百块脏钱,就如这杆子!”说着,两手握着台球杆要撅。
“那不是王烟么?”忽听有人说道。
王烟出现在庵庄街上丝毫不稀奇。他急匆匆的,步履如飞,接连扔了背上的粪箕和肩上的三齿叉,前进的目标显然就是正给马道士带路的丢丢。
丢丢一旦发现王烟,立刻笔直站在原地,而当王烟到跟前,却又像不认识他,只是怔怔地对他看着。
不顾街上众人的注视,王烟兴奋地叫起丢丢的名字来:
“丢丢,丢丢,是来找我的吧!”
梧桐树枝从丢丢手中脱落,那只红包也随后掉在地上。丢丢一咧嘴,笑出声。
“烟。”丢丢说。“我不过是来看看。”他又说。王烟要拉他的手,他躲开,指指自己的两只耳朵。王烟疑惑不解,他就反复指着。王烟终于恍然大悟:
“哦,丢丢你放心。马蜂没有蜇着我。我跑得贼快,真的没蜇着我。不信你看。”
王烟歪着头让他看。
“你看你看,挺好的。”
“挺好的。”丢丢放弃努力,说。
王烟惊喜异常地大声问他:
“丢丢,你听得见我的话?你真听见我的话?”
“是的,我听得见。”
王烟把丢丢的手紧紧抓在自己手里,嘴唇打颤,“耳朵,好了?”猛地把头转向众人,声音也打颤,“你们看,丢丢兄弟耳朵好了!老天爷你终于开了眼!我亲兄弟好兄弟耳朵不聋了!”
丢丢的脸色却开始慢慢灰暗下来。“挺好的。”嘴里呶唧一句,使劲挣开王烟的手,要从他跟前离开。
不知啥时候,马道士已自去。杭建民走近前来,弯腰从地上捡起那个红纸包,拿到嘴上吹吹沾在上面的尘土。
“王烟,丢丢肯定觉得很对不起你。”杭建民说,“今天他是庵庄第三个从浦启那里领红包的。丢丢,你对得起王烟么?浦启财大气粗,你就可以对不起王烟。王烟待你这么好,外甥待小舅不也就这样!”
“挺好的。”丢丢又说。“我来看看。我要回去。”丢丢勉强对王烟笑一下。
丢丢两手空空,抛下街上的所有人,缓缓向村口走去。他一遍遍悲哀地在心里说:
“到头来我还是啥都没听见,我的耳朵只是个摆设。”
虽然他没听见,却还在期望啥也不会看见,包括王烟。这就不怪从背后搭眼看去,他那向村口走去的伶仃背影,会让人感到他又聋又瞎。
王烟眼睁睁看着,心头不由得难过,很想拔腿追上去,对他说:
“这没啥,你不过是被人骗了,丢丢。”
四
王烟回到家,林夕还没做午饭。林夕扭着身子斜坐在床沿上,大儿子王撼正在门后骑着一条小板凳,全都对王烟的到来浑然不知。
王烟伸出大手,面容慈蔼地轻轻抚摸一把王撼尖尖的脑壳,却像摸了下木头。王撼其实是个智障。
林夕突然短短地抽泣一声,转过脸来的时候却又平复如常。“你饿吧?我去做饭。”她站起来,静静地说。王烟本想着告诉她刚才自己在街上见到了丢丢。丢丢走进庵庄很显然是一件值得反复讲述的稀罕事。可她身子一闪,走出屋门。
“王撼,”王烟就只好对大儿子说,“还记得你丢丢叔吧。每一年你都吃过他的不少果子。他搬到果园里独自过活了十五年,就是为了避开所有人,这样就不会总有人笑话他是聋子了。”说着说着,心里酸楚起来。“王撼,哪天咱也搬过去,跟你丢丢叔一起住。每天晚上,咱爷仨儿一块数星星,看月亮,你说好吧?”
“好。”王撼顺从地点点头,轻声回答,岂料随后就一字一句地对父亲发出了非常严厉的一长串质问,“可是,你咋忍心抛弃结发妻子还有我那两个没成年的弟弟!”然后在父亲无比惊异的目光中,从板凳上站起来,也像林夕一样从父亲眼前走掉。
屋中只剩下王烟。过了大半天,王烟才回过神来,但王烟依旧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王烟禁不住“啧”一声。
一直到天黑,林夕都没有向王烟透露自己养的蚕宝宝被鸡啄了小半笸箩。
平时只要在家,林夕都不会让自己闲下来。等伺候了三个孩子上床,王烟也把脚洗了,一转脸又不见了她。王烟想着白日的事,心里头起起伏伏,但他知道只要搂着林夕,就能把漫天狂潮注进波澜不惊的深潭。左等右等不见林夕回来,遂趿了鞋,去柴房门口一看,林夕果真在那里。
柴房里响着蚕食桑叶的沙沙声。林夕守在笸箩边,背对王烟。
林夕爱养蚕,每年至少养两张。王烟虽是男人,却生性怕虫。只要是虫,都怕。他家给庄稼打药杀虫的活计,林夕基本上一人全包。林夕在家养蚕,王烟不反对。林夕知道他怕,就只在柴房里养。一到开春,他也基本上不到柴房里来,顶多就是来柴房门口站站。
王烟误以为林夕正在全神贯注照料她的蚕,却不知道林夕是在攥着一把失了水分的桑叶一阵阵发愣。白日她去河岸采桑叶时,蚕被鸡啄。
蚕一少,采来的桑叶就没如数吃完。
王烟故意咳嗽一声,见她还没动静,就屈身往门槛上一坐,伸手搬起自己刚洗过的一只脚丫。他怪有意思地眯眼看着几个光光的脚趾在空气中轻轻蠕动。
林夕亲口说过,王烟脚丫好看。当年王烟跟苏庙村的匡媒婆去塔镇相亲,遇上从外乡逃婚的林夕,当即把她带回庵庄。林夕也一眼就相中他这个人,他不光身材匀称,模样也很不错,及至一起住,才知道他没一处生得不好。林夕喜欢他的身板。生孩子之前,林夕还爱把他的脚丫搂在怀里睡觉。生了孩子,却只是偶尔搂一搂。
王烟把脚高高翘一会儿,幻想林夕回转迷醉的面孔。渐渐地,连他自己也不由得痴迷起来。却听林夕一声叹息,头也不回地说:
“这有啥用?”
王烟显然没听懂,同时他觉得自己就像丢丢那样的聋子,总是误解他人的话语。
“我将彻底改变庵庄。庵庄不是老浦家的。”他说,“这将是庵庄所有人的胜利。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说着,就要激动。
“我是说养蚕没用。养蚕没用。一点用也没有。”林夕略略提高一些声音。王烟听不出她对自己高远的志向有丝毫关心。
林夕一遍遍摇头。
王烟努力克制着即将涌上心头的沮丧。
“夕,咋能说养蚕没用?”他大为不解,“养蚕抽丝。剩些蚕蛹也能拿来吃。你我不爱吃,可小的们爱吃。吃不了又能送给邻居。你用蚕丝做成了丝线,再染上各种各样的颜色,有多好看哪。咋能说养蚕没用?我就认准了这个理。只要老婆喜欢养,那就有用。”
林夕在王烟的疑问中渐渐沉默下来。从她一动不动的背上,无声地散发着一种落寞的信息。王烟缓缓将架在大腿上的脚放下,不由自主地向她前倾了身子。可是林夕突然无奈地说了句:
“恁多丝线。”
王烟顿时将身子定住。王烟忽然清醒意识到,这些年里林夕积累了大量丝线。
本乡没有养蚕的传统。林夕收获的蚕茧无处可卖,抽出的蚕丝最后也就只得绞成丝线存放。他们家的床单、被面、窗帘、枕套,缀满了出自林夕之手的花朵。孩子穿的花鞋、兜肚、小衣裳,戴的虎头帽,也都是林夕使这些丝线绣的。毕竟所需有限。何况三个臭小子也都一天天长大,用得也就更少。
一时间,王烟满脑子里都是一卷一卷色彩鲜明的丝线,如同急速旋转的漩涡,呼呼有声。
浑然不觉,王烟就动情地从后面将林夕紧紧抱在了怀里。
“夕,好夕,再给我生个小夕。”王烟把嘴附在林夕耳边,喃喃道。
王烟身上滚烫起来。目光往下一瞥,就看到林夕手里正紧紧攥着一把桑叶。
“你可以绣很多花衣给小夕穿,那样你的丝线才更有用。”王烟又说,并暗暗期望林夕能够马上扔掉那把桑叶,朝自己仰起神色迷乱的脸蛋,以迎合自己陡然迸发的巨大热情。
虽然林夕迟迟没动静,但王烟的两手也已开始在她身上又揉又搓,一下比一下有力。林夕止不住哼唧一声。王烟恍然忘记身处柴房,却没忘记在将林夕放倒在暄软的柴草上之前,要替她把手中的桑叶拿掉。
一旦意识到王烟的意图,林夕猛地激灵一下。
“鸡吃了我的蚕!”林夕大叫着挣脱了王烟的搂抱,站在笸箩边,竟气咻咻向王烟挥动起拳头。“鸡吃了我的蚕!”
王烟觉得自己就像丢丢一样,总是那样误解别人的话语。他怔怔地望着林夕,半天才嘀咕了一句:
“败兴。”
“鸡吃了我的蚕!”林夕又叫。桑叶还攥在她的两只手里。
“桑叶很败兴。”
林夕身上一抽一抽地颤抖,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虚弱。两只手掌慢慢张开,但被攥成团的桑叶并没有立刻恢复原状。林夕本人也仿佛那几柄失了水分的桑叶,颓然向地面垂落着身体。
“你养的鸡吃你养的蚕。”王烟好像非常迟钝地明白过来。“我明白了。你去河岸采桑叶,鸡就跑进来啄吃你的蚕。”
林夕的两臂依旧僵直前伸。桑叶团在她手中黑黑的,咋看也不像是桑叶。她的身子一晃,桑叶团像从陡峭的悬崖上一样跌入无底的黑暗,在春蚕辛苦进食的笸箩里,发出沉闷的坠落声。
“我在生自己的气。”林夕绝望似的说,好像坠入黑暗的不是那团失水的桑叶,而是她自己。“我生自己的气……”她很慢很慢地朝王烟转过脸来,“真的,王烟。”
王烟一听,止不住笑一下。
“为啥要生自己的气?”王烟说,“鸡吃你的蚕,你就生自己的气,太可笑。你应该生鸡的气。它们光吃粮食不下蛋。不过你也不用生鸡的气。动物的反常是地动前的一般性征兆。鸡跑来吃你的蚕,肯定是因为今天上午地动。那么,你非得生气,也应该去生地球的气。但地球自己要动,谁也拿它没办法。”
王烟说得环环相扣。王烟越说越开心,而且相信林夕将随着自己诙谐的话语开心起来。果然,他发现林夕渐渐比刚才平静放松多了,甚至像是啥事也没发生的样子。
“我这就去跟你睡觉!”林夕冷不丁赤裸裸说一句。
林夕挺直身子快步走到柴房门口,还没等王烟站起来,就已走在院子里。王烟本想让她趁着柴房里射出的灯光走向正屋,但她又一扭头,走向院门。
王烟心想林夕是去关院门了吧,但他记得院门已被自己关上。
他听到院门打开的声音,又接着听到再次关上的声音。他想林夕可能昏了头。都多年夫妻了,跟丈夫睡次觉,也不至于把头昏了啊。
王烟一边窃笑着关了柴房里的电灯,一边走出门去,院子里却没有林夕的影子。
王烟猜测林夕这是去了街上。用不了多大工夫,林夕就会踏着月光返回来跟他上床睡觉。王烟这样想着,林夕从街上散罢心,肯定能够保证今晚的睡觉质量。
王烟一点儿都不着急。
五
从一大早起来,王烟就在家里又当爹又当娘。
王烟一夜没睡好,两眼熬得通红。这整整一夜,王烟都是在极为难耐的等待中度过的。只要听到外面有一丝响动,他都会以为林夕正往家走来。他时不时地怨恨林夕脚步太轻。实在等不下去,才走到院门口往空无一人的街上看看。有心去街上找她,又坚信她不会走丢,一刻不停地幻想着她转眼就会站在自己面前,好像女仙从天而降,结果却是仍旧不见她的半个人影。
这样一晚上也记不得起来躺下多少次,一直等到天色大亮,也没有放弃幻想。
王烟打定主意将对林夕破天荒的一夜未归只字不提,而当三个儿子从床上醒来一起朝他喊饿时,他已经出奇地沉静下来。
林夕随身揣着两张蚕种嫁给他王烟,最终两手空空离他而去。
先做早饭,又伺候三个儿子穿衣洗脸,王烟没有流露出任何与往日不同的神色。两个小的孪生儿子不见林夕,也竟然没有哭闹。倒是王撼眼珠子翻来翻去,像要把母亲从世界的某个角落寻找出来,饭吃一碗,忽然没头没脑地问道,俺妈呢?王烟不动声色回答:“你妈下地了。清早下地干活,图凉快。”可是王撼还不算完,又问:“清早下地干活凉快,那夜里干活可更凉快。”王烟只好夸他:
“王撼,你真聪明。”
王撼听了,又宠辱不惊地埋头吃起来。
王烟在院门口打发两个小儿子去庵庄小学上学,刘锥的女人佟小萼走过来对他说:“林夕在家吧,借几根丝线用用。”他不由得迟疑一霎,忙笑着如实说:“林夕不在。”“她不在你在就中。”“进来吧。”
一走进院门,佟小萼就压低声音:
“王烟,村里选管事的我就选你!我不选俺那口子!你人品好,样样好。你总是爱帮助村里人,又不吃独食儿,一辈子不见你做恶事。”
王烟脸红红:“怕我没那个能耐。”
“瞧瞧,你还比他们都谦虚。”佟小萼说。一眼看见坐在厨房门口的王撼在舔手中的一只饭碗,就走过去问他,“王撼,还没吃饱吗?”
王烟在佟小萼背后说:
“饿不着他。”
佟小萼转头发现王烟好像刚刚做了个擦汗的动作。王烟把饭碗从王撼手中拿过来,放回厨房。
王烟把佟小萼领到正屋,指着他家的大衣橱说:“丝线可能都在这里,你自己找找看。”佟小萼说声“得罪”,打开橱门,上上下下瞧一遍,断定:“我看没有。”王烟不禁纳闷:“记得她是把丝线放在衣橱里的。”目光四处搜寻起来,最后注意到一只放在衣橱顶上的红色大衣箱。搬张椅子,站在上面,伸手碰碰大衣箱,很沉的样子。试着往外拉一拉,果然分量不轻,也不知林夕一个人是怎样弄上去的。
大衣箱放在地上,王烟从抽屉里找出一把工字形的小钥匙。正要插进锁孔,佟小萼忙拦住他:“王烟,我看算了,我还是等林夕回来了再跟她借吧。别的地方再找找,我用得不多,捡几根线头也就够。”话音未落,大衣箱“嘣”一声,在王烟手下应声而开。
大衣箱里流光溢彩,塞满压得铁坨般实的一卷卷丝线。王烟和佟小萼不禁瞠目结舌。
半天过去,王烟才动动身子,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眼睛没从丝线上移开,心中感受到的已是一阵悲凉。
“自己拿吧。”王烟声音很小地对佟小萼说。
佟小萼试探似的把手伸向那些丝线。佟小萼短促地笑一下,神情也便随之恢复常态。“略捡几样儿就行。”佟小萼说,“见到林夕我再谢她。”
红,黄,蓝,绿,紫,也不管配不配,佟小萼仔细抽出几根,灵巧缠一起。又要取白线时,就看见挤在箱角的一双鞋垫,忍不住拿在手中,却发现是双男人的鞋垫。
“林夕咋绣的,这么好!”佟小萼赞叹不绝。王烟被她吸引,正要细看一眼,她又一下子塞入裤兜。“拿家去比着做一双,回头还她。”
在送佟小萼出门时,佟小萼再次对王烟强调了自己鲜明的立场,并向他透露自己知道庵庄人特别是女人多半站在他这“一边儿”。那个老浦终会败在自家娘们儿身上。庵庄的女人早就看不惯那个孙娘们儿。这还不是亲男人在管事,就已让她狂傲得不行。这些年,他们老浦父子,在庵庄捞得够。庵庄人早要扳倒他们,只是时机不到罢。若不逢上大兴“直选”,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佟小萼说自己虽属女流,但相信自己有些见识。
佟小萼走掉,王烟在他家院子里形只影单。全然忘记柴房里有蚕,院子里有鸡,还有王撼,径直去了正屋,守着大衣箱里的五彩丝线默然坐下来。
他想,不管林夕愿不愿继续做他老婆,他都不能让她走丢。
把沉重的大衣箱放回原处,王烟就要外出寻找林夕,而且决定在将林夕找到之前,严守林夕夜间走失的秘密。
为必要的伪装,王烟不慌不忙地准备了几样东西,包括粪箕,铲子,毛巾,水壶和草帽。刚刚走到院门口,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顾此失彼起来。
鸡在院子里咯咯直叫,因为鸡还没喂。鸡没喂,蚕也没喂。听不到蚕的叫声,但能感受到蚕挨饿的痛苦。一转头,发现王撼坐在板凳上,怀抱一只枕头一般大的布老虎,正不好意思似的注视着自己。
王烟心头猛一颤,叫声“王撼”,向他走过去。“王撼。”王烟又叫,自己也听出来声音在跟着抖。
王撼羞涩地朝他一笑,差点让他掉下泪来。他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感到王撼十分可怜。
“走,跟爸走。”王烟振作精神,“我们去采桑叶。”
王烟像林夕那样臂挎一只柳条篮,与儿子王撼手牵手走出家门才几步,迎面碰上从东边走来的张瓢。
张瓢一见王烟的样子就忍不住笑。王烟也笑。张瓢笑着问王烟:“做啥去?”王烟笑着说去河岸采桑叶喂蚕。张瓢说:“你不怕虫?”王烟说不怕。张瓢哦一声,说你不怕了虫,就替林夕采桑叶。王烟说:
“嗯,对的。”
王烟家离浦启家不远。孙球闲立在门楼檐下,也问王烟一句:“采桑叶去吗?”王烟笑容满面大声回答:“是呀是呀,我不能让林夕的蚕活活饿死!”心想,看来庵庄的人的确见惯林夕挎篮采桑叶的情景。
“蚕咋会饿死?”孙球迷惑不解,“林夕咋不去采桑叶?”王烟笑着说:“林夕害腿疼,躺在床上动不得。”说着,从孙球跟前走过去。
张瓢悄声对王烟说:
“王烟,你小心些,死娘们儿只要主动跟你说话,就一定是个奸细。”
王烟点头:
“我知道。”
六
王烟带着王撼先去丢丢的果园。生命中如此重大的事情,王烟不能不告诉好友丢丢。王烟把王撼支开,然后神情肃穆地对丢丢说:
“夕丢下我们爷四个,跑了,我可能就要开始打光棍。夕到底还是过不了苦日子,追求她一个人的幸福去了。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候,她狠心离开我。现在我已经不再准备去找她,算是我对她的一点小小的报复,但我不能眼看着她的蚕饿死。其实我不咋恨她。丢丢,我把王撼放在你这儿,让我去河岸边的桑树底下哭一哭,顺便采些桑叶回来。王撼很懂事,不会给你添麻烦,以后你尽管把他当你生的。”
丢丢向王烟定着黑眼珠,说:
“烟,我啥也没听到。”
王烟一下子陷入一片惶恐之中。王烟从来没有听到丢丢说过自己听不到,丢丢总是一副啥都能听到的样子。“丢丢……”王烟叫他一声,却啥也没说出口。两片发干的嘴唇,只是徒劳地动动。
“我像昨天一样,啥也没听到。”丢丢淡然,“我永远不再期望听见啥。”
王撼走回来,跟王烟一起看着丢丢。王烟忽然大声说:
“丢丢,你会啥都能听到的!”
丢丢也随着他的表情大声说:
“烟,你在说啥!你咋会有恁多的话?我请你以后再不要对我说恁多话了!说话没用!惊动大马蜂,大马蜂还会追着蜇你。你最好对我多打手势!”
他们的高声谈话却只惊动了栖息在果园里的一群小鸟,没有惊动大马蜂。小鸟扑啦啦飞起来,飞上天空。
王撼的目光悠然追随着小鸟飞翔的轨迹,这使他看上去很像一个聪明可爱的孩子。
丢丢恍然大悟:
“烟,你老婆赶集去了吧。好的,烟,把孩子放我这里,只管忙去。”
王烟含笑点点头。丢丢看在眼里,高兴起来,拉住王撼的手,诚恳地说:
“孩子,在丢丢老叔的苹果园,你不会想家。”
“叫声爸爸。”王烟吩咐王撼。
王撼迟疑着,看看丢丢,又看看王烟。
“叫爸爸!”王烟说,“丢丢你听他叫你一声爸爸。”
“不要说话。”丢丢嘘他,“打手势。”
“爸爸。”王撼终于叫出口。
“打手势。”丢丢和蔼地对他说。
“夕被将来的苦日子吓住,生活的压力还没真正到来就已摧毁了她。”王烟上下嘴唇接连相碰,“这个叫林夕的女人跑了,我宁愿打一辈子光棍!”
“打手势。”丢丢有些生气,可他猛地转过身子,快步走出果园。
河面上氤氲的水汽飘荡过来。站在河岸上,王烟没有哭。王烟两眼干涩。
对岸有个放鸭子的老头儿,破芦篾草帽遮颜,兀自在唱“谁家的二大姐儿她站大街”。在他抬头朝自己看来之前,王烟急忙闪进一片茂密的桑树丛里。伸手摘一把桑叶,用眼瞅半天,还是没能哭出来。想想,索性嘿嘿笑,并且觉得每一片桑叶都恁美好。每一片嫩绿的桑叶都足以使他心生迷恋。
不知不觉,王烟轻舒一口长气:一幅美好蓝图在王烟眼前徐徐展现。王烟想到一旦如愿搞掉老浦,当上庵庄第一管事,他将大力倡导各家各户发展充满诗意的养蚕事业。不管寡情绝义的林夕走到哪里,他都要不惜一切代价请她重返庵庄,出任至尊至贵的养蚕技术员。
谁家的二大姐儿她站大街……
只消一会儿工夫,王烟就采满一篮桑叶。放鸭子的老头子还在对岸唱那小调,越来越明显的淫荡意味仿佛河水一样充溢在两岸之间,大有冲决泛滥之势。王烟从不停摇动的桑树丛里走出来,小调戛然而止。王烟手提柳条篮离开河岸,虽没回头,却能感到放鸭子的老头儿正在一阵阵发呆。
王烟直接走回庵庄。远远看见自家院门口聚集着一堆人,长长短短。心里咯噔一声,脚步也不禁放慢。林夕林夕,你也太急了点儿,你果真说离就离?王烟实际上并没有完全做好准备,今后你让王烟把脸往哪儿搁?
柳条篮已有千钧之重,王烟几乎挪不动。王烟一步慢似一步。他看到自己在像一块泥巴一样渐渐变得稀软。幸好刘针扭头看到了他。
刘针大声叫他:
“王烟快走!”
王烟暗暗积攒一股气力,脚底下虽然虚着,到底还是走快了些。一阵女人的呻唤却又让他为之一惊。从人群闪出的夹缝中,看到那个正以奇怪的姿势躺倒在他家院门外的女人确实不是林夕,才随之恢复常态。
“要出人命了,王烟!”孙球像见到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望着他,呻唤着咬牙说。“王烟我死在你家门口,浦启饶不了你!”
孙球的双腿死死卡在王烟家门扇和门槛之间,不过说了两句狠话,就又疼得龇牙咧嘴起来。
“她还嘴硬!”刘针说,“王烟,你该问她为啥跑到你家来。是来送红包,还是瞅上你家的鸡?你不要救她。老浦家的人也都躲得远远的,连一个走过来看她一眼的都没有。”
“花花爹一早就去了塔镇。”孙球忍痛强辩,又将牙狠狠一咬。“等俺花花爹回来没你们好过!头一个是你刘针。再一个就是你王烟。连林夕,一个都不饶!”
刘针忍不住“哈哈”地笑,故意拖长声音,对众人说,“都走喽——下地干活去喽!”众人也便随声附和,“是呀是呀,地里恁多活儿,谁有空看一个偷鸡的母黄鼠狼踩了老鼠夹子?王烟,快把案报了吧。”
王烟笑而不语,眯起两眼对孙球仔细瞧着,见她已在地上滚了满头满脸的土,圆鼓鼓的,好像一条粗壮的吃饱了泥壤的蚯蚓。
“我只是来找林夕。”在他沉静的目光中,孙球口气终于软下来。“我想看林夕在不在家。”
王烟放下柳条篮,就要去开门锁。刘针又转回身来阻止他:
“王烟,这娘们儿刚才还在威胁你。”
院门开了,孙球的两条腿获得解放。
疼痛重又袭上来,孙球呻唤着,“娘呀娘呀……”王烟弯腰把她从地上抱起,没容众人回过神,就已把她抱进院子。他听到刘针在她身后说:
“王烟,知道不知道,你救的会是一条毒蛇?小心转过头咬你一口!”
孙球“咝咝”地口吐冷气:
“刘针,你亲娘才是毒蛇!”
王烟置刘针的良言劝告于不顾,抱着死沉的孙球在院子里转一圈,问她:“林夕在不在?”院子里没有林夕。
王烟又把孙球抱进屋里,又问她林夕在不在。屋子里也当然没有林夕。就听刘针说:
“王烟,孙娘们儿看过了林夕在不在,还不快把她给扔出去!”
王烟却把孙球放在他和林夕的床上:
“孙球,好好躺着,不疼了就自己下床回家。你三个女儿都在金乡县实验小学上学,浦启又去了塔镇,家里就剩你一个人,你脚疼也没个照应。我去喂林夕的蚕,你口渴了就叫我。”
孙球起初还要挣扎着爬下床来,到底因为疼痛未消,也便乖乖躺着不再动弹。王烟出屋门,从别人手中接过那只柳条篮,就要去柴房喂蚕。刚走到柴房门口,全身上下忽然剧烈颤抖起来。刘针见状,一时没想到他本是怕虫的,慌忙问他:
“王烟,你咋?病了吗?”
王烟的肩膀不停抽动,几片桑叶从柳条篮里洒落在地。
“都走吧。”王烟喘息着,轻声说,“我要进去喂蚕。”
院子里的人迷惑不解,但在刘针的带领下仍旧慢慢退到街上。过了一会儿,王烟听到刘针在街上隔着院墙大声说:
“王烟,你怕虫,蚕也是虫吧,为啥不等到撼他娘回来?”
仿佛有只巨掌,在王烟背后猛然一击。王烟冲进柴房,就像一下子跌向一个无底的黑洞。
七
王烟先喂蚕,又喂鸡,然后又扫院子地,时间就到了正午。两个儿子放学回来,他没说话,只对儿子们点点头。儿子们自去屋里放书包,一眼看见父母的床上竟躺着孙球,不免惊叫起来,王烟这才意识到自己其实一直都在沉思默想。赶忙跑进屋门,对孙球说:
“好了没有?好了就自己回吧。”
孙球懒懒地爬下床,有些不大好意思:
“你看,我在你和林夕床上睡了一觉。”
“看来你已经好了,就快回家去。”
孙球走到门外,却又止步说:“林夕不回来,你这是又当爹又当妈。”不料王烟顿时按捺不住,嚷:“谁说林夕不回来!谁说林夕不回来!”孙球委屈似的:“我不过随便提一句,你也用不着这么生气呀。”
“要我不生气,就快闭嘴!”
王烟扭头不理她,也不知她咋走掉的。王烟抓紧为儿子们做饭。
院子角上种了一垄茄子,鸡窝里有鸡才下的蛋。王烟给儿子们炒茄子纽儿吃,将鸡蛋打在茄子里。饭菜端在饭桌上,王烟像是很惬意地看着他们吃,可是他突然站起,说一句吃完别忘去上学,就急匆匆往外走。
那些蹲在院门口吃午饭的庵庄人看见王烟从街上走过,都以为他是去果园接王撼。问他,他像丢丢一样听不见。因走得急,脚下扬起尘土,又让人想起马道士。果然,见他出了村口,只一闪,就没了影子。
王烟自己也觉得像是施了法术,倏忽间就已在河岸上。
光天化日之下的绿色桑树丛没有声音,浮在河面上的白色鸭群也没有声音。放鸭子的老头儿不在对岸,王烟的耳朵里却唯独响着他猥亵的曲调。
放鸭子的老头儿肯定在往日林夕采摘桑叶的时辰看到了某种不堪的场景,王烟确信无疑。王烟心头剧痛,如同刀割。
王烟趔趄着脚步,向下游最近的一座小桥走去。
正午的阳光一下下地抽在王烟背上,像在抽一头艰辛劳作的牲口。王烟步履维艰,眼前猛一黑,向地上一头栽去,却不料砸着一个人。
那人低叫一声,从一条小河汊边站起来,顺手将他扶住。定神一看,竟是张瓢的小舅杭建民。王烟缓了两口气,刚想说话,他就忙嘘道:
“趁贾老豁不在,我去捉只肥鸭子孝敬我老姐,请一定给我保密。”
王烟忍不住问他:“他是哪里的贾老豁?”他说:“河东桃源庄的呗。”说着,三把两把脱了上衣和裤子。王烟看他只穿一条短裤下到小河汊里,身上立时打几个激灵,就知水还很凉。他一个猛子扎到水里,等河面上晶莹的水花消失,王烟也没见他从水里冒出来。
王烟继续向下游走,因为跟杭建民说了几句话,心里略感舒坦些。到小桥头,就坐在一棵槐树下,暗自盘算该咋去询问贾老豁。不想还好,一想心头又开始不好受。
苏庙村的匡媒婆,头顶一块花手绢走过来,没留心桥头上会坐着王烟,已经走了过去才觉得他身影有些熟悉,就客气问一句:“是庵庄的吧。”王烟抬头见是匡媒婆,虽不是见了亲娘,眼里仍就一湿。匡媒婆取下花手绢,笑着:
“可不就是俺那大仁大义、美名传遍天下的王烟侄子么!”
实际上,王烟对匡媒婆有愧。如不是遇上逃婚的林夕,匡媒婆撮合的婚事岂有不成之理。王烟忙站起来:
“匡婶去往哪里?”
匡媒婆往路上前后看一看,并不见别人走来,就说:“巧!正要去庵庄找你。”说你坐你坐。在地上铺了花手绢,先坐。王烟才又坐下来。
“匡婶贵干?”
“还不是你有喜事?”
王烟怔一下,似有所悟:
“匡婶取笑我。我三个儿子都有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匡媒婆拍拍他的肩膀:
“有了三个儿子也不妨碍你再做新郎。还有哪个长得比你可人疼?十里八村的又哪个不叫你‘仁义王烟’?就连你村里的那个老浦,也处处夸你,说你为人热心,做事正道,是个人才。”
王烟不由得沉下脸来,声音微颤着打断她:
“匡婶,你是不是知道了啥?”
她停一停,才缓缓说道:
“谁让你当初不听我的?听了我的也不至于有这些麻烦。你放心,王烟,将来你的婚姻也都包在我身上!不是兴家旺夫黄花大闺女,我不给你提。谁愿娶那二婚头,稀罕那股馊肉气,就稀罕去!但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
王烟急切地说:
“快告诉我,林夕现在哪里?她为啥不来见我?”
匡媒婆羞愧似的:
“我本是一贯说合的,这回却在说离!王烟,只要你先答应林夕离婚,别的事情都好商量。”
王烟站起来。
“匡婶,实话说了吧,我不想离。我还没跟林夕过够。我想跟林夕白头到老。”
匡媒婆看看他脸上的痛苦之色,极不忍心,想劝他,他却抬腿就走。走两三步,又回过头来,声调就平稳多了。
“我知道了,林夕怕我生吃她,她才要偷偷躲起来嘛。”王烟说,“林夕一辈子不见我,我就吃不了她。不过,我还不知道离婚的手续。请匡婶再费心给打听着。”
王烟走进庵庄。开理发店的张剪,看见他突然向着空气神秘地笑一下,就想,王烟这家伙倒是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肯定又争取到了庵庄某个人的支持许诺。走出店门来,故意问王烟:
“王烟,听说孙球去你家送红包?”
王烟不开玩笑。“是去看王撼他娘在不在家。”
张剪随着问:“王撼他娘在不在家呢?”
王烟嘴上如实说:“不在。”王烟心里说:
“我终于知道了她的下落!”
因此,王烟不过是从村子里一出一进,心情却大有区别。王烟不用再担心林夕会出啥意外。林夕没有遇害,没有失足落井。林夕几乎重新踏上了幸福之旅。
王烟舍不得林夕,但王烟决定给予林夕以自由。不然的话,王烟又咋就是王烟?王烟,你若强迫林夕,咋再有资格竞选庵庄管事?凭啥搞掉老浦?王烟所强迫的林夕,并不是一般的林夕,差不多就是将来庵庄的养蚕技术员。王烟推开他家院门,开口对空气中的丢丢说:
“丢丢,我不拖一拖林夕,那也不是我王烟!”
丢丢说:“打手势。”
王烟就认真比划一遍。
八
午后三点半,村委会大喇叭传出老浦的声音。老浦让村民自行申报地震损失,去村委会院门外的救灾物资发放点领取相应补助,并一再强调诚信自觉。
王烟在家里察看一番,发现除了鸡吃掉一些蚕,连一只酱油瓶子也没摔碎。邻居田长承爬到墙头上,问他去不去领。他说他家没有损失,不去。田长承说有损失自己也不去,听听老浦那口气,倒像庵庄人个个都是见钱眼开的孬种,小人,就他一家子祖辈有涵养!哼,也没看出他儿媳妇素质高来!这还不是他家的施舍,就让他这样了。王烟笑笑,没说话。
果不其然,秉持田长承想法的在庵庄为数不少。一直到日薄西山,救灾物资也没能发放完毕,塔镇来的救灾人员就开着货车挨家挨户送上门来。每家再勿论损失多少,一律一箱矿泉水、七斤绿豆和十六个青皮咸鸭蛋。
王烟去果园接儿子王撼,才知道丢丢也得了同样的东西。丢丢往他儿子手里塞两个咸鸭蛋,他对丢丢说:“家里也有!”丢丢说:“我喜欢你儿子。”他听了很高兴,但见儿子表情滞滞的,就说:“撼,你丢丢叔喜欢你。”他儿子这才微微点下头,却让他觉得有点奇怪。
暮色苍茫,王烟和王撼走到村口停下来。王烟抬手往路边一棵大柳树上一指,对王撼说:
“树杈那里有个摄像头。老浦蹲在村委会就能看到我们。你妈林夕如果走出村子去,他也能看到。但你妈是在半夜里出走的,估计那时候他也睡了。现在天还不算太黑,老浦可能还没回家,肯定能看到咱爷俩。撼,爸爸今天真是憋坏了,憋苦了,你就替爸爸叫喊一声,让爸爸心里舒坦一些吧。你就这么喊,老浦给听着,你胃口再大,也不过是只老蚂蚱!蹦跶不了几天的老蚂蚱!老蚂蚱!”
王撼仰平脸孔,定定看着巨大的树冠。王烟忍不住催他,他张动几下嘴唇,出乎王烟意料,却又紧闭。只见他手里攥着鸭蛋,对着影影绰绰的树冠无声地做起手势来。王烟一愣,随即笑了,说:
“看我昏了头,老浦咋能听到你骂他?但你的手势他是能够看到的。”
伺候过孩子们吃饭,又打发他们上床睡觉,然后自去喂蚕,忽想起两天前答应刘针媳妇做的小板凳还没送过去,就懊悔自己健忘。看看时辰尚早,又想跟刘针说些事情,就拎着板凳出门。
街上空无一人,四处黑黢黢的,王烟就像潜行在黑暗的水世界。一声低泣,从浦启家附近的一个角落传来。王烟没让自己在意。他想那是鱼在哭。
一条鱼失去了心爱的伴侣,就像一个叫王烟的男人,即将失去林夕。
王烟不是鱼。即使行将孤单一生,心头滴血,王烟也不会哭。可是他没想到,有脚步声不远不近地跟上来。他幻想是林夕化为一条鱼来跟踪他。林夕怕他在水中越走越远,最终迷失不归。
林夕,再游近些。再游近些。
王烟猛地转过身体。一条巨型鱼长着红色的眼睛冲出黑暗,直挺挺撞击过来。
巨型鱼是孙球。
王烟二话不说,愤怒地一把将她搡倒在地。
刘针一见王烟就问:“咋了?”王烟阴着脸恨声骂道:
“奸细!”
“谁是奸细?”
王烟说:“还能有谁?”说着,把小板凳递给刘针媳妇。
“还有这么无耻的女人没有?”他说,“但凡看见两个人在街上说话,她都会支起耳朵听。”刘针跟媳妇对看一眼:“刚才碰上她了?”“可不是。”刘针“唉”一声:“也算是个可怜的。”
王烟不解:“她咋可怜?”
“还没听说吗?浦启今天去塔镇,弄回一张离婚证丢给她,说啥也不要她了。”
王烟脸一红,不知说咋好。刘针又说:
“这浦启做事又狠又绝。他老子都不如他!”
王烟疑疑思思:“这样弄回来的离婚证,也能管用?”
“管用不管用的,反正有这么个绿本本儿在,孙球还能告下他?”
王烟不语,边摇头边叹息。
刘针媳妇说:“都坐吧,光顾站着说话。”
王烟像没听见。刘针也让他坐,他才坐了说:
“难得她对浦启这么忠心。”
“还不是浦启惯会哄人?浦启许她离婚不离家。她那样的人,知道些啥好歹?”刘针说。他媳妇忍不住插嘴:“球既已这么苦,你们还在这里一遍遍糟践她,不厚道。”刘针就摆手笑说:“不说了不说了。”
王烟浑然忘了自己来的主要目的,只跟着嘿嘿干笑。刘针又说:“想不到浦启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闹离婚,也不怕影响到老浦。”他媳妇“哼”一声:
“想想孙球过去那个嘚瑟,怕人不称快!”
刘针眨巴半天眼皮,才说:“没想到啊,俺家灵芝还有这番见识。”王烟也说:“灵芝,以后我就来你这里讨主意。”刘针媳妇抿抿嘴,含笑去了门外。
王烟就对刘针说:
“刘针,我心里是越来越不踏实,我怕自己没那个能力,辜负了大家。”
刘针怔了怔,说:
“这话咋说?我看好你的。我还从没看走过眼。”
王烟“唉”一声,难掩心底的颓丧。刘针也便劝慰他:
“王烟,你是先怕了老浦的强大。那好,我来给你分析分析。目前庵庄少说有四五派,老浦,张瓢,李柄,刘锥,你,按比例就是各有五分之一的势力。李柄这个人,打小就好强自私,往年分家跟自己弟兄们闹得不可开交,谁还指望他的好处?刘锥头脑活络,可他光顾自己挣钱的门路,看啥都是机密,你想从他那里听句真话都难。他虽是老刘家的,我也不支持他,看我不把选他的票全给你拉来!至于张瓢,话说了吧,耳根子太软。他一个小舅天天泡在庵庄,多大的人,只知道捅球儿玩,一句正话也不说他,任他混天了日。你就不同的,肯干,仁义,能吃亏,又不独断。不管从哪个方面说,都比他们强。庵庄人想推翻老浦,也不是一日两日。你和张、李、刘也都出过头,告过状,上过访。只要人们略微团结大义一些,你这方面的势力又何止三比二?我说,将来必胜无悬念。但首先你自己不能放弃,把自己往小里看。也让浦启知道,是钱能买人心,还是道义能买人心!”
说罢,就等着看王烟的反应,但他垂着脑袋,依旧默然无语。又忽然问他:“王烟,家里不会有啥事吧。”他像杭建民乍一下到尚寒的河水里,也猛一激灵,连忙否认道:
“没有。”
“没有就好。”
王烟这才慢慢说:
“我担心这又是一场骗局。过去也不是没选过,不如意了上级就压着不通过,你也没有办法。外出打工多年不回的高膑叔,不就是伤及心吗?”
刘针说:“我担保这一次是动真格。”转头叫,“灵芝!”他媳妇走到屋门口,他就问她:“鱼山镇她姥姥家周路口村不是直选过了吗?”她说:
“前几天选的,选了个跟镇政府硬顶过几年的,在公路边开冷库,不知咋,就看朱镇长不顺眼,人前背后,叫人家母猪头。这么没缘法!”
九
黎明时分,王烟迟醒一步。本来他在睡梦中就已听到响动,竭力睁下眼皮,发现天还很黑,就又睡。矇矇眬眬想着林夕在喂蚕,在做饭。还想着林夕走到屋里,站在床边对熟睡的孩子深情看了很久。等他确定为真的时候,就一骨碌爬下床来,冲进院子。
四处静无人息,王烟仿佛看到有个人影在院门口倏忽一闪就不见了。一股林夕的气息,在叆叇不明的光线里轻轻缠绕。王烟三步两步跑过去,扒着门缝一看,啥也没看到。正想走出去,又发现自己几近赤裸,就只是哀伤地低唤一声,“林夕……”
这日早上,王烟已不用亲自下厨。儿子们吃饱了林夕做的饭,该上学的上学,不上学的就在家里待着。王烟也不用再去河岸采桑叶喂蚕,还有不少新鲜桑叶带着露水被林夕摊放在柴房的苇席上。
王烟与儿子王撼对坐无语。
过了一会儿,王烟发现王撼在做一种动作,确切说,是在一次次用手往外指。指了半天,他才意识到院外有人敲门。
院外的人叫:“王烟,王烟在家吗?”
王烟走过去,开了院门。
张瓢急切地站在门外,街心停着他的农用车。张瓢说:“王烟,今天有空没?麻烦跟我去县化肥厂拉趟化肥!听说化肥厂刁会计是你高中同学。”王烟刚要说话,他就压低声音,“王烟,上车!带你看样东西。”王烟看他神色不同寻常,也就不问,可他不放心王撼,就说要先把王撼送果园去。张瓢说:“一个小孩子,带上他。”王烟把王撼叫过来。
坐上张瓢的车,王烟满腹疑虑,问张瓢:“真要买化肥吗?”张瓢不语。出村一里半路,张瓢把车头一拐,往东开去,王烟又不禁问道:“去哪儿?”“坐上我的车,你就不用问,到了自然知道。”
辗转开至桃渡村,过了河,又沿着河堤开了一里多路,张瓢就把车停下来,对王烟说:
“前面不远的河滩上有个看瓜园的小屋子,我们悄悄过去。让王撼留在车上吧。”
王烟已有了预感,浑身虚脱无力,额头上钻出了大颗大颗的汗滴,像是动弹不了的样子。张瓢见状,也就不催他,只说:
“事已至此,就想开些。这还是我那游手好闲的小舅发现的。他去偷贾老豁的鸭子,鸭子没偷着,倒跟他聊上了。贾老豁也是放鸭子时看到过他们一起钻桑林……王烟,小孩子面前,我就不多说了。我小舅一告诉我,我就没让他往外传。你想掩着就自管掩着,不想掩着咱们另说。”
王烟像挪一块巨石,一点一点地挪下车来,又把王撼抱到地上,然后牵了他的手往前走。张瓢跟在王烟后面,还想劝慰王烟,王烟就说:
“你回吧,谢谢你。我正要去找林夕,跟她离婚。”
张瓢脱口说:
“这是他们老浦家的丑闻,天助我庵庄。咋也不能便宜那狗崽子!”
王烟慢慢回过头,对张瓢莞尔一笑,张瓢就怔。王烟啥也没说,又转过头,向前走去。张瓢停在原地。
走到一个绿油油的杨树苗圃旁,王烟看到前面果真有座小房子。他拉着王撼的手,在地上坐下。耳朵里传来张瓢发动农用车的声音。张瓢把车开回去,王烟也没看他,只看儿子王撼。如果王撼不是智障,肯定受不住这样的目光。王撼麻木不仁,甚至还可以跟他对看。
林夕终于出现。她将刚洗的衣服搭在晾衣绳上,细细抻平衣服上的褶皱。浦启也走出来,从她背后拦腰一抱,抱好一阵子才松开。浦启又走回小房子。林夕还在抻那衣服。林夕衣着鲜艳,身材还像姑娘。
王烟不由得咽口唾沫,摸一下王撼的头,目示他走过去。
王撼领会他的意思。王撼无声走到林夕的身后,虽没说话,仍旧惊动了林夕。
林夕一转头,看到了身后的王撼。
一块块大小不一的明亮光斑,投到他们身上,缭乱地滑动。王烟感到他们就像两个哑巴,特别是王撼。王烟把脸转向河面。透过河岸的树木,看到河面上弥漫着一层薄薄的蓝雾。
当日,王烟就和林夕一起去塔镇办手续。几乎所有的庵庄人都像没醒过神,连一个来王烟家里探寻底细的都没有。王烟回到家就拿出一把刨,在院中一下一下地刨着一块坚韧的老榆木。林夕往门槛上一坐,以手托腮,若有所思。
看看儿子即将放学回来,王烟就收起刨子,对林夕说:“晚上我去找丢丢睡。”林夕快步走到他跟前,一把拉住他:
“你不要走!你今天折腾我一夜。我让你打我,掐我,扎我,咬我,都行!”
“我不会跟你睡觉。”王烟淡淡说。
林夕甩开他的胳膊,退后一步,冷笑一声:
“我已是浦启的人,你也不用想那个。”
王烟立马憋住,死死盯着她,半天没能呼出一口气。他喘息着问:
“夕,你可曾对我这样好过?”
“我不知道。真的。我真的不知道。”
林夕不由得神色不安起来,摇摇头。
王烟来到果园,才发现两手空空。丢丢显然已在果树下坐了许久,一见王烟就说自己想他大孩子。王烟心里难过,胡乱给他打个手势,他就说:“你答应明天再带他过来?”王烟点点头,他马上就高兴,可他看到王烟的两片嘴唇动起来。王烟轻轻说:
“丢丢,你可要记住,林夕已不是我老婆。”
他实在猜不出王烟的话语,对他眉间复杂的神情也感到极为迷惑,只得再次强调:
“打手势,烟。不用再对我回避,我就是聋子!”
因为王烟连床铺盖也没拿,就不好说要在丢丢这里睡。四处走动着看会儿果树,也就离开果园,转向田野深处,一直游荡到半夜,才精疲力竭返回庵庄。
他摸索着睡进柴房,跟林夕的蚕在一起。
十
清早,惊诧于王烟与林夕离婚的庵庄人走上街头,或交头接耳,或指手画脚。真相已在四处传播,浦启遭到庵庄人一致的谴责。老浦养下的浦启果真不是东西!人家好好的一个家庭让他毁掉。
王烟家的院门紧闭,迟迟不见王烟露面,都猜王烟正在家中伤心难过。
那些议论声长了翅膀,好像归巢的蝙蝠,纷纷飞逾墙头。
有人说,王烟,别不狠心,让林夕这就滚。这种两腿夹不住的骚货一刻不留!也有人说,王烟,咱不怕,咱快当上庵庄大管事,还怕找不到黄花大闺女?超过二十三四的,免谈!当上大管事,干他们父子一票!
院门无声开,走出来王烟的两个儿子。两个小孩各自背着书包,一看街上站着许多人,不敢往前走,后面伸一双手就把他们往街上推推。院门在他们身后重又关上。
看着两个小孩畏畏葸葸沿着墙根向学校走去,人们不由得静息下来,一边轻轻吁叹,一边轻轻摇头。可是他们的目光随即迎来从老浦家冲出的浦启。
“夕!林夕!”
浦启怒气萦面,丝毫不加避讳地大声呼喊。
人们如同坚硬的礁石,在街上伫立不动。浦启穿越礁石丛林,停在王烟家院门口。呼啦一声,人群如潮水退却,街上就只剩下浦启一人。一根蒿秆从一堵墙后面朝他丢过来,落在他的脚边。接着,另一个角落飞出一块瓦片。他不理会,站在那里,样子很像一个毛头小子。他在叫:
“夕!林夕!我爱的夕!”
西红柿、白菜帮、木棍、臭鸡蛋、馒头、土块,噼里啪啦,雨点般密集落下。他还在叫:
“林夕!”
在他周围,各种杂物扔一地。很快,人们扔光手边的东西。
“夕,出来,这就跟我去塔镇登记!”
王烟家院子里出奇地静。有人捏着鼻子从一个角落里喊:
“王烟,是男人吗?还没受够他家吗?全村人可是受够了。是男人就出来拿刀劈了他,替全村人,也替你自己!”
一把菜刀果真闪着亮光升起在半空,画着弧线坠在王烟家院子,发出当啷一声。
“林夕,我爱的夕,到底出不出来?”浦启继续喊叫,“不出来我就领不出结婚证了吗?林夕你知道不知道,我不想再让你住在王烟家里。你又住了一晚,你知道我的心怎么痛吗?夕,我自己去领结婚证了,林夕。”
从他的叫喊声里,人们隐约听出一丝发咸的抖颤。他终于停止喊叫,样子如同一只兽,沉沉转过身躯,脚踩狼藉的杂物,就要向塔镇走去。
院门又一响,林夕就走出来,臂弯里挎着那只柳条篮,神态一如往常,好像没看见他。
林夕要去河岸采桑叶。林夕步子轻盈利落,转眼就往前走了二三十米。浦启猛地追上她,不管她疼不疼,一把扭住她的胳膊。很显然,林夕的脸孔扭曲,但她没有叫,她只是眼望着浦启。
“跟我去塔镇登记!”浦启气咻咻地说。
林夕只是下意识摇头。浦启又一拉她,柳条篮坠落在地。浦启一脚踢过去,篮就被踢到墙上,又反弹到街心,旋转着。
“放开我。”林夕轻声说。
浦启对她凝神看一阵,默默松手。她抻抻衣服,往回走。浦启神情渐渐松弛。林夕走不多远,他就跟上去。他们一前一后走出村口,等人们从各个角落现身出来,就已经看不到他们。
林夕的柳条篮静静躺在街心,被越来越明亮的阳光照着,最后还是王烟从地上捡起它。
王烟把篮举高,上下看两遍,像是在检查有没有被浦启踢坏。
王烟提着篮,领着王撼,去果园里找丢丢。
路过浦启家的院门时,人们发现他的目光似乎充满歉意,因为人们不知道他看见在门楼下委地而坐的孙球,就想起自己曾经粗暴地将她一把搡倒在黑夜。
孙球一脸痴呆,似喜非喜,似哭非哭。
来到果园,王烟把王撼交给丢丢,就要去河岸采桑叶。丢丢不由得起疑心,问他:“你媳妇又去赶集了吗?”他站住,想了会儿就回答:
“丢丢,我要给你说第二遍,林夕不是我媳妇了。她是浦启媳妇。她是老浦家的人!”
话音未落,只听头顶上“嗡”的一声,乌黄的蜂群就压下来。王烟立马提起篮,向河岸飞奔而去。丢丢竟忘了呼唤马蜂,他低头问王撼:
“你妈妈在做啥?”
王撼打起手势来。
“哦,你妈妈又去赶集了。她可真是个赶集迷。”
王烟采回桑叶,一看院门口外面依旧挤满人,略一迟疑,跟人们摆摆手,先去柴房给林夕喂蚕。
这才过两日多,蚕就又长大不少,颜色也有些泛白。桑叶撒进笸箩,沙沙的蚕食声顿起。
柴房里猛一黑,原来不少人拥堵在门口。王烟头也不回地说:
“各位乡贤,待喂了蚕咱再说话。我看不见了。”
邻居田长承说:“还喂啥蚕!快弄出去让鸡吃!别怕,狗男女越对你这样,就越要把腰杆挺直,让林夕等着后悔。”就听有人附和:“谁想林夕会是这种人?依我说,林夕就是个霉气鬼,嫁你这些年,给你带来好运没有?进了老浦家门,自然也把霉气一总带过去。老浦想再管事,让他等下辈!有了这一出,村里人更支持你。刘王李张,四家合成一股绳,共同对付那禽兽,将来你绝对不用愁的。”
王烟在两个笸箩里均匀地撒了一层桑叶。王烟走出柴房。院子里的光线一道道又粗又猛,一时让他头晕。
院子里的每个人,都像一根根点燃在阳光下的蜡烛。王烟立定一会儿,才觉得好些。忽然意识到已至正午时分,上学的孩子还没回来,就下意识朝院门口张望一下。
凑巧张瓢从街上走进来,张瓢竟一眼猜中王烟的意思。张瓢张口就说:
“狗男女从镇上回来,碰到孩子放学,领去了他家。”
令人极为惊讶的是,王烟镇定自若,神情还像十分轻松。王烟轻描淡写说一句:
“也好。”
眼前一切迹象表明,重创之下的王烟还没缓过神来。就听张瓢口气愈加和婉:“王烟,去我家坐。我小舅送来一只大肥鸭,我们吃鸭喝酒,顺便再聊庵庄之事。”也另有邀王烟去自己家中坐的,多数却是帮忙催促王烟与张瓢同去,还从背后往外推他。
不料,王烟猛地躲在一边,诚恳回绝:
“乡贤,谢。”
过了一会儿,人们又好像蜡烛,一根一根从王烟家院子里消失罄尽,终于只剩下王烟自己。
王烟从地上捡起一把刨子,若无其事地慢慢走进正屋。
他没有对人说起,今生中最为悲伤的日子其实并非今天。而且,最大的悲伤其实也只是两天前一个湿漉漉的早上。
十一
接连几日,人们在街上见不到浦启和林夕,却能见到孙球。
孙球不停行走在浦启和老浦家之间的路上。老浦家像他儿子家一样,也是大门紧闭。听说老浦与老婆去了塔镇。老浦反对浦启娶林夕。父子俩激烈争吵后,一个跑到王烟家院外狂呼乱叫,一个开小车子离开庵庄。浦启跟孙球离婚,孙球却想不起找老浦。浦启把林夕带到家里,成了正头夫妻,偏她想起老浦来。
王烟每日都要去一趟河岸采桑叶,两人难免在街上相遇。起初王烟倒有理会她的意思,但她像个死人,天皇老子也叫不活似的,也就对她视若无睹。
天上布谷声声,林夕的蚕长得飞快,吃得也越多。过去他采一篮桑叶,够蚕吃一天,这几日却须上午下午各采一篮。
忽一日,王烟在往常采桑叶的时辰空手踱出院门。踱了十来步。停住。又踱回去。默然蹲在门口。
佟小萼从他跟前路过,问他:
“怎不去采桑叶?”
他淡淡一笑,摇下头。
佟小萼又问:“做茧了?”他不答,抬手朝浦启家的方向指一指。佟小萼竟好像明白了他是什么意思。佟小萼转头看看左右,又小声说:
“王烟,从你家拿走的那些丝线,都让我拆的拆,铰的铰,一把火烧作灰。”
他听了,轻轻将手一摆。
这回佟小萼没能弄懂他的意思,是说可惜呢,还是说烧得好。佟小萼迷惑地走开,觉得他很像一个哑巴。
王烟快蹲麻了腿,就看见街上走来的孙球。影绰记得几日前她穿的是一件小方格胶泥色上衣和一条毛蓝裤子,现在还是这身打扮。没听说老浦回来,看来她又一次扑空。王烟浑然不觉低低冷笑一声,就随随便便朝她招下手,没料想她却看到了,不光看到了他,而且还向他走过来。到跟前,就是一副请他给做主的样子。话没出口,就想哭。
“别!”王烟忙说,站起来。王烟一句话就让她把委屈的哭声吞下喉咙。“你能不能给我捎样东西?”王烟说。
孙球顺从地跟在王烟后面,走进院子。王烟从屋中提出一个用麻绳捆得严严实实的布包递给孙球,说:
“林夕昨晚来搬家时落下的。我今早无意从床底下翻出来,怕臊了她,请你转交给她。”
孙球接过来,低着头,反复地说:
“不想再去那个院子。不想再听到那个骚货在床上浪。”
王烟暗暗变了脸色,也不再尝试抑制自己越来越恶劣的心情。
“真没用!”他嚷似的,恶声恶气说,“不会跑到床上跟他们一起浪么?去!去把这包东西砸到他们脸上!”
孙球就问:“这是啥?沉甸甸的。”王烟便又强作镇静,淡淡说:“没啥,是些鞋垫吧。”“这么多!自己留着穿嘛,浦启家还缺鞋垫?”王烟皱起眉来:“想给捎就捎,问得人心烦。”孙球不再问,走到门口,却又转过头,说了句:
“王烟,我心里好受些了。”
王烟咧嘴一笑。等孙球出门,王烟就喊:“走,王撼,咱找你丢丢叔玩去!”可是他没能听到王撼的任何动静。跑正屋看,没王撼的影子。柴房里堆积着一些农具和烂柴火,也不见王撼的影子。就连王撼喜爱坐的小板凳,也失踪不见。
毫无疑问,王撼自己去了丢丢的果园。王烟在想王撼何时从自己身边走开的,脸上已滴下两行泪来。
大约过了两三日,庵庄人才头一次看到林夕挎着柳条篮,款款走出浦启家的高门楼。无人理她,但看她的样子,也好像并不指望有人来理。
王烟一个人侍弄父子四人的地,每日在村中进进出出,按说会有机缘与林夕相遇,却偏偏没有一次被人看到,甚至没有一次遇上浦启。
王撼几乎日日待在果园,另外两个儿子去浦启家吃住的时候居多,王烟倒也无牵无挂。地里活多就带全农具和饭食,中午也不用回来,收工回村愿在街上站多久就多久,自然就常与孙球碰面,却也仅是碰面而已,连声招呼也没打过。
孙球一朝失势,幸灾乐祸的也有,到底还算厚道,不曾将她怎样。走在街上,横空飞来一块泥巴、一颗粪团之事难免,但多出自孩童之手。
王烟走在街上,忽然瞥见有个三年级小学生躲在矮墙后面,正要把手中的一只坏瓜朝孙球扔去,就忙上前驱赶:“告诉你们吴校长!”那孩子猛被人一惊,丢下坏瓜哭叫着跑开。
王烟从孙球身边经过,止不住停下脚步,对她打量起来。她的衣服颜色较深,但还是能够看出上面布满污迹。她的神情一直让王烟很奇怪,好像从来就不认识他。王烟心想,即使你不认识我,即使你这么让人讨厌,我也要帮你一次。王烟转身去了位于村中心的庵庄小学。
小学校长吴善济刚从学校小食堂打了一份饭出来,看见王烟就说:“王村长,你儿子们让林夕领了家去。”王烟很不好意思:“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最好先跟林夕沟通一下。”
王烟忙说:
“另一件事。”
就把孙球在街上常被小学生丢弃杂物的事说一遍,吴善济答应让老师们给自己班的学生叮嘱叮嘱。
“王村长果真仁义嘛。”吴善济笑着说了句,又挽留道,“王村长在这里吃饭吧。”王烟郑重:“吴校长,不好乱说。”吴善济说:
“咋会乱说?大伙儿要选你当管事,不是没原因。将来还请对学校多多关照。”
深夜,王烟睡不着。先由吴校长的话想到庵庄的事儿,只觉得千头万绪,一时难以扯清。又想自己原本一个完整的家庭,如今只有自己独守空屋,不由得凄凉透背。实在躺不住,就走进院子里慢慢踱步。
一阵窸窣声悄然响起,还以为是林夕遗落在柴房里的蚕发出的,正要去柴房查找,却随之断定那声音出自院外。轻轻出院门,就看见一个黑色的人影在往他家院墙根下抱柴火。后来人影在柴火上躺下,王烟就走过去,小声说:
“咋睡这里?”
人影就是孙球。孙球喃喃如梦语:
“我不在这里睡我去哪里?”
王烟竟不知自己的手怎样搭在孙球的膀子上。他想,此时孙球是庵庄唯一的一个无家可归的人。
孙球对他的手没有反应,而他隔着一层衣服,却感到她身体的缕缕热气。
孙球狠狠在他脖子上啃一口。他知道自己已经将孙球从柴火上抱起来,而且两个人一同迅速飘离地面。
十二
林夕频繁出村采桑叶,总是主动绕开丢丢的果园。丢丢远远看见她,就会询问王撼:“你妈好像不敢过来。”王撼比划两下,他就恍然大悟:
“哦,你妈太忙。那谁让你妈给你爸生仨儿呢!能生仨儿的老婆谁不喜欢?我也喜欢。”
王撼嘿嘿傻笑。
林夕采回桑叶,不看路也能走进她家的高门楼。有人低低叫她一声,她怀疑地抬起头,前后打量一下,没看到一个人。
佟小萼从墙角走出来,微微笑着,也不说话,上前把一个纸包着的东西交给她,转身就走。她用手捏捏,断定这是一双鞋垫。
这样的鞋垫她还有很多,每一只都绣着浦启的名字,现在它们轮番垫在浦启脚下。
王撼基本上走熟了从他家到果园的路,已经连续半个月,都是自去自回。林夕瞅准王撼从果园回来的时间,站在街心将王撼挡住,领回她家。不大一会儿,就有人看见她再次走出家门,飞也似的跑向田野。
站在丢丢面前,林夕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夕阳西下,暮色暗涌。林夕忽然抽泣起来,嘴里絮絮说:
“丢丢,你都对王撼做了啥?”
丢丢费力地从她嘴唇模糊的形状判断她的意思。林夕哭泣着说:
“丢丢,你把王撼变成了哑巴!我恨死了你,我也恨死了王烟!”
丢丢神情大变。
“他们怎样逼烟?”丢丢问,“你是说他们快把烟逼死了?是老浦,还是浦启?”
“咋扯到浦启和老浦身上?”林夕擦擦眼泪,“要不因你是个可怜的聋子,这就给你一巴掌!我能让浦启把你这果园抢走,把你从庵庄的土地上赶走!”
“哦,我知道,老浦和浦启是一家。”丢丢垂头,“王烟不让他们收我果园,他们就不放过王烟。”
林夕不禁生气,猛一甩手:
“不跟你说了,听三不听四!浦启咋会收你的果园?告诉你,浦启其实是个少有的好人。他不嫌弃我这个贱卖的二婚头,也不嫌弃我的三个儿子!”
麦子丰收在望,刘针心中装着麦子,临黑了又赶到麦田看上两眼。他家的麦田挨着丢丢家的果园。
他走到丢丢身边,满面愁云。
“丢丢,从你这里走开的那个人是谁呀?恍惚是林夕。”他说,“丢丢,小心些,千万不要上林夕的当。她死心踏地嫁给浦启,孙球没送出去的钱,这几天全让她给送了出去。王烟离掉林夕,是断一只手。王烟娶了孙球,是又断一只手。你想想,人有几只手呢?”
丢丢恶狠狠说:
“老浦敢动烟,剁他!”
刘针一愣,笑了:
“好,好。有你这句话,王烟也不枉交你这个朋友。”
刘针还没走到村口,丢丢的果园里就传出一声狂吼:
“老浦!”
次日,刘针顶着正午的阳光给丢丢送来一张白色硬纸片,告诉丢丢这是选民证。还指给丢丢看,哪是他的名字。
村里发放选民证,连王烟都把丢丢忘在脑后。刘针据理力争:“中央精神,一人一票嘛,不能因为人聋就取消人的选民资格!”从老浦、浦启、张瓢、刘锥到李柄,无不支持,王烟反倒没说啥。刘针对丢丢连说带比划:
“这里没别人,我就直说,你不光初选要选王烟,复选也要选王烟,而且绝不多选一个人,更不能选老浦!不能给老浦一丝一毫的可乘之机。”
“我认得你这个女人。你是浦启的老婆!”
孙球她讪讪的,媚语问丢丢:
“丢丢,你有证没有啊?”
丢丢并没因此给她好脸色,他大声向她发出警告:“回去告诉浦启和老浦,敢动烟一根脚毛,看不劈你们!”说着,唰地从背后亮出一把寒光闪闪的斧头。
孙球骇得往后一跳,嘴唇颤动不止:
“丢丢,红包是我亲手送给你的。吃人嘴软,拿人手软,老理儿难道不懂?就凭这个,你不配当选民!”
丢丢怒睁双目,持斧向她逼近一步,她则退后一步。
“救命!”孙球呼叫一声,竟像王烟一样落荒而逃。
丢丢坐立难安。他一次次在果树下引颈鹄立,满心渴望地朝原野上的村庄眺望。他在等待王撼从村子里走出来,可是整整两日,从早到晚,不光没见王撼,也没见王烟。
无边无际的寂静仿佛浩荡的大水,沉沉笼罩着一切,终于使他的耳膜即将爆裂,只觉脚下的土地微微摇晃一下,随之瞥见几只黄黑相间的大马蜂从果树上飞下来。
庵庄的大街小巷空无一人,狂奔而至的丢丢再次迷失了路径。
杭建民胳膊底下夹着一只鸡,兀然从街角钻出来,一看见丢丢,急欲抽身而退,却又收了脚步,顺手把鸡往地上一丢。
在丢丢面前,杭建民嘴唇无声动着。
“老浦……”丢丢粗声低叫,又眼含哀伤,指着自己的耳朵,“哦,我听不见。”
杭建民比比划划:
“你承认自己听不见了?你不说老浦,我还以为你要找穷鬼王烟。跟我走吧,找到王烟自然就找到了老浦。”
那只受惊的鸡晕头转向,还在街上左右奔突,杭建民踢它一脚,它才展翅飞上街旁田长承家的屋顶。
丢丢跟在杭建民身后,辗转来到庵庄小学的校门外。杭建民指指紧闭的校门说:“吵死!全村人都挤在这里面。晚了,丢丢。自己去拍拍门,看他们还让不让你进去。”丢丢拍响校门,越拍越响。
门缝里闪出一张陌生的面孔。杭建民好像听到塔镇的一个人在说:“时辰已过,任何人不许进入!”紧接着却又听到刘针的声音。
铁制校门在丢丢面前打开。校园里人山人海。
丢丢像被杭建民劫持的那只鸡一样,不禁头晕一下,接着就看到呆立在投票箱后面的王烟。
几日不见,王烟又黑又瘦。丢丢快步穿过人群,向王烟走去。排在王烟前后的人见状,不由退避开来。
王烟的嘴唇明显爬满细碎的搐动。他甚至抬一抬手,要被丢丢牵住,从此远离庵庄似的。可是瞬息间,脸色极度苍白,僵硬的身子往前一挺,石头一样重重摔倒在地。
几只黑黄的马蜂钻出丢丢的头发。丢丢头顶嗡嗡飞舞的马蜂,低头看王烟一眼就猛转过身来,面朝着所有的庵庄人,目光快速搜寻老浦。
“老浦!老浦!”丢丢喉咙里发出野兽一样的声声低吼。他看到了老浦,还看到紧靠林夕的浦启。
老浦静坐在人群外围的一张木椅上,像尊超然于世的雕塑。丢丢向他挥舞起拳头,正要向他冲过去,就被众人拦住。
人们七嘴八舌。
“老浦!”聋子丢丢嘶吼着奋力挣脱。一张白色的薄纸片从他身上幡然飘坠。小学校长吴善济弯腰捡到手中。
“丢丢,大伙儿都能理解你的愿望。”吴善济十分肯定地表示。
“老浦!”聋子丢丢用力挺直胳膊,一下一下地徒劳地指着老浦。
“放心,没错。”吴善济比比划划,“大伙儿知道你强烈要求勾上老浦。”
十三
麦收后不久,王烟就开始在刘针家的土地上辛勤劳作。
王烟给新播下的庄稼施肥,同时也将肥料送给丢丢。
夏天的果园里果实累累,压得树枝低垂。
丢丢不止一次问道:
“烟,咋光给刘针干活?刘针又不是老得不能动。”
王烟告诉他:
“这地是我拿河西那块地换的。待到明年,我还要在这里种上果树,就跟你这园子连在一片啦!”
后来丢丢见刘针,重又说出自己的疑问。刘针神色凝重地回说:“丢丢,这是王烟心头的一道伤疤,请不要再提。”他做出一个很形象的手势。丢丢终于明白过来:“你们把地换了?”刘针点点头:
“唉,几乎所有的村里人都在骗他,开了一张又一张的空头支票,却让他连初选这一关都没能闯过去。庵庄把王烟给丢了,关键时刻人人都选有钱的老浦。道理你懂。穷王烟当上管事,也能像他一样无法无天,庵庄人怕又得养活第二个老浦。王烟有仨儿子呢,有完!偷偷告诉你,丢丢。我也没投王烟的票。幸亏你是个聋子听不见。你若听见,一定会小看了我。”
丢丢不禁红了眼圈:
“我懂,你们都是为我好,让我有个照应。”
刘针笑:
“我不信你是聋子。”
丢丢想念王撼,也不止一次问过王烟为啥不把他家老大带来。王烟比划说王撼现在跟林夕过。仨儿都跟她过。浦启很喜欢这仨儿,甚至比对自己的仨女都好。丢丢扑哧一声,笑说:
“烟,太逗。咋说老大飞上了天?老大不是大马蜂,能飞上天去吗?”
王烟乐不可支,说咋不能?不光王撼飞上了天,整个庵庄也都飞上了天!你看天上那几朵云彩,就是林夕家的炊烟哩。
丢丢抬头往天上看,惊喜地说:
“哎呀,看,那真是老大跟着他娘!哦,还有一窝大马蜂。”
虽说庵庄丢了王烟,但王烟跟丢丢一起在果园里,享受到过去从来没有过的快乐。
“去!”王烟突然厉声斥咄。他老婆孙球鬼鬼祟祟,从一个绿色蓖麻丛后一露头,就让他看到了。“去!”
“那女人在偷听,偷听了好跟她男人汇报。”丢丢压低声音。丢丢转向孙球,也大声说,“去!”
孙球鬼魂一样,立刻隐蔽在浓密的蓖麻丛后面。俄顷,又将头一露。
“去!”王烟和丢丢齐声呵斥。
王烟抓起一个土块,丢进蓖麻丛里。
宽大的蓖麻叶错动一阵,完全静息下来。
聋子丢丢仰面躺到干燥的土地上,头枕自己的双手,眼神幽幽:
“布谷布谷,你在哪儿住?我在天上,掉了干粮……烟,你可知道,这个果园就是我的命咧。”
王烟默然无话,远望寻访归来的老牛鼻子,脚踏迷蒙地气,正由南至北向庵庄缓步而去,就像啥也没听到,就像每个人都各属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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