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文学译介中的“启蒙”义理

2014-03-24 16:53:46袁先来
关键词:启蒙译介文学

袁先来

(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吉林长春130024)

晚清文学译介中的“启蒙”义理

袁先来

(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吉林长春130024)

救亡图存的历史需求,注定“启蒙”在西方可以是历时数百年的思想演进现象,而在晚清乃至民国,变成一场由弃绝传统仕途的知识分子根据自身对欧美模糊的经验和理解发起的“运动”。将政治小说、言情小说、科学小说和侦探小说等通俗文学译介纳入开启民智的维新命题,实际上是在感性领域配合改造国民性这一时代基调。然而,晚清文学译介并无哲学义理层面的思辨和反思,更是过于以改造社会为先声,必然导致晚清文学思想资源引入,难以留下宝贵的历史遗产。

启蒙运动;国民性;尚武精神;民权意识

晚清外国文学的翻译、译述与介绍(下简称晚清译介),显然不是单纯的文学问题,而是当时救亡图存思想背景下的历史需求。主流思想决定了文学翻译的目的、形式与题材、接受与影响,这些领域在近十余年的翻译学、近代文学、比较文学学界得到了充分重视与反思,却又值得进一步探索,正如有学者指出:“反观我国的翻译研究,目前还多数停留在语言和文学层面,从文化角度出发的研究虽然已见开始,但理论还不成熟;从政治、社会、哲学的大背景去研究翻译功能的大部著作似还未见……”[1]。拙文试图从晚清文学译介中最为重要的观念之一“启蒙”入手,探讨文学引入与现代思想资源建设的复杂关系。限于篇幅,本文大致以1895—1911年间为限。

一、改造国民性的启蒙基调

启蒙,一般意义是消弭蒙昧,使学童、初学者获得基本的、入门的知识,明白事理。在社会文化层面意义上,晚清思想界开始意识到传统文化中的启蒙,缺乏反思传统和接受新事物的意义,不仅《万国公报》的创始人、美国传教士林乐知言:“外国视古昔如孩提,视今时如成人;中国以古初为无加,以今时为不及。故西国有盛而无衰,中国每每颓而不振;西方万事争先而不敢落后,中国墨守成规而不知善变。此弱与病所由来也”[2]。梁启超也认为:“中国旧论每崇古而贱今。西人则不然,以谓愈上古则愈野蛮,愈晚近则愈文明,此实孔子三世之大义也”[3]116。戊戌变法之后,梁启超流亡日本后创办《清议报》,在《〈清议报〉叙例》里言到,谭嗣同为变法而洒热血,如同“一声春雷,破蛰启户”,下一步应动员民众:“是以联合同志,共议《清议报》,为国民之耳目,作维新之喉舌。”发动舆论宣传,提高民众质素,“交换智识,实惟人生第一要件。而报馆之天职,则取万国之新思想以贡于其同胞者也”[3]476。与此同时,或因被动的仕途的弃绝,或因主动的“群乃知政府不足与图治”(鲁迅语),或因现代稿酬制度建立带来生活的保障,或因“小说为文学之最上层”之类新理论激发“不朽之盛世,经国之大业”志向,使得许多过去“学而优则仕”、依附封建政权的旧文人开始向颇具独立人格精神的近代知识分子转型,也推动了现代意义上“启蒙”作为一种开放性的社会现象和思想潮流登上中国历史舞台。

“启蒙”在英文、法文和德文中都没有运动(movement)这一“缀词”,救亡图存的历史需求,注定“启蒙”在西方可以是历时数百年的思想演进现象,而在晚清乃至民国变成一场喧嚣的运动。晚清虽然没有五四那样指向非常明确的口号,却有一大批弃绝传统仕途的旧文人通过报刊杂志的译述、社评、杂说、游记等形式,去根据自身经验和理解把国民启蒙视为一场无形的组织“运动”。其中最早系统译介西方启蒙思想,甚至为新的“国民”性质作界定的是梁启超,其不仅在《论近世国民竞争之大势及中国前途》第一节对“国民”和“国家”概念进行阐释,并进而提出启蒙的要义乃在于国民性的改造。18世纪欧洲启蒙思潮中,孔多塞认为启蒙就是反对“政治暴政”和“宗教暴政”,康德认为“启蒙”就是敢于公开使用自己的理性,争取言论自由。饱读日译欧洲启蒙经典的梁启超未尝对此没有感悟,“综观欧、美自由发达史,其所争者不出四端:一曰政治上之自由,二曰宗教上之自由,三曰民族上之自由,四曰生计上之自由(即日本所谓经济上自由)”[3]675,“吾尝遍读二十四朝之政史……盖其治理之成绩有三:曰愚其民,柔其民,涣其民是也。而所以能收此成绩者,其持术有四:曰驯之之术,曰餂之之术,曰役之之术,曰监之之术是也。”[3]420晚清思想界虽已有保皇、改良和革命三种理路,但渐进式的改良在1895年前后影响最大,如梁启超并未对儒教教化思想遽然反对,期望一种缓冲式的改革,“凡欲造成一种新国民者,不可不将其国古来误谬之思想,摧陷廓清,以变其脑质,而欲达此目的,恒须藉他社会之事物理论,输入之而调和之”[3]476,“故吾所谓新民者,必非如心醉西风者流,蔑弃吾数千年之道德、学术、风俗,以求伍于他人;亦非如墨守故纸者流,谓仅抱此数千年之道德、学术、风俗,遂足以立于大地也”[3]658。

在梁氏诸种文学革命观念鼓动与宣传下,外国文学的译介,某种程度上是在或主动、或被动地配合政治动员,配合启蒙学说的译述和宣传,服务于“群治”想象与未来文化的构建背景下登上历史舞台的。晚清小说译介主要以通俗类型居多,如科幻小说、侦探小说、言情小说、冒险小说等等,如果从文学价值判断,其艺术性、审美性并不高,何况限于当时译介规范、水平和目的。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些题材和体裁的抉择,有着相对明确的思想论证和规划。

二、启蒙中的科学与法理

对于18世纪欧洲启蒙而言,最为重要的是现代科学理性影响下的无神论精神。科学精神虽然颠覆基督教神学的价值理性,却不仅仅以工具理性呈现世人,科学理性本身也是满足人的自由、自律、自我认识、自我解放等内在价值理性追求。晚清四大小说杂志《新小说》、《绣像小说》、《月月小说》、《小说林》无不刊载科学小说,可见科学小说广受欢迎,然晚清语境对科学的理解却与欧洲启蒙并不相同,尤其侧重于强调科学的工具理性。科学小说的翻译与甲午战争以来的“格致兴国”不无关系,如《新小说》把“哲理科学小说”定义为“专借小说以发明哲学及格致学”,此外译者更是看中其浅而易解、乐而多趣的认识新知的陌生化效应,毕竟与抽象理论相比,器与技具有更直观的形式,也更容易为人们所认同与接受。与此同时,科学小说又富有强烈的“富国强兵”色彩。工具理性的张扬,使得“科学小说在某种意义上被赋予政治小说的意味,对它们的阅读和接受与《新小说》时代对小说教化作用的推重一致,体现了翻译选择与社会人心的呼应”[4]45。

另一方面,与欧洲启蒙中强调科学满足个人的自我认识、自我解放不同,科学小说译者着重强调亡国危机感之中的“尚武”救国精神。青年鲁迅在《月界旅行》“辨言”中也突出强调“培伦氏”“实以其尚武之精神,写此希望之进化者”,1905年金松岑言“……故吾读《十五小豪杰》而崇拜焉,吾安得国民人人如俄敦、武安之少年老成,冒险独立,建新共和制于南极?……吾读《秘密使者》而崇拜焉,吾安得国民人人如苏朗笏、那贞之勇往进取,夏理夫、傅良温之从容活泼,以探西伯利亚之军事?”[5]153-154国人创作的科幻小说并不致力于科学自身发展及其对个体解放的价值,而对大炮等杀伤力巨大的武器津津乐道,如《新纪元》第十三回“化水为火”之法杀敌无数,《月球殖民地》第三十一回炮轰欺压国人的白种人,“两旁人民也连累轰死不少,但为除害起见,也顾不得这许多了”。这些小说家们“创造了空前绝后的时空环境,而其笔下的人物则轮番摧毁或拯救着中国……由此遐想新的政治愿景和国族神话”[6]。由于科学知识的缺乏,对“科学”功利主义的狭隘理解,既往传统视科技为“奇技淫巧”的偏见,救亡图存的实用主义色彩,以及文学翻译水平所限,使得科学小说的翻译没有按照欧洲启蒙语境中的“科学”途径予以演绎,也使得后来的科学小说模仿创作中体现出“科学”与“小说”貌合神离、同床异梦的色彩,“关注现实的成分太多,从而很难生发出属于文学的、诗意的、哲理的东西”[7]。虽然科学小说在相当长的时期内颇有市场,更经常地被人加以利用,但在解决中华民族在近代的生存与发展问题上却没有大的作为。

除科学理性精神之外,启蒙理性的建立还必须以现代政治和法律制度为前提。由于传统“人治”社会法治精神的匮乏,在民主政治还不见影子的社会里,侦探小说的流行也在情理之中。中国古代也有以清官断案为题材的公案小说,但法律的公正性依赖于清官的智慧和胆略,侦探小说则代表西方的证据理念和诉讼制度。这一点在周桂笙的翻译和评点中得以彰显,他敏锐地察觉到中西侦查制度不同源于社会政治制度之差异[8]。侦探小说的科学推理手段和对正义的诉求,以及其所影射西方法律体系的相对完善等“现代性”与近代中国现实也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恰恰是对西方法律和政治制度的朦胧诉求,刘半农于《〈福尔摩斯侦探案全集〉跋》感慨“启发民智之宏愿”才是“柯南道尔最初之宗旨之所在”,康有为在《日本书目志》中更有通过翻译小说以整治国家“律例”之宏愿。

三、启蒙中的个体与伦理

除现代科学与法理精神之外,18世纪启蒙运动中发展起来的人权概念,强调的不仅是平等的权利,更是满足如何从传统束缚中解脱。然而如何平等和解脱,却是很多外国文学译介者探讨的问题,他们尤为关注国外小说在文明开化和进步中扮演的角色。晚清译介中,最为流行的小说人物,除了代表正义和法律的福尔摩斯,就是代表个性解放的茶花女马克,恰恰说明在政治、法律的理性启蒙之外,社会个体的权利和自由感情觉醒也受到重视和欢迎。身处关心国难家仇的历史困境,使得译介者格外重视反映19世纪下层社会悲苦生活的小说,如冷血在《悲惨世界》第一回末“冷血曰:痛!巴黎仅有玛苓娘,而我国到处皆玛苓娘”;林纾《〈孝女耐儿传〉序》赞赏狄更斯小说“扫荡名士美人之局,专为下等社会写照”,善于“刻画市井卑污龌龊之事”,善叙“家常平淡之事”[5]272;张春帆为《苦社会》作序,称其“几乎有字皆泪,有泪皆血,令人不忍卒读而又不可不读”[5]136。描写追求个性自由解放的作品集中体现在言情小说中,影响最大、最具代表性的是林译《巴黎茶花女遗事》和《迦茵小传》。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小说虽多通过情感纠葛和危机展现“爱情神圣”、“婚姻自由”、个性解放的权利,注意到西方启蒙强烈的个人主义色彩,追求个体享受“快乐”、“尊严”、“情爱”这些生活的内在价值,却又鲜有关注“写情”,究其根本原因,是个性解放与根深蒂固的传统伦理的冲突。

据阿英所知,“两性私生活描写的小说,在此时期不为社会所重,甚至出版商人,也不肯印行。”[9]出身旧文人阶层的林纾,难免崇尚程、朱理学,尝言读二者书“笃嗜如饫粱肉”,却也能指出“宋儒嗜两庑之冷肉,凝拘挛曲局其身,尽日作礼容,虽心中私念美女颜色,亦不敢少动”的迂腐虚伪性,嘲笑“理学之人宗程朱,堂堂气节诛教徒。兵船一至理学慑,文移词语多模糊”。正是对传统礼教不合时宜的认识,使得林纾翻译《巴黎茶花女遗事》、《迦因小传》、《红罕女郎传》、《不如归》这样屡屡触犯三从四德封建人伦道德和男权统治观念传统的作品,不仅风尘女子成为可歌可泣的主人公,更有与风尘女子的山盟海誓。林纾也意识到这些事情不能被保守人士接受,“余译此书,亦几几得罪于名教亦,然犹有辨者。”却又唯恐自己不够支持新思想,在翻译《红礁画桨录》和《蛇女士》时指出“余恐此书出,人将指为西俗之淫乱,而遏绝女学不讲,仍以女子无才为德者,则非畏庐之夙心矣。不可不表而出之。”当然林纾也有新旧交替时代矛盾的心态:“惟无学而遽撤其防,无论中西,均将越礼而失节。故欲倡女权,必讲女学,凡有学之女,必能核计终身之利害,知苟且之事……”[5]164-166。正是这种矛盾使得林纾在翻译《巴黎茶花女遗事》时不断予以增补润色,重新塑造了主人公形象,赋予马克以中国传统的“学问”、“胆识”和“操守”品性,尤其是亚猛父亲来巴黎劝说其与亚猛断交后,马克在情与理冲突中,最终深明大义:“此时吾为理势所压,吾之心愿毫发莫遂。且此理所积,此势所临,吾以一女子之私愿,断不能与之相抗”[10]。

除儿女私情小说之外,晚清译介大潮中,冒险小说也格外受关注。在梁启超看来,“欧洲民族所以优强于中国者,原因非一,而其富于进取冒险之精神,殆其尤要者也。”[3]667林纾在翻译的多部冒险小说序言中指出,国人过于奴性与懦弱,翻译此类“壮侠之传”,“用以振作积弱之社会,颇足鼓动其死气”,“振吾国民尚武精神”[11]。西方冒险小说本与爱国救国并无关联,然译介者却着意于宣传鲁滨孙·克鲁索式的冒险精神,改造国民性。脱胎于旧文人的译介者也熟知“孝子不登高,不临深也”(《礼记·曲礼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经》),“好勇斗狠,以危父母,不孝也”(《孟子》),这些传统伦理必然阻碍冒险救国精神。所以译介者必须将这种行为解释得合情合理,如林纾在《鲁滨孙漂流记》序言中给出的理由是“吾国圣人,以中庸立人之极……英国鲁滨孙者,惟不为中人之中,庸人之庸,故单舸猝出,侮狎风涛,濒绝地而处,独行独坐,兼羲、轩、巢、燧诸氏之所为而为之,独居二十七年始返,其事盖亘古所不经见者也。然其父之诏之也,则固愿其为中人之中,庸人之庸。而鲁滨孙乃大悖其旨,而成此奇诡之事业,因之天下探险之夫,几以性命与鲨鳄狎,则皆鲁滨孙有以启之耳。”[5]145既然“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荀子·子道》),冒险以成就“奇诡之事业”,抗孝道也是正当的。

从根本上而言,晚清译介者对“国民”启蒙的论述,更关心的是民族的前途和命运,而非个人的解放,也没有试图推翻传统伦理,而是予以重新解释与补充。然而既然鼓励个性解放,脱离家庭,自主自立这样的伦理观,本身就必然冲击主流的伦理规范。正如詹明信所说,像中国这样的“第三世界的文本,甚至那些看起来好像是关于个人和利比多趋力的文本,总是以民族寓言的形式来投射一种政治:关于个人命运的故事包含着第三世界的大众文化和社会受到冲击的寓言”[12]。梁启超对此有深刻的理论认识,“盖以彼当时之情状,所以利群者,惟此为宜也。然则道德之精神,未有不自一群之利益而生者;苟反于此精神,虽至善者,时或变为至恶矣。是故公德者,诸德之源也,有益于群者为善,无益于群者为恶”。梁启超在《新民说》中曾阐发个体和群体的道德关系,“人人独善其身者谓之私德,人人相善其群者谓之公德……无私德则不能立……无公德则不能团。”[3]660“公德”指称道德“灌注而联络”个体以形成民族、国家的纽带,“私德”指称个体“独善其身”的功能。而自由之道,一是“勿为古人之奴隶也”,二是“勿为世俗之奴隶也”,三是“勿为境遇世俗之奴隶也”,四曰“勿为情欲之奴隶也”[3]679-680。按今天之眼光,梁氏虽没有清晰地梳理儒家道德的理论机制,却也是冷静分析传统风俗、法律、道德与自由的关系,几乎和林译小说对个体权利与传统伦理感性关系认识一唱一和。诚如康德在“何谓启蒙,答复这个问题”一文中劈头第一句说:“启蒙就是人类脱离自己所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不成熟状态就是不经别人的引导,就对运用自己的理智无能为力。”[13]1晚清文学翻译与梁启超著述分别从感性和理性领域,探讨了改造传统伦理以提升国民人格的可能。

四、群治的历史途径

仅仅靠科学精神、法制精神或自我精神解放去实现“人的自治”和解放,而没有合适的改变社会制度的途径,难免镜花水月。康德在1784年,即法国大革命爆发五年前就指出:“通过一场革命或许很可以实现推翻个人专制以及贪婪心和权势欲的压迫,但却绝不能实现思想方式的真正改革;而新的偏见也正如旧的一样,将会成为驾驭缺少思想的广大人群的圈套。”[13]3康德点明了启蒙的两大“敌人”,那就是存在于民众中的愚昧主义和以权势为中心的专制主义。泱泱大国何以贫弱,维新变法以后康梁等进步人士基本结论恐怕就是“民权兴则国权立,民权灭则国权亡。”西方之所以富强,是由于所行使民主制度之下“人人有自主之权”,人人“各尽其所当为之事,各得其所应有之利,公莫大焉,如此则天下平矣”。中国之所以贫弱,是由于所实行的君主专制制度“收人人自主之权,而归诸一人”,“使治人者有权,而受治者无权”,以至于“君权日益尊,民权日益衰,为中国致弱之根原(源)”[3]64。中国救亡图存的现实途径就是“兴民权”,“言爱国必自兴民权始”,然而如何“兴民权”?梁启超则认为“权者生于智也”,“有一分之智,即有一分之权。有六七分之智,即有六七分之权。有十分之智,即有十分之权”。数千年的专制统治之下,以“塞民智为第一义”,导致“民智极塞,民情极涣”,因此,“今日欲伸民权,必以广民智为第一义”[3]177。梁启超依次提出“诗界革命”、“文界革命”和“小说界革命”的口号,原因当然是众所周知的外国小说多是“其身之所经历,及胸中所怀,政治之议论”,“每一书出而全国之议论为之一变”,“有不可思议之力支配人道”,将文学的舆论与政治制度的变革关联,实现“改良群治”。

在辨析清楚民权与民智的关系之后,就要把问题指向如何改变社会制度这一根本问题。梁启超1902年发表《释革》,专门解释他对古今中西“革命”一词的理解。梁氏称,“革命”之词,源于传统儒家经典《易》中“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书》曰:“革殷受命”,是一个政治术语,皆指王朝易姓,以暴力手段改朝换代而言,是“不足以当Revolution之意也”。梁氏东渡日本以后了解到日本人自称“明治维新”为“民治革命”,进一步意识到西方的Revolution,是普及“人群中一切有形无形之事物”,不独涉政治。按西方的Revolution之义:“必一变其群治之情状,而使幡然有以异于昔日。”[3]760革命应是开民智、鼓民权,人人争作“新民”,更多是“变革”的意义。依照这种理解,梁启超的“诗界革命”、“文界革命”和“小说界革命”,自然不是鼓噪王朝易姓,或暴力革命,而是要通过通俗传媒开民智、鼓民权,直接向民众启蒙新知,实则赋予了“革命”一种极具现代色彩的正当性,而不是以政治暴力改朝换代。为了普及“人群中一切有形无形之事物”,其小说《新中国未来记》可谓《释革》的“文学”化阐释,主人公李去病仍然主张以暴力方式锄灭专制朝廷,而黄克强却认为“革了又革,乱了又乱”不是好事,中国延续千年的君主专制也是痼疾。黄克强反驳美国民主在中国的可行性:“美国本是条顿种人,向来自治性质是最发达的,他们的祖宗本是最爱自由的清教徒……中国人向来无自治制度,无政治思想,全国总是乱糟糟的毫无一点儿条理秩序,这种人格,你想是可以给他完全的民权吗?”[3]5624意思是,中国国情不能共和只能立宪。在梁启超看来具体操作方式是整顿国事,等“民智既开,民力既充”,“多数政治”即可成。梁启超开启民智的形而下思路无疑是正确的方向,但是指望改良“立宪”达到社会制度变革不过是一厢情愿。1898戊戌变法的失败,1903年的“拒俄义勇军事件”和“苏报案”等等重大历史事件导致民众对清政府完全绝望。然而同时也要看到随后的辛亥革命的暴力政治形式也是狭隘的,此后的暴力与改良的二元对立反而延续了传统暴力革命的语境,未能将梁氏等人积极汲取西方“革命”文化资源的精神延续下去。

五、余论:义理与因果的混淆

总之,恰恰是启蒙宣传的强劲需求,才能促使外国文学思想资源与本民族传统之间有激烈冲突融合的可能,卢卡契言“只有在一个国家的文学发展中需要一种外来的刺激,一种动力,为它指出一条新路的时候——一旦文学发现本身出现危机它就会有意识地或者下意识地寻求一条出路——外国作家才能真正有所作为。”[14]晚清的救亡图存的开启民智运动,将以上通俗小说纳入到启蒙话语体系中,强调“文学之盛衰,与思想之强弱,常成比例。当时文家(指先秦——笔者注)之盛,非偶然也”[3]577,使得这一时期启蒙想象叙事具有两个明显特征:第一,晚清争取个性自由解放、民主权利以及民族的独立、建立现代民族国家结合的历史语境,注定中国无法在现代性追求道路上亦步亦趋西方的模式,必须结合具体国情和特殊的历史文化传统,在跨文化、跨语系的交流中开辟出自己的现代化道路。对社会现实的强烈关注和对理想未来的想象,以及一以贯之的“群治”教化与文化干预,贯穿于晚清新小说的乌托邦叙事中,以“幻想叙事”有力地鼓动人们思考中国的未来选择。梁氏“群治”教化的主题,得到“想象共同体”的广泛呼应,使得这个时期在外国文学的翻译和理解上,过于立意于“立志”、“尚武”、“法律”、“平权”,结果很容易导致有意无意的“错译”、“误译”和“误解”,但毕竟将一知半解的现代意义上阶级斗争、科学民主、平等自由、个性解放广泛传播于公众领域。第二,晚清文学译介并无哲学义理层面的思辨和反思,而是一开始就进入与改造社会为己任的启蒙运动互动,必然导致晚清文学译介两个方面都不能留下宝贵的历史遗产,一方面强烈的国家危机感和急切的启蒙导致翻译和模仿创作不是“文学”的翻译和创作,而是自己的传声筒和代言人,就连梁启超自己也意识到自己创作的《新中国未来记》不伦不类,“似说部非说部,似稗史非稗史,似论著非论著”。另外一方面也未能在“启蒙”自身建构上取得理论业绩,与欧洲“启蒙”作为长期的、历史的精神现象,不局限在某一特定时期相比,晚清文学译介真的只是一场急躁的社会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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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Mechanism of“Enlightenment”of Translation and Introduction of Literature in Late Qing Dynasty

YUAN Xian-lai
(College of Literature,Northeast Normal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24,China)

The Enlightenment was a kind of phenomenon of thought evolution for hundreds of years in western culture,however,it has been transformed into a kind of movement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even the Republic of China initiated by traditional intellectuals,forfeiting their promising official career,who have modeled Chinese enlightenment for the historical inevitability of saving the nation from subjugation according to their own indistinct experiences of Euro-American equivalent.The reforming proposals,which have been used to edify the common people with the help of the popular literary genres such as political fiction,romantic fiction,scientific fiction and detective fiction,have been raised to remold the nationality in perceptual field cooperatively.In essence,the translation of literature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has lacked the self-examination in philosophical argumentation,and that kind of movement has often been criticized for its overemphasis on the social transformation,which had inevitably resulted in serious deficiency in ideological criticism of literary creation of late Qing Dynasty.

The Enlightenment Movement;Nationality;Militarism;the Civil Right Consciousness

I106

A

1001-6201(2014)04-0112-06

[责任编辑:张树武]

2014-04-06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11&ZD136)。

袁先来(1978-),男,安徽滁州人,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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