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元武
纸上的春色(外一篇)
◎陈元武
而成都的芙蓉也似乎惨淡愁容,据说早晚易色,晨起白似雪而正午红艳而轻佻,至晚则残红而零落,似乎在故意指责着谁。
唐时的薛涛制红色笺,以绵纸染胭脂色,仿成都锦江边桃花的颜色,又有人说是芙蓉之色,染得十分喜庆。这样的纸笺用来写点什么呢?倘若是无聊的话,或者悲伤的诗句,岂不大煞风景?因此,只能是用来写些私密的,内心的,情意绵绵的诗句,这恰好适合儿女情长的薛涛。薛涛自创的纸笺红得让人脸红心跳,又有人名之曰“浣花笺”、“松花笺”或“减样笺”,李贺有诗:“浣花笺纸桃花色,好好题辞咏玉钩。”《文房四谱》里说:“元和之初,薛涛尚斯色,而好制小诗,惜其幅大,不欲长,乃命匠人狭小为之。蜀中才子既以为便,后裁笺亦如是,故名焉。”当时,薛涛与元稹、白居易、杜牧、刘禹锡等相唱和,尤其是这个元稹,与薛涛暧昧往来,薛为他情有独钟,而元稹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薛涛的内心一直为他厮守着,期望有朝一日能够成为他的妻子,而不是情人的关系,然而,元稹辜负了薛的一片痴心,在原配亡故后,迅即另娶一女,这下薛才彻底死了心,几乎向青灯黄卷而傍了。从此两人形同陌路,唐才子的薄情寡义可见一斑。后来老年的薛不再肯用原先那暧昧而红艳的诗笺了,颜色愈渐深暗,竟至如残红老花,那颜色是浅棕色的,乃至是茶色的,仿佛是久渍的泪痕。后来另制深青深灰等色笺,共十色,已不见桃花之色了。
“去年零落暮春时,泪湿红牋怨别离。常恐便同巫峡散,因何重有武陵期。传情每向馨香得,不语还应彼此知。只欲栏边安枕席,夜深闲共说相思。”据说此首《牡丹》惹得韦皋醋意大发,一纸贬书,将薛校书贬出门庭。薛涛也颇有悔意,知道在男人眼里,她只不过一个摆设而已,从来红颜薄命,女子岂可自安?那个薄情的元稹连句安慰的话都没说,屁股一拍就离开了成都,再也没回来。离开韦府后,薛涛连制数诗安慰自己,《犬离主》、《笔离手》、《马离厩》、《鹦鹉离笼》、《燕离巢》、《珠离掌》、《鱼离池》、《鹰离鞲》、《竹离亭》和《镜离台》,像是自我委曲解释,又像是摇尾乞怜的宠物。结果韦皋见诗后,又将她找了回来。这些诗我并不喜欢,但在那个时候,一个柔弱女子在大男人的面前,不是上述诸物,又能如何?元稹对于薛涛的伤害无疑是致命的,让她郁郁终日,终于早早殒没,一颗璀璨的诗星就此落入锦江底。更可恶的是元稹在闻知薛涛情抑早逝后竟然毫不为之动情,连首假惺惺的缅怀的诗都没有。
从此成都的桃花似乎红得有些凄凉,花瓣心竟然多了些斑斑点点的颜色,那似乎是薛涛的泪痕,而成都的芙蓉也似乎惨淡愁容,据说早晚易色,晨起白似雪而正午红艳而轻佻,至晚则残红而零落,似乎在故意指责着谁。薛涛的红笺,现在用起来,都有些忐忑不安了,才情不配这美妙而温婉的纸笺,更谈不上用情了。不知有谁竟忍用此笺扯淡了。
春天的桃及其它
桃花是表达春天最好不过的一种具象了,桃花往往也不让人失望,集中地开放,从南到北,无处不可寻见一片烂漫的桃花,以至于古人想像出一个乌托邦的仙境,这仙境的唯一特征就是桃花成林,开放得无以复加的繁密和浪漫,这似乎是一个俗世所无法企及的地方,桃花源,荒远而宁静。而陶渊明在喝得微醉的时候,就会醉眼迷离地看到纸上的一个乌托邦——桃花源,不辨来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那里的人似乎忘记了人间的一切恶和痛苦,人与人毫无争执和纠葛,似乎这才是陶渊明希望的人间世。当然,这只能够在他微醉时偶尔出现,在他的笔底,一张泛黄的纸上,他的笔蘸着不太浓的墨汁,甚至有一些酒的成份,字迹也微微地潦草了些,那些笔划恰好像早春的微草,生机勃勃,浓淡适宜。然而,当他酒醒过来,不过是一堂因饥饿哭闹的孩子和抽泣着的拙荆,他满嘴酒气,现实是瓶中无粒粟,夜无烛可明,一家人连饥带冷,缩成一团,可怜兮兮。他只好将手里的笔往地上一扔,那张写得洋洋恣意的纸也无奈地团在一旁,文章何其燦兮,而现实太骨感了。桃花源,多好的地方,陶渊明口中喃喃道。
春天的时候,我往往望着一本书发呆,想写点什么,总是脑际浑沌,一片空白。有时候,会感受到一些精致的细节,它美得让我心猛然一动,几乎是惊颤一下。像一棵残梅,梅枝间竟然还有一两朵梅花,隐隐地散发着清高的香气。还有一种紫叶樱花,花不多,也不艳,粉白而纤细,微绽着,枝叶却是极富美术的意境,那种枝桠一下就让人想到某幅画,水墨的,不太注意细节的写意,或者是一张小品,精致的,可爱的。宋代就有不少这样的小品画,工笔的,很是生动。这种落叶乔木,枝桠疏朗,像杏,像桃,也像梅,嫩叶是多些颜色的,像秋天的时候,微红,或者就是紫红的,带些迷人的彩晕。
路过晋安河桥的时候,看到刚修的一个碑记,记述着桥甚至是河的历史,北宋嘉祐年间,东岳观道士颜象环改木桥为石桥,始称乐游桥,明福州知府改行春门为东门,名东门城壕为晋安河至今,桥后更名晋安桥。北宋是个处处讲究绘画艺术的朝代,蔡襄更是一个艺术迷,北宋的木桥可以从《清明上河图》上看到,是那种木拱桥,做得精致巧妙,像艺术品。不过木桥毕竟不如石桥,宋代石桥是那种船形桥墩的搭接石板桥,厚而坚实的石板,不仅利舟车之便,也经久不坏。想像当年的东门,春色无边,寺院和道观林立,村陌边垂柳依依,浅草如梦,而桃花灼灼,游春的人笑逐颜开。到明代,琉球国公馆就设在晋安河边,琉球国使度大舟来朝,先泊于公馆,于是一路歌馆妓寮和茶舍客栈栉比,夜间,晋安河上,花船穿梭,笙歌彻夜不绝,琉球国使目睹天朝如此繁盛,不禁心生敬畏和怀顺之意。区区一个福州府,繁华已经不亚于彼国国都了,何况北京?于是,琉球国使从此驿出发,往北京而去,心里不免愈发惶恐和惴惴。那时候,福州的内河竟然已经能够容纳下琉球国使团的艨舯巨舰和海航帆船了。想像当年的桥,竟是何等壮观?
福州的民间乐器十番:阮、月胡、箫、笙、觱篥、筝、琴、柳鼓、尺八(一种低音的箫),镲、清锣等。后来都传到琉球国,现在依然在日本冲绳岛地区使用。德富芦花曾经写过尺八这种乐器,说是唐乐器,其实是从福建传过去的,还有福建的兰花,到了日本九州就叫雄河兰了,又名骏河兰。中国的十番音乐在冲绳民间依然风行。德富芦花说,九州的歌伎吹一种奇怪的箫,声音低沉,仿佛风吹过窍的低沉,却是真正的竹管之声,那声音在吹者的喉咙间来回冲荡,似乎是无限的悲凉一时涌起,令闻者唏嘘不已,而这恰好迎合了菊与刀的骨子里悲观和不安的日本民族的内心。那声音竟然比笛子更让人着迷。
德富晚年的时候,寓居于一海边寺院里,虽然他是个基督徒,但从内心里,他还是喜欢与世无争的佛教。粕谷的寺院临近海岬,海水的潮音让他暂时逃避了现实,从而让内心更趋宁静。海岬边是茂盛的茅草和狞厉的岩石,这是一种柔与刚的结合体,寂寞苦楚的他,因为一连串的失意,意志消沉,郁郁不乐。而寺内有僧人会吹尺八,海风起的时候,天地间一片苍黄,乌云压顶,狂涛如瀑,风更像脱缰的野马一样。粕谷的寺院木屋的简木格窗被风吹得乱颤,几乎要吹走,黄豆大的雨点打在墙角的芭蕉叶上,似一阵阵的乱矢穿空而来。而尺八的声音依旧沉稳,音调和节奏和缓,毫无慌乱的迹象。德富感叹,这就是武士才有的定力,僧人内心如此强大,毫不亚于武士。粕谷的樱花是单瓣的九州樱,那情形仿佛野居的隐者,不招摇,不像东京的樱花,那么绚丽和繁密,却经不起一夜的春雨,纷纷凋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