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慧莉
你是我的伤口
◎徐慧莉
要不是当年我收留她,让她到城市来,那么她今天或许正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不必受如此多的伤痛。
人在一生中,总会遇到一些无法忘记的人和事,它们就如留在记忆深处结了痂的伤口,只要轻轻一触,疼痛便在全身泛滥开来,无法逃避,而儿时伙伴林就是我心中那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那时,春暖花开的日子,我和林为采摘映山红而留连山间,到小河里快乐地游泳、抓小鱼、摸贝壳,把喜悦放飞在山村明净的天空里;秋天,满山都留下了我们的足迹;冬天,我们乐颠颠地跟在野兔后面四处奔忙……
但好日子总是很快过去。中学时,我举家迁往城市,但和林的感情没有因距离而有所疏远,我们一直保持书信往来。林没有考取高中,只能回家务农。漂亮而傲气的她,怎甘心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在信里,她言词悲切,强烈地要求我帮她离开农村。那时,我少不更事,不懂生活的险恶,极力地跟在父亲后面游说,请他务必帮帮林。其实,以我家当时的境况,是没有能力给别人帮助的。但善良的父亲在我一再请求下,答应让她“来了再考虑”。信发出没几天,林就拎着装有几件洗换衣服的小包裹风尘仆仆地赶来了。我家的房子不大,我俩不得不挤在一个单人床上。夜深人静时,我们还会谈理想,论人生,道未来,但已没过去那么激昂。中考,已给年少的我们上了一堂现实而冷酷的课。
不久,父亲托人给她介绍了一个男孩子。在当时,对于一个既没有特长又没有城市户口且只有初中文化的农村女孩子而言,这可能是解决生存的比较理想的办法。两人见面后,林先表示同意。可过了几天,她又后悔了,说男孩子不成熟。她趁男孩出去办事时,把对方给她买的新衣服从微启的小窗口里扔进去,从我家像风一样地消失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这让我焦急万分,我不知道将来见到她的父母后,该如何交待,毕竟是我让她到城市来的。虽然当时父亲很忙,但他仍四处找人打探林的消息,半年后终于寻到了她的去向。我找上门去,气喘吁吁地爬上七楼,果然看见一个办公室的门牌上标有“某某装潢公司”,我轻轻地敲了门。开门处,站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身材肥胖,圆而肥硕的大脑袋,斜斜的小眼睛,说话时还露出大大的黄牙。他说林确实住这里,但现在外出办事了,让我进去等。这是一个小套间,三间屋,还有一个阳台,最里间放了一张床。床上,乳黄色的被子杂乱无章地堆在一起。阳台上,几件女人的衣服飘舞在狂风中,其中有一件薄如蝉翼的白色长裙格外扎眼,它还一滴一滴地往地上掉水珠,仿佛一颗颗酸涩的眼泪。我等了半小时,也没见一个人影,只好悻悻地离开了。
一周后我又去找了一次。这次总算见上了,但里面有好多流里流气的年轻人,看到我,他们都怪模怪样地笑着,仿佛是一群围着猎物的野狼。看到我,林很诧异,赶紧把我拉到身后,介绍我认识上次见过的那个男人,我这才知道他就是这家装潢公司的经理,而林是他们公司的公关部主任。林起身带我看她的卧室,就是上次我看过的那间。这回倒是整理得井井有条。我们聊了一会她现在的生活,她似乎还比较满意,这让我更担心了。我恳求她离开这里,让父亲再给她找事做。她笑着拒绝了,说“再也回不去原来的生活”,我不太懂她的话。
回家后,我把情况跟父亲说了,父亲让我去找一位他熟悉的警察咨询。可警察很不以为然,问我:“她是不是成年人?有什么证据证明她被别人伤害?如果有,她自己为什么不来报案?”我愤愤地从派出所出来,又奔林的公司而去。我下定决心,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要把她带走。可是,那儿竟然人去楼空。所有人都消失了,大门紧闭,一切都像做梦一样,林再次玩起了失踪。
是不是被人害了?我惊恐万分,连哭带跑直奔派出所。那位熟悉的警察,这回很认真,说帮我查。临出门时,他又开玩笑了,说这样的事几乎每天都在发生,只有天真的我才会大惊小怪。
我哽咽着出了派出所。经过一个街口时,我看见一帮小混混,那里面居然有我熟悉的身影!林正鹤立鸡群地插在一群怪模怪样的男孩中间,神采飞扬地朝一家小饭店走去。在城市高墙灰壁间,那身白色透明的衣服是那么惹眼,那么惊心,像一只透明的花蝴蝶被囿在厚厚的玻璃瓶里。那一刻,我的心像被烙铁粘住了,瘫坐在路旁,泪如雨下。我没有勇气追上去,也没有力气拉回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像无根的浮萍一样飘向远处。随后的日子,林就像蝙蝠一样活跃在城市的黑夜里,时隐时现,起起落落。她在暗处,我在明处,她不愿见我,我是无法找到她的。几年后,我们搬了家。再过几年,我们又辗转至另一个城市,和林有关的一切信息都戛然而止,我也渐渐地把她淡忘了。
几个月前的一天,我到妹妹家做客。路过街口时,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叫我乳名,转身看去,竟然是林!她挺着个大肚子,身材臃肿,眼神惶恐而不安,瘦削枯黄的脸上生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斑纹,粗壮的长发间夹杂着不少刺眼的白发。我们虽相对而站,但感觉上却远若天涯。她谈起了被她气死的父亲以及前段时间才猝死的母亲,说很后悔以前做过的事,说自己真的好傻,怎么会像吃了迷魂药一样那么相信男人,相信英雄救美,言语间透露出了很多无奈。我很想安慰她,但却不知道怎样答话可以不伤及她的痛处,所以我选择了沉默。听着,纠结着,我很想立刻遁入地底,这样我就不必面对她的无奈,她的叹息,她的苦痛。
看着她单薄的身影一点点向远方艰难地移动着,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我的心仿佛被人掏空了,疼痛让我无法呼吸。此刻,我知道自己真的错了。要不是当年我收留她,让她到城市来,那么她今天或许正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不必受如此多的伤痛,不必像祥林嫂那样的自责,不必活得如此复杂。有时,简单的活着未必不是一种幸福。
农场,每年过年回农场就像候鸟飞回温暖南方的本能。现在我回农场,总觉得住得不踏实,父母走了,老屋没了,我成了农场的客人,客气之余生了几分落寞和凄清。但只要一回到城里,隔了距离,又热烈向往农场,书本又翻回前页。农场和连队还是几十年前的模样,父亲母亲和家还在,我家喂过的鸡、鸭、狗、猫,还有兔子,一大家不慌不忙,悠然进出,怡然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