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佚文《惟有孟母可作女范》看周作人的人格理想与家庭教育思想

2014-03-21 20:59唐东堰李妮文
关键词:孟母旬刊周作人

唐东堰, 李妮文

(东华理工大学文法学院,江西南昌 330013)

钟叔河先生编订的《周作人散文全集》是目前收集周作人作品最全的集子,自2009年由广西师大出版社出版以来,广受学界好评。该集共600多万字,收录了周作人全部散文作品及部分日记、书信、诗歌、译文、序跋等等,涵盖了《周作人文类编》和《周作人自编文集》所有篇目,并有超过三分之一的文章为首次面世,对于从事现代文学尤其是周作人研究的人来说真是一件大喜事。

当然,如此庞大的辑集工程难免会有疏漏。该书出版后的四年间就不断有周作人的佚作被发现,数量还颇为可观。下面笔者就针对近期发掘的佚文《惟有孟母可作女范》谈谈个人的研究心得。

1 《惟有孟母可作女范》的原文与出处

《惟有孟母可作女范》这篇文章署名周作人,刊载于1935年《妇女与儿童》第19卷第9期。此文既不见于止庵编的《周作人讲演集》,亦不见于钟叔河先生编订的《周作人散文全集》。由于该文对于认识周作人的人性理想和家庭教育思想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笔者现将之整理如下,括号中的文字为笔者所加。

惟有孟母可作女范

周作人

前几天报载某女中表演中国女六杰,所谓六杰是武则天,嫘祖,王昭君,班昭,花木兰,秦良玉。这六个人的行径有的太远于事实,有的嫌落伍,目前中国不很需要,而且六人中有两人是女将士,可见有一部妇女是欣慕战士的,女子打仗是变态,现在中国尚没有一种机缘可使女人参加作战,如现代眼光去看,多不足取,所以不希望他们(“他们”应为“她们”)作女子模范。如今有一个人可作女范就是孟母,但此乃本人一种偏见,她因为环境对于儿子(孟子)不适合,要三迁其居,她能利用自然环境去陶冶孟子,这种家庭教育是没有人及得他(应为“她”)的。后孟子读书不肯用工,他(应为“她”)又割断机子来感动他。孟子回到房里去,他的太太没穿好衣服,他要同她离婚,孟母乃对孟子说;“你在未进房之先,本当先说一声。”诸如此类,都很平常,可是皆很切于实际,救国是要用军事,而使女人去作花木兰,秦良玉也可不必,军事要顾及目前,教育的效果却在数十年百年之后,所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者是,直抄孟母三迁故很可笑,可是他(应为“她”)那种教育的精神是可取的。

——女师大讲演[1]

从文中的落款可知,这是周作人在女师大的一次讲演。对于这次讲演,学术界研究得不够充分。钱理群、止庵的《周作人传》对此次讲演未提及。张菊香、张铁荣的《周作人年谱》倒是提到了这次讲演,他们在1935年5月16日的条目上有一个简短的记载——“1935年5月16日,发表《惟有孟母可作女范》(在女师大讲话摘录),载《妇女旬刊》第19卷第九号,署名周作人。”[2]《妇女旬刊》创刊于1917年,是一个老牌的关注妇女运动的刊物。1935年元旦娄子匡以“柳飞燕”之名接办《妇女旬刊》,并于19卷1号改名《妇女与儿童》,后出有“妇女恋歌专号”、“婚嫁习俗专号”、“儿童急口令专号”、“朝鲜民间文艺专号”、“神话专号”等等。该刊虽然名为“妇女与儿童”,实由“中国民俗学会”编辑,因此刊物带有浓厚的民俗学色彩。正因为如此,1937年1月1日娄子匡干脆将之更名为《孟姜女》月刊。

众所周知,周作人是中国现代“民俗学”与“儿童文学”的重要开拓人。他一生中写了大量有关民俗学与儿童文学的文章、著作,这当中有不少文章刊发在《妇女与儿童》(《妇女旬刊》)上,遗憾的是这些文章都没有被《周作人散文全集》所收录。除了笔者上面提到的《惟有孟母可作女范》外,还有第19卷第8期刊发的《希腊的神·英雄·人》[3],以及20卷第1期刊发的《忆童年》等等(《周作人散文全集》中存有一篇《希腊的神与英雄与人》的文章,但是它并不是《妇女与儿童》上版本,而是1935年2月3日《大公报》上发表的版本,两版本存有明显的差异)[4]。《妇女与儿童》作为中国现代民俗学与儿童学研究的知名刊物,却未被周作人全集的编者们所注意,确实是一个让人遗憾的疏漏。

2 《惟有孟母可作女范》的思想内容与研究价值

《惟有孟母可作女范》顾名思义,只有孟母才能作为现代女性的人格典范。这个观点显然与“五四”时期的文化主流相抵触。众所周知,五四新文化运动是一场彻底的批判传统道德、封建礼教和儒家思想的运动。周作人作为这场运动的主要领导人,早在运动之初就写下了《人的文学》、《平民的文学》、《思想革命》等一系列批判封建“非人”文学与文化的文章,这些文章很快成为了五四新文学运动的纲领性文件,其“批判的层面之深广,都是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5]。受这些激进的反传统的思想的影响,五四新文学树立的女性形象的典范大多是受现代(西方)文化洗礼的时代新人。她们带着“娜拉式”的独立精神,“不从父,也不从夫,不从子”,追求个性的解放与自身的独立价值,不再像传统女性那样束缚在家庭小圈子里作为传宗接代的“工具”。这样的女性形象在胡适、茅盾、鲁迅、郭沫若等人的作品都有体现,并逐步得到“五四”时期青年人的普遍认可。

周作人的《惟有孟母可作女范》以一位深受儒家影响的女性作为现代人格的典范,树立了一种迥异于五四新文化主流的新型人格理想。孟母是儒家学派主要人物孟子的母亲,她一生严格恪守儒家的“三纲五常”,并以家庭为人生的全部意义。周作人对于孟母的推崇在《关于孟母》和《朴丽子》中亦初现端倪。《关于孟母》认为孟母是“懂得教育的女子实是国家的台柱子”[6],《朴丽子》则因孟母批评孟子休妻之事,而认为孟母“明达,能够纠正孟子的错误”,值得敬佩[7]。不过两篇文章还只停留在对孟母某一优秀品质的赞美,到了《惟有孟母可作女范》,周作人则将孟母提升到了人格典范的高度。尽管该文解释说,将孟母作为典范的原因仍在于她精通家庭教育,可是从该文的主旨来看,孟母在此并不只是家庭教育的榜样,而是整个女性人格的榜样。乍一看,这似乎是开历史的“倒车”。事实上,这种“开倒车”行为显示了周作人思想的深化与转型,即由盲目地批判传统,转向辩证审视传统,并从传统思想文化中寻找建构现代中国的思想资源。这种转变在他“附逆”之后表现得更为突出。1942年的《中国的思想问题》中,周作人明确将儒家思想作为“中国的中心思想”,并认为这个中心“几千年来没有什么改变,不必另立,亦不必外求”,“只要好好的培养下去,必能发生滋长,从这健全的思想上造成健全的国民出来”。如果将这篇文章与三十年代的《新文学的源流》、《惟有孟母可作女范》综合起来研究,便可准确描画出周作人向传统文化的回归的思想发展轨迹。

这篇佚文还揭示了周作人对现代家庭教育的独特思考。家庭教育是周作人一直关注的问题,早在1912年周作人就发表了《家庭教育一论》,呼吁重视家庭教育,认为“今使儿童不受家庭之教,直与学校相属……而不能成完全之个人……然则养性习善,立人格之首基,故微家庭教育,莫为功矣。”[8]时隔23年之后,周作人在《惟有孟母可作女范》中再次专门提及“家庭教育”。不过与1912年的《家庭教育一论》相比,《惟有孟母可作女范》不是从西方现代心理学、教育学去探讨家庭教育,而是从传统文化中发掘现代教育的资源。两相对照,便可发现,周作人对于中国现代教育思想的思考亦存在着由起初重视西方理论转向重视传统文化的发展轨迹。此外,选择在女师大这样一个师范高校讲授家庭教育也包含着周作人对女师大学生的期盼之情。

此外,该佚文还有助于深化对周作人与女师大关系的研究。周氏兄弟与女师大的关系源远流长,两人著作中涉及女师大的篇目非常多。例如关于“三一八”惨案的就有鲁迅的《记念刘和珍君》和周作人的《对于大残杀的感想》《“三一八”的死者》《陈源口中的杨得群女士》等等。而之前,针对女高师驱逐校长杨荫榆之事,周作人还写下了《女师大改革论》《续女师大改革论》等文。这些文章主要涉及到周氏兄弟对学生活动(如学潮、游行示威等等)的支持与声援,而没有提到他们在女师大的具体教学情况。总体来看,学界关于周氏兄弟在女师大教学情况的史料还比较缺乏,《惟有孟母可作女范》无疑能在一定程度上弥补这个缺憾,这篇文章实录了周作人在女师大的讲学,让我们得以了解周作人教育女师大学生的具体内容,从而对当时女师大教育情况有了更为具体、直观的把握[10]。

总之,“五四”时期是一个高举民主、自由,强调个人觉醒的时代,《惟有孟母可作女范》选择一个传统旧女性作为现代女性的典范,看似开历史的“倒车”,实则显示出周作人思想的深化与转型。

[1]周作人.惟有孟母可作女范[J].妇女旬刊,1935,19(9):106.

[2]张菊香,张铁荣.周作人年谱[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0:472.

[3]周作人.希腊的神·英雄·人[J].妇女旬刊,1935,19(8):90-91.

[4]周作人.忆童年[J].妇女旬刊,1936,20(1):87.

[5]程佐林,徐绍清.论五四对传统文化的批判与继承[J].社会科学战线,1993(3):47.

[6]周作人.关于孟母[M]//周作人散文全集:第六卷.桂林:广西师范出版社,2009:600.

[7]周作人.朴丽子[M]//周作人散文全集:第七卷.桂林:广西师范出版社,2009:566.

[8]周作人.家庭教育一论[M]//周作人散文全集:第一卷.桂林:广西师范出版社,2009:253-254.

[9]陈钰文.论周作人非正统儒家文艺观[J].东华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2):136-139,151.

[10]农迎春,施琴.中国现当代女性文学发展脉络与写作缺陷[J].东华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3):242-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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