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王子一、陈沂看明代前期曲家的避世情感

2014-03-21 18:59邓斯博
关键词:天台文人

邓斯博

(江汉大学 武汉语言文化研究中心,武汉 430056)

任何一个朝代的更迭总会引起文人心灵的震荡,而宗教或多或少会对他们发生一定程度的影响。在窘困的现实面前,宗教往往能帮助人们抽离现实的苦厄,给予一种美好高渺的精神慰藉。明初朱权在分析元代戏曲创作时,就列举出“隐居乐道”一类曲作,同时对马致远推崇备至,称其为“马神仙”。从洪武初年到嘉靖初年的150多年时间里,吟咏泉林之乐、表达漱石之情的曲作更不少见。本文即以王子一、陈沂及其剧作为例,窥探明代前期曲家的避世出尘之情。

从剧作家生平来看,王子一与陈沂都属于明代前期文人。然而由于缺乏史料,王子一名号、籍贯、生平均不详。朱权《太和正音谱》之《古今群英乐府格势》考明初戏曲家16人,王子一位列第一。因此只能初步判断王子一为明代初期戏曲家,其作杂剧四种:《莺燕蜂蝶》《海棠风》《楚台云》《误入天台》,仅存最后一种。

相较于王子一而言,陈沂的资料较为翔实。陈沂字宗鲁,号石亭,又号小坡。正德丁丑年(1517年)进士,授编修。因忤大学士张璁,抗疏致仕。后杜门著书,绝意世务。陈沂好苏诗,工书画,为金陵四大家之一。同时,陈沂经常游历名刹宝寺,留下多首诗证。譬如《登牛首山寺》《饭幽栖寺》《崇因寺古坛》《祝喜寺福全》等。在游历宝刹梵阁之时,陈沂免不了与禅僧接触,其超然出尘的情怀还体现在诸多诗句中。譬如《幽栖寺遇海天禅僧》:“邈矣传灯后,巍然讲座前。花飞看世界,云去说因缘。有象皆成业,无心即是禅。更留明月影,长照海中天。”该诗意境空溟,笼罩着浓厚的禅意。另外陈沂著《献花岩志》是一部关于幽栖寺所在献花岩的重要文献资料,其中详细记录了献花岩之山石、岩洞、水泉、台阁、宫宇、卉木等,同时陈沂写了11首关于献花岩的诗作一并收入该寺志中。由于该寺志对献花岩的记录甚为完备,因此成为研究地方佛教重要的资料而被收入《大藏经补编》第24册,由此可看出陈沂与佛教的缘分匪浅。

从剧作题材来看,王子一的《误入天台》和陈沂的《苦海回头》都流露出超然出世的情感。前者沿用传统戏曲敷演历史典故的创作习惯,借阮、刘的故事摹写对世外桃源的向往,属于托物言志一类;而后者则以剧作家自况,流露出倦鸟归林的心绪,属于直抒胸臆一类。

《误入天台》讲的是刘晨、阮肇见晋室衰颓,奸佞当道,在天台山下结庐隐居。一日两人入天台山采药,太白金星见二人有仙风道骨,又与天台山桃源洞二仙女有宿缘,于是驱云布路,使二人迷路。他自己化为樵夫,将二人引入桃源洞。阮、刘二人遇紫霄玉女二仙,并与之结合。一年过后,二人思念家乡,二仙女挽留不住,只得送至十里长亭。刘晨归家,见以前亲手种植的两株松苗竟成苍老古松。刘晨呼其子刘弘开门,但出来的却是刘弘的儿子刘德。刘德说父亲刘弘都已经过世多年,根本不信眼前人是祖父。刘、阮二人方悟“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的道理。二人只好重访桃源,但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归路。二人追忆往昔神仙生活,只恨自己凡心不死,以至进退维谷。绝望之际,二人各赋诗一首,吟毕欲投崖自尽。此时太白金星出现,重引二人入桃源洞。二仙女早已恭候洞外。四人别后重逢,无限喜悦。从此,阮、刘安心修炼,过着神仙眷侣的生活。三年后,二人功得圆满,与仙女同赴蓬莱,复归仙位。该所讲阮、刘故事见于刘义庆志怪小说集《幽明录》,宋初《太平广记》亦有记载。《曲海总目提要》详细解释了王子一对这一题材的增饰:“剧中关目,与诸书所载,亦无甚异。惟云二女乃紫霄玉女谪降,与刘、阮有宿缘,玉帝敕太白金星,指引入桃源洞,后归而复往,遂至迷路,复得星官引回仙境,行满功成,同赴蓬莱。此则作者增饰。”[1]这一增饰内容赋予了该剧宗教性的叙事框架,使剧作情节更为曲折,人物性格更加立体。此后,亦有吴骐《天台梦》、袁于令《长生乐》(佚)、张匀《长生乐》(佚)根据该剧作进一步改编,可见该剧的改编深得后人钟爱。这一增饰的神道叙事框架使该剧敷陈上迷离惝恍的道家色彩,也从侧面反映了剧作者王子一内心的道家情结。

陈沂的《苦海回头》中的主人公以剧作家自况,从中颇能感受到作者倦鸟归林的心绪。剧写:文人胡仲渊学富五车,有鸿鹄之志,然不得仕,终日嗟叹。一年胡仲渊终得中进士及第,与同年李迪、丁谓赴慈恩寺宴游。酒酣之际,胡仲渊赋诗:“前面船,后面眼,后看今日亦如前。谁是贤,谁不贤,流芳遗臭各千年,埋冤是自埋冤。”[2]5丁谓以为是在讥讽自己,怀恨在心。一日胡仲渊进谏言,引皇上不悦,丁谓伺机进谗言,胡仲渊遂被贬雷州。胡仲渊感慨黄粱一梦终成空,遂登船,与仆人谪居海邦。一年后,皇上深感胡仲渊所谏之忠,派人去请胡仲渊复官。胡仲渊感涕皇恩浩荡,回京途中顿生倦鸟归林之感,方悟万事皆空。遂弃官,入山拜黄龙禅师参禅悟道,修得正果。该剧中主人公的大部分情感都源自于陈沂自身的情绪体验。陈沂是典型的封建文人,热衷科考,48岁方以进士身份授编修,进侍讲。然而因得罪权贵,被逐渐边缘化。后闭门研学,遂成一家。长年的科考生涯给陈沂留下了太多酸楚的记忆,在篇首陈沂花了大量笔墨嗟叹人已白首、功名未遂的痛苦。“【混江龙】想龙门一跃,凭着俺五车书卷十年劳,看了几番桃李,受了多少风涛。今日里四海虚名成白首……叹囊空旅郁尘满征袍。”[2]1胡仲渊被诬遭贬不禁感叹“苦口难谐,甘言易哄”,而这又何尝不是陈沂感同身受之言呢?胡仲渊虽然被贬雷州,但仍对帝都天子恋恋不舍,可谓一步三回首。当天子敕准归朝,胡仲渊立刻对当朝皇帝感激涕零,这一情节显然是陈沂用来弥合他内心的失衡而作。虽然陈沂得罪权贵遭贬,然而心中始终认为皇帝没有错,圣明天子也许有朝一日能发觉自己用人失察,还能复请他出仕。这一情节委婉表达了陈沂心中潜在的愿望。孙楷第称“观其借丁谓、胡仲渊寄意,殆为逐臣迁客所作无疑”[3]。

从剧作主旨上来讲,两剧在表达离尘别岸之想的同时,不禁流露出元明之际文人复杂的心态和明代前期文人的精神困境。就《误入天台》来看,该剧开篇就借刘晨之口道出世道不安、人心不古的社会现状。纷繁的战乱,让身处末世的文人“惊战讨,骇征伐;逃尘冗,避纷华”。他们尽管学富五车,可“似这等鲲鹏掩翅,都只为狼虎磨牙。怕的是斩身钢剑,愁的是碎脑金瓜。怎学他屈原湘水,怎学他贾谊长沙”[4]532。惶惶末世中,文人们失去了宁静的生活和学以致仕的梦想。为了弥合精神创伤,他们在不自觉中逃向宗教的世界。道家宣扬宁静雅致的泉林生活于他们而言正是一颗仙丹,这颗仙丹给他们苦涩无望的生活带来些许梦幻般的甜美。因此,该剧不遗余力地描绘敷陈阮、刘对林泉之乐的向往。譬如:“【油葫芦】一上天台石径滑,践翠霞。则见这竹篱茅舍两三家,听得那夕阳杜宇啼声煞,这时节春风桃李花开罢。我虽不伴长沮事耦耕,学严陵理钓槎。常则是杖头三百青钱挂,抵多少坐三日县官衙!”[4]532在如此清幽雅致的天台山,阮、刘二人炼火炼丹、水煮黄芽的修道生活好不引人深思飞往。

然而,该剧妙就妙在不仅反映了末世文人的出世之想,也表现了他们留恋尘俗的一面。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则,剧中阮、刘二人虽在桃源洞与神仙美眷过着逍遥快活的日子,然而终究起了思乡之念。剧中仙子谓之“尘缘未断”,然终究是二人割舍不下人世之情;二则该剧费了大量笔墨表现阮、刘二人在桃源洞与二仙子的绸缪之情,更是将桃源洞描写成一个温柔富贵乡。譬如,仙子殷勤劝酒,刘晨唱道:“【滚绣球】真乃是罗绮丛,锦绣中,出红妆主人情重,玳筵开炮凤烹龙,受用些细腰舞、皓齿歌,琉璃钟、琥珀醲,抵多少文字饮一觞一咏,列两下进仙桃玉女金童。”[4]539剧作家细致描绘了“玳筵”“琉璃钟”“琥珀醲”,这些特写镜头仿佛将我们带入了一个奢华富贵的府邸,从中亦可看出剧作家对温柔富贵乡的向往。此外,该剧虽然讲述的是阮、刘入天台山修道成仙之事,但剧中并未见阮、刘二人苦修之状,反而浓墨重彩地表现二人沉湎于酒色。说什么“一杯未尽笙歌送,两意初谐语话同”“身在天台花树丛,梦入阳台云雨踪。准备着凤枕鸳衾玉人共,成就了年少风流志诚种”[4]540。凡此种种说明王子一毫不掩饰对倚红偎翠生活的向往。为了调和酒、色与得道修仙的矛盾,王子一借剧中人之口给了一个非常浪漫的解释,是谓“酒中得道,花里遇仙”。这种极符文人癖好的得道之路自然深受后代文人的追捧。可以说该剧从根本上来讲并不是为了宣扬道家思想,而是借修道故事抒发作者逃离现实的遐思和对理想生活的想象。无怪乎吴梅调侃道:“刘阮事本可传,神仙儿女,兼备一身,今古情场,无此美满,在剧曲中最为荒唐可乐矣。”[5]418

就《苦海回头》来看,有学者认为该剧是一部佛教度脱剧,然而从剧情与结构上来看,该剧与一般的度脱剧有很大的不同。首先剧中主人公并不是被某个神仙看中后被度脱,而是自己主动入山寻师而修得正果。其次,从剧作结构上来看,该剧共四折:其第一折主要讲胡仲渊感慨身世飘零;第二折敷陈他中举后的春风得意;第三折表现官场险恶,胡仲渊受人诬害;第四折前部分胡仲渊还对贤明的皇上高呼万岁,后半段才转入弃世之叹。可见度脱并不是全剧的重点,感叹“人生如梦”才是其主调。正如剧中人唱道:“分明是白首功成,黄粱未熟。一场春梦,世事转头空。才出春明,咫尺天涯,万里飘蓬。”[2]8陈沂对人世幻灭的感叹源自其真实的生活体验,所以祁彪佳在《远山堂剧品》评价:“境界绝似黄粱梦,第彼幻而此真耳。”[6]

从语言上来讲,两剧充分体现出剧作家对语言的雕刻与锤炼,在这一方面,两位剧作家不约而同地借鉴了宗教智慧来营造清雅、禅意的语言风格。就《误入天台》而言,该剧辞藻雅丽,深得文人激赏。青木正儿称其“然曲辞端庄流丽,具有马致远之风格。此一点,当可冠其他诸人之作”[7],吴梅赞其“通本词藻浓丽,与元词以本色见长者不同,文气稍薄,此亦气运使然”[5]419。试摘录一曲:“【滚绣球】香渗渗落松花把山路迷,密匝匝长苔痕将野径封。静巉巉锁烟霞古崖深洞,高耸耸接星河峭壁瓒峰。闹吵吵凄鸦噪暮天,悲切切玄猿啸晚风。絮叨叨鹧鸪啼转行不动,磣磕磕踞虎豹跨上虬龙。白茫茫偏观山下云深处,黄滚滚咫尺人间路不通。眼睁睁难辨西东。”[4]536此一曲,作者妙用 11 个叠声词将落花、苔痕、云霞、峭壁、噪鸦、啸猿等进行层层铺叙,逐色渲染,营造出了雾霭迷蒙、仙气飘杳的神仙境界。无怪乎朱权称道:“王子一之词,如长鲸饮海。风神苍古,才思奇瑰,如汉庭老吏判辞,不容一字增减,老作!老作!”[8]可以说,“风神苍古”的词作风格正是王子一慕玄重道情感的体现。

就《苦海回头》而言,孙楷第评价“词意也不甚超拔”[3],但剧末大段关于禅悟的唱词则可见剧作家悠然忘世的情怀。剧末胡仲渊要斩断六根,入礼空门,眼见“万山中杳杳无人问,见浮图拥起慈云,青霭霭山回路隐,碧澄澄水远桥,分渐渐钟声近……”真是一派清虚的景致。黄龙禅师问他“如何是同如何是不同”,胡仲渊答道:“【三煞】白牛车都在门,摩尼珠都在身。双睛洗净教厮认。腾空不用风云力,破晴何须日月轮。向百尺竿头进,方见的千流一脉,万叶同根。”[2]13祁彪佳称将该剧列为“妙品”第一位,他评价道:“及黄龙证明,钟离呼寐,则无真、幻,一也。周蕃之阐禅理,不减于悟仙宗,故词之超超乃尔。”[6]

从元明之交到明中叶,王子一和陈沂代表了曲家抒写离尘别岸之想的两种内在理路。如果说王子一是因为身处末世,内心惶惶,才有了逃世之想,那么陈沂则是因为个人多舛的仕途而选择逃禅,这种“逃禅”之风在明中叶后更甚。[9]他们或是借玄说抒发离尘别世之想,或是藉禅理感喟人生如梦。佛、道文化所提供的清虚幽眇的精神世界,成为慰藉明代前期曲家的绝佳法宝,而曲家的喟叹之声正是其避世出尘情感的曲折反映。

[1]董康.曲海总目提要:第3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127.

[2]陈沂.善知识苦海回头[G]//古本戏曲丛刊委员会.古本戏曲丛刊:第4集.北京:商务印书馆,1958.

[3]孙楷第.戏曲小说书录解题[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274.

[4]王子一.误入天台[G]//王季思.全元戏曲:第5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

[5]吴梅.瞿安读曲记[G]//王卫民.吴梅戏曲论文集.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3.

[6]祁彪佳.远山堂剧品[G]//中国戏曲研究院.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3册.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139.

[7]青木正儿.中国近世戏曲史[M].王古鲁,译.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135.

[8]朱权.太和正音谱[G]//中国戏曲研究院.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3册.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22.

[9]郭朋.明清佛教[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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