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光祖
《逍遥游
———庄子传》的得与失
●文/杨光祖
《逍遥游——庄子传》是作家出版社“中国历史文化名人传”丛书之一。作家写这类传纪,最大的问题就是乱说、瞎说,原因皆在于学养之不足,至于用小说写的名人传,我基本都不看。王充闾先生乃著名散文家,曾获过鲁迅文学奖,文笔清丽,风流蕴藉,其干净味永,是当下作家中不多的。
阅读这部传纪,我们会发现一个不同于以前的庄子传;在这部传记里,王充闾把庄子放在了世界范围里谈论,有了一种博大的眼光,虽然这种视角还不是很成熟,但已经不错了。王充闾幼承家学,束发受书,即有展卷初读《庄子》之幸,“于今已过去了半个多世纪”,他说:“应该说,对于《庄子》这部书,我还是充满了感情、倾注了心血的。”接受了写作任务之后,他重新把卷研习,大量阅读资料,又实地采访,走遍庄子生前经历之地。“日夕寝馈其中,凡十六阅月,心无旁骛,亦未敢稍有懈怠。”比如,第二章乡关何处,通过文献梳理,实地调研,层层写来,条分缕析,其精彩不亚于一篇侦探小说,趣味性、学术性并存,而最后得出的几点结论,亦为持平之论,颇有见地。第一,庄子生前活动范围,主要在宋、魏之地,以商丘为中心,南到淮河,北至邯郸,东止于鲁国,西到过大梁,向南北东西四个方向呈椭圆形展开。第二,其国属为宋;世居蒙地。第三,其故里所在,当为宋国都城商丘的东北部,但具体地点暂时尚难指认。
第三章,遥想战国当年,试图呈现战国社会文化氛围,虽有现代人难免的实证主义之嫌,但所谈对于理解庄子以及《庄子》一书的诞生,还是有所助益的。本来,“庄子之文,如空中捉鸟,捉不住则飞去”。而言说者却偏要“捉住”,这也是一个悖论,二难选择做到整个程度,对于一般读者而言,已足够了。第四章,不做牺牛,言及庄子的散木情结,对庄子那种高远绝尘的理解,是很多庄子研究者无法企及的。古人说,人必须经高位而后得道。这是有道理的。再大的天才,不有一定高度的历练,总是冒着一种穷酸相,让人小视。为什么曹雪芹能写出《红楼梦》?用阿Q的话说,“我们先前阔过”。阔过,和没有阔过,还是大不一样的,表现出来的气象,就很有差异。王充闾曾担任过副省级领导职务,这个位子对他理解庄子,不是没有好处的。当然,有些人到了这个位子,也不见得就能理解庄子。这里面还有一个文化素养在。他在给我的信里说:
不过,解读庄子也并非易事。它类似佛禅,不是学术性的、理性或者知性的,靠灌输不行,必须依靠心性解悟,有赖于生命体验,和人生阅历有关,一般都是过来人,像《红楼梦》中说的“翻过觔斗来的”。我呢,从小受父亲、叔父的影响;后来又遭遇过挫折,得过大病;个性淡泊,所谓“鸥鹭不争车马道”。应该说,解读《庄子》有些便利。
对于庄子的处世立身态度,他说:
我不主张避世,所以,事也可以做,官也可以当,书也可以写;但不热衷躁进,更不同流合污,保持自性,坚守人格。至于生活情态,也许宋人诗句庶几近之,“睡起莞然成独笑,数声渔笛在沧浪”,“清斯濯缨,浊斯濯足”而已。
看来,当初丛书委员会邀请王充闾撰写庄子传,真是颇具慧眼。
王充闾信中还说:历史上,庄子不断地现身,这次是在他没世两千三百年后。《庄子传》也可以说是特定时代的产物,它也赶上了剧烈的社会转型期。说得不见得准确,我觉得现在恰逢三个大的气候:一是在市场经济的推动下,工具理性盛行,文明出现异化;二是“反者道之动”,传统文化遭遇过最大的困厄之后,现出复甦的势头,出现了“国学热”;三是处于反贪腐高潮,“官场大地震”,“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引起了各色人等的反思、清醒和警觉,进而引起对庄子的关注与青睐,想到了庄子的“做减法”,觉得如果早一点听他一句话,也许不致覆亡,不致翻车。
此处可见王充闾先生的古道热肠,和高远的眼力。他那里,是流着司马迁、班固、司马光那样的士大夫血脉的,“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是他的撰文理想,“资治通鉴”那样的想法,现在看虽有点不合学术规范,但有时候规范二字,也很害人。所以,我们阅读《逍遥游——庄子传》,从文字,到气象,甚至作者流动于字里行间的火热的情感,都让我们有“与古为徒”的感觉。久违了,这种直接古典历史家的笔法、感情、格调。
其实,说彻底一点,庄子的传记就是《庄子》。这是我一贯的观点。对那些想象、夸张,并做小说化的庄子传记,我不以为然。那与当今的娱乐八卦,没有什么区别。最早记述庄子生平的是司马迁,在《老子韩非子列传》里作为附传,只有二百三十四个字。这是目前最权威的关于庄子的传记文字。谁还要在这之外做文章,那也基本就属于小说笔法了。庄子能够让我们记住他,就是因为这部书。谁把《庄子》讲清楚了,庄子也就清楚了。
而庄子偏又不是那种可以随便讲清楚的思想家,《庄子》是非逻辑,非推理的,它是需要体悟的。很多撰写庄子的著作基本都是门外谈,甚至是臆说而已。比如王蒙、于丹,谈的不是《庄子》,其实他们谈的只是“自己”。他们把自己当成了庄子,顾盼自雄,顾影自怜。王充闾生性淡静,不喜夸饰为文,《逍遥游——庄子传》基本就是以《庄子》为本,以庄解庄,所谈大皆中肯,而且视野广阔,纵横十万里,上下五千年。第六章,善用减法,洋洋洒洒,中西古今,都在谈一个字“忘”。牟宗三说:“道家智慧是‘忘’的智慧。”但这个“忘”最难谈,王充闾以自己一生的阅历,和对《庄子》文本的谙熟,以庄子文字,世界大师之言行,腾挪跌宕,硬是在螺蛳壳里做成了道场。读完此章,让人不胜三叹,难以释卷,“无端凿破乾坤秘,祸始羲皇一画时”。读者再面对“虚室生白”这四个字,应该有所悟了吧?
当然,王充闾依然将庄子思想视为相对主义,并划归“哲学”范畴言说,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我一再说,庄子思想不是“哲学”,西方意义上的哲学,它某种意义上也是中国古代士大夫的宗教,如果还是用西方话语来言说的话。其实,我们就说庄子思想,这样最好。一用“哲学”“宗教”这些词,往往遮蔽了庄子本身的丰富性和特殊性。至于相对主义,也是一个西方概念,虽然我们如今舍弃西方话语无法言说了,但当遇到我们的古典时,还是慎用为佳。比如“道”,在中国,它不仅仅是一个哲学概念,它是需要去体,去悟,去修的,最后是“得道”。也就是说,道,对中国古人来说,是需要用生命去感知,去领悟的。这也就是“道可道,非常道”“道不可言”之理。当年熊十力说,良知是当下体悟的,它不是一种假设。我想,晚年的冯友兰应该会有所体悟了吧?
《庄子》一书,“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鲁迅说:“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他特别善于讲故事,文字结想无端,触笔生妙,而且读他的文字,让人陶醉,他是一个喜欢敞开自我,袒露胸襟的人,没有老子那么的奇谋妙算,让人生畏。而王充闾触笔成妙,性情灿然,亦颇有庄子之风。文字里随时引用的历代关于庄子或类似思想的精彩诗词,对传记生色不少,也方便了读者对庄子艰涩思想的理解和进入。顺便说一句,书里在引用庄子文字的时候,基本都是白话译文,尤其在大段地征引的时候。当然,如此做也是考虑到了普通读者的接受程度,但还是让人感到遗憾,因为庄子之魅,思想之外,文字是一个很主要的因素。如今全变成了白话译文,我就很难读下去,那种感觉荡然无存。是不是可以先引用原文,后面再附上译文?
第八章,故事大王,第九章,拉圣人做“演员”,是对《庄子》文本很精彩的阐释,《庄子》一书,确实是故事会,庄子也确实是一位伟大的故事大王。而《庄子》里的孔子,其实就是一个演员而已,代庄子立言,由此而来的助孔子或贬孔子之争,也就由此而消失了。第十章,出国访问,第十一章,失去对手的悲凉,第十二章,讲道授徒,娓娓道来,韵味无穷,既言之有据,又不乏深情,这几章文字,让读者看到了一个物质生活极度匮乏,但精神世界高度丰富的知识分子,他的平常生活,和他应对这些的态度。庄子才华绝伦,却甘于清贫,绝不趋炎附势,而且根本与政治绝缘,但与当时的老百姓,还有惠子这样的高人却从不拒绝来往,甚至乐在其中。他僻居一隅,却从不固步自封,画地为牢,经常步行出去游走,第十章,出国访问,详细记述了这些过程,很有意趣。尤其第十一章,失去对手的悲凉,写得文情并茂,亦寄慨遥深。“堪怜举世嫌疏阔,谁与斯人慰寂寥?”文章写了庄子与惠子的八次论辩,这八次论辩,都发生在庄子的五次出游之间。那种高手之间的对招,是人间难见的顶端文化奇观,非常幸运的是这八次论辩都记录在了《庄子》一书中。
第九章,千古奇文,第十六章,文化渊源,基本就是尾音袅袅,曲终奏雅了。可能写到这里,作家也有点累了,我觉得第十章,没有写足。按理说,王充闾也是散文家,他写这一章,最有发言权,也能够说足说透,但除了大量引用其他学者的观点外,自己基本没有什么新东西。这不能不说是极为遗憾的。第十三章,“道”的五张面孔,第十四章,十大谜团,这两章涉及到庄子的核心思想,也最见作者的功力,但依然让人遗憾了。我总觉得在写到庄子的思想时,作者有点不自信,很少自己去说,去感悟,去领会。他总是一再地去引用别人的文字,古代那些大家的只言片语,当然需要引用,他们说得太好了。但当代那些庄学家,或者一些稚嫩的硕博士论文,他都不厌其烦地一再征引,这不能不说又是本书的一个遗憾。
当然,庄子思想迷离恍惚,很难把握,朱熹说:“庄子,不知他何所传授,却自见得道体。”这里“自见得道体”数字极为关键。我总觉得王充闾先生对庄子的“道”的理解,还有一点隔膜,可能与我前面说的,用了现代的“哲学”来理解庄子,有隔膜也就不奇怪了。或者,隐隐之中,还有唯物主义认识论的色彩,隔膜更是必然了。他概括的“道”的五个面孔,都比较形而下,似乎与庄子之道,还有很大的距离。他说,“在庄子哲学中,美具有核心地位”,这完全是现代人之见。用尼采的话说,太现代了。庄子是道通为一的,是齐物论的,他哪里会有美丑之分,会有现代意义上的美学之说?“以道观之,物无贵贱。”而王充闾先生有时候将“自然”解释成大自然,似乎也有问题。王阳明说:“道不可言也,强为之言而益晦;道无可见也,妄为之见而益远也。”
王充闾认为道家的传承,着眼在一个“悟”字,这一点有些类似后世的禅宗。它的路径,主要是强调依靠自己去领悟、去体验、去发现,而并不看重逻辑分析与知识传授。但当他谈论庄子思想时,却似乎忘记这一点,而他大量征引别人的观点,我觉得期期不可。其实,以他的庄学修养,完全可以谈自己的“体悟、领悟”,还有“发现”。引用的那些大量的时人观点,很多其实是有问题的。任何国家、民族的文化到了一个很高的境界,都是无法言说的。
王充闾不仅对庄子思想颇为熟悉,他对庄子传人,或后世深受庄子影响的那些诗人艺术家也极为谙熟。第十九章文脉传薪有后人,其中谈到阮籍、嵇康、陶渊明、李白、曹雪芹,只言片语,皆很到位。苏轼说:“秀句出寒饿,身穷诗乃亨。”从古到今,那些身居高位者,染指文学艺术,极少达到艺术的境界。当然,这种附庸风雅,我们也赞成,但要清楚,附庸风雅与文学艺术,还是两回事情。但很多高位者往往忘记了这点。为什么那些潦倒之士,才能创作出惊世杰作?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他们真正自由了,他们“见道”了。
此外,我一直感觉王充闾的散文,总是没有找到自己的言说方式,他的散文依然有八股嫌疑,在知人论世方面,无法见到真正属于自己的见解,比如他关于王勃、曾国藩的散文,我就很不以为然。那里,没有他自己,有的只是“别人”。我颇遗憾于王充闾没有写出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他的心一直没有打开,其实,他的心里是有宝贝的。终于在这部传记里,他打开了自己的内心,他是用自己的“心”去感悟庄子,用自己的“心”去书写庄子。师徒传灯,最讲究心心相印,写人物传记,也是如此。在《逍遥游——庄子传》里,王充闾终于打破了自己身上的枷锁,他接近自由了,文字也飞扬了起来,灵动、高贵、蕴藉、深厚。王充闾终于成为了王充闾,一个真正的散文家,一个真正的作家。孔子说,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已近八十的王充闾,可以说接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