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荣 华
(安徽医科大学人文学院, 安徽 合肥 230032)
1923年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晚餐中毒案救护与善后
潘 荣 华
(安徽医科大学人文学院, 安徽 合肥 230032)
1923年3月10日晚,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学生晚餐集体中砒霜之毒,致二百余人发病,二十四人死亡,数十人终身残疾。毒案发生后,急救处置刻不容缓,善后工作千头万绪,流言蜚语沸反盈天,死者家属百般责难。全校师生戮力同心,处乱不惊,积极投入救护、应急、善后和恢复工作,有效控制了突发事件造成的影响,迅速恢复了学校的教学秩序。
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中毒;救护;善后
1923年3月10日晚6时,北风微雨,开学不久的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时称“一师”)正值晚膳时间,吃饭的学生无不腹痛如绞,大吐特吐[1],到后半夜已有8名学生先后死亡,“那些尸体,遍身的皮肤,都发紫黑色,眼开而红,嘴唇带黑,脸上色青,口边间有血痕”[2]《毒案纪略》5,至12日上午已有病者213人,死者24人,经过毒物鉴定,结果显示米饭中含有亚砒酸(俗称砒霜)等毒物。接下来的二十多天里,一师愁云惨淡,凄风哀号。
毒案震惊杭城,检察厅、警察厅即刻派人调查,既然是食物中毒,自然先将厨役控制起来,刑讯之下,钱阿利、毕和尚供出学生俞尔衡,俞尔衡又牵出毕业生俞章法。经过三个多月的审查预审,杭县检察厅初步查明:主谋俞尔衡是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杭州支部重要分子,“素报过激思想,有打破社会上不平之志”,因任学生自治会会计期间款项交代不清被学生大会公决要求除名,继因开学时照例到校被同学嘲笑,因此“激发不平,顿起杀机”,与好友俞章法密议,买通钱、毕二人,窃取该校化学实验室砒素,选在周六晚饭时毒害同学[3],检察厅遂以钱阿利、毕和尚、俞尔衡、俞章法各犯杀人罪、教唆杀人罪、阴谋杀人罪向杭县地方审判厅提起公诉。尽管社会舆论普遍认为俞尔衡作案证据不足,同案犯钱阿利、毕和尚二人亦推翻原供,俞尔衡更是“始终坚不吐实”[4]。由于此案社会反响强烈,死者家属更是惩凶心切,面临各种压力的司法机关急于“糊涂了事”,两审处死俞尔衡等人(毕和尚死于判决生效前,传说是刑讯逼供致死,俞章法执行有期徒刑期间越狱潜逃被抓处死)[5]。
毒案发生后,一师积极争取政府和社会的支持与援助,果断采取各种抢救、应急、善后和恢复措施,切实维护了学生的身体健康与生命安全,有效控制了突发事件造成的损害与影响,并以最短的时间恢复了学校秩序。
毒案给一师带来“空前惨劫”,却激发了师生众志成城、共克时艰的勇气和智慧,考验、锻炼和提高了一师应对突发事件的能力,赢得了社会广泛好评。基于此,本文以一师所编《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毒案纪实》(下称《毒案纪实》)和《申报》为基本史料,对这一鲜为人知的重大疑案的救护与善后进行简要回顾和总结,从中汲取经验教训,为我国当前处理各种突发公共事件提供历史借鉴。
毒案发生时,一师校长何炳松正在盐务中学开会,闻讯后立即赶回学校,组成临时救护机构——医药专门学校临时特派诊察所,全力施救患者。
经过全力抢救,大多数学生很快转危为安,但是至11日凌晨仍有8人不幸死亡,下午4时又有5人(含校役两名)先后医药罔效。何炳松急电上海同仁、仁济和福民三所医院请求驰援。上海各医院接到电报后迅速抽调德国人费尔毅(也译作费涅胥)、日本人顿宫宽、英国人白礼氏等五名医学博士赶赴杭州。至12日上午8时,又有11名学生相继殒命,至此,死者已达24人。为了及时查明毒素和对症处置,医生们根据学生的临床表现和动物模拟实验,集体讨论后初步判断毒物为砒霜,12日上午,在浅定诊所药局、之江学校、大英医院以及浙江医专分头化验的专家们经过一天多的努力,均检出饭中含有砒霜(正式鉴定书于15日发表)。此后,医生们对症治疗,学生病情基本控制,再无死亡病例出现[2]《文件》13-14。
当晚8时,费尔毅等人抵达医院,立即投入抢救工作,经过详细诊察,认为杭城医生救急诊治方法、所用药品均极对症和及时,所设临时诊察所及病房亦有系统[2]《文件》10。中毒学生也大多脱离生命危险,不过毒性有急有缓,中毒者仍需谨慎静养两周,方可确保无虞。考虑到学校毕竟“太过纷乱”,不利于学生治疗与恢复,外国医生建议将病人送入医院治疗,所以当天晚上,所有中毒者经诊察后再分成必须治疗者和必须调养者,前者分送浙江病院、大英医院、同春医院、杭州医院、广济医院和浙江医学专门学校诊察所等处治疗,另外九十七个症状较轻者则继续留在学校病房和调养室,由临时诊察所诊治和看护。两天后,在校学生已大有起色,再无性命之虞[2]《文件》19,但是,为慎重起见,此后的一星期,医护人员丝毫不敢懈怠,坚持轮流照顾,以防后遗症发生[2]《文件》11-13,学生的饮食也由诊察所根据学生病情妥为配送,都是稀饭或干饭佐以蒸豆腐、生蛋、白糖和炒菜叶等,直到23日才恢复正常饮食[2]《一师毒案感言》1-4。
14日下午,中毒学生病情稳定后外国医生陆续返沪,临行前费尔毅发表宣言,称:
余抵杭时,中国西医已将中毒学生以合于德医方法之治疗完全施行,并无遗漏之处,查用药看护各节,均觉周密,即检验中毒原因,亦甚及时,并甚准确,检验结果,实系砒毒,极与症候相符,至于死者二十四人,因晚膳过多,体质较弱,中毒太深,实非医药所能奏效。其余病人,已出危险期,尽可托付中国西医,按照以前治疗方法继续诊治[6]。
随着学生病情的好转,学校逐渐恢复平静,“校内病生,或坐而读书,或卧而唱歌,已与常人无异,呼号之声不闻,弦诵之声复起。闻者无不大快。”[7]
然而,毒案给师生带来的心灵之殇却挥之难去。现代医学证明,砒霜中毒(即砷中毒)严重损害身体健康,其临床症状大致有胃肠型和麻痹型,如头痛口渴、腹痛吐泻、胸部苦闷、结膜发炎、手足麻木疼痛以及痉挛等。
有些中毒性谵妄患者遭受的痛苦更是难以名状,如萧山学生陈某“逾四十余小时始死,垂毙时自云肠胃如割,号呼之声,惨不忍闻,当中毒后,乃兄曾往询问,见其举止如常,谓可无虞,不意其毒液酝酿已入心脏也。”[5]“孝豊人马某,亦有发狂之象,前日将何校长拉住,责其有无办法,并言死亦大乐,言时目瞪口哆,遇见同学,亦必大声诘詈。”[8]这些都是麻痹型中毒的典型症状。有些中毒者心、肝、肾等脏器损害后甚至终身不愈,根据曾在学生自治会任职的曹聚仁回忆,当时“急救得生的三十多人,几乎都是终身残废”[9],说的可能就是这些人。
第一,筹办膳食,恢复上课。一师突遭巨变,无法正常上课,经教育厅批准暂行停课一周。由于教职员就餐时间稍晚,接到学生毒发报告后立刻停止进食,所以症状普遍较轻,这就为全力救护中毒者提供了有利条件。他们在经历最初的震惊之后迅速平静下来,立即组织起来配合医生抢救学生。翌日,他们又和外校教职员等分成看护、善后、庶务、招待和文牍五组有条不紊地筹划和处理各种善后事务。校长何炳松除千方百计组织急救和善后工作外,还每天向教育厅汇报工作进展,配合来校监理善后的各级官员和司法人员,随时向媒体通报情况、澄清事实,接待前来慰问的各界代表,忍耐情绪失控家属的责备和刁难。
自16日起,死者灵柩搬离学校,病重学生也转入医院,学校逐渐恢复宁静,校长何炳松呈请教育厅同意后发出紧急布告,宣布24日复课,并着手整顿膳食管理。
复课前一天上午10时,一师召开全体学生谈话会,何炳松先报告毒案办理和善后经过,接着勉励学生奋发图强,用功学习;并感谢官厅及社会的支持与救援;希望学生不要捕风捉影,应静候法庭解决毒案;坚称学生自治会是浙江新文化的中流砥柱,与毒案无关,要尽力发展;最后恳请学生,“一面念死者之可痛,一面念改良社会责任之重大”。为了确保膳食安全,学校将以前的厨房用具一律销毁,重新购置新设备。在食堂整顿期间,学校决定暂时在附小厨房代办膳食,并请余诏、李延年、章渭三同学组织临时膳食委员会,在教职员住室西搂设立事务所,通告各学生前往签名,定七人一席,以签名先后为序[10]。
第二,殓葬和追悼死者。12日上午,二十四具尸体均由检察官检验后统一抬放二门厢房里,由数名警察在外面把守。此前,棺殓事宜已在紧锣密鼓地筹办,每人给大绸袍褂一套,绵绸棉袄裤一袭,礼帽绸鞋各一套,中等杉木材一口,约需一百元[11]。下午6时,衣衾棺木办好之后,夏警务处长、张教育厅长、屠检察官等到现场监视棺殓,校长吩咐校役将尸体抬出,“先行摄影,次用绸衣成殓,概不封口”,“于材头上白纸标明学生某某之灵柩,以便家属认领”[12],家属未能具结领回原籍安葬的,则暂厝于学校雨操场。15日,夏警务长因灵柩不加封闭久停校中“于学校秩序及公众卫生,两有妨碍”,遂转陈省长委派陶知事会同屠检察官、陈督察长等来校,亲自监督灵柩加封,并拟定凤山门外四明公所暂厝,“一时校门内外,父哭其子,兄哭其弟,情状极惨。”[5]
4月1日下午1时,毒案死难者追悼会在一师礼堂召开,礼堂“由头门至二门,甬道上满布素旗,二门至祭坛,挽联祭幛,悬挂为满,三门中间,陈设毒药毒饭等等,并以煮熟之饭,摆一‘毒’字,使人触目惊心,又悬遗像二十四位于祭坛之上。”来宾有省长代表、教育厅长、督察长、浙江医学公会代表、省教育会副会长、留日浙江同学会代表以及本校教职员和学生等,不下千余人。军乐队奏乐开幕后,何校长先行上香礼,又与教职员同学向灵前行鞠躬礼,接着唱追悼会歌,宣读祭文,教务主任徐骥叙述已故学生事略,军乐再次奏响后,省署科长冯学壹、教育厅长张宗祥、省警厅督察长陈俭、何炳松、教职员、学生以及其他来宾先后发表演说,已故学生家属致答谢辞,最后唱追悼歌,全体摄影,奏乐毕会[13]。
第三,募集捐款,抚恤家属。毒案所需医疗费和善后费用约合一万二千多元,仅在第一周就支出各项医疗殡殓费五千余元,“而病者尚未痊愈,医家尚未全酬,死者之家属尚待抚恤,善后之事,尚未全部妥帖”,但是当时除了省长所捐一千元和财政厅所拨特别费三千元外,尚缺七千元没有着落。3月28日下午三点一师召开全体教职员大会,除筹办追悼会外,还讨论募捐等善后事宜,并组织募捐事务所,向各机关和个人广为募捐,社会各界对一师极为同情,踊跃捐款一万四百多元,所有捐款主要用于医药费、棺殓费、灵柩运输费、邮电广告费和善后费等各项开支,支收报告,均向社会公布[2]《本校毒案善后经费收入及支出报告》1-46。
死者家属大都通情达理,也有部分家属极为冲动,“欲与何校长为难,经检察官解释始已”[1],同时提出抚恤、公葬等要求,校长均应允将尽力满足。18日,死者家属邵芝芬等将善后办法呈请教育部卢督办、张省长、教育厅长,要求抚恤[4]。3月23日,省议会召开临时会议,提议将一师死难者恤金案列入议事日程,主张学生每名给一次恤金四百元,工役一百元,在十二年度省款下动拨[14]。通过议决案发给死者家属每人抚恤金二百元,由省款支出,列入预算,抚恤纠纷遂告一段落。
第四,编辑《毒案纪实》。4月14日,为了高效稳妥地处理各项善后事务,学校组织由教职员和学生组成的毒案善后委员会,负责呈请官厅彻究凶手、议定条件抚恤遭劫家属、呈请官厅追缴俞尔衡等人挪用的自治会公款,并推选何炳松、胡涵真、赵捷先、俞平伯、黄允文等人编辑《毒案纪实》[2]《弁言》1。《毒案纪实》的材料“大部分都是搜集各方面原有的文件,把它们分栏集笼起来。只有极小部分的记载或采取外来的稿件或出诸编辑者的手撰;但都是些切实的记述,没有铺张粉饰的事情。”[2]《编辑者的话》2《毒案纪实》自4月中旬筹备至1923年6月完成,历时两个多月,蔡元培为之题签,胡适作《一师毒案感言》,何炳松作《弁言》,内容分十三部分,包括惨亡学生肖像、惨亡学生略传、毒案纪略、毒物鉴定书、文件、媒体评论、各界慰唁函电、追悼会照片、追悼歌、追悼会记事、祭文、挽联及悼词、善后经费收入及支出报告等,其中“文件”部分收有教育厅文件、医生宣言、校长十三次呈教育厅文和《一师毒案之回顾》、教职员文件、惨亡学生家属文件和学生宣言书、请愿书、呈教育厅文和呈地方检察厅文等,是研究这起旷世疑案救护与善后的第一手珍贵史料。
一师师生在突发事件面前,不为谣言所惑,应对及时,处置得宜,在一周内稳定了学生病情、两周内恢复了教学秩序,有效降低了毒案造成的人身损害和负面影响,且为当时和后世积累了宝贵的经验教训和启示。
第一,师生冷静理性,共赴时艰。毒案后,传说纷纭,“有谓饭中加洋肥皂水以致中毒者”,有疑为厨房所为者,因当时米价昂贵,“希孱入肥皂汁用减各学生之食量”[15];还有谓“饭中入蛇蝎毒者”、“狐仙施放毒药者”[2]《医专校毒物鉴定书》13,因新文化运动时一师学生对狐仙庙大不敬,所以她要来报复一下;于是又有人将毒案归咎于新文化运动和学生自治,“谓此乃学生主张公妻非孝之报应者,亦有以为此乃一种一师自治会之流弊者”;甚至还有人将毒案与“中师合校制”联系起来,“谓其与政治或校长位置有关”,意在驱逐新一中校长人选何炳松[2]《文件》29-30。
师生们在纷扰的谣言中保持冷静、理性。案发当晚师生即与前来救援的医生会商三项办法:(1)请检察厅相验,并将厨役严密审讯;(2)请医生化验饭中毒质;(3)请检察厅派探侦查[2]《毒案纪略》3。第二天又分成五个工作组,以坚定的信念投入到紧张的救护和善后工作。待学生转入医院后,师生一面分赴各医院巡视,轮流值夜,一面积极募集捐款、筹备复课和追悼会。
为了消除民众狐疑和稳定学生情绪,案发次日一师即将当晚吃剩的菜饭和器具进行毒物鉴定,证实是砒霜中毒,从而粉碎“蛇蝎为害”、“狐仙作祟”之说。校长还召开学生谈话会,声明毒案“虽属暗箭伤人”,但与自治会无关,与学校本身无关,与校长去留无关。为了告慰死者及其家属,何炳松强烈呼吁司法机关对于毒案“不求速效,毋枉毋纵。讯研不厌求详,而证据切须确凿。总期水落石出,以快生人而慰逝者。”[2]《文件》30-31一师教职员和学生也多次呈文有关机关,要求“严查凶手,依法惩办”[2]《文件》32。学生还就毒案情形发表宣言,公开辟谣,盛赞何炳松任职以来“苦心综核,实力弥錀,凡所建设,罄无不宜”,并表示:“誓与何校长为已故同学伸冤,为未痊愈学生救护,断不忍心坐视,致留人间无穷之恨”[2]《文件》29-31。3月21日,舆论重压下的何炳松在急救处置基本结束后再次引咎辞职,学生听闻后推举李延年、蔡炳贤、章渊、邬光煜为代表赴教育厅陈情慰留[16]。教育厅长接见了请愿学生,责成何炳松继续主持一师校务[2]《文件》6,教育部也不准何炳松之辞,指示:“所有善后事宜,仍仰该校长妥为办理,并将详细情形,随时呈部为要”[14]。何炳松深受感动,表示“不佞之来,非出运动……决不待被动而去”[2]《文件》30, “定当为学校力谋安宁及发展。”[9]
第二,社会各界广泛同情和鼎力援助。毒案发生后,举国震惊,“各界人士,莫不争先恐后,来校营救”,“保全学生性命最为得力者,首推杭地之医生”[2]《文件》26。“初由校医应付,无所措手,立延几个医生帮忙,仍无所措手。……西医自动加入救护者数十人。再翌日,声浪已传至上海,加之校中函电告急,故英美德日各国医生赶至观察及参加救护工作者亦有数人。”[17]医生们终日驻校,通宵不寐,一面将危急学生集中一处,以免顾此失彼,一面将各种救急打针药品及生理盐水赶至齐备,给患者及时灌洗和注射,同时,“一切调度与治法莫不披露,以待富于学识经验者公允批判”[2]《文件》12-13,由于沪杭两地医师药师“昼夜救护,具形出力”,“救治方针,集思广益,众擎易举”,“远居他处之父老,亦复以解毒丹方见示”,病情很快得到有效控制,至24日,除25名学生外,绝大部分学生基本康复,恢复上课[2]《文件》26。
社会人士的同情也激发了师生的昂扬斗志。案发后各界人士和机构“或联袂莅校,或函电纷驰,莫不竭诚吊唁,表示哀思”[2]《文件》3。“对于中毒学生慰视周至”[2]《文件》13。3月12日旅沪浙人黄奠华等认为以此案疑窦丛生,特致电教育厅、浙江公民大会请求督促司法机关严查彻究。3月16日,一师旅沪毕业生杨贤江等三十六人致函母校慰问,并请张省长、卢督办、张教育厅长、夏警察厅长“严为查究,依法办理。”[18]3月18日,省城中等以上学校各校长函请教育厅“就预算中,酌加师校学生膳费及各校工人校役工食”。3月19日杭县律师公会开春季大会时特别对毒案的法权问题展开热烈讨论,认为根据刑事诉讼法第233条至235条,警察官吏应受司法衙门指挥,并决议致函“高检厅,转饬杭地检厅,务期澈究此案,无枉无纵”[4]。
媒体报道和评论也为一师师生全力投入救护和善后创造了良好的舆论氛围。案发后,《申报》、《民报》、《大晚报》、《新浙江报》、《杭州报》和《全浙公报》等“杭沪两地之报纸,莫不连篇累牍,详载无遗。新闻记者接通而至,以求正确之消息”[2]《文件》31。特别是《申报》,自3月12日起先后刊文五十余篇,对毒案进行跟踪报道和评论。可以说,毒案能得到司法机关的重视,一个关键性因素在于报纸以公共舆论角色进行监督批评,有利于督促司法机关积极履行职责,认真办案。此外,媒体的批评和讨论提供多方面、多角度的信息,有利于引导公众全面、理性分析,避免偏听偏信,以讹传讹。
第三,官厅大力支持,稳定了学校秩序。案发后,民间舆论对毒案的幕后凶手表示强烈谴责,更有有识人士将毒案归咎于“万恶的黑社会”和“顽钝无法的政府”[19]。官厅在舆论压力下不得不高度重视毒案的善后与侦破工作。案发次日天明,教育厅长即赶赴一师视察督办。同时,省会检察厅也派人将厨役看管起来,十一点时杭县地方检察厅检察官屠振鹄带领多名司法警察来校调查,在初步判断是食物中毒后,即将吃剩的饭菜封存起来,“使各医院赶紧化验,所有全校厨役,尽数交检厅讯问”[5]。下午三点左右,卢督办、张省长也带领卫队到校查视抚慰,夏警务处长、杭县陶知事亦到校会商善后办法[20]。此后教育厅长每日到校监理一切善后事宜,杭县地方检察厅亦数次来校调查案情,警察厅则派多名警察终日在校维持秩序,“那些闲杂人等,未得进校,只在校门口,摩肩靠背的拥挤者,整日都是人山人海的热闹。”[2]《毒案纪略》3而“校中情形,极为安谧”[10]。官府的应急与善后措施无论是否真正出于“爱护青年之心”,但是客观上稳定了一度失控的学校秩序,为一师全力救治中毒学生、葬殓死者以及抚恤家属提供了有力的社会环境。何炳松曾说:“毒案发生后,营救最力者,除医生外,当推本省各军民长官。督办省长,均蒙亲身莅校,逐加慰问。夏警务处长,及张教育厅长,几乎无日不莅校,无事不帮忙。不佞人微力薄,遭此巨艰,若无贤长官之援助,真惟有坐以待毙而已。……此次为社会运动,足见浙江之进步。”[2]《文件》31这段话虽然不乏溢美之词,但道出的却是实情。
第四,及时总结经验教训,革故鼎新。毒案发生后,社会和政府开始认真反思和总结学校管理中存在的弊病与教训,并推而广之,力图亡羊补牢。主要包括:
首先,认识到学校公共卫生与膳食安全无小事。案发后,人们发出“吃饭难”的感慨,认识到“吃饭是一件重大的事”[2]《舆论》30,公共卫生学家胡定安针对案发时校医“无力措手”现象,致函杭州各公团及教育当局,指出“校医一职,平时各校视为无足轻重,即有臭腐食品发生,从未闻请校医化验,以明真相”,建议学校仿照菲律宾学校办法及时扩充校医,“星期日定为清洁日,请校医主其事,即平时亦有督促学校卫生行政上之一切职权,一切待遇,亦须于以优厚,俾可尽职周密。”[21]台属旅沪学会也致函省教育会,称:“饮食为学校卫生第一要件,校中庶务及各职员,平时理宜检查”,“务请召集职员,急速讨论善后办法,一面严密侦查,一面特别注意卫生,嗣后各校雇用差役,更须具信实铺户保证。”[19]有关部门对社会各界的建议建言也极为重视,3月29日省教育会特别召开学校安全会议,就上述问题进行认真讨论,并将讨论结果致函教育厅,要求详加研究,积极改进,用以指导学校安全。
其次,反思和改革学生自治会管理食堂流弊。一师自学生自治会成立以来,食堂由学生包揽。因而,社会与舆论多将毒案归咎于学生自办饭食管理吃饭问题,而学校监管乏力最终导致膳食安全隐患积重难返,酿成毒案。为此,教育厅发布训令,指示:“该校饭款向系完全由学生管理,流弊滋多,仰即妥为改善,以防后患”。[2]《文件》4一师痛定思痛,认真听取各方意见,及时予以改革,规定:自此之后,厨房“由学校与学生自治会协同办理。”[22]
再次,正确处理学生自治与学校指导的关系。尽管大多数有识之士不相信毒案与学生自治会有必然联系,但对学生自治会缺乏必要的监管与指导却颇多质疑,认为学校对学生自治会不管不问违背了学生自治的原意。更有人指出,作为教育者训练学生必要方法的学生自治并不是学生向学校争得权利,或是学校推卸管理责任;并非学校方面绝对不管,而要绝对地管,“要像母亲扶持孩子自走地格外注意,格外用力”[2]《舆论》20-22。因此,毒案虽然“变生意外”,事前实在无可预防,但确是学校放任学生自治的恶之花,校长“办理不善,咎无可辞”[2]《舆论》4。一师师生也认真反思和总结工作中的失误,姜丹书曾这样表达一师上下的感悟:“凡事每当图始之时总不免有多少牺牲,此牺牲,自然是为了试行‘学生自治’初步的颠踬。……就实情而论,非但为校长者当然心痛,即我等为教员者,亦自谴教导无方,致阶此祸也。”[1]正如胡适所言:
一师经过这场惨案之后,得着无数从惨痛里出来的经验;若能利用这种经验来评判那些制度,定可发现他们的利病,因此又可以保存那有益的部分,而淘汰或改革那有弊的部分。况且这样的评判,不仅可施用于一校,还可施用于一切学校。……焦头烂额之后,我们若能从苦痛里感觉根本防患的必要,也可以算是不辜负这一场惨劫了[2]《一师毒案感言》2-3。
毒案发生后,急救处置刻不容缓,善后工作千头万绪,流言蜚语沸反盈天,死者家属百般责难,而全校师生凝心聚力,全力以赴,冷静应对,积极处置,得以迅速战胜危机,渡过难关。蔡元培盛赞一师应对突发事件的能力:
一师同人,自此案发生以来,竟能超出“当局者迷”的习惯,用科学家冷静的头脑,注全力于补救的方法,不作无谓的张惶,不起无理的猜疑,于短时期间,疗病送死,诸事办妥,遂得照常上课;固然赖官厅与社会各方面的助力很多很多,然而一师同人的适应,确是中心点。[2]《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毒案纪实题词》1
从这个意义上说,毒案是危机,也是转机,它留下的经验教训与启示当为后人永远铭记。
[1] 姜丹书.浙江第一师范回忆录[J].越风,1937(1).
[2] 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毒案纪实[G].1923.
[3] 浙一师校毒案判决文[N].申报,1923-08-16.
[4] 浙一师校毒案判决文(再续)[N].申报,1923-08-18(11).
[5] 阮毅成.中国名案考——杭州一师毒案考[J].新法学,1951(9).
[6] 杭州一师学生中毒昨讯[N].申报,1923-03-16.
[7] 浙江一师学生中毒案昨讯[N].申报,1923-03-19.
[8] 杭州一师学生中毒案昨讯[N].申报,1923-03-18.
[9] 曹聚仁.我与我的世界[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164.
[10] 浙一师校惨变后之谈话会[N].申报,1923-03-24.
[11] 杭州一师学生中毒案昨讯[N].申报,1923-03-18(11).
[12] 杭州一师学生中毒续闻[N].申报,1923-03-13.
[13] 浙一师校追悼会记[N].申报,1923-04-02.
[14] 浙一师校惨变近讯[N].申报,1923-03-31.
[15] 杭州一师学生晚膳中毒[N].申报,1923-03-12.
[16] 浙江一师校已恢复原状[N].申报,1923-03-22.
[17] 董舒林.一师学潮”的影响[Z]//政协杭州市委员会文史资料工作委员会.杭州文史资料(第2辑),1983:1.
[18] 浙一师旅沪同学关怀母校[N].申报,1923-03-17.
[19] 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学生因毒毙命酌给恤金案[Z]//浙江省议会.浙江省议会民国十二年第一、二、三次临时会议决案,1923:37.
[20] 浙一师惨剧案近闻[N].申报,1923-04-24.
[21] 浙一师惨变后沪医之主张[N].申报,1923-03-19.
[22] 陈宝,青汤纲.陈范予传:一个文化工作者的战斗历程[J].诸暨史志,1986(2).
责任编校:徐希军
SupperFoodPoisoningatZhejiangNO.1TeachersSchoolin1923:RescueandRehabilitation
PAN Rong-hua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Anhui Medical University, Hefei 230032, Anhui, China)
On the evening of March 10th 1923, a sudden collective arsenic food poisoning attacked Zhejiang NO. 1 Teachers School, leaving more than 200 students in illness. Among them 24 were dead and dozens were disabled ever since. After the incident, first aid measures admitted no delay. Facing a multitude of rehabilitative measures, gossips and blames from the family members of the decease, teachers and students made concerted efforts, faced danger fearlessly and threw themselves into the medical rescue and rehabilitation, reducing the negative effects of the disaster and restoring the normal teaching order.
Zhejiang No. 1 Teachers School; food poisoning; rescue; rehabilitation
2013-07-15
安徽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江绍原的民俗文化研究及其当代价值”(AHSK11-12D172) ;安徽医科大学重点学科资助项目。
潘荣华,男,安徽无为人,安徽医科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
时间:2014-4-18 17:23 网络出版地址:http://www.cnki.net/kcms/doi/10.13757/j.cnki.cn34-1045/c.2014.02.014.html
G647
A
1003-4730(2014)02-006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