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光辉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毛诗传笺通释》声训条目语音初探
——以《周南》《召南》为例
葛光辉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毛诗传笺通释》一书大量运用声训。而此书在运用古音进行训诂时,尚有一些问题值得商榷。首先考察其声训条目的语音关系,其次对马氏运用古音情况进行考辨。
声训 语音关系 古音考辨
《毛诗传笺通释》是清代乾嘉考据学重要的代表作之一,也是清代《诗经》学三大名著之一。著者马瑞辰正承乾嘉学者坚实的小学、训诂基础,对毛《传》、郑《笺》、孔《疏》进行重新考察和疏释。乾嘉学者在训诂学上的重大发明就是创立了“因声求义”的声训理论。马氏对此理论完全继承,并运用于自己的训诂实践中。顾名思义,“因声求义”理论离不开语音;亦可说,此理论的精髓即在于语音。而马氏《毛诗传笺通释》更是频繁使用“因声求义”的声训理论,创立不少发明。本文试着对《通释》之《周南》《召南》两卷声训条目的语音情况作一个初步的探究。
语音是个复杂的问题,声训的语音关系有音同和音近两种,一般音同没什么问题。至于音近,则是各家有各家的标准,从双声说到叠韵说,再到双声兼叠韵,语音标准越来越严,但据马景仑(1991)[1]对《释名》一书中训释词与被训释词之间的语音关系的归纳,除去41.37%的同音关系外,还有双声准叠韵16.53%、叠韵准双声16.45%、准双声准叠韵8.23%;又有双声2.66%、准双声2.10%;叠韵7.26%、准叠韵3.47%。学者普遍认为刘熙的声训在语音方面是可信的,所以本文音近的标准就与刘氏一样,只要声韵有一方面相近,我们就将其视为声训。据此,《毛诗传笺通释》之《周南》《召南》声训中的训释词与被训释词语音关系就可以分为八种类型,即双声叠韵、声同韵近、声同韵殊、声近韵同、声殊韵同、声近韵近、声近韵殊、声殊韵近。对于声与声、韵与韵关系的界定,各家的说法也不同,这里主要依据王力的《同源字典》[2](以下简称《字典》)来判断,声纽和韵部的划分主要依据郭锡良的《汉字古音手册》[3](以下简称《手册》)中的上古音。另外,有几点需要说明。
在韵部系统中:
(1)《字典》中的沃部和《手册》中的药部对应,是同一部;
(2)《字典》中的盍部和《手册》中的叶部对应,是同一部;
(3)《诗经》时代,侵部还没有分化,《手册》将侵部的合口标作冬部,所以,《手册》中的冬部应该归为《字典》中的侵部,看成同一部。
在声纽系统中:
(1)《字典》中的喻母和《手册》中的余母对应,是同一母;
(2)《字典》中的照母和《手册》中的章母对应,是同一母;
(3)《字典》中的穿母和《手册》中的昌母对应,是同一母;
(4)《字典》中的神母和《手册》中的船母对应,是同一母;
(5)《字典》中的审母和《手册》中的书母对应,是同一母;
(6)《字典》中的床母和《手册》中的崇母对应,是同一母。
1.双声叠韵
在此两卷声训条目中训释词与被训释词声同韵同的条目共37例。例如:
(1)关、官双声,故关或作口官。[4]30
按:关,见元;官,见元。
(2)幽、深义近,幽与窈亦双声也。[4]31
按:窈,影幽;幽,影幽。
2.声同韵近
(1)移易、延易,古音义并同。[4]35
按:移,余歌;延,余元。歌元对转。
3.声同韵殊
(1)履与禄双声,故履得训禄,即以履为禄之假借也。[4]50
按:履,来脂;禄,来屋。脂屋相差甚远。
(2)肄与馀亦一声之转,故肄亦可训馀。[4]65
按:肄,余质;馀,余鱼。质鱼相差甚远。
4.声近韵同
(1)古者思与理同义。[4]34
按:思,心之;理,来之。心来邻纽。
(2)施、弛古通用。[4]35
按:施,余歌;弛,书歌。余书旁纽。
5.声殊韵同
(1)崔嵬二字叠韵。[4]44
按:崔,清微;嵬,疑微。清疑相差甚远。
(2)角、鹿古同声。鹿即角之假借。[4]47
按:角,见屋;鹿,来屋。见来不相近。
6.声近韵近
(1)辰、真音义相近。[4]52
按:辰,禅文;真,章真。禅章旁纽,文真旁转。
(2)调为朝之假借。[4]66
按:调,定幽;朝,端宵。定端旁纽,幽宵旁转。
7.声近韵殊
(1)鳊、鲂、魾三字皆一声之转。[4]66
按:鳊,帮真;鲂,并阳;魾,滂之。帮、并、滂旁纽。
(2)鸲鹆双声字,鴶鵴亦双声字,鸲鹆即鴶鵴之转声。[4]72
按:鸲:羣侯;鹆:余屋;鴶:见质;鵴:见觉。羣、见旁纽;侯、质相差很远。余、见相差很远;屋、觉旁转。此条目“鸲”与“鴶”声纽为旁纽关系,而韵部则相差很远。
8.声殊韵近
(1)肄与枿双声,故枿可假借作肄。[4]65
按:肄,余质;枿,疑物。质物旁转。
(2)遗从贵声,与委音近,故委又通遗。[4]89
按:遗,余微;委,影歌。影余相差很远,歌微旁转。
下面将训释词与被训释词之间各种语音关系的数目和比例列表:
双声叠韵声同韵近声同韵殊声近韵同声殊韵同声近韵近声近韵殊声殊韵近合计数目37 8 8 8 9 6 1 2 79百分比 46.8% 10.1% 10.1% 10.1% 11.4% 7.6% 1.3% 2.5% 100.0%
由此表可以看出,《周南》《召南》二卷中的声训条目,训释词与被训释词在语音上属于双声叠韵的几乎占半数;声音相近的占将近半数;而声近韵殊、声殊韵近,也即声纽和韵部只有一方面相近的情况只是个别现象。由此可知马氏运用声训时,在考虑语音相同或相近方面是很谨慎的。
清儒主要是通过对古韵文的韵字系联、谐声系统的分析、经传异文重文的读音比较、以及古注音切的分析,并以《广韵》为参照系来上推古音的。从顾炎武到王念孙、江有诰,古韵分部逐渐精密。后章太炎在江有诰基础上分古韵23部,黄侃又在章氏的基础上将锡、铎、屋、沃、德五个入声韵部从阴声韵中独立出来,成28部。王力在黄侃的基础上增微部、觉部,遂成今人所熟悉的古韵30部。
声纽更是如此。上古声类研究材料有限,所以清儒在考证上古声类时都采用归纳法,把中古不同声类的字拿到上古文献中去考察它们的关系,通过大量相通的例证来推断中古两个声类在上古为同一声类。而现代音韵学者则运用了演绎法,将清儒认为是同一类的声类,判定为上古只是相近的声类,而不能归并为同一音位。由此,黄侃运用归纳法考定上古声纽19纽,而王力则运用演绎法,提出了上古32声纽系统。
马氏无文集流传,传世者惟《毛诗传笺通释》而已。马氏是否对古音亦有研究,文献不足征,不得而知。今从《毛诗传笺通释》的成书过程(1820-1835)来看,马氏著此书时有可能了解到的古音研究成果:古韵分部方面最多到江有诰(?-1851)的21部;声纽考定方面有可能了解到的说法是钱大昕(1727-1804)的古无轻唇音、古无舌上音、古无正齿音。下面以王力的古音系统为参照,对《通释》声训运用古音的情况进行分析。
(一)对前人及同时代学者古音研究成果的运用情况
1.对顾炎武古音研究成果的运用情况
窈窕二字叠韵。[4]31
按:窈,影幽;窕,透宵。依王力的上古音系统来看,二字的韵部属于旁转关系,算是韵近,并不是叠韵,而马氏将二者定为叠韵。清代只有顾炎武,幽、宵不分。由此可知,马氏对顾氏古音研究成果有所吸收。
2.对戴震古音研究成果的运用情况
(1)乐古音读同劳来之劳,故诗以与芼韵。[4]34
按:乐,来药;劳,来宵;芼,明宵。依王力的上古音系统来看,药、宵对转,而马氏将其看成同部,也即药、宵不分。马氏之前的古音研究成果,只有戴震药、宵分立。由此可知,马氏没有吸收戴氏的药、宵分立这一古音研究成果。
(2)息与思同在心母,以双声为韵。古双声字多通用,思之通息,亦以其字同母耳。[4]61
按:息,心职;思,心之。马氏不说二字叠韵,说明马氏没有将之部与职部看成一部,而段玉裁、王念孙则之职不分,而戴震则入声独立,之职分立,故此条可看成是马氏对戴氏入声独立,之职分立成果的运用。
3.对段玉裁古音研究成果的运用情况
革、鬲古同音,革当为鬲裘之同音假借。[4]90
按:革,见职;鬲:来锡;鬲裘,溪锡。 职锡旁转,见来相差很远,见溪旁纽。马氏之所以判定革、鬲古同音,很可能是因为其联想到革、隔今音同,进而推出古音革、隔亦同。而依王力系统,古音“隔,见纽锡部”,与“革”同纽,只是韵部不同。《说文》:“隔,障也。从阝,鬲声。”故马氏认为革、鬲亦同音,也即认为职、锡不分,为一部。根据段玉裁的古音研究成果,支、脂、之三分(这里的锡即属于支,职即属于之),由此可知,马氏并未吸收段氏支、脂、之三分这一古音研究成果。
又按:段氏这一成果为以后学者,以及其老师戴震所吸收,成为定论。而段氏之前的古音学者,顾炎武、江永、万光泰则皆支、脂、之不分。
4.对王念孙古音研究成果的运用情况
窈窕二字叠韵。[4]31
按:窈,影幽;窕,透宵。依王力的上古音系统来看,二字的韵部属于旁转关系,算是韵近,并不是叠韵,而马氏将二者定为叠韵。清代只有顾炎武,幽、宵不分。顾炎武之所以幽、宵不分,正如江永批评他“考古之功多,审音之功浅”。江永幽、宵分立,考虑了韵母“侈弇”的因素。侈音,口侈而声大;弇音,口敛而声细,实际上就是指韵母中元音开口度的大小,王力拟幽部[u]、宵部[o]。瑞辰父宗槤从王念孙游,瑞辰又承家学,故对王念孙的上古音体系是了解的。
又按:按照王念孙的上古音体系,幽、宵分立。故知,马氏对王念孙的古音研究成果亦非完全吸收。
由以上可看出,马氏利用古音进行声训,或自有一套古音体系,而不为世人所知;或不主一说,杂采众说。
(二)马氏运用上古音进行声训的不足
1.未考古音,而臆测古音
由于马氏着眼点在训诂,而不是古音研究,故在训诂时判定二词的上古语音关系很随意。一方面由于马氏古音体系复杂,另一方面就是马氏有时并未仔细考求古音,而凭臆测。
(1)窈窕二字叠韵。[4]31
按:窈,影幽;窕,透宵。依王力的上古音系统来看,二字的韵部属于旁转关系,算是韵近,并不是叠韵,而马氏将二者定为叠韵。又按:即使按照王念孙的上古音体系,这里也只能是韵近,并非叠韵。窈、窕二字今音叠韵,马氏很可能是没有仔细考定古韵,以今音臆测古音,遂判为叠韵。
(2)貤与施亦声近义通。[4]36
按:貤,余歌;施,余歌。依王力系统二字同音,马氏将二字看成声近。二字今同音。《说文》:“貤,重次第物也。从贝也声。”“施,旗旖施也。从方人也声。”二字同由“也”得声,古同音。马氏知其具谐声关系,并知谐声字的语音随时代的发展而发生变化,故不考古音,臆测二字在《诗经》时代语音已经分化,从而认为是音近关系。由此可知,马氏未考古音,以今音臆断。
2.马氏古音体系的不足
a.舌音牙音相混
(1)肄与枿双声,故枿可假借作肄。[4]65
按:肄,余质;枿,疑物。余、疑相差很远,而马氏将其看成双声。余,舌面音;疑,牙音。由此可知,马氏舌音、牙音相混。
(2)鸲鹆双声字。[4]72
按:鸲:羣侯;鹆:余屋。羣属于牙音,余属于舌音,相差很远,而马氏将其看成双声。故可知,马氏舌音、牙音相混。
b.舌音齿音相混
卙卙音义与蛰蛰同。[4]53
按:卙,精缉;蛰,定缉。依王力系统,精为齿头音,定为舌头音,精定邻纽,非同声,而马氏将其看成同声。由此可知,马氏舌音、齿音相混。
c.喉音牙音相混
湆浥二字双声,湆与厌亦双声。湆浥通作厌浥,犹愔愔通作厌厌也。[4]85
按:湆,溪缉;浥,影缉;厌,影叶。溪,喉音;影,牙音,本为邻纽,而马氏认为是双声,也即声纽相同。由此可知,马氏喉音、牙音相混。
d.舌头舌面音相混
迟、夷古同声,倭、郁亦一声之转。[4]89
按:迟,定脂;夷,余脂。定,舌头音;余,舌面音,本为准旁纽,而马氏认为是同声。由此可知,马氏舌头舌面音相混。
经分析可知,马氏在运用声训时还是很重视古音相同或相近这一原则的。另一方面,马氏在运用古音研究成果时则较随意,无规律可循,甚至是误用。《毛诗传笺通释》虽是经典之作,然亦有不妥之处,应抱积极探索的态度,以求有所收获。
[1]馬景侖.釋名易字之訓的語音分析[J].古漢語研究,1991(4).
[2]王力.同源字典[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3]郭锡良.汉字古音手册[M].北京:中华书局,2013.
[4]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M].北京:中华书局,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