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与周作人的散文

2014-03-21 10:09郁达夫
语文教学与研究 2014年36期
关键词:反语周作人中庸

郁达夫

郁达夫,现代著名作家,有《故都的秋》 等作品入选中学语文教材。

鲁迅、周作人在五十几年前,同生在浙江绍兴的一家破落的旧家,同是在穷苦里受了他们的私塾启蒙的教育。二十岁以前,同到南京去进水师学堂学习海军,后来同到日本去留学。到这里为止,两人的经历完全是相同的,而他们的文章倾向,却又何等的不同!

鲁迅的文体简练得像一把匕首,能以寸铁杀人,一刀见血。重要之点,抓住了之后,只消三言两语就可以把主题道破——这是鲁迅作文的秘诀,详细见《两地书》中批评景宋女士《驳覆校中当局》一文的语中——次要之点,或者也一样的重要,但不能使敌人致命之点,他是一概轻轻放过,由它去而不问的。与此相反,周作人的文体,又来得舒徐自在,信笔所至,初看似乎散漫支离,过于繁琐。但仔细一读,却觉得他的漫谈,句句含有分量,一篇之中,少一句就不对,一句之中,易一字也不可,读完之后,还想翻转来从头再读的。当然这是指他从前的散文而说,近几年来,一变而为枯涩苍老,炉火纯青,归入古雅遒劲的一途了。

两人文章里的幽默味,也各有不同的色彩:鲁迅的是辛辣干脆,全近讽刺;周作人的是湛然和蔼,出诸反语。从前在《语丝》上登的有一篇周作人的《碰伤》,记得当时还有一位青年把它正看了,写了信去非难过。

其次是两人的思想了:他们因为所处的时代和所学的初基,都是一样,故而在思想的大体上根本上,原也有许多类似之点;不过后来的趋向,终因性格环境的不同,分作了两歧。

鲁迅在日本学的是医学,周作人在日本由海军而改习了外国语。他们的笃信科学,赞成进化论,热爱人类,有志改革社会,是弟兄一致的;而所主张的手段,却又各不相同。鲁迅是一味急进,宁为玉碎的,周作人则酷爱和平,想以人类爱来推进社会,用不流血的革命来实现他的理想(见《新村的理想与实际》等数篇)。

周作人头脑比鲁迅冷静,行动比鲁迅夷犹,遭了“三一八”的打击以后,他知道空喊革命,多付牺牲,是无益的,所以就走进了十字街头的塔,在那里放散红绿的灯光,悠闲地,但也不息地负起了他的使命;他以为思想上的改革,基本的工作当然还是要做的,红的绿的灯光的放送,便是给路人的指示;可是到了夜半清闲,行人稀少的当儿,自己赏玩赏玩这灯光的色彩,玄想玄想那天上的星辰,装聋作哑,喝一口苦茶以润润喉舌,倒也是于世无损,于己有益的玩意儿。这一种态度,废名说他有点像陶渊明。可是“陶潜诗喜说荆轲”,他在东篱下采菊的时候,当然也忘不了社会的大事,“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的气概,还可以在他的作反语用的平淡中想见得到。

鲁迅的性喜疑人——这是他自己说的话——所看到的都是社会或人性的黑暗面,故而语多刻薄,发出来的尽是诛心之论;这与其说他的天性使然,还不如说是环境造成的来得恰对,因为他受青年受学者受社会的暗箭,实在受得太多了,伤弓之鸟惊曲木,岂不是当然的事情么?在鲁迅的刻薄的表皮上,人只见到他的一张冷冰冰的青脸,可是皮下一层,在那里潮涌发酵的,却正是一腔沸血、一股热情;这一种弦外之音,可以在他的小说,尤其是《两地书》 里面,看得出来。我在前面说周作人比他冷静,这话由不十分深知鲁迅和周作人的人看来,或者要起疑问。但实际上鲁迅却是一个富于感情的人,只是勉强压住,不使透露出来而已;而周作人的理智的固守,对事物社会见解的明确,却是谁也知道的事情。

周作人的理智既经发达,又时时加以灌溉,所以便造成了他的博识;但他的态度却不是卖智与炫学的,谦虚和真诚的二重内美,终于使他的理智放了光,博识致了用。他口口声声在说自己是一个中庸的人,若把中庸当作智慧感情的平衡,立身处世的不苟来解,那或者还可以说得过去,若把中庸当作了普通的说法,以为他是一个善于迎合,庸庸碌碌的人,那我们可就受了他的骗了。

中国现代散文的成绩,以鲁迅、周作人两人的为最丰富最伟大,我平时的偏嗜,亦以此二人的散文为最所溺爱。一经开选,如窃贼入了阿拉伯的宝库,东张西望,简直迷了我取去的判断;忍心割爱,痛加删削,结果还把他们两人的作品选成了这一本集子(《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 的中心,从分量上说,他们的散文恐怕要占得全书的十分之六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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