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建军
王跃文的别一种风骨
●文/李建军
王跃文以小说名世。他像包括马尔克斯、阿斯图里亚斯在内的许多拉美作家一样,对权力这一主题特别着迷。他的叙事,大都围绕“权力”这个轴心展开,而他的小说,也大都取材于权力场的故事。观察的细致和深入,细节的丰富和鲜活,加上对自己的感受和经验的融入,就使他的小说显得特别真实和生动,别有一种促人惊醒的深刻。
权力是影响社会生活的至关重要的因素。一个社会的文明状况,人们的生活水准和幸福指数,都与权力密切相关。就其本质而言,权力是一种极为复杂的社会学现象和心理学现象。它既带给人巨大的快乐,也会带给人可怕的伤害;既意味着极大的自由,也意味着严重的奴役。权力还是一个神奇的显像仪,能够清晰地彰显出人性的高尚与卑琐、光明与幽暗,能够深刻地反映出一个社会的气质和一个时代的德性。关注权力和官场,从来就是许多现实主义作家的共同特点,而认识权力的本质,揭示权力对社会生活和世道人心的影响,则是清醒的现实主义文学叙事的重要主题。所以,王跃文将权力当做小说叙事的重要内容和主题,实在是自然不过的事情。
然而,王跃文的小说却常常被误读和误解,——那些懒惰的观察家和草率的评论家,总是喜欢将他的小说界定为 “官场小说”,并给他贴上了“官场小说家”的标签。这让他很不自在。他在《不要这顶帽子》一文中说,他看到“官场小说第一人”,“着实吓得背上冒汗”。从对“官场”描写的细致和真切等方面来看,“第一人”的“加冕”,或许算不上太大的唐突,但“官场小说家”的命名,却是简单化的,因为,迄今为止,王跃文总共写了六七部长篇小说和大量的中短篇小说,而这些小说的题材和艺术风格,多有变化,远非“官场”二字所能涵盖。如果非得给作家身份的王跃文贴标签,那也至少得贴上五个才行:就《国画》、《梅次故事》、《苍黄》来看,他是“现实主义作家”;就《大清相国》来看,他是“历史题材小说家”;就《漫水》来看,他是别具一格的“乡土小说家”;就《爱历元年》来看,大可归入“情感伦理题材小说家”一类;就《幽默的代价》来看,他又是一个笔锋如刀的“杂文和随笔作家”。
是的,小说之外,王跃文也写杂文和随笔。他的随笔杂文集《幽默的代价》(湖南文艺出版社,2012年;拙文所引,皆自此出),另是一副笔墨,别有一种风骨,既可见出他博览群书的渊雅,又可见出他洞明世事的练达,披卷读来,令人颇有“惊艳”的感觉。在我看来,他的杂文,幽默,犀利,自由驰突,不受羁勒,实在比他的卷帙浩繁的长篇小说,还要妩媚,还要难得。他的小说,读者和研究者甚夥,而他的杂文,却鲜见有人关注和论评,——这样的文体歧视,实在太不公平。
在具体讨论王跃文的杂文之前,我想先笼统地谈谈杂文的文体特点,谈谈“杂文时代”和“鲁迅笔法”的问题。如果说,小说是“藏污纳垢”的文体,是可以让作家“藏拙”和“打马虎眼”的文体,尤其是长篇小说,会写的和不会写的,都不觉得畏难,都敢上手写,那么,比较而言,杂文写起来就没那么容易了,因为,它不仅直接显现着一个作家“写文章”的能力,也直接反映着他的思想能力和人文精神,——杂文的纯粹性和透明性,就像柳宗元笔下的小石潭之水,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作家的写作才华和人文素质,一目了然,人焉廋哉,文焉廋哉。所以,我对一个作家的杂文和随笔,就特别看重。一个优秀的作家,一定是不俗的“文章家”,一定要有“杂文家”的气质和修养,要有“杂文家”的现实感和发现问题的能力,要敢于坦率地表达自己对生活的思考。
鲁迅是现代杂文之父。杂文是由他孜孜矻矻、身体力行建构起来的一种现代性的文学体式。作为一种介入性的写作模式,杂文致力于对当下的社会现象的观察和批评,具有大胆直言、犀利尖锐、短小灵活、一针见血的特点,具有揭破迷障的启蒙作用和针砭时弊的政论性质,是任何一个时代都迫切需要的一种写作模式。因而,所谓的“还是杂文时代”,无非是说明了这样一个事实:任何一个时代都不可能是完美无缺、无可挑剔的,都不可能达到“至矣极矣,蔑以加以”的高度,也就是说,再完美的社会,再理想的时代,都有一个顾准所说的“水涨船高”的进步空间,都会存在大量可以质疑的问题和可以批评的现象,就此而言,任何时代都是“杂文时代”。而所谓的“还要鲁迅笔法”,无非是说,杂文作家要像鲁迅那样,既要有高超的写作技巧和老到的行文风格,又要有“不留情面”的批判精神,即便“不合时宜”,也要无所避讳。关于“鲁迅笔法”,阐释得最明白透彻的,还是鲁迅自己。他在《伪自由书·前记》中,就有如此正话反说的夫子自道:“我的坏处,是在论时事不留面子,砭锢弊常取类型,而后者尤与时宜不合。”又在《我还不能“带住”》中说:“我自己也知道,在中国,我的笔要算较为尖刻的,说话有时也不留情面。”在鲁迅看来,好的杂文必须“生动,泼辣,有益,而且也能移人情”(《且介亭杂文二集·徐懋庸作〈打杂集〉序》)。有时,他也将杂文称作“小品文”,认为“生存的小品文,必须是匕首,是投枪,能和读者一同杀出一条生存的血路的东西;但自然,它也能给人愉快和休息”(《南腔北调集·小品文的危机》)。显然,在阐释“鲁迅笔法”的时候,最严重的误解和错谬,就是毫无道理地诬之为“冷嘲热讽”,对它进行外在设限,亦即根据一时的功利主义需要,将它局限在对某一类人的“讽刺”和“打击”上,而否认它具有“超阶层”和“超时代”的普适性。对杂文来讲,没有什么牵涉到公共事务的人物,是不可以谈论的,也没有什么关乎世道人心的事情,是不可以批评的。如果将“鲁迅笔法”仅仅当做临时一用的“武器”,那就不仅降低了鲁迅杂文无边界的批判性,而且也将最终导致杂文精神的萎缩。
言归正传,接下来,谈谈王跃文的精神谱系和杂文写作。每一个知识分子都有属于自己的精神谱系。王跃文的精神资源和人格资源,无疑与湘楚“狂士”和先贤有着密切的因缘关系。在《从自卑亭往上走》一文中,他梳理了自楚狂接舆到晚清名士的精神流脉:“这些狂狷湘人,虽讲究用行舍藏,可他们最重的心念却是行而不是藏。”又说:“自古湖湘狂士无不从‘自卑’而入门径,又以‘敢为人先’、‘经世致用’而纵横天地。没有狂气,不成湘人;只知狂傲,亦非真湘人。”王跃文的文化性格里,也颇有“楚狂”之遗风。他的不肯低眉俯首事权贵,他的辣手妙笔写腐败,他的愈挫愈锐的性格,都与“湘楚狂士”的传统有些关系。
从文学写作的经验资源的角度看,王跃文的精神谱系的来龙去脉,也是清晰可辨的。世间不存在无范本和无资源的写作。再伟大的天才作家,都一个自己有意识学习和无意识模仿的前辈大师。在《读书太少》中,王跃文描述了古今中外的大师对自己的精神成长的影响。最初,他喜欢读的,是外国文学作品。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曾经长时间地影响了他的思想和情感,其中的“具有伟大的心的人,才配称为英雄”和“扼杀思想的人,是最大的杀人犯”,则深刻地影响了他的人生观,“从那时起,我总是有意识地要求自己,一定要独立思考,坚持自己的见解”。他说,“这些外国文学家,影响我至深至重的是托尔斯泰,他的文学光辉和人格光辉照耀了我很多年。从托尔斯泰那里,我领悟到伟大的文学家,必须是伟大的人道主义者”。后来,他又手不释卷地阅读中国古典文学和现代文学。随着理解的深入,他慢慢地认识到了鲁迅的伟大,并将他当做文学上的精神导师。他在《仁勇与忧惧》中说:“孔子说,仁者不忧,智者不惧。鲁迅便是这样的仁勇之人吧。虽然他对国人世事一样的绝望。但他始终能有韧性地战斗,这正是他的伟大之处。”鲁迅的勇敢、坚韧的精神,以及深刻而完美的写作,令王跃文高山仰止,心悦诚服。从鲁迅那里,他学到了直面人生和解剖自我的精神,养成了批判和启蒙的自觉意识。他在《直面人生》中说:“我真正佩服的只有鲁迅。他那把解剖刀不仅无情地解剖着古老中国麻木愚昧的灵魂,更是毫不留情地解剖着自己,袒露出内心的绝望、颓败、彷徨、狭激、猜疑和阴暗。涓生的自私冷漠,吕纬甫的沉沦颓唐,《人力车夫》(《一件小事》?)中‘我’身上的‘小’,哪一个不可以看做鲁迅的自我剖析?”对此,他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他在批评张爱玲的《小团圆》的时候,尖锐质疑张爱玲作品在情感上的冰冷和艺术上的粗糙,重申了他对鲁迅的服膺和敬仰,并郑重地表达了自己的文学理念:“作家必须首先有面对生活的真诚和勇气,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勇气。……文学的大境界还是必须有担当,有道义,有善,有温暖,文学中不能只有冷酷、伤害与恨。文学里,爱永远是底色,是前提。除了对人类困境和人类前途的思考与探索,文学还有能建设、能安慰、能展示和歌唱健康优美的人性。”(《张爱玲的〈小团圆〉》)显然,王跃文的文学写作,是可以归入西方的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和中国的现代启蒙主义文学的精神谱系的。
启蒙是王跃文杂文写作的基本立场。他接续鲁迅等“五四”一代作家的文学传统,致力于对生活的反思和对现实的批判,只不过,他的批判是一种发展了的更具时代性的批判,也就是说,在他的杂文里,感应的神经和批判的触角,已经从对“国民劣根性”的一般性的批判,转换并深入到具体的“官场”、“体制模式”和“权力意识形态”。王跃文清醒地意识到了这样一个问题:“拜权教”是中国人最为庸俗的一种文化心理;影响国民性变化和形成的最大的因素,不是别的,而是“官场”、“体制”和“权力”;我们必须通过改变我们的“权力价值观”,通过建构积极的权力关系,来建构正常的人际关系和积极的交往方式,来赋予所有人以安全感、平等感和尊严感,来养成健全的“公民人格”。所以,就像他的小说叙事一样,王跃文的杂文所集中精力反思的,主要是这样一些问题:权力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它对我们的生活有如此大的影响?什么样的权力关系才是正常和健全的?
的确,败坏的“官场”的风气,庸俗的“权力崇拜”价值观,对国民心理和行为造成了极为严重的异化性影响。王跃文对此有细致的观察和深刻的认识。他对“官场”生活中的自欺欺人、轻信盲从等愚昧现象,对种种落后的“封建意识”和“封建行为”,极为敏感,也极为反感。他能从看似正常的地方,看出不正常来,能从看似合理的事情上,看出不合理来。他从常识出发,以常识为根据,对那些人们见惯不怪、违情悖理的日常现象和“大众意识”进行批判。他写过一篇杂文,叫《常识性困惑》,写的是自己“逃离官场”后,对官场的“印象”、“看法”、“组织”、“尊重领导”等种种“正常现象”的反思,——那些业已成为“常识”的交往原则和行为规范,“人人都自觉而小心地遵循着,我却总生疑惑,拒不认同”。在我们的现实生活里,没有权力的人,活得卑微而忐忑,而某些手握权力的人,却打着官腔,高视阔步,傲视群伦。在一个单位里,他们享有极大的尊荣,仅仅根据自己的简单的“印象”,根据自己的极为主观的“看法”,来对待手下人,并假借着“组织”的权重和“尊重领导”的理由,上下其手,肆意妄为,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严重地败坏了我们的社会风气。他们的意识和行为,毫无现代性和文明性可言,例如,就拿所谓“尊重领导”来说,“骨子里是封建观念。因为笼统地说尊重领导,往下则逐级奴化,往上的终极点就是个人崇拜。人与人之间,当然是相互尊重的好,但值得尊重的是你的人品和才能,而不是你头上的官帽子”(《常识性困惑》)。他还写过一篇题为《体育明星的富贵路》的杂文,考察了“官”与“干部”的词典界定与日常用语的区别,揭示了人们对权力的态度的微妙变化。
几千年来,在中国社会权力结构的顶端,是威炎赫赫的皇权,而将皇帝神化的“皇权主义”,则是中国社会最严重的文化病象。在中国古代的官方意识形态里,皇帝通常要被塑造成奉天承运、超凡入圣的“神人”,——作为上天之子,他们无比英明,无比伟大,不容置疑,更不容“恶攻”。我们不敢思考也不敢面对这样一个简单的事实:异化的权力,往往会扭曲人性,荼毒人心,而握有最高权力的皇帝,则不仅情感病态,人格扭曲,而且德性也往往最差。在《皇帝见农夫》里,王跃文便深刻地表达了自己的发现:“人越是权高位重,越活得不像本真的人。”他在梳理明亡、闯败、清兴的历史的时候,发现流落江南的皇帝弘光皇帝朱由崧,德性极坏,简直就是“扶不上墙的稀泥巴”,——他不顾自己立足未稳,清兵汹汹而来的危殆情势,荒淫无度,大搞选秀,“民间女子为逃避进宫,昼夜嫁娶;未能幸免的,竟投江寻死。这等混账皇帝,史可法在回复多尔衮的书信中,居然还得称颂他‘天纵英明。刻刻以复仇为念’”(《甲申事》)。王跃文对“皇权主义”的思考和批评,深入而尖锐,诸如《皇帝也会打招呼》、《雍正十三年》、《伏尔泰和年羹尧》、《皇帝其实都知道》、《袁世凯的稻草龙椅》、《告别英雄》等杂文,其锋芒所向,正在戳破“皇权主义”的假面以及“英雄时代”和“皇权崇拜”的虚妄。例如,他在《告别英雄》中,就开宗明义地指出:“从来都说时势造英雄。时势者何也?乱世也!英雄辈出,必然血雨腥风。相反,英雄无用武之地,实在是苍生享太平之日。”通过对史实的梳理和精确的数据统计,他发现,所谓“英雄”都是要“杀人”的,而且,“成功了的英雄,哪怕成就了霸业,仍然还要杀人的”。在文章的最后,王跃文曲终奏雅:“老百姓不需要英雄,他们只想过太平日子。文明理性的社会,只有芸芸众生,只有安静平和,只有爱和自由,只有对勤勉无私的管理国家者的尊重,没有英雄和对英雄的崇拜。”这是多么深刻的思想,这是多么挚切的情怀!一个具有这种思想和情怀的作家,就是一个有灵魂的作家,就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现代作家。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思想和情怀,王跃文才能始终站在现代启蒙的立场,才能写得出足以振聋发聩的杂文《被平均的大多数》。这无疑是一篇足以与王小波的《沉默的大多数》相颉颃的杰作。在这篇文章中,他看得甚至比王小波还要深透。鲁迅发现了两种人:做稳了奴隶的人和想做奴隶而不得的人。王跃文也发现了两种人:大多数人和代表大多数的人。前者属于“被平均概念忽略和损害的大多数”,有时是抽象的,有时是具体的,至于何时抽象,何时具体,则视形势和需要而定。
人格的健全和理性意识的成熟,是判断一个人是不是现代公民的重要尺度。一般来讲,不成熟的前现代国民在精神和人格上的突出问题,就是极端的无个性和无理性,就是跟着起哄的盲从和明哲保身的沉默,就是完全没来由的“幸福感”和完全不相干的“自豪感”。在《老姨妈的自豪》一文中,王跃文就批评了某些“国民”的随顺的盲从和虚妄的自豪,——他们说起自己国家的生活,便沾沾自喜,一副救世主的样子,说起别的国家,则一脸的不屑和鄙夷,总喜欢历数人家的糗事和问题;《信与不信之间》则通过对照,赞扬了英国人为了一只孵蛋的母鹅而停止施工的“鹅道主义”,批评了中国的某些开发商的“草菅人命”,读来令人震惊,发人深省。《猴子、熊猫和爱国病》则犀利地批评了某些人的可笑的“爱国言论”和“爱国行为”,例如,在报道中美女排比赛的时候,将中国女排教练陈忠和的照片,处理得“高大威武”,将美国队教练郎平的袖珍小照,安排到版面的角落里,而最为可笑的,还不是这个,而是骂郎平为“卖国贼”。在这篇文章的最后,王跃文称这种谩骂为“天大的笑话”,并且质问道:“那么,施拉普纳同志是德国足球教练,为了帮助中国人民的足球事业,不远万里,来到中国,这是什么精神?时到今日,还来讲这种黄口小儿的道理,这是没有意思!”的确,很没有意思。然而,这种没有意思的事情,却间歇性地在我们这里发生。对某些思想和心态依然停留在旧石器时代的糙人来讲,“爱国”就是走上街头随意地“骂人”,就是肆无忌惮地砸自己同胞的商店和汽车,就是歇斯底里地殴击为生活辛苦奔忙的恰好路过的中国人。噫嘻!这些不知“国家”为何物的莽汉们!噫嘻!这些不知“爱国”为何事的孱头们!
然而,王跃文没有如此这般的激烈。他的态度是隐忍和内敛的。他将自己的不满,转化为上佳的讽刺和雅致的幽默,进而将幽默内化为自己杂文的基本品质和重要特点。杂文写作有多种风格和样态,其中最高级的是幽默性的杂文。作为一种积极而智慧的态度,幽默反映着人对生活的自信而优越的心态,虽然多少含着讽刺的意味,但却并无恶意,而是试图在充满喜感的笑声里,将生活和人性的褶皱打开,使人在短暂的尴尬和难堪之后,因为羞恶心的觉醒,而产生正视自我的勇气和向善的冲动,从而完成对生活的反思和对自我的认知。幽默气质和幽默文化的养成,既依赖于人的主体素质和修养,也有赖于外部环境的安全和健康。在人人自危的恐怖环境和专制社会里,通常只有紧张和恐惧,而从紧张和恐惧里,也许会产生愤愤然的冷嘲,也许会产生恶狠狠的诅咒,但却很难产生出真正的幽默来,即便偶尔会有,那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王跃文有一篇杂文,题目很沉重,叫做《幽默的代价》,写的是乃父二十三岁那年,在县委书记的满脸麻子的夫人的蒲扇上,题写了一首打油诗:妹妹一篇好文章,密密麻麻不成行。有朝一日蜜蜂过,错认他乡是故乡。父亲的“幽默顽皮”,的确有些迹近“恶谑”,但却绝非“毒讪”。然而,在一个权力等级森严的社会,这样的“幽默”是会惹来“弥天大祸”的。果不其然,到了风云突变的1957年,县委书记和他的夫人,都不约而同想起了这首打油诗,“于是父亲罪莫大焉,成了‘右派分子’”,自此运交华盖,大倒其霉,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我的父亲老了,不知道这世上的戏演到哪一出了。却知道嘱咐我一句:别乱开玩笑。”
然而,对一个天性幽默的人来讲,没有什么是比不让开玩笑、不敢开玩笑的生活,更无趣、更难忍受的了。所以,王跃文并没有将这严肃的庭训,当做为人处事的金玉良言。他依旧喜欢嘻嘻哈哈地开玩笑,不仅在平常的闲聊中,讲笑话,说掌故,妙语迭出,令人捧腹,而且,在写作中,也是一副不开玩笑死不休的架势,幽默的故事和妙语,随处可见,叫人乐不胜收,喜不自胜。
幽默总是调皮的。当然,它属于精致的调皮。天底下没有呆头呆脑的幽默,也没有四平八稳的幽默。幽默总是含着些锋芒,虚伪的心理和虚荣的行为,荒诞的社会现象,都会成为幽默的讽刺对象。然而,真正的幽默,并不满足于博人一粲,而是通过对人性弱点和荒诞世事的讥刺,表达对更健全的人格和更文明的生活的祈向,所以,幽默是有大小和高下之分的。王跃文的幽默,不是那种卖弄聪明的近乎无聊的小幽默,而是含着对世态人情的深刻洞察的大幽默,是具有丰富的生活内容和深刻的历史感的高级的幽默。例如,在《几个真实的故事》里,他就讲了好几个“经典的段子”。其中一个,在“批林批孔”期间,几乎是家喻户晓的:“林彪披着马克思的大衣,带着一群臭老婆,偷了毛主席三只鸡,跑到蒙古吃早饭。怕年久失考,解释如下:林彪披着马克思主义的外衣,带着叶群臭老婆,偷乘三叉戟飞机出逃,摔死在蒙古温都尔汗。”这个段子,反映着底层民众对高层权力斗争茫然无知的心态与似是而非的了解。还有一个笑话是这样的:“正是批林批孔那几年,公社组织全体共产党员去韶山参观。一个老党员,‘土改’根子,作风很过硬,党性特别强。他在火车上小解,不会开厕所门,把自己关在厕所里头老半天。列车员发现了,才把他放了出来。一路上,党员们都拿这事开玩笑。这位老党员总是憨厚地笑。回村后,党员们就忘了这事。有天,一位党员忽然想了起来,就说了这个笑话。不料那老党员勃然大怒:‘党内的事情,到外面乱说。’”从这个笑话里,我们可以发现,这种时时处处将人分为“党内”和“党外”的思维,固然是特殊时代的怪异心理作祟,但也典型地表征着人们已经习焉不察的阶层歧视意识和煞有介事的身份优越感。
“还是杂文时代,还需要鲁迅笔法”,这句话,现在依然有效。然而,“时代”情形依然,“杂文”面目全非,——鲁迅的杂文,固然巍巍乎若泰山,令人难以企及,退而求其次,比较像样子且“不合时宜”的杂文,似乎也并不十分多见。在一个没有痛感的时代,在一个少有猛士的时代,杂文的园地,注定是要荒芜寥落的。然而,在这萧索的背景上,我们依然可以看见杂文的野百合花,零零星星,在僻远的山野间,寂寞地盛开着,在劲峭的山风中,不屈地摇曳着。在这野百合的花丛中间,王跃文的《幽默的代价》,风姿俊逸,生意葱茏,显得特别醒目,向人们昭示着作家王跃文的别一种风骨,另一副笔墨。
2014年8月22日,北京北新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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