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纪事

2014-03-20 21:13:33文/戴
文学自由谈 2014年5期
关键词:小林深圳理想

●文/戴 斌

打工文学

当然,我们的打工世界并不是悲惨世界,我们写苦难的小说也不叫苦难文学,大多时候,叫打工文学。《大鹏湾》是最早提倡“打工文学”的杂志,我的短暂的编辑生涯中,认识一个叫吴小林的作者,此后这么多年来,一想起打工文学,就会想起他。

去年底,吴小林来我家,带了两支长城红酒、一大包花生和一包开心果,他走后,我老婆说,吴小林也真是,他自己可能都没有吃过开心果。是我通知他来拿稿费的,在我主编的内刊《沙井文化》上,给他发了两个短篇,稿费不多,也就四百块,他却带这么多东西来,我有点生气,说,你来就来,带这东西来干什么?吴小林憨憨地笑,不说什么。

接下来聊天,他喜滋滋地说,戴老师,我现在日子过好了。

我问,怎么说呢?

吴小林说,我现在在三九药业做清洁工,工资有一千二百一月,加上加班什么的,每月有差不多一千五百;我老婆在另一个公司做,也是清洁工,有九百一月;星期六星期天我们一起去卖甘蔗。你知道吧,卖甘蔗很赚钱的,十五块批发一大捆,然后我们(把它)分成一截一截卖,一截一块钱。

我问,那能赚多少钱呢?

吴小林说,一天赚五十、一百的,现在我们两人一个月下来,能赚到三千了!吴小林瘦黑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

我问,那你什么时候写小说呢?

晚上。不加班的晚上,我就写小说。打扫卫生的时候,我慢慢想,想好了晚上就写。

那天吴小林在我家坐了半个多小时,临走时叫我借点书给他。我找来两只蛇皮袋,和一个纸盒,将我历年来购买的各种文学刊物,一古脑地往里塞,又找来一根我岳父从老家挑东西过来的木棍,让吴小林结实地挑了一担杂志回去。

此后好多天,一想起吴小林,我就非常开心,仿佛“现在日子过好了”的人是我。我跟一些朋友说起这事,大家也因此开心半天。时间一长,我发现这句话不是一句简单的话,而且越想越不简单。不是吗?你什么时候听到有人说过!

我和吴小林认识是编发他的小说稿,那会我在《大鹏湾》上班,从何斌那里转来他的短篇小说《工地情事》。写的是一个建筑工地小工的爱与生活,文字简洁,有时甚至简洁得有点粗鲁,虽然不至于像阿Q向赵妈求爱那样,“我想和你困觉”,但绝没有才子佳人的委蛇,一字一句就像是一砖一瓦,坚硬、充满力量。我非常喜欢,马上送审,主编老叶也挺中意,只是认为题目要改一改,我便改成《爱情穿胸而过》。此后,我便经常约他的稿子,但他写得不多。

接触过吴小林的小说后,我一直认为,这些原生态的、冒着腾腾热气和淡淡体温的东西,才是最典型的打工文学。

吴小林是湖南邵阳人,做了多年清洁工,原来扫马路时,以捡易拉罐和其他废品的方式,在老家盖起一栋两层小洋楼。2005年发大水,将他的房子冲垮了,他又以同样的方式,再盖一栋小洋楼,这回花了十二万多。与此同时,他还要供两个小孩读书,目前一个上高中,一个上初中,听说成绩还不错。

我喜欢吴小林,还有一个原因,甚至可以说这是个最重要的原因:他热爱生活。在作品他的字里行间、言谈举止中,没有任何对生活的抱怨,对命运的牢骚,踏踏实实生活,认认真真写作,便是他的常态。大多数写作者,尤其是打工的写作者,以为文学就是抱怨和没完没了的牢骚,还没有开始爱呢,便是满肚子的失恋,便认为人家欠了他一屁股债似的。料想我原来也有这样的毛病,但认识吴小林后,我一直在克制和警惕着。

读书月

深圳有两个全国之最,一是平均年龄全国最小,二是平均学历全国最高。这么多高学历的年轻人到深圳来,遇到最难的问题,只有一个:吃饭。所谓“世上只有读书好,人间唯独吃饭难”。要解决吃饭问题,得重新回到读书上,所以在深圳,还有一个全国之最,那就是图书馆的书籍借阅率。无论到哪里,你身边总能有一帮爱学习的人,不是正在参加这个培训,就是正在为那个考证冲刺。这种氛围也造就了一些培训机构的帝国神话,比如有名的三木培训,居然就是从教人电脑打字开始,成就二百亿资产的庞大实体。

我到深圳近二十年了,有很多晚辈来深圳打工,我对他们的忠告是:学习,热爱学习!的确,如果要我对深圳精神做个概括,我觉得只有一个词:学习!

为此,深圳搞了个读书月,即每年的11月为“深圳读书月”。读书月里,有很多关于读书的节目,专家讲坛即是其中最有名的一项。各路文化名流、准名流、赝品名流陆续被请到深圳讲学、做讲座。

读书月有一首主题歌,其中有两句,“人生风景何处寻,云在青天书在手”,非常潇洒,但我认为“学习”和“读书”,这两个词还是有一定的区别,就像“打工”和“工作”一样,什么时候合二为一了,深圳也就和谐了。

打工作家

在读书月里,有一个“打工文学论坛”,我作为“打工作家”每次都被邀请参加论坛,在2006年11月的第一届论坛上,主办者要我发了个言,我谈了打工者的“七个没有”。言是即兴发的,现在已记不住到底是哪七个了,大约是没有钱、没有安全感、没有爱情、没有理想等。关于没有理想,我是最后说的,我说对于打工的人来讲,如果有理想,那么当老板便是唯一理想。

我认为我说了真话,打工生活的确如此,像工蚁或者工蜂那样奔波劳碌,偶尔在某个静夜抬头看一眼月亮,或许就有“再也不能这样活”的感慨,那么做老板的想法,便被列入议事日程,写在某本日历上。时间流逝,有的实现了,有的被一再延期,最后被时间淹没。理想这个词,在麻木的打工群体中,甚至在80后、90后的感觉中,已经变得滑稽可笑,他们羞于谈论。或者说,理想这个词已被金钱量化,理想有多远大,金钱有多巨大,因此在他们谈论金钱的时候,说的其实是理想,而金钱的代名词便是老板。

我这样的发言,显然不受主办者的欢迎,在接下来的论坛上,每次在专家学者和打工作家代表发言过后,主办者会请我以一句话来谈谈感想。

何斌常笑我说,老戴也真不容易啊,在江湖上混了那么多年,终于混成了“一句话”,打工作家,不容易啊不容易!

何斌又笑说,要是他们知道你舍去千万元的家业,来深圳买了个文学梦,如此豪气干云、慷慨就义,也许他们会让你说上三句半呢?

2003年,我辞工想安静地写作,可是接下来出了车祸,而后又是一场大病。躺在病床上,我以为自己要走了。写了遗书后,我看着窗外的天,惊奇地发现,我对人世间并没有多少不舍与眷恋,唯一感到遗憾的是,我还没有来得及写出一两本好书来!如果上天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可能写出两部好作品的。但转念一想,书城里那么多好书,上天就是再给我一百年,以我智慧,也未必写得出一本超过他们的。于是,我也释然了、解脱了。

但既然还活着,我就得继续写着,最终能写成什么样,就只有成事在天了。这就是说,我写作,并不是为要在打工论坛上发言,也不是想成为一个打工作家。事实上,给我再多时间说话,我也说不出什么名堂来。这就是所谓的会写的不会说,会说的不会写,上帝是公平的。

人生一世,草木一春,有个事情可以长时间牵挂,这也许就是意义。当然,我喜欢的事情,除了写作外,还有钓鱼。而自我女儿出生后,写作和钓鱼,也退居二线。我不想说人生已进入繁衍的轨道,但青春的消退,梦想也必将淡远,生活——努力生活得好一些,才是真理。

我是在把所有积蓄花光后,才到《大鹏湾》上班的。刚去不久,我和何斌都有一个写作计划,那会《中国农民调查》一书刚出不久,何斌找了很多材料,要写一本《中国打工调查》,我则要写一本《打工词典》。如果《大鹏湾》晚停刊两年,我们的计划可能早已完成。现在,何斌早已放弃了写作《中国打工调查》,我则坚持着,断断续续,以挤牙膏和挤乳沟的方式,写着我的《打工词典》。

在我动笔前,何斌多次对我说,你写《打工词典》,一定要写三个人物:孙志刚、孙天帅、许霆;一定要写三件事:致丽火灾、8·10股灾、千里背尸;还要写三个证:暂住证、社保证、计生证。何斌将他准备写《中国打工调查》的资料全部拷给了我,整整三十万字,功课做得真足。

至于为什么要写那三个人、三件事,何斌解释说,三件事里,致丽火灾中,你可以看到生命的脆弱与坚韧;8·10股灾,你可以看到金钱是如何让人疯狂的;而千里背尸,我认为李绍为背着的,不是尸体,而是我们残破不堪的故乡——也许是永恒之乡。三个人中,孙志刚吧,他斗的是法,而且最终体现的是人命大于法;孙天帅不跪,不仅是男儿膝下有黄金,更有尊严,——如果说孙志刚表现的是法律下的生命思考,那么孙天帅说明的,是强大资本面前人的尊严;至于许霆,我认为他是人类与机器斗争的结果,这种现象将来还会更多,许霆绝不是最后一个。三个证,集中体现的是我们生活的质量与生存的环境,暂住证,我就不说了,我们都看到了;社保证,或者说社保卡,不仅是我们下辈子的生活保障,更是社会文明程度的最好注脚;而计生证呢?这个就不好说了,你自己去想想吧,可大可小,总之,我认为它们是深圳这座新城市的胎记,与生俱来,无法抹去。

何斌的话让我愣住了,转而他笑说,你是个打工作家嘛,有责任记住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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