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晨炜
(兰州大学文学院,兰州 730000)
维柯《新科学》神话思想研究
连晨炜
(兰州大学文学院,兰州 730000)
在《新科学》一书中,维柯从“诗性智慧”“语言产生”“文明起源”“历史循环”等角度探讨了原始人类的思维和文化,以此作为解读人类史前文明的钥匙,从神话考查原始社会与原始思维的方法对了解早期人类文明开辟了新路径,并影响了此后美学、神话学等学科的发展。维柯在《新科学》中对神话故事的解读反映出他想要解决的核心问题就是“人类是如何起源并发展的”。这种肯定神话价值并将其自觉运用到认识人类社会的尝试,对后来众多学者的研究都产生了直接的影响,如赫尔德、缪勒、卡西尔等人都在不同程度上沿袭了这种方法,由此可见维柯在西方思想史上的重要地位。
维柯;《新科学》;神话思想
“神话”一词源出古希腊语的“mythos”,本意是“关于神祗与英雄的传说故事”,在英文中译为“myth”,意为“人们想象的或虚构的神灵故事”[1]1。“神话学”的单词mythology则可以被看成由mythos(神话)和logos(逻各斯)构成。由此可见,神话中除了虚构的成分之外更有对于世界的理性认知,包含了先民们的创造性智慧,并为学者研究原始社会的文化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在《新科学》中,维柯借对远古神话故事的释读,完成了他对于人类历史的重构。他试图重新释读那个模糊的史前时代,对希腊神话故事中形形色色的神灵、英雄、贵族,维柯赋予了他们诗性的人物性格而代自己发言,从中得出一部民政历史。而作为一个意大利思想家,古罗马的传统也使他神往。他希望通过挖掘古代罗马的制度起源以更好地说明文明史的演进,同时也为唤醒意大利民族的独立意识做出贡献。这些复杂的因素纠缠在一起,使得维柯对于神话的解读已经不仅仅是对神话的研究,他更希望借助于对神话的探索寻找到一种适合人类普遍的共同准则。维柯这种关注神话,将神话放在具体的时代背景来解读的阐释方式为后来的神话研究开辟了崭新的道路。
维柯在《新科学》中所要解决的核心问题就是“人类是如何起源并发展到今天这种程度的”。而为了实现对这一问题的解决,维柯利用了古代的神话传说,以此作为对原始人类思维以及原始社会制度的反映。通过对神话的解读,维柯找到了开启远古社会大门的钥匙,这种尝试对后来众多学者的研究都产生了直接的影响。随后的18世纪,人们逐渐从理性转向了情感,此时有一批哲学家便发现了维柯在语言探索上的贡献。比如赫尔德就认为越是原始的语言,语法就越少,最古老的语言就像一部词典,这一说法很自然让人联想到维柯的“心头词典”理论。卢梭也从社会学出发对语言乃至音乐的起源作了探讨,而哈曼也发展了维柯的观点,认为人类原始生活中的所有问题都与语言有关。这些理论的出现表现了此时学者们普遍尝试从语言产生的角度阐述人的起源,也正是语言起源理论的发展为研究神话以及原始社会提供了天然的方法指导。
另一方面,维柯也对后来的神话学研究者提供了不少有益借鉴,这一点在19世纪的德国神话学家那里体现得尤为明显。格林兄弟中的哥哥雅各布·格林就很重视对词汇的分析,通过对神的名字背后的词源学意义探讨神话故事的流变。活跃于19世纪中后期的麦克斯·缪勒也将语言研究与神话研究联系了起来,他认为神话是“语言疾病”的结果,人们对于同一个词语的矛盾心理就成为了神话的基础。他指出:“词与神话之间的联系环节就是隐喻,而隐喻就植根于语言的本质和功能,并赋予想象以导向神话建构的趋向。”[2]24这一看法与维柯强调隐喻、强调语言哲学有相似之处,同时他也强调了神话与其他文明形式的密切联系,指出“没有一件事物能排除在神话的表达方式外”[3]140。不过与维柯稍为不同的是,缪勒认为语言是人类的最原始形式,神话则是由语言派生出的,而在维柯看来,语言、艺术和神话在人类文化的发展中应该是统一的。
20世纪早期,随着克罗齐《维柯的哲学》一书的出版,维柯的理论吸引了更多学者的注意,比如卡西尔。在卡西尔看来,神话源于人类最初的情感,是一种对真实的反映,所以他也像维柯那样把对神话的研究作为认识原始思维的路径,认为神话是原始人类生活的必然产物。结合自己的符号理论,他说:“神话、艺术、语言和科学都是作为符号而存在的……它们每一个都是能创造并设定一个它自己的世界之力量。”[4]36这样说,就将神话、艺术、语言等都视作人类精神文明在神的世界的投射,卡西尔正是通过将神话还原为符号来作为进入原始人思维世界的手段,这种把“符号”理论应用到神话研究上的方法也开启了文化人类学的新视野。同时,卡西尔强调神话,也是因为神话对于研究人类文明的重要性,正像他在《神话思维》中所说的那样,“谁要是意在研究综合性的人类文化系统,都必须追溯到神话”[2]4。
二战后学界从更多元的角度探讨了维柯思想与他当时生活时代前后的联系以及对今天的影响。不过,不管今天学者们用什么方法研究维柯,大家对于维柯在文化史上的地位都是积极肯定的,比如伯林就称赞维柯是“告诉我们什么是人类文化的第一人”[5]72,可见维柯在人文科学发展过程中所处的杰出地位。
20世纪后半叶,对神话的研究发生了重大变化。与之前的神话研究不同,学者们越来越倾向于将神话视为原始人类眼中真实情况的反映而非简单的虚构,从这些神话里可以了解古代人的生活方式与思想。不管人们研究神话的方法如何改变,维柯在神话研究方法上的独辟蹊径在很多方面都是值得后学借鉴的。因此,对于任何一个想要从事人类社会发展研究的人来说,维柯都是一座无法回避的思想高峰。
《新科学》的第一章节即置于卷首的图形,这幅图包含了全书作者的论述脉络,也涉及了书中的主要内容,维柯将它作为全书的导论部分。这幅图的上部表现的是天神世界,玄学女神以及其胸口反射的光意指形而上学与诗性智慧,地球附近的神签、火炬和骨灰瓶表现了占卜、婚礼与葬礼在各民族中的重要性,成为各原始民族最早形成的习俗。图的左侧是荷马的雕像,表现了维柯想借重新发现荷马建构一种新的诗学体系。最下方的钱袋、刀、束棒、天平等实物则寓意商业、法律、统治权等更为复杂的社会形态下产生的民政制度。从这幅图中可以看出,维柯以多种文化符号勾勒了原始人类的社会生活,其背后的深层含义则将在正文中逐渐向读者展开。这种“转喻式”的思维方式也奠定了维柯对神话思考的基本模式,成为了全书思考神话故事的基本出发点。
维柯对“世界大洪水”也给予了高度关注。在他看来,在此之后原始人类逐渐向更加成熟、稳定的社会形态过渡,而大洪水在很多民族的神话传说中都被视为是本民族祖先创造世界的开始。维柯指出,在世界大洪水后,挪亚的后代因为不信神而在地上漫游,成为巨人。后来,他们在漂泊中逐渐认识到神的重要,也逐渐创造出了各类文明制度,这时巨人的身材也开始缩小,人类的历史也由此进入了“人的时代”。在维柯看来,这些巨人就是各民族最初的祖先们,由此,维柯将人类的历史推到了传说中的巨人时代,作为现实世界中人类与各种民政制度的起源。维柯在《新科学》中试图构建一套研究人类发展的新方法,他要回到有文字记载之前的人类历史中,找到人类发展演进的规律。最终,他将分析原始人的思维作为了解古代社会的方法,进而通过研究原始人类的思维认识人类的共同起源,并借助对巨人的分析建立起早期人类社会的版图。
在人类的发展进化中,思维的发生发展占据了主导地位,没有更为复杂的思维体系的建立,也就没有人类社会各种精神文明的创立与完善。原始人类思维的最大特点就是“想象性”,这种想象性善于将人类周围一切陌生的事物都转化为与自己体验相似的东西。维柯把人类发展的早期阶段比喻为一个人的童年时期,因为原始人类的认知方式与认知水平与孩童确有诸多相似之处。这一时期的儿童推理能力弱,而想象力十分丰富。原始人类也正是发挥了“想象”的特长,通过隐喻的手法在陌生的事物与自己已经认识的事物之间成功地建立了联系,成为了最早的“哲学诗人”。
正是因为原始思维充满了“想象性”,维柯才对古代人类的原始思维给予了充分的关注。维柯看到了原始思维与时代生活的内在联系,把神话视作对原始社会的反映,从中探索各民族共同的原则。维柯倡导“知”与“行”的统一,认为人类自己创造了人类世界,在此基础上的一切研究都是根源于“人”,围绕“人”展开的,他也在这样的方法指导下从神话故事中抽离出人类的认知特点进而研究人类的文明发展历程,使这一方法成为了维柯研究史前文明的准则。总的说来,维柯在《新科学》里既构建了神的世界,也构建了人的世界。维柯从神话传说入手,通过将神话理解为人类历史的再书写试图拉近神与人之间的关系,而实现这两者沟通的就是对“诗性”概念的解读。正如马斯莫·罗里尼所说:“无限的神的智慧与有限的人的知识之间的张力将在《新科学》里以一种建立在poiesis,即‘诗性'的建设性力量的新形式上更好地表现出来。”[6]25维柯正是基于这样的考虑,才将神话同时放在了神与人两个维度考虑,构建了他博大的神话理论体系。
在《新科学》中,维柯对语言学保持了高度的关注。一方面,他考察了语言本身,如语言的发展历程,各种词语何时出现等。另一方面,他又将语言和原始人类的生活、思维联系起来,为理解人类的原始生活和语言的发展提供了一条新的路径。
在语言的发生学方面,维柯指出,各民族的语言发展都一定是从单音节开始的。维柯做出这样的判断是基于对儿童认知思维的类比。他认为早期人类的思维和幼童一样无法接受更为复杂的发音训练,因而最初人类的语言就是由一些简单的音调构成的。维柯举了人类认识最高天神的例子,他说最初的人们惊讶于打雷闪电的自然现象,因为害怕这一现象就发出了“pa”的声音,这一声音后来重复演变成“papa”(爸爸),这样就将天帝与父主权威结合在了一起。通过这样的考察,读者仿佛看到语言起源背后深厚的文化内涵以及复杂的人地关系。另一方面,这些来自于人类对于自然界声音模仿的词,与人们的理解或信仰结合后就会产生新的意义。比如在《荷马史诗》中,尤利西斯用木棍刺瞎了独眼巨人的眼睛,发出了“什嘶”声(siz)。维柯认为,这种象声词的出现预示着诗性表达方式的开始。[7]237
维柯对早期语言的另一大考察方法就是通过词源学考证语词的发展变迁。例如,他对“lex”(法律)这个词源就曾做过深入探讨。维柯说,lex这个词的本义就是“采集在一起的橡栗”,由这个词又派生出了蔬菜的总称legumina。橡栗引来了觅食的动物们,而在还没有造出足够的字母将法律写成条文时,lex就指代“集成一群的市民们”或“公众议事处”。
维柯关注到了神话故事所蕴含的语言起源,从神话和对原始语言的还原中认识了人类先民的原始思维并借此探究语言的发展规律,进一步认识人类早期的社会生活。他充分肯定了语言学对于研究人类文明史的重要价值,提出将哲学研究方法与语言学研究方法结合起来,使得对于人类原始思维的推断更为确凿。
类似柏拉图在《克拉底鲁篇》里的讨论,维柯也谈到了一些神祗名字的由来,比如农神塞探在拉丁文中称之为“serere”,意指“播种”。维柯说“地神的名称是从sati(耕种过的地)来的”,因此这个词被用来指代谷物农神,从这一个事例还引出了“谷物是世界上最早的黄金”这一论断。每一个神祗的名字都可以追溯一段历史,人类先民将自己生活中的经验投射在了对神的认识上,因此对这些词源的探索也有助于进一步寻找人类普遍发展规律的“新科学”。语言与文字的发展历程与人类历史的发展进程一致,正是基于此,维柯才通过对语言的上溯来构建人类的史前史。
语言起源、语言本质以及语言与思维的关系,是古希腊以来人们一直在探索的问题。亚里士多德提出的逻辑与语言完全符合的理论成为整个中世纪的基本语言思想,但是,这一理论在近代遭遇了不小的挑战。比如笛卡尔即认为“所有的话语都必然以一种普遍的理性的语言形式作为基础”,因此,“人类全部理智内容的整体和结构也可能由有限的一些语言符号加以显示”[8]105。与笛卡尔不同的是,维柯通过对神话故事的分析,对一个词的追溯,考察人类语言的演变情况,并从中得出了适合各民族的统一性“原则”用来研究人类文明的发展。因此,他所做的努力已经不仅仅是简单的语言学问题探讨,而是要借此构筑人类在有文字之前的社会生活,实现语言学与神话学的双向互动。
在《新科学》中维柯用占全书三分之一多的篇幅来探讨“诗性智慧”,而在论述此大题目时又从“诗性玄学”“诗性逻辑”“诗性伦理”“诗性经济”“诗性政治”等11部分展开,可见这一问题在全书中的重要地位。
维柯认为,诗性智慧的起源是一种粗糙的玄学,即能感觉到的想象的玄学。这种玄学有两大分支,第一支派生出了诗性的逻辑、伦理、经济和政治,第二支则派生了诗性物理学,并从物理分别派生出诗性的宇宙和天文,诗性天文最后派生出诗性时历和诗性地理。在维柯看来,诗性智慧所包含的这一系列要素构成了人类的思想史、习俗史和事迹史。
比如,各民族人对约夫神的创造就是诗性智慧在原始人类中的体现。从对雷电的恐惧与惊异中,人们构建了一个最初的神,这就是早期人类对“约夫”的认知。基于这样的认识,维柯将约夫的神话视为人类最早对大自然的现象,而天神约夫就是这样在后世的诗作中“自然产生出来的一种神圣的人物性格或想象的共相”。神圣人物性格和想象的共相是运用诗性智慧分析神话故事里英雄人物的重要方法,通过这些“典型人物性格”的认识可以了解原始人类的所思所为。因此,维柯才说“神话就必然是与想象的类概念相应的一些寓言故事”。
原始人类在“诗性智慧”的作用下,对于一切事物的认知都习惯于把个别现象提升到普遍现象来看待,他们基于自己已有认识来对待那些陌生的领域,由此便形成了“隐喻”理论。“隐喻”是维柯极为关注的一个方面,他在书中对原始人类思维的分析就始于对神话故事中隐喻手法的解读。比如他指出,原始人类“用‘首'(头)表达顶或开始,用‘额'或‘肩'来表达一座山的部位”等。在无法确切计时的古代,人们甚至还用这种方式纪年。通过这样的办法,人们在遇见不理解的事物时可以借助已有的认知在陌生的对象上寻找类似某个已知事物的要素,用这种办法来认识本来感到陌生的对象。例如,“顶”本来仅指茅草屋的盖子,但后来随着建筑的发展“顶”具有了更加广泛的含义,指代一切房屋的最上端,这样的认知方式与近代美学的移情作用颇多相似。
对于神话里众多的神和英雄,维柯则进行了更为深入的解读。首先他否认了希腊神话里众神的各式性格缺陷。在他看来,最初的神话原貌并非如此,这些神的“缺陷之处”都是原始人类根据自身性格特点加在神的身上的。比如人们都想将自己的祖先归于万神之王约夫,于是就创作出各种约夫与凡间女子偷偷生下半人半神的英雄的故事。
同样的认识也适用于对“英雄们”性格的解读。《荷马史诗》中“阿喀琉斯的愤怒”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身上便具有各民族最初首领的影子。“阿喀琉斯”是一群人的象征,在祖先崇拜的传统下都被各民族视为本族英雄,各民族都有自己的“阿喀琉斯”。实际上,神话中的某些著名人物都是具有某一种特征的人的代表,例如《荷马史诗》第一卷中出现的涅斯托就是长寿者的代称。西方如此,中国也是这样,比如三皇五帝就成为了秦以后对“贤德君主”的最高道德标准。由此可见,不同民族在创作神话故事或寓言故事时都习惯性地将一些共同的品行安放在主人公身上,仿佛在他们的身上集中了人类的一切优点。
维柯认为诗性智慧是异教民族最早的智慧,他们按照自己的理解创建了本民族的语言、文字、法律等,维柯正是沿着对各异教民族“诗性智慧”的发展逐渐向读者揭示人类文明史。“诗性智慧”源自人类历史最早的先民,因而主要以形象思维为主,将某种现象和具体的神联系起来,象征着原始时期人们对于力量和英雄的崇拜。这种思维方式进一步发展下去,就产生了“诗性人物性格”,即用一个神或英雄的名字来指代一切具有某种品质的人。
维柯在《新科学》中通过对神话的重新解读诠释了自己对人类发展历程的看法。这些神话故事在维柯笔下已经脱去了原始的外衣,充满了文明发展与人类演变的规律,这一转变就是通过对“诗性智慧”的追溯最终完成的。在“诗性智慧”的认识方法下,诞生了“隐喻”的比喻方式,使得原始人类能够从自己的既有经验出发认识新的事物,由此可见“隐喻”手法对理解神话的重要意义。此外,在对各民族始祖的追溯中,“诗性智慧”产生了“诗性人物性格”,由此说明了各民族创始者的一致性。远古时期的人们在创作神话时既加入了对客观事实的反映,又加入了想象中的本民族英雄作为主人公,实现了想象性与创造性的统一。这一洞见对后来的美学研究产生了不少影响,比如克罗齐就认为:“他的诗性逻辑和想象科学变成了美学,……浪漫主义特别是德国的浪漫主义,其他国家也或多或少都是维柯主义的,它们都强调想象的原则性功能。”[9]165
维柯在《新科学》开篇即用大量篇幅向读者展示了一份“时历表”,推衍了自大洪水之后到第二次迦太基战争期间希伯来、迦勒底、西徐亚、腓尼基、古埃及、古希腊、古罗马这几个民族上千年的历史。在这里笔者无意探讨维柯对历史所作的考辨的真实性,但应该引起注意的是维柯为什么要以这样的方式书写史前史。对史实的追本溯源是学者们自古希腊以来就想要实现的目标,不过维柯制作时历表却绝不是简单地历史研究。比如,维柯在对时历表解释的第22条中,从杜卡良与庇拉夫妇用纱布遮面,并将石头抛入身后创造人类的神话故事中读出了人类对婚姻的羞怯以及氏族政权下对家务的训练。维柯还谈到了天神在伦理上的难题,讲到了约夫、朱诺、狄安娜等众神在伦理上所犯下的在今天人看来不可原谅的错误,而从“新科学”的观点看,这些行为都是对“诗性人物性格”的最好注释。
维柯对人类史前史的解读正是建立在对这些神话传说背后意蕴的挖掘上,他说:“各异教民族所有的历史全部从神话故事开始,而神话故事就是各异教民族的一些最古的历史。”维柯意在通过对时历表的注释引出适合各民族发展规律的一些原则,因而“真实性”不是他重点关注的。他试图做的是通过这些不确定的时历推定归纳出一些科学的原则,进而追溯人类历史的最初起源,构建出一段相对准确的史前史。
全书第一卷“一些原则的制定”奠定了维柯在《新科学》中有关人类历史发展的基本概念,并延续了时历表部分提到的基本原则。他将“共同意识”作为连接各民族之间的纽带,视其为在天神意旨的安排下产生,进而产生出“心头词典”为发音不同的各种语言寻找起源。例如,各个异教民族都有自己的“赫库勒斯”,只是名称与英雄事迹不同。又如,含、雅弗、闪抛弃挪亚的宗教而流浪,这个传说象征了早期在所有人类社会中都存在的浪游现象。后来随着婚姻和家庭观念的产生,各民族的先祖们才逐渐告别了这种生活。全体人类都经历了这样一个由野蛮到文明的发展过程,各种复杂的民政制度也因此逐渐成熟。
当人类逐渐告别了蛮荒时代,新的社会形态就产生了。维柯将自人类诞生以来的全部人类历史划分为神的时代、英雄时代和人的时代三个阶段,每一个时代都对应着相应的民政制度。三个时代有各自不同的自然本性、习俗、部落自然法、政府(或政体)、语言、字母(文字)、法学、权威、理性、裁判,以及所代表的三段不同的文明时期。在这三种社会形态的更迭中,不同阶层间的斗争成为了推动历史前进的主要动力。于是,《新科学》里维柯便将大量神话故事都解释为贵族与平民之间的斗争。
林神马西雅斯和亚波罗比赛唱歌,因为输了比赛而被亚波罗剥皮,维柯认为这一神话反映了占卜术只能由贵族掌握的现实,平民们挑战这一权威的下场就是遭到残酷镇压。类似的,费通私自驾驶父亲的太阳金马车,因为不懂操作技术从高空摔死,维柯认为这个神话表明平民们不被允许分享土地所有权。再如,火神乌尔坎被约夫踢出天外则象征了平民们想从英雄手里争取占卜权和结婚权的努力也以失败告终。
不过,平民们在与贵族们的较量中也不总是一无所获,通过不断地努力,平民们可以在某些情况下争取到贵族的让步进而取得某些权利。比如,特洛伊战争起于帕里斯对金苹果的归属,他将象征“最美丽女神”的金苹果给了维纳斯,这在维柯看来就表现了平民们成功地得到了耕种土地的权利。
可见,贵族与平民们之间的斗争是非常激烈的,人类历史的发展也由此呈现出一种复杂的演进方式。这种演进并非简单的直线式单向前进,而是具有“波浪式前进”和“螺旋式上升”的双重特点。前进之处在于人类的文明程度随着时代的发展而愈加提高,但在达到“人的时代”以后,历史将通过许多新事物以一种全新的形式重新出现于新一轮的发展中,以此实现人类社会的进步。正如韩震所说:“在维柯那里,历史是一个有规律发展的过程,这个过程尽管带有循环复演的外观,但它在实质上是开放的、不断创造的过程。”[10]41但是,神、英雄、人这三个时代的基本结构一致,都有一种对最高天神的崇拜。
不过,如果片面地将维柯的历史发展理论理解为一种“斗争哲学”显然是站不住脚的。维柯不是激进的革命者,他将诸多神话解读为贵族与平民之间的冲突只是客观地表现了从贵族寡头政治向城邦政治过渡时的社会生活。维柯的政治理论还是比较温和的,他所努力构建的“历史神话”(historical myth)[11]61在一定程度上沿袭了马基雅维利对罗马史回溯的传统,实现了对单纯论史的突破,在更高的层面讨论了人类文明的发展与演变。
在《新科学》中维柯将历史学与哲学结合在一起,他将关注的目光转向了“人”,从历史学的观点考察人类发展史,又从哲学的观点得出人类历史发展的普遍原则。这种从经验与理论两方面着手的讨论方法使自己对人类发展史的讨论更具真实性,也因此奠定了他在西方历史哲学理论发展史上的地位。
现代科学还未发展之前人们对于远古人类的认识始终是模糊的,在维柯生活的时代,学者们开始重新“发现人”,试图寻找到一条不同于以往的路径进入人类远古时代。维柯想要为各民族发展找出一套“普遍的新科学”的尝试,也正是在这样一个时代背景下展开的。婚姻、葬礼和祭祀(占卜)是维柯认为人类早期社会里最重要的三种制度,许多神话故事都体现了对这三种制度的重要性。例如,固定的婚姻生活是人类从野蛮走向文明的重要标志,人们开始建立固定的联系,以家庭为单位形成共同体,在此基础上才有了随后人类社会文明的进一步发展。维柯很看重神圣的结婚权,他在有关天后朱诺的神话故事中一次次讲述婚姻的重要。比如,朱诺被称为“负轭者”,这个名字的含义“指的是受到隆重婚礼的约束(轭)”;此外,他还举了罗马社会里规定贵族妇女非婚生的孩子都必须投入台伯河这条法律来说明正式结婚权在罗马社会中的重要。婚姻如此,葬礼与祭祀(占卜)制度的重要性也是这样体现出的,对葬礼的重视反映了原始人认为灵魂不朽的观念,而对祭祀(占卜)的关注则是人对天神意旨的探索。这三种制度都与原始人类的生存状况乃至思维方式息息相关,因此被维柯称为是人类社会一切原始民族最基本的三项制度。这是人类最早期的几项基本制度,涵盖了有文字可考以来的所有时代。但是,在文字出现之前人类又有着哪些生活状态则需要另作一番思考。对于这个问题,维柯将目光投向了神话中的巨人们。
据希腊神话,天帝约夫靠着众神的帮助最终打败了反对者成为众神之王,并将身材高大的提坦巨神打入黑暗的地狱。这一神话在维柯看来是大洪水曾经存在的有力证明,此后人类才逐渐向更加复杂的文明状态过渡。史诗《奥德赛》里,尤利西斯曾被困巨人岛上数日,最终他凭借自己的智慧戳瞎了巨人的双眼,逃离了岛屿。这一故事在维柯看来体现了贵族政体下对疆界的保卫是贵族政体下两大永恒特征之一。在维柯的认识体系中,巨人是在早期人类出现之前的最初形态,他对于人类原始社会的考察就从这些只在神话传说里才出现的形象展开。维柯从《圣经》中的记载入手,说明了这些巨人在大洪水之后抛弃了上帝在原野里浪游,之后他们逐渐过上了定居的生活,恢复了婚姻、家庭制度与祭祀,身体逐渐恢复到常态。大洪水一般被认为是人类历史开始的标志,而巨人作为鸿蒙时代与早期人类之间的一个阶段对人类的发展便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
除了通过对巨人的研究还原史前时代,维柯还从词源学和原始人认知水平的角度讨论了大量有关语言诞生的问题。就语言发展的历程来看,原始人对语言的掌握与运用由简单到复杂,与儿童时期的现代人对语言的掌握规律一致。而在语言之外,原始思维也体现在诸多方面,赫库勒斯下到冥界救出特苏斯的故事在维柯看来反映了人类心灵可以通过对神圣事物的观照达到和天神合一的状态。此外,维柯多次提及的人类从打雷闪电中创造出天帝约夫的认识过程也是原始思维形象性的体现,也就是说,诗性化和隐喻式的思维成为了原始人思考自我与周围环境的主要特点。维柯对人类起源的讨论始于对巨人的关注,体现了维柯关于人类起源的创见。另一方面,维柯在人类社会制度的研究上也作出了自己的贡献,他从家庭形态、宗教、语言等各方面共同构建原始社会的生活图景,为后世“社会人类学”的研究开辟了一条道路。
维柯认为神话与历史真实之间有密切的联系,寓言故事与神话故事都反映了原始人类早期的思维认知水平,因此便成为了记录原始人类社会生活的活字典。从人类学在近代以来的演变看,维柯对于这门学科所做出的贡献也正在于此。从古至今,对人类早期社会的探索一直没有停止过,但维柯对这一问题的考察却使用了很特殊的办法。他将“巨人时代”作为过渡,尝试对神话中的相关记载做出解释,弥补了对文字出现之前人类发展研究的不足。对于之后人类的发展,他采取的研究方法即是从各异教民族身上都体现出来的原则研究人类早期的共同特征。对人类起源与人类精神文明的发展是维柯考察远古社会的两大路径,巧合的是这两大思路恰恰成为20世纪以来人类学的两大分支——体质人类学与社会人类学,维柯对人类学研究的影响可见一斑。
维柯在《新科学》里的研究正是要为探索人类的早期发展历史提供一种新的视角,在这部作品中,他通过对许多神话的解读创造性地提出了自己的文明史观,将神话中的世界投射到现实中。维柯不像之前的人那样认为神话不过是无稽之谈,而是主动将神话传说作为对各民族早期历史的反映来理解原始社会,并将其运用到自己对人类早期历史的解读中。这一认识方法对后世的神话研究产生了重要影响,即使是在当今,神话学家们也极为重视这些年代久远的传说。因此,理解维柯对神话的诠释以及诠释背后所隐含的深层问题就成为了认识维柯理论体系的一把钥匙;而借由神话传说,一扇神秘史前时代的大门也将向研究者们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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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贺 晴】
The Study on Myth Thought in Vico's New Science
LIAN Chen-wei
(School of Language and Literature,Lanzhou University,Lanzhou 730000,China)
Vico in his book New Science analyzes people's thinking and culture in primitive society from the angles“poetic wisdom”,“the origin of the language”,“the beginning of civilization”,and“historic cycle”and uses this way to explain pre-historical civilization.His new view has a big influence on aesthetics and mythology and so on.Vice's understanding of myth in New Science reflects his research is on the origin and development of human beings.This way has a direct influence on many later scholars, such as Herder,Max Muller,and Ernst Cassirer,which shows Vico's important position in western thought history.
Vico;New Science;myth thought
B546
A
1009-5128(2014)01-0018-07
2013-10-18
连晨炜(1991—),男,陕西渭南人,兰州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文艺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