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阿里达·阿里森 著,[美国]刘杨 译
(美国圣地亚哥州立大学英语及比较文学系,美国 圣地亚哥市 92182)
像许多人一样,我们需要自问:说实在的,幻想有什么用呢?毕竟,我们知道,幻想的定义是不真实,或者至多也是极其不切实际,以至于濒于不可能。穿越时空、让人许愿的妖怪、在空中飞舞的猫,所有这些都只是浪费时间而已。描写现实的小说或者计算机手册则具有实在的价值;这些是实用的。读幻想作品则不然,正如萨尔曼·拉什迪(Salman Rushdie)的小说《哈龙与故事海》(Haroun and the Sea of Stories)中的一个人物反问的那样:“一个甚至都不真实的故事有什么用呀?”
毫无疑问,你一定也像我一样曾被学生堵在大学的走廊上回答这个问题,当然最好能用25个字以内。
我们该怎样作答呢?
一种答复是,把我们的工作描绘成,文学学者为幻想阅读提供的具有真知卓见的注释。另一种办法是,更为大胆地探讨幻想对于扩展人类的发明目录的现实作用。最后,可以脱离我们常用的文学视角,以儿童发展及生物学的眼光来讨论白日梦,这才会让我们真正看到,幻想是多么赋有意义。实际上,梦想活动一定具有某种科学道理,否则,我们绝不会在这上面花那么多时间——既是指孩子……也是指大人。
我会从所有三个方面来回答问话者,首先说说幻想研究者的工作;接着是幻想的现实作用;第三,幻想具有重要意义的科学依据。
(一)
分析幻想作品,是文学学者的一项正统的学术工作。对幻想作品所使用的评论方法,与讨论东亚的史记小说或文学作品无异。
是的,谈到幻想,我们通常是指臆造出来的事物,幻想文学则是指我们读者相信在客观世界不会真实发生的那种故事。幻想文学具有刻板的规则,比如用俗套话堆砌成的开场白(“在一个很远很远的星系”)。我们总是期待书中会出现某种魔法,哪怕这魔法误入歧途,就像哈利·波特小说中,赫尔迈厄尼调制的混合草药让她的脸上长出了猫毛。幻想作品的读者还期望书中的人物会像我们一样,对发生的事情惊恐万状。E·内斯比特(E.Nesbit)所著的《五个孩子和沙精》(Five Children and It)中,孩子们挖出了一个叫赛米德的性情乖戾的沙精,它说会每天让他们实现一个愿望,这让所有孩子全都目瞪口呆。这样的人物,由于读者感同身受而深入人心。我们把此类故事称作幻想,就是因为它们不是描绘现实的。在幻想作品中,农夫会把稻草纺成金子;现实世界里,很不幸他们可没这两下子。幻想作品里,动物总是喋喋不休;在现实中,它们可不——也许,对于我们其他人来说这倒是幸运的!
作为文学学者,我们会根据幻想作品的主题、结构、人物、象征意义、当然还有背景,来对其进行文本地正统地归类、分析和比较。此外,我们也可以借助外部的视角来对故事进行批评,比如,在罗德列克·汤立(Roderick Townley)的《天大好事》(The Great Good Thing)中,几个人物争夺王位,便可以使用政治视角来讨论在这个虚幻王国里的权力关系。或者,在T·H·怀特(T.H.White)鲜为人知的杰作《马莎小姐的睡眠》(Mistress Masham’s Repose)中,10岁的玛丽亚发现一些随同格利佛旅行、但在途中被落下的小人国居民竟然生活在她英国的庄园里。刚开始,她把这些小人儿当作玩偶,但是后来她明白了力量并不总是万能的,而且也绝不会让她交到朋友。卡梅伦·窦琪(Cameron Dokey)、特蕾西·林恩(Tracy Lynn)和罗宾·麦金利(Robin McKinley)等当代作家笔下完全女性版的美女、灰姑娘和白雪公主,以更长篇幅的幻想版式重述了那些经典寓言故事。新近出版的,还有基于“青蛙王子”的两本小说。甚至阿法纳谢夫(Afanasiev)的俄罗斯童话寓言“太阳以东,月亮以西”(East o’ the Sun,West o’ the Moon)里那个嫁给了熊的女主角,也有一本400页的小说来写她的故事,书名是《东方》(East)。针对此类个别作品或者文学流派的批评方法,对于理解幻想而言,都是有效的,并且总能赋予人灵感。或许,我们会想到经典的比较性问题,这些老故事为什么会经久不衰?例如,对于迪士尼的动画电影《美女与野兽》(Beauty and the Beast)以及随后非常流行的百老汇同名歌剧,杰瑞·格里斯伍德(Jerry Griswold)博士不禁发问,在我们的时代,成为野兽是什么意思?成为变形的野兽又是什么意思?我们为什么要回归、并给这个古老的关于承诺与文雅的童话以新生?格里斯伍德博士把我们带回了萨尔曼·拉什迪提出的问题,“一个甚至都不真实的故事有什么用呀?”
如果只是声明幻想作品对于文学教师是有用的,因为它让我们有东西可写,对于读者是有用的,因为从我们的作品中他们可以明白道理、欣赏辞藻、增长历史知识等,这种论据无疑是无法让人信服的,那么,我们应该直视批评中更深层的问题:做白日梦或者阅读不可能之事有什么“效用”?
我们对此简单地答复四个字便是,“你跑题了。”幻想的真正魅力难道不正是它所描写的世界、生物和事件,有99%是肯定不会出现在这个具有地心引力和固体外表的世界吗?在我们这个世界里,动物可不会像克里斯多佛·鲍里尼(Christopher Paolini)的畅销小说《龙骑士》(Eragon)中的飞龙萨菲拉那样告诉我们做错了什么。幻想的主旨,就是要脱离常规。说实在话,在幻想中看来我们这个有些歪斜的真实世界,具有一万种可能性。也许,我们正读的这本书就有那么一点魔力、半点魔力;也或许,这本书是现实的,就像那本确实题为《半个魔法》(Half Magic)的迷人小说。再或许,这本小说像《指环王》 (The Lord of the Rings)或《龙骑士》那样,描述着一个自成一体的魔法世界。无论是在设想着被一点点魔法转变的我们本来熟悉的世界,还是徘徊在如同中土一样复杂的新世界,总之,当专注于幻想的伟大作品时,我们所最终回归的真实世界都会被更明确地定义,变得更截然不同,更倾向于被比较和质疑。像远足的旅者,我们从内心的遐想返回,或是合上读完的书,感到世事如此不同。我们会情不自禁地想到,要是妖怪真的来到身边,该许什么愿呢?也就是说,在你我的内心,最重要的是什么呢?
精神体验也是一种体验。精神体验是意味深长的,哪怕这种体验不会在外部世界中实现。梦想飞翔,比从未这样想过更可取。况且,人类的大脑能够进行狂热的思索,而不带来有害的影响。正如儿童心理学先驱杰罗姆·L·辛格(Jerome L.Singer)博士指出的, “没有证据表明做白日梦或内向行为在本质上是不利于个性发展的。相反,似乎可以合理地认定,发展一些白日做梦的技能,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有帮助的”。幻想就像大脑的瑜珈术,使它变得更柔软、更富弹性。 “假使”思维,使得许多一度不可能的事情变得实实在在,比如,一天之内从圣地亚哥飞到特里切(本次会议地点,译者注)。正如诺贝尔奖得主、作家艾萨克·巴什维斯·辛格(Isaac Bashevis Singer)所说的,“‘超自然物’只是我们用于描述尚无法证明其存在的事物之词语。三百年前,没人相信有微生物。”此外,还有一句名言,“一件事情今天不发生,明天就很可能会发生”。
这难道是说,有一天,我们会发现矮子和恶龙就藏在——比如说,今天的会场特里切露会议中心吗?很可能不会。然而,我们可以在幻想作品中见到这些生物。物质上无法达到的,可以靠精神来实现。
(二)
这里需要解释一下词汇。我所用的“幻想”,既涵盖文学范畴的幻想,也包括我们自发的3-D式空想,也就是我们自己的想象,我马上就会谈到其认知问题。
首先,让我们想一想读幻想作品时,有什么精神活动。我们与一个陌生人即作者开始了一次独特的双向交流。作者通过图示形象的创作以及文本的展开,操纵着我们的精神。同样,我们也操纵着纸页上的文字,我们每个人都将自己的个人技能运用到阅读体验中。从最广泛的意义上讲,所有阅读都是一种梦想行为,一种既运用意象又依托于文本的特殊的思维活动。当幻想在自己的心灵剧院登场时,不需要某本书或某些其他预先设定的结构来提示,我们自己就能创作故事,通常,在这样的白日梦中你我便是主角。每当精神沉浸于幻想时,除肢体动作外,我们的全部活动实际上都会投入其中。我在几分钟之后还会谈到这个重要的发现。
如果把视角从文学人士换到研究儿童发展方面的学生,对于“幻想有什么用?”这个问题,那么可以这样考虑,无论是在自己空想,还是在阅读一本小说,幻想都不是一个简单的思维活动。它是一种高级的思维技能。幻想需要熟练的空间及视觉思维,需要在头脑中呼云唤雨的本领,以及相当的生活阅历和其他认知发展。白日做梦的本事不是特定的,不像看到或闻到什么东西,也不像挨饿那样表达某种基本需求。儿童心理学及神经系统学的著名研究者大卫·福尔克斯(David Foulkes)博士,几十年来一直致力于儿童做梦的机能研究。“儿童做梦的机能”是指,做梦的“方式”、做梦行为,而并非对梦境的解释即梦的“内容”。福尔克斯博士在他1999年出版的《儿童的梦与意识的发展》(Children’s Dreaming and the Development of Consciousness)一书中,作了如下说明:
对于人类这种尚未完全发展的生物来说,意识并非一件可望而不可及的奢侈品。孩子们不用意识首先学会基本习惯和适应技能。一旦这种学习步入正轨,意识便随之慢慢显现,但直到小学阶段的头几年,其最终范围才开始形成。随着积极的自我代表、自传性记忆和乐于连续体验的自我感知的出现,逐渐形成了人。
学习空想与学习思考很相像——或者,就本质而言,得学习怎么做梦——当然,要逐步增加复杂性。按科学家的话说,随着不断成熟,我们更“胜任于”空想。小孩子的认知能力是有限的,这也导致其“幻想生活的局促”。人们总是向往过去,结果记错了空想对于初学走路的孩子到底什么样;科学家提醒我们,对于3、4岁的孩子来说,“基本没有多少精细的系列情节,也没有多少有明确开头和结尾的篇幅较长的虚假游戏”。是在所谓的“5-7岁认知变化”阶段,意识才开始逐渐形成——福尔克斯博士将“意识”描述成:1.访问记忆的新的、不同与以往的方法的发展;2.反思自己的记忆的能力之发展;3.将记忆插画式地溶入背景的能力的发展;4.自我观察和自我评价的能力的发展。8、9岁以下孩子的大脑,并未像成人那样具有具象派思维技巧来创造或处理幻想。然而,到了15岁,孩子们在心智上就已经长大成人了。正如勒温和沃纳所指出的,“青少年的幻想精妙丰富,显现出他们认知上的成熟,他们具有以新颖的方式将事件重组的能力、运用思考的能力”。从那时起,我们的幻想完全有别于小孩子的白日梦——或者梦——或者提议性想法。我们的幻想变成完全反身式的——我们不仅成为幻想中的主角,也是这些自创情节的评论者。我们在幻想中体验情感,这既包括自己的情感,也包括设想出来的其他人所体会到的情感。这时的幻想还变得动感十足——三维的,不断运转,视角多变。
实际上,此刻我们就可以示范自己心智的成熟——这一点不用担心,这间会议室里的每个成年人都可以。闭上你的眼睛,放松,深呼吸。现在把自己缩小,想象你正在天花板上向下俯视着这个房间。接着,把所有一切都翻转90度。好了么?现在再让所有人都头朝下。呵呵,幸好我们只是在头脑中这样做,所以不用担心零钱掉出人们的口袋或是其他在真实世界会出现的麻烦事。好啦,请各位都恢复正常。你刚刚在头脑中所设想的,小孩子们在视觉和空间感知能力没有充分发展之前,是无法做到的。
同样的累积性熟练技能,不仅适用于做白日梦,也适用于幻想和线性思考。这些并不是分立的意识行动;确切地说,它们存在于一个基于大脑行为的连续统一体中。艾萨克·勒温(Isaac Lewin)博士在报告中指出, “幻想或做白日梦的体验,存储于离做梦不远的三维空间里”。对于“有目的的”、高度受控的思考,勒温博士引用了一项研究发现来予以说明,“与心理学里的大多数概念区别一样,游手好闲与有目的的行为之间只是程度的区别——最不靠谱的无所事事在趋势上也是一样的”。梦是睡眠中的一种思考; “有目的的思考”,是在比如说全神贯注地设法解决问题或学习新行为时所进行的;而当我们有安全感、或者做着日常事务比如坐地铁上班时,或是当我们百无聊赖,思想“开小差”时,便往往要做白日梦了。这是浪费时间么?正相反,雅品特(Piaget)认为, “儿童的幻想和想象游戏,对于他们操作思维的认知发展是必不可少的,”这主要是指“儿童需要有机会和自由……来玩耍,以获得更高的认知发展”。假如福尔克斯博士最近著述,一定会更进一步阐释,幻想和白日做梦能力的发展,并不是更高级思维的先驱,而是与之相互关联的。
总结一下我们到现在为止讨论的概要,从广泛的、人文主义的角度来说,幻想是具有实用意义的。幻想拓展了体验。心灵体验也是一种体验。实际上,最近的神经生物学研究表明,在头脑中设想某一举动,与该举动被实际完成而在大脑中投下映射的方式是一样的。比方说,我想象自己在做撑杆跳,并在头脑中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现实中,同样的神经细胞网络会受到刺激,就仿佛我真的跳了起来;重复的想象行为会在大脑中投射可追踪的网络。(布伦达·阿里森博士,访谈)。除了幻想能够拓展我们的行动范围外,例如帮助人们解决问题,我们还看到,人类需要学会如何幻想。这一能力并非与生俱来,其进展可以被视作心智发展的标志来加以衡量。最后一点,幻想绝非妄为,它是与其他思维形式相互依赖的一种高级的精神成就。
(三)
这样说来,幻想确实是非常“有用的”。
好啦,我们都学会了怎样幻想。那么,我们为什么要幻想呢?我们为什么花大价钱去买幻想小说、幻想游戏和电影?为什么对于被称为头的这么个小物件里的精神,我们要花那么多的时间?
当“自然地回忆起……或者设想……过去或是未来自身或他人的经历”(Muelle和Dyer 2)时,也就是,当我们在做白日梦时,1.我们为未来制定计划并进行预演;2.从成败中学到得失;3.为创造进程提供养料;4.调节自己的情感(抽象意义)。
在加州大学人工智能实验室,两位科学家进行的研究表明,幻想让我们可以排演出未来事件的情节,演习将来,可谓是试车。通过“预先评估可选择性行为的结果,”幻想“帮助人们做出决定”(Mueller和Dyer 2)。如果通过幻想先体验了未来,现实中的未来就不至于那么让人措手不及,这就好像当我们提前想象着实际跃起时身体会怎样动,那么撑杆跳也会变得容易一些(希望这是个合适的字眼)。
幻想使得我们可以改造过去;在头脑中,可以把实际发生的事换成希望发生过的事,也可以重放自己的过错,以避免重蹈覆辙。设想事情本可以怎样“让人们学会为将来相似的情形计划部署。”还有一点很有意义,“当新信息出现、或者当碰巧没有足够的时间来消化某一经历时,我们便可以通过幻想来对过去的经历进行重新解释”。在心灵剧场,我们可以无限次地重放同一剧目,别人无从抱怨,也不会对此指手画脚(这种指手画脚被称为“事实核查,”它通常是让人不快的)。我们是自己内部世界的主宰,大家马上就会看到,这种控制力是与梦想通常带来的精神满足相关联的。
此外,无论其结果是艺术性的、现实的、还是抽象的,不受限制的思考和精神漂流都会挖掘出具有创造性的源泉。这样的趣闻轶事不可枚举。现在用来测量大脑电波活动的脑电图描记器、脑功能磁共振检查、甚至测量热度的激光,都能佐证这类轶闻,明确证明做白日梦可以产生意想不到的结果:“种种奇思怪想”可能会导致“类推的偶然成立,”比如说, “碰巧解决了另外一个问题”(Mueller和Dyer 2),这个问题可能我们甚至都没意识到已经想到了。神经学专家罗伯特·热斯纳克(Robert Resnak)指出,“思绪从一个空间飘到另一个空间,展示了一幅思潮及内心历程的织锦,要是我们紧紧看管住思想,就与这幅炫彩风景无缘了”。思想在白日梦中恣意狂奔,能够升华出比逻辑思维更具创造力、更富弹性的联想。
最后,“在白日梦中将 [某一]经历合理化的成败与否,会让 [我们]的心情相应地变好或变坏”(Mueller和Dyer 2)。几乎任何困窘或个人缺陷,我们都能够使之合理化,因此得以在内心保持一点尊严。也就是说,可以通过幻想来调节情感。例如,我所做的这项研究发现,白日梦中总是频繁地出现复仇。“想象的报复”弱化了被称为“认知不调和”的负面情绪。换句话说,即使只是事后在心里迸出激烈的咒骂,我们也会觉得好受多了。文学作品中也有这样的例子,在T·H·怀特的《马莎小姐的睡眠》里:“教授走回家去,耳边嗡嗡作响,想着他当时本应该给予对方的恰当的回敬……”[22]。有相当数量的幻想与评估过失有关——主要是推咎于人,“把失败的原因归结于其他人、运气不好、环境因素、能力欠缺、没努力,或是疲乏”——凡此种种……都是你愿意听的,另一方面,许多幻想围绕着慷慨大方的方案,比如要是中了彩票该怎样。
大体上与做白日梦一样,无论是复仇还是慷慨,幻想中所产生的情绪通常都是令人愉悦的,偶尔甚至会排解积怨。雅品特指出,在幻想游戏中,比如初学走路的孩子骑着木马或和娃娃讲话时,“他在自作主张或效验中享受到乐趣”。的确,正如辛格博士指出的,“在理想情境下,白日做梦和凭空幻想的本领给儿童和成人都提供了一种有效的、愉快的媒介,用弗洛伊德创造的极为恰当的词汇来说,人们通过‘实验性行为’,来排解焦躁,并对未来进行创造性探查”。我要重述弗洛伊德这个“极为恰当的”词汇“实验性行为,”以再度强调精神体验仍然是一种行为。在心里,我们可以疯狂报复而不用担心对方以牙还牙,我们可以一掷千金而不用顾及败家破产,我们可以尽情地设想如何使用三个愿望,从而体验真正的心理满足——真希望有这么三个愿望。不需要实际花费,不用冒任何风险,想象能让人体验到所有这一切。
的确,我们现在几乎可以把“幻想有什么用?”这个问题改述成“没有幻想,我们可怎么办?”幻想作品,这种“甚至都不真实的故事”,超越了事实体验,也不仅仅是一般意义上的小说,它逼迫我们的思想向上、向下、向左、向右、向前、向后——以革新的、虚拟的、顽皮的、多产的方式,来审视现实世界中的琳琳种种。没有幻想,我们的精神世界将多么贫穷!
还有一条论据。前面提到过,想象发生在人们放松下来时,安全感会激活幻想思维。当我们“投身于另一个世界”时,一旦不断受到警觉刺激,就无法全身心地投入。周边环境的感知意识自然而然地慢慢淡出,想象的思绪正充满喜悦地天马行空,就在这时,一个真实的人蹑手蹑脚地接近梦想者的身后,用棒子,一根真实的棒子,猛击他的头顶。或许,某人正做着白日梦,想象自己攻占了邻近的一个村落,而就在此时,恰好就是那个村子的一个民兵砸碎了他家的大门。这种插曲对于幻想的发展具有极大的破坏力……不过,我们还是花很多时间来做白日梦。所以,可以认定,白日梦给人们带来的好处超过了在现实中受挫的打击。这是具有讽刺意味的,因为恰恰是在平和的心境中,我们也可能想象自己或别人发生着什么稀奇古怪的事、甚至是令人毛骨悚然的血腥事件,当然,没人会真正受伤。
还有一个显著的进化论方面的优势:幻想让我们得以考量新奇的事、有危险的事,以及高尚荣耀的事——不需要承担任何实际风险,尽享一切体验。正如热斯纳克博士所说, “在进化中,……做白日梦……被最终选定,成为感知和规避实际威胁的一种万全之策……”躺在最喜欢的扶手椅里,想象自己到了仙境、到了永无乡、或是到了梦奇地,我们的身体不会受到威胁——也不会危及他人。所有这些经历都没有任何实际风险。太棒了!既然肢体并没有做着头脑中想象的事,那我们根本不可能需要别人营救,也不可能连累到任何人。此外,即使是想象着最复杂的全景场面,或是想象自己和其他人在这些场景里尽情折腾,也不需要消耗多少神经元和电波能量。实际上,谈到能量的经济支出,幻想是非常划算的。
从幻想作为文学类型的作用,到其对情感调节的意义,希望现在,我们已经充分地解答了吹毛求疵者的问题。
那么,余下的时间,我想谈一谈幻想与儿童文学的特殊关系。
刚刚在回应对幻想的抵触时,我有意避免使用诸如“娱乐” “享乐”和“快乐”之类的词。当然,最后提到的这个,只是个很一般的词。大量证据表明,家长对幻想的态度——支持或反对——对于孩子做白日梦的精湛发展,起着重要作用。在拉塞尔·赫班(Russell Hoban)的《弗朗西丝的小妹妹》(A Baby Sister for Frances)里,小弗朗西丝决定逃走,当她在厨房餐桌下野营时,她的父母配合着她,不让小女孩觉得丢脸,而且这样无疑也令他们自己感到很开心。家长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这一点本身倒不足为奇;令人惊讶的是,即使反对派父母严令禁止,孩子们还是会创造出种种幻想。他们只是不把幻想告诉父母而已,就和苏斯(Seuss)博士的《想我在桑树街见过它》(To Think That I Saw It on Mulberry Street)里的小家伙一样,这个小男孩从小就学会了将放纵的幻想埋藏在心底。
在一定限度内,孩子们可以当众进行想象,扮演国王和王后,这个限度就是到他们刚刚长大成人前。父母的一大乐趣,当然就是看着我们的孩子扮演海盗或怪兽。成人演绎地牢和恶龙、或者装扮好出席化妆舞会时,总是需要遵循套路或等待时机,儿童独自或集体进行想象游戏时可用不着这些。可是,孩童时期一过,当众不觉羞耻地恣意想象,只会把你送进精神病院。在座的许多人应该都还清楚地记得,有那么一天,当想象自己也是罗宾汉快活乐队的成员时,我们突然感到傻傻的、怪幼稚的。我们感觉到,能够轻松愉快地给娃娃或玩具兵偶盛装打扮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牢房的阴影”正向我们袭来。因为,长成大人的一部分含义就是,不仅会渐渐丧失自发幻想的能力,而且会随之认识到我们在这个世界的种种局限,读幻想作品时,被我们快乐地暂时搁置一边的也正是这些局限。这两点——丧失自发幻想和认识到自身的局限——在本质上是同义的;毕竟,成人的真实世界,正是幻想通常与局限发生冲突的所在。这好吗?这糟糕吗?这是个奇耻大辱么?这些问题都不切题:成长是不可避免的。我们并没有因此停止想象;就像之前提到的面对反对派父母的孩子一样,我们只是不再当众幻想。
儿童文学非常适合于描绘幻想。小读者总是与作品中虚构的顽皮人物志趣相投;成年读者会不由自主地回忆起自己曾经多么沉醉于想象。即使是写实的儿童书籍,也有许多经典情景让我们一直无法忘怀,因为它们描绘的正是孩子们想象的自由自在。马克·吐温(Mark Twain)重新走入儿童世界的本领无人能及。那个淘气鬼汤姆·索亚使用了前面提到的所有方式进行幻想;他考察未来行动,他改写过去,他的白日梦做得光怪陆离,他经常密谋报复。实际上,他生动地导演了自己的葬礼,只是想得到自我满足,那些不理解他、总是要管制他的大人确实会想念他的。他比他的朋友、基本上循规蹈矩的哈克·费恩,更痴迷于幻想。
《仙境之桥》 (Bridge to Teribithia)是一本写实小说,作者凯瑟琳·帕特森(Katherine Paterson)向我们动情地讲述了产生于差异很大的两个人物之间的一段友谊,这段友情的粘合剂正是他们所共同拥有的幻想——杰西和莱斯利是泰瑞比西亚的国王和王后,而这个泰瑞比西亚是一个幻想王国,就隐藏在他们俩中一个的房子附近一条小溪的对面。一旦跨过小桥、步入他俩的幻想世界,任何东西都无法伤害他们。
我们看到,此类场景、这般愉悦,读者会感同身受。因此,我要把《星舰迷航记》(Star Trek)里的经典台词“生生不息……繁荣昌盛”稍作改动,以此来结束我的文章—— “生生不息……梦想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