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艳华
(北京语言大学语言科学院,北京 100083)
戴庆厦,福建省仙游人,1935年6月21日出生于福建厦门鼓浪屿。他是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国家民委突出贡献专家、北京市教学名师。1952至1956年,他进入中央民族学院语文系学习,从此走上民族语言研究之路,现为中央民族大学汉藏语研究中心主任, “985工程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化教育与边疆史地研究哲学社会科学创新基地”语言中心主任;云南师范大学汉藏语研究院院长;华中师范大学语言与语言教育研究中心学术委员会主任;中国周边语言文化协同创新中心学术委员会主任、首席专家。兼任国际双语学学会会长、中国语言学会副会长,国家语言资源监测与研究中心少数民族语言分中心主任、全国语言文字标准技术委员会少数民族语言文字标准技术委员会主任、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21世纪第一届语言文字规范审定委员会委员、全国术语标准化技术委员会少数民族特别分技术委员会委员; 《汉藏语学报》主编, 《中国语文》 《民族语文》《语言文字应用》 《语言研究》 《语言科学》以及美国《藏缅语区语言学》(LTBA)等学术刊物的编委。
戴庆厦先生在少数民族语言研究领域成果丰硕,成就卓著,是我国少数民族语言研究领域的学术权威,也是国际语言学界公认的知名专家。鉴于戴庆厦先生在语言学研究上的突出贡献,美国语言学学会在2002年第76次年会上,经会员投票表决,一致同意授予他“美国语言学会终身荣誉会员”的称号。①美国语言学会成立于1924年,是规模最大的国际语言学组织。国际公认的顶尖语言学期刊Language就是该学会的代表期刊。该学会于963年开始选举荣誉会员,并规定荣誉会员是针对美国以外的语言学专家所设,总名额不超过60位。鉴于他对亚洲地区语言研究的贡献,2011年泰国清莱皇家大学授予他荣誉博士学位。
戴庆厦先生六十多年来一直致力于民族语言的研究,执着勤奋,务实创新。迄今已出版学术著作46部(部分为合著),主编75部著作,发表论文315篇,其中既有单一语言的描写分析,也有跨语言的比较研究;既有语音、词汇、语法等本体研究,也有语言学理论、语言功能、语言教育、民族语言文字方针政策等方面的研究,涉及少数民族语言研究的各个领域。下面对戴庆厦先生的学术成就略作评述。
景颇语研究是戴庆厦先生开始语言学研究的起点。1952年戴庆厦先生进入中央民族学院之后不久,学校给学生分配专业,戴先生被分配去学习分布在中、缅、印边界的一种景颇族语言——景颇语(缅甸称“克钦语”,印度称“兴颇语”),从此走上58年筚路蓝缕的景颇语研究之路。出版著作包括《汉景词典》(1981)、《景汉词典》(1983)、《景颇成语》(1983)、《景颇语文常识》(1986)、《景颇语语法》(1992)、《景颇语词汇学》(1995)、《景颇语参考语法》(2012)等7部,发表论文43篇。这些研究构建了景颇语语音、语法、词汇研究的体系,使人们对景颇语的全貌有了科学、系统、深入的认识。下面以《景颇语参考语法》及一些单篇论文为例,从中管窥戴庆厦先生在景颇语研究领域的学术成就。
《景颇语参考语法》对景颇语语法进行了全面、系统、细致的描写与分析,是戴庆厦先生多年景颇语研究的结晶。在对景颇语语音、形态、词法、句法进行整体审视的基础上,提出对景颇语语法特征的重要认识:景颇语是藏缅语中形态变化较多的语言,同时语序和虚词也是重要的语法手段,现代景颇语的语法类型已出现由形态发达型向分析型转变的趋势。根据景颇语独特的语法特点以及多年研究景颇语语法的经验,戴庆厦先生提出了景颇语语法研究必须注意的两个问题:一是语法与语音的相互制约关系,二是词法与句法的结合。
戴庆厦先生对景颇语的研究有以下特点:
一是对景颇语的语言现象和语言规律进行深入挖掘,条分缕析。以景颇语句尾词的研究为例。在1990年至2008年的近二十年间,戴庆厦先生先后发表了《景颇语的句尾词》 《再论景颇语的句尾词》《景颇语句尾词形成的结构机制》 《景颇语谓语人称标记的多选择性》等4篇文章,对景颇语中丰富而复杂的句尾词进行了多角度的深入研究。认为,景颇语的句尾词是亲属语言中颇具特色的一类虚词,表示以下语法意义:句子的式(即句子的语气)、主语和宾语的人称和数、谓语的方向。表示语法意义的手段主要是屈折变化,包括加前缀、变换前缀、变化语音(声母、韵母、声调)、改变词根等。句尾词主要来自人称代词和动词,在经历了比较充分、系统的发展过程之后,近期又出现了简化的趋势。
二是重视研究景颇语语法与语音的相互制约关系。如:《景颇语使动范畴的结构系统和历史演变》一文指出,由于受到双音节化韵律的制约,景颇语前缀式使动词(*s+自动词)没能向变音式演变;分析式使动词(ʃǎ31ŋun55“使” +自动词)的出现,是以景颇语双音节动词的较大发展为基础的。《景颇语名词的类称范畴》一文指出,名词的类称范畴之所以选用四音节词的语法形式,是由景颇语的语音特点决定的。通过对《景汉词典》中15245个词语的统计,认为景颇语景颇语是以双音节词为主的语言,名词中双音节的比例更高。表示个称的双音节名词通过双声或叠韵(谐韵)的手段,构成四音格词,表示类称,在语音上容易形成韵律感。《景颇语的韵律与语法结构演变》一文,指出景颇语有元音舌位高低和谐、音节前弱后强、双声及叠韵(谐韵)、双音节化、重叠等5种韵律形式,景颇语的韵律特点受景颇语分析程度的制约。景颇语的类型特征经历了形态变化由多到少的变化,这一演变使其韵律特点越来越丰富。
三是重视从跨语言的视角对景颇语的语法现象进行研究。如:《萌芽期量词的类型学特征——景颇语量词的个案研究》通过对景颇语和藏缅语族其他语言中的量词特征进行比较,认为藏缅语的量词有两种类型:萌芽型和发达型,并对这两种类型的差异进行了比较。《景颇语“给”字句的类型学特征》通过对景颇语和藏缅语族诸语言及汉语的比较,从语法、语义、词源等方面分析了景颇语“给”字句的类型学特征。《景颇语四音格词产生的机制及其类型学特征》通过景颇语四音格词与汉语四音格词的比较,认为景颇语和汉语虽为亲属语言,但四音格词存在较大差异,似无共同来源。
藏缅语族(以下简称藏缅语)是汉藏语系中分布最广、语种最多、特点最丰富的一个语族,与汉语的亲缘关系得到了国内外学者的一致认同。藏缅语的研究,无论是对汉藏语的历史比较研究,还是对语言学的理论建设都有其特殊的价值。戴庆厦先生在这一领域的学术成就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1.调查、记录了多种前人未发现或未记录过的语言。如: 《勒期语研究》《浪速语研究》《波拉语研究》等著作系统描写了景颇族的几种支系语言浪速语、勒期语、波拉语的语音、语法、词汇系统。《仙岛语研究》一书对使用人口不足100人的濒危语言仙岛语进行了系统的调查、研究。《藏缅语十五种》一书除研究景颇族各支系语言之外,还较系统地记录、描写了缅甸克伦族使用的一种独特的SVO型藏缅语——克伦语,以及700多年前从北方南迁至云南通海县定居的蒙古族的语言——喀卓语。这些研究填补了藏缅语研究的空白,给藏缅语族大家庭增加了新的成员。
2.研究藏缅语一些重要语言现象的历时演变轨迹,弄清其来源及发展演变的过程和趋势。以藏缅语松紧元音的研究为例。元音分松紧是彝语、拉祜语、傈僳语、哈尼语、景颇语、载瓦语等部分藏缅语族语言的重要特征,但这一特征直到1948年马学良的《倮文作祭献药供牲经译注》一文中才开始被揭示出来。对松紧元音的深入研究则推戴庆厦先生的《我国藏缅语族松紧元音来源初探》 《藏缅语族松紧元音研究》等文章。这些论文阐述了松紧元音的语音特征,指出这是属于元音范畴的一种语音现象;从来源上看,松紧元音具有多源性的特点,有的来自声母的清浊,有的来自韵母的舒促;其发展趋势是从松紧严整对立走向不完全对立和不对立。此外,《藏缅语族语言声调研究》《藏缅语族某些语言的弱化音节探源》 《藏缅语族语言使动范畴的历史演变》《从词源关系看藏缅语名量词演变的历史层次》等论文较全面深入地分析了藏缅语声调、弱化音节、使动范畴、名量词等语音现象、语法范畴的历史发展。
3.从类型学的视野研究藏缅语的一些语法现象,获得对语言共性与个性的客观认识。以《藏缅语的形修名语序》一文为例。该文通过对10种藏缅语形修名语序比较分析,指出藏缅语的复合词和短语的形修名结构既有一致性也有差异性,形容词定语前置与后置于核心名词在形式及功能上面都存在差别。该文还分析了形容词、指示词、数量共同修饰名词时可能出现的语序,以及个体量词与这三类定语的关系度等级,对已提出的语言类型规则有所补充。又如《藏缅语选择疑问范畴句法结构的演变链》一文,通过比较28种藏缅语选择疑问范畴的三种句法结构(即:选择问句、正反问句、重叠问句),认为在共时上这三种类型依次具有蕴含关系,形成等级序列;在历时上存在一个从选择问句到正反问句再到重叠问句的演变链。
戴庆厦先生对包括景颇语在内的藏缅语的研究在许多方面取得了开创性的成就,《美国语言学通报》评价戴庆厦先生是“中国藏缅语族下属语支的权威学者之一”,他的研究已经得到国内外同行的广泛认可。
在多年的研究实践中,戴庆厦先生认识到,任何语言都不是一种静态的存在,而是在社会生活中不断发生着各种变异,不同的语言在使用中也存在竞争、互补等错综复杂的关系。因此,戴庆厦先生很重视社会语言学研究,在语言接触、濒危语言、双语现象、语言和谐、少数民族语文方针政策、少数民族语言国情、跨境语言研究等方面取得了重要成就。概述如下:
1.研究双语现象及双语教育,提出“构建和谐语言生活”的理念。早在上世纪80年代,戴庆厦先生就开始关注我国少数民族地区的双语现象和双语教育问题。他在Typology of Bilingualism and Bilingual Education in Chinese Minority Nationality Regions(《中国少数民族地区的双语类型和双语教育》)、《中国少数民族双语的现状及对策》《中国少数民族双语教育类型》《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双语的变化及对策》《我国少数民族汉语教学的现状及问题》等论文里系统阐述了我国少数民族地区双语现象的类型、双语教育的现状、存在的问题及对策等。同时,他还致力于双语现象的个案调查,以更加具体微观的考察来推动双语现象和双语教育研究的深入发展。《新疆伊宁市双语场的层次分析》《阿昌族双语转型的成因及特点》《新蒙乡双语调查报告》《怒江州双语现象及其发展》《普及教育、开放经济是双语发展的重要因素——基诺族双语现象调查》等论文从不同的角度探讨了双语层次的发展、演变及转型的成因。《一条切实可行的发展民族教育之路——云南省德宏傣族景颇族自治州双语文教学体制》《建立双语专业势在必行——内蒙古民族师范学院开设蒙汉双语专业的启示》等论文呼吁在民族地区开展双语文教学,在民族院校建立双语专业,通过这些措施提高少数民族的文化素质,培养少数民族语文人才。在对双语现象和双语教育的多年潜心研究之后,戴庆厦先生提出了“构建和谐语言生活”的构想,在《片马茶山人和谐的多语生活——语言和谐调查研究的理论方法个案剖析》《语言和谐研究的几个理论问题》《构建我国多民族语言和谐的几个理论问题》《构建语言和谐是当前民族语文工作的主要任务》等论文,论述了和谐语言生活的特点、成因以及和谐的多语生活对民族发展的意义。
2.研究中国少数民族语言国情及濒危语言现象,为“科学保护各民族语言文字”建言献策。随着中国城市化的进程,少数民族语言的使用情况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不少民族出现了母语衰退、汉语走强的发展趋势,有的语言甚至出现了濒危的现象,但具体到不同的地区、不同的民族,情况又有所区别。对于少数民族语言生活中这一显著变化,人们只有一种朦胧、模糊的认识,缺乏具体的调查研究。进入21世纪之后,戴庆厦先生敏锐地意识到这种变化的出现,以及这一现象对我国民族语文政策制定的重要作用。2006年戴庆厦先生率先在中央民族大学985基地设立了“语言国情调查”项目,并亲自带队奔赴边疆地区,先后开展了十余项课题调查,出版了“新时期中国少数民族语言使用情况研究丛书”(已出版18部),如《基诺族语言使用现状及其演变》《片马茶山人及其语言》《云南蒙古族喀卓人语言使用现状及其演变》《勐腊县克木语及其使用现状》等。此外,他还亲自调查了8种濒危语言和小语种,在调查的基础上提出了对濒危语言的定性分析、区分濒危语言与衰变语言等理论问题,并出版了《中国濒危语言个案研究》一书。这些研究对于深入认识我国语言国情有重要的价值,对国家开展民族语文工作有一定的咨政作用。2011年10月,中国共产党十七届六中全会通过了《中共中央关于深化文化体制改革推动社会主义文化大发展大繁荣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将“科学保护各民族语言文字”写入了党的决议。
3.研究跨境语言,引领语言学领域的学术研究热点。早在1983年,戴庆厦先生就在《语言和民族》一文中提出“跨境语言”的概念,开启了我国跨境语言研究之源头。1993年,戴庆厦先生主编了《跨境语言研究》一书,该论文集的特点是:注重对跨境语言本体结构的比较研究,但对跨境语言的使用功能、演变趋势等方面的研究关注得较少。2008年戴庆厦先生在中央民族大学985基地设立了“跨境语言研究”项目,截止目前,已完成泰国阿卡族、拉祜族、优勉(瑶)族,老挝克木族,不丹藏族,蒙古国蒙古族,中亚东干族、俄罗斯族,哈萨克斯坦维吾尔族、缅甸的跨境民族等10个子课题,出版了“跨境语言研究丛书”7本,如《泰国万伟乡阿卡族及其语言使用现状》 《老挝琅南塔省克木族及其语言》等。这些著作研究了跨境民族的历史来源、文化习俗、语言使用现状及发展趋势、跨境语言的异同等问题,对跨境民族的文化交流、边疆地区的稳定繁荣以及国家安全都有重要的意义,这些研究已引领学术界出现了一股“跨境语言”研究的热潮。
戴庆厦先生不仅勤于具体语言问题的研究,也精于语言学理论的提升。他总能够在做了大量具体语言研究的基础上,提炼出一些颇有见地的语言学理论。正如他的一位博士生所说,“戴先生的穿着是三十年前的,可是他的思想是三分钟前的”。勤于思考,善于总结、提炼,这正是戴庆厦先生能在少数民族语言研究领域取得卓越成就的缘由。戴先生关于语言学理论的研究,主要包括语言本体研究的理论、社会语言学研究的理论、民族语文政策的理论研究三个方面。
1.语言本体研究的理论。如:《模仿与创新——以少数民族语言研究为例》一文纵横捭阖,从马建忠模仿印欧语研究模式创作《马氏文通》,开创了用现代语言学理论研究中国语法的新篇章,到西南联大的学者以及20世纪五六十年代民族语言大调查的研究者模仿汉语研究调查、记录民族语言,奠定我国少数民族语言研究的基础。以这些事例说明,模仿与创新是语言研究得以顺利进行并能取得新成果的必要保证。该文还通过汉藏语系属研究的发展以及彝语介词的设立与否等例证,说明在模仿的基础上,还要从我国语言实际出发探索新理论、新方法,只有多角度、多方法的探索,才能使得人们的认识越来越接近真理。《汉藏语研究的一些思考》《关于汉藏语系语言的分类问题》等论文阐述了汉藏语研究中的一些理论思考。指出,汉藏语研究要认清“一语三族,两种类型”,要区分类型学上的相似和同源的关系;解决汉藏语的系属问题,要多做底层比较,这样才能得到真知灼见,能为高层次的比较提供可靠的基础。《中国民族语言学对发展语言学的重要性》一文从语言学理论、语言研究方法、语言事实、民族语言与汉语史研究的密切关系等角度出发,指出民族语研究对发展我国语言学理论的重要价值,呼吁今后有更多的人把汉语研究和少数民族语言研究有机地结合起来,更好地推动我国语言学的全面发展。
2.社会语言学研究的理论。如:《论语言关系》《语言竞争与语言和谐》《语言的外部影响与内部机制》等论文阐述了我国少数民族的语言影响、语言兼用、语言转用等现象及其成因,指出,在多语社会中,语言竞争是语言演变的自然法则,必须坚定不移地坚持语言平等的原则,在民族语文工作中要按语言的实际情况区别对待,要制定必要的法规、政策、措施来保障民族语文的使用和发展。《语言接触研究必须处理好的几个问题》《语言接触与语言演变——以小陂流苗语为例》《互补和竞争:语言接触的杠杆——以阿昌语的语言接触为例》等论文阐述了语言接触导致的语言变异现象,提出语言接触研究要处理好的几个问题,如:鉴别语言影响成分是研究语言接触的基础和前提、在研究步骤上要由近及远、在研究范围上要由小到大、语言的敏锐性和耐心求证相结合。《论“跨境语言”》《论跨境语言研究的理论与方法》《论新时期我国少数民族的语言国情调查》《关于语言使用国情调查的几个问题——以基诺族语言使用个案调查为例》等论文,系统论述了开展跨境语言研究和语言国情研究的理论价值和应用价值、研究的方法、研究中要注意的问题,调查研究的主要问题等。
3.民族语文政策的理论研究。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人们对民族语文有不同的态度,国家对民族语文工作出台了不同的政策。戴庆厦先生历经时代的变迁,目光始终关注着民族语文政策,并形成了自己的对不同历史时期民族语文政策的理论思考。他写了多篇理论性论文,如:《社会主义时期是民族语文繁荣发展的历史时期》《再论社会主义时期是民族语文繁荣发展的历史时期》《三论社会主义时期是民族语文繁荣发展的历史时期》《试论新时期的民族语文工作》,阐述了社会主义时期使用和发展民族语文的必要性和重要性,同时论述了在我们这样一个以汉族为主体的多民族国家,少数民族学习使用汉语文的必要性和可能性等问题,还提出,在改革开放的新时期,语言文字使用特点的变化尤为明显,必须科学、准确地把握这一变化,并制定正确的民族语文政策。
思想是学术的灵魂。戴庆厦先生的学术思想是在他六十年民族语言研究的实践中逐步形成的,其最突出的特点可以归纳为以下四个方面:
戴庆厦先生始终坚持语言事实是第一性的观点,坚持通过田野调查获取第一手语料。他的第一次田野调查是在1953年读大学时期去瑞丽勐秀德昂族山寨做德昂语调查。1956-1960年全国民族语言大调查中,他参加了中国科学院少数民族语言调查第三工作队,调查哈尼语各地方言及喀卓语、彝语等语言,为少数民族设计文字方案,通过民族文字来普及少数民族群众的文化教育,为少数民族群众扫盲。戴先生负责创制哈尼文字,设计了哈尼文字方案,还编写了《哈尼语词典》,并参加了哈尼族的哈尼文扫盲和汉语文扫盲工作。哈尼文创制之前,哈尼族的文盲率高达95%以上,而有了哈尼文之后,哈尼族群众的扫盲率达到了50%以上。哈尼群众对他们这些民族语文工作者一直铭记在心,至今戴庆厦先生仍被哈尼族父老乡亲亲切地称为“哈尼阿波”(意为“哈尼爷爷”)。80年代以后,戴先生又对勒期、波拉、浪速、小陂流苗语、喀卓、基诺、彝、独龙、怒、仫佬等十几种语言进行了深入调查研究,发表了多篇专题论文。如:《独龙语的长短元音》《仫佬族的语言观念》《语言接触与语言演变——以小陂流苗语为例》等。2000年以后,戴庆厦先生主要开展濒危语言调查(土家语、仙岛语、赫哲语、满语)、语言国情调查(基诺、阿昌、景颇、西摩洛、耿马、片马、克木、喀卓、彝)和跨境语言调查(泰国阿卡、泰国拉祜、泰国优勉、老挝克木、哈萨克斯坦维吾尔、缅甸克钦、果敢)。六十年来,戴庆厦先生所做的田野调查至少有六十多次,平均每年有一次,他是一个脚踏实地、名副其实的田野调查派。在长期的田野调查实践中,戴先生一直非常重视语言资料的积累,在他办公室的书柜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经年累月积累下来的大量的卡片和手写稿。这些第一手语言材料,成为戴先生语言研究的源泉,也给了戴先生理论思考的灵感。
这一思想主要在《立足“本土”,讲究“视野”——漫谈当今语言研究之路》一文中进行了系统阐释。该文指出,立足“本土”是指重视利用、开发本国的语言资源,充分利用本土资源建立自己的优势。我国的语言保留着大量的对语言研究有价值的现象,这对认识语言本质、语言历史及演变有着重要启示作用。如汉藏语系藏缅语族羌语支保留了大量的复辅音声母,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原始汉藏语的声母特点,这对汉藏语、汉语的声韵系统的历史研究有着重要的价值。我国的语言长期以来处于相互交融、相互影响的状态,这对接触语言学、底层语言学等理论研究能够提供大量新鲜的语言事实。如对“倒话”的特征及地位的研究。他还以自己58年的学术路子为例,说明立足于本土发展语言学容易做出特色,能够做出别国做不出的特殊贡献。
两个“视野”体现了戴先生开放、包容的学术态度。“国际视野”是指要汲取国外创造的成果来为我所用。讲究“国际视野”,才会有高度。但利用国外的理论必须结合中国的语言实际,否则会出现一些偏颇。戴庆厦先生在调查了中国濒危语言的情况之后,发表了《“濒危语言热”二十年》一文,对濒危语言的判断,做出了不同于国外主流观点的论述。他认为中国的濒危语言问题并没有国外所说的那么严重,小语种的生命力并非那么脆弱,濒危语言的特点各国的情况不一样,不能笼统地照搬国外的理论。正因为如此,他提出,语言理论要受到语言事实的检验,要根据中国境内语言语料的发掘,提出符合中国事实的理论思想。
“跨语言视野”是指研究某一语言,要参照别的语言,即用别的语言来反观。这是深入发掘语言特点、深化语言认识的必由之路。关于“跨语言视野”的理论阐述,集中体现在《汉语非汉语结合的一些理论问题》《再论汉语非汉语研究相结合的必要性》2篇论文中。前者论述了汉语结合非汉语研究的定位问题、汉语研究能从非汉语研究中得到什么、汉语结合非汉语研究要注意区分几种关系:同源、借贷、类型3种关系的区分; “同根同源”和“同根异源”的区分;语言现象先后顺序的区分。后者从现代语言学的发展趋势和我国的国情两个角度阐释了汉语非汉语研究相结合的必要性。戴先生用自己多年的研究践行了这一学术思想。他的许多论文,如《汉语研究与汉藏语》《跨语言视角与汉语研究》《汉语方言研究与少数民族语言结合的一些理论方法问题》《古汉语研究与少数民族语言》 《关于汉藏语语法比较的一些理论方法问题》《藏缅语的述宾结构——兼与汉语比较》《藏缅语因果复句关联标记研究——兼与汉语比较》《藏缅语的强调是施动句——与汉语被动句比较》等都是汉语与非汉语结合研究的典范。
戴庆厦先生始终将个人的语言学研究与国家不同时期的重大需求紧密结合在一起,如: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为了民族识别和提高少数民族文化水平,他积极参加了少数民族语言大调查,调查景颇族语言、为哈尼族创制文字、帮少数民族开展扫盲教育。进入新时期,少数民族地区的语言文字使用情况发生了很大变化,他又组织了大量的语言国情调查,因为在他看来,语言国情是一个国家国情的重要组成部分,而我国过去尚未进行过系统的、全面的语言国情调查,对我国的语言国情认识处于一种朦胧的状态。在亲身参加了二十余项田野调查之后,他逐渐形成了“构建和谐语言生活”的理念。这一理念提出之后,引起了少数民族地区领导干部的重视。贵州省2012年启动了“双语和谐环境建设省级示范点”的建设,希望构建双语和谐的语言生活环境,以语言关系的和谐促进民族关系的和睦,为示范点的经济、文化、教育事业的全面发展服务,使之成为民族团结与社会和谐的典范。近年来,我国周边形式日益复杂,影响我国的边疆稳定和国家安全。为了促进跨境民族的文化交流,增进民族团结,戴庆厦先生又组织了一系列跨境语言调查研究。在戴先生心中,语言学不仅仅是一种纯学理性质的学科,它也是一种能够经世致用的学科。这体现了戴先生求实、务实的学术思想以及“以天下为己任”的情怀。
戴庆厦先生认为,如果只搞教学不搞科研,就没有自己得心应手的科研体会教给学生;如果光搞科研不搞教学的话,就失去了有利的支柱和科研成果的检验。58年来,他一直坚持教学与科研的结合,具体做法就是经常组织学生一起做田野调查,一起写文章。几十年来他一直坚持教学,先后培养了上百名研究生,上千名本科生。还出版了一些教材,如《景颇语教程》 《社会语言学》 《语言学概论》《语言调查教程》等,有的已成为全国通用教材。戴先生认为教学、科研相长,在教学中,往往能发现一些新问题,出现一些新思想,获得一些新成果。
在58年的学术生涯中,戴庆厦先生皓首穷经,孜孜以求,在少数民族语言的多个领域取得了丰硕的成果,成为这些领域的一个标杆。但他却说,人类对自己的语言所知甚少,语言是一个很不容易被认识的课题,有大量未知领域等待我们去研究。要立足田野,注重挖掘语言事实;要博于多种语言知识和语言理论,又能精于一种语言的研究,只有这样,才能在语言研究领域开创出一片新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