概念流利与诗歌翻译的忠实性原则
——以李白《月下独酌》为例

2014-03-20 14:47王永斌
渭南师范学院学报 2014年16期
关键词:许渊冲流利原诗

王永斌

(山东大学外国语学院,济南250100)

概念流利理论要求目的语必须在基于隐喻结构和其他认知机制的前提下准确反映或编码原语的概念。翻译作为两种或多种语言间意义的转换,其首要准则便是忠实地传达原文的含义,即实现概念上的流利性。因此,概念流利理论与翻译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一、概念流利理论

Lakoff和Johnson在其颇具影响力的著作《The Metaphors We Live By》中通过大量日常生活的例证,证明英语中很多语言现象在很大程度上可以通过本民族文化及认知方式加以解释。他们将研究隐喻的出发点从“表象”变成“概念”,将隐喻研究的对象从语言变异形式变成了揭示人类思维规律的认知规律,提出了“概念隐喻”理论[1]66-88。在此基础上,Danesi进一步提出了概念流利理论。

概念流利是指“把目的语的表层结构(如词汇、语法)与其所反映的概念底层结构匹配起来所达到的能力”[2]78。Danesi认为人们大脑中的概念是以网络形式存在的,核心的概念体系有三个,即内涵网络(denotative network)、外延网络(connotative network)和隐喻网络(metaphoricalnetwork)[3]45-48。内涵网络是最基本、最直接的形式,不受语言、文化、社会等要素的约束,反映在不同民族脑海中的形式基本或完全一致,如自然界的生物、科学界的专有名词等。外延网络和隐喻网络则建立在不同文化及社会背景基础之上,通过词句的联想意义,实现两种或多种语言或文化间概念的对等。在后两种情况下,为了实现两者概念上的统一,在本族语和目的语之间需要进行概念重组。

概念重组可分为三种类型:(1)两者同形(isomorphic),此种内涵网络相对应,无需或只需进行极小程度的概念组织即可实现两种或多种语言文化间的对等;(2)两者部分重叠(overlapping),此时在重叠概念的基础上,需要学习者对本族语与目的语之间“多出”或“少出”部分重新进行概念化,填补此块空缺;(3)两者完全不同,即目的语的概念不存在于本族语词汇或语法中,需要学习者对目的语概念完全进行重组,以适应本族语的概念特征。

二、概念流利与翻译忠实性

概念流利理论同翻译有着共同的理论基础,即忠实性原则。概念流利强调通过概念重组实现本族语与目的语之间在概念上的一致性;而翻译中不管是“意译”或是“直译”均将忠实性放在首位。

当今翻译界,就翻译标准看,可以分为“意译”与“直译”两种;就翻译策略看,可以分为“归化”和“异化”,两者的不同只是直译与意译的延续,“归化与异化之争,是直译与意译之争的延伸”[4]。虽然在两种基本翻译标准及翻译策略框架下可以衍生出截然不同的翻译方法及翻译理论,但其对译文的基本要求准则如出一辙,即译者应尽可能忠实传达原作内容及作者意图。因此,译者必须既要准确把握原文的基本内涵意义,又要从根本上理解其独有的联想及隐喻意义,从而实现译文在概念上的流利性。

早在1898年,严复便在《天演论》中提出了著名的翻译三原则,即“信、达、雅”。“信”,即忠实性原则,居于首位。它要求译文准确,不歪曲,不遗漏,不随意增减意思。1964年,奈达提出动态对等(dynamic equivalence)理论,要求在译语中用最能切近而又最自然的对等语再现原语的信息,其中包括三个主要方面:(1)原语信息要对等;(2)译语要自然;(3)将对等和自然融合并高度接近。此后奈达提出功能对等(functional equivalence)理论,不但要求信息内容的对等,更要求形式对等[5]。从近代的严复到现代的奈达,中外翻译理论家都强调“信”,即忠实性原则,是译者必须遵循的原则和标准。

概念流利与翻译均认为“信”,即忠实性原则,是外语教学与翻译必须遵守的基本准则。这使概念流利理论和翻译有了同样的理论基础。

三、诗歌中的“意向”

诗歌是一种具有强烈艺术性的文学体裁,“是语言艺术的最高形式”[6]。诗歌赖以生存的是饱含本民族文化与社会含义的各种意向。“诗歌语言是一种意向语言,渗透着艺术的魅力。[7]”正是通过这些为某一或某些民族所共有的特有意向,诗歌才得以以其高度凝练的语言唤起读者心中的共鸣。

意向又称为蕴涵,其最大特点是文化依赖性[8]。文化依赖性既可以表现为某些基本的文化差异,即上文提到的部分概念重组,又可以表现为不同民族深层次思维及文化的差异,即上文提到的完全概念重构。比如,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蝙蝠一直是吉祥的象征,因“蝠”与“福”同音。在民间,绘有蝙蝠的服装或年画颇为流行,常见的主题包括“五福临门”“福从天降”等等。但在西方,蝙蝠一直不受青睐,被视为一种邪恶的动物,其联想意义基本为黑暗或是罪恶势力,其中尤以吸血鬼最为人所知。英语中的一些常用短语,如“as blind as a bat”等都是典型的例子。

在诗歌翻译中,只有确保文本中意向的概念意义保持一致,才能实现概念上的流利,使读者更好地理解原诗,体味诗歌的独特美。

四、译诗评析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李白《月下独酌》

这首诗作于唐玄宗天宝三年(744),当时李白政治理想不能实现,心情孤寂苦闷。但是,面对黑暗现实,李白没有沉沦,没有同流合污,而是追求自由,向往光明,因有此作[9]123。

本文分别选用美国意象派诗人埃兹拉·庞德(Ezra Pound)、英国汉学家阿瑟·韦利(Arthur Waley)、日本译者小畑薰良(Shigeyoshi Obata)和中国翻译家许渊冲的译本进行比较和分析。选择原因一方面在于四人均是不同时代各国家翻译界的代表,其作品具有一定的影响力,公众的认可度较好。另一方面,前三者的译文产生于20世纪初(分别为1915年、1919年和1929年),此时均为中诗英译较为活跃的时期。此外,上述几位译者代表了20世纪初非中国译者(分别来自美国、英国和日本)对中国诗歌的解读。许渊冲先生的版本产生于21世纪初(2000),恰好代表了近年来中国本土译者对中国诗歌英译新的探索和尝试。对《月下独酌》不同译本进行对比可以从深层次上剖析译文是否完全准确表达了原诗的真正含义,达到概念流利的要求。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诗人开门见山,突出一个“独”字。在月色溶溶的美景下,竟无人与诗人共饮美酒,诗人只得自饮自酌。“一壶酒”已见冷清,“独酌”“无相亲”更是将孤独加倍渲染,形成美景与孤人的对照。

Pound(1915):

Amongst the flowers is a pot of wine;

I pour alone but with no friend at hand.

Waley(1919):

A cup of wine,under the flowering trees;

I drink alone,for no friend is near.

Obata(1929):

With a jar of wine I sit by the flowering trees.

I drink alone,and where are my friends?

许渊冲(2000):

Amid the flowers,from a pot of wine,

I drink alone beneath the bright moonshine.

四个译本都抓住了题眼“独”字,对应翻译为“alone”。但在美景与孤人的对照方面,许渊冲的译本明显与前三者有所不同。前三个译本均提到了“alone”与“friend”,强调自己无人陪伴,无知己可以倾诉。但在许渊冲的译本中并没有提到“friend”,转而描写“月光”,且突出了“bright”一词,将明亮、唯美的月光与自己内心的沉郁、低落形成对比,是对孤独一词的进一步升华。前三个译本仅反映了诗歌的表层意义,而许渊冲的译本更加注重中国诗歌下“意向”的引申意义,因此更加符合原诗的内涵。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极度苦闷中,诗人渴望有知己可以对酌倾诉,因此才产生了邀请“明月”与“孤影”共同举杯的想法。此句既饱含丰富的浪漫主义气息,又凸显出诗人的孤独之情。

Pound(1915):

So I lift the cup to invite the shining moon,

Along with my shadow we become party of three

Waley(1919):

Raising my cup I beckon the bright moon,

For he,with my shadow,will make three men.

Obata(1929):

Ah,the moon above looks down on me;

I call and lift my cup to his brightness.

And see,there goes my shadow before me.

Hoo!We’re a party of three,I say-

许渊冲(2000):

I raise my cup to invite the Moon who blends

Her light with my Shadow and we’re three friends.

“月亮”是中国古代诗歌中最为常见的意象之一。对“月亮”这一意象的分析可以揭示诸多中国文化的深奥古义和审美蕴藉[10]。四个译本均提到了“moon”,但在之后代词的使用上,出现了截然不同的差异。Waley与 Obata都选择了“he”,Pound选择的是“we”,只有许渊冲选择了“her”,且将“moon”首字母大写,明确代指人。《礼记·礼器》中这样记载:“大名生于东,月生于西,此阴阳之分,夫妇之位也。”[11]549在中国文化里,“月亮”是女性的诗化象征,如古代诗人常用“月亮”指代“嫦娥”。因此,在“月亮”的表达上,只有许渊冲的译本切合中国古诗的指代含义,实现了概念上的一致性。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虽然诗人有意邀请两位空想的挚友同饮一杯,但无奈“明月”无法真正饮酒同醉,而“身影”也只能伴我所行,无法同我畅饮,诗人的无奈与孤独更为强烈。

Pound(1915):

The moon although understands none of drinking,and

The shadow just follows my body vainly Waley(1919):

The moon,alas,is no drinker of wine;

Listless,my shadow creeps about at my side.

Obata(1929):

And see,there goes my shadow before me.

Hoo!We’re a party of three,I say-

Though the poor moon can’t drink,

And my shadow but dances around me,

许渊冲(2000):

The Moon does not know how to drink her share;

In vain my Shadow follows me here and there.

此句诗人着重表达的是“明月”与“身影”有意帮自己摆脱孤独,却又力不从心,从而加剧诗人的孤独感。许渊冲译本中,“明月”试图与我分担忧愁,却不知如何同饮此酒;而“身影”同样有意,却只能时刻陪伴,无法同解此愁。“in vain”形象生动地表现出两位友人在无法给与诗人帮助后的无奈。而Pound、Waley以及Obata的译本,虽表面形式基本对照完整,但逻辑关系并不清晰,甚至与诗人本意截然相反,给读者造成理解上的巨大差异。因此,相较之下,许渊冲的译本更贴近诗歌原意,更符合原文的概念。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面对“明月”与“身影”的无奈,诗人暂且只能敞开心扉,及时行乐,在两位友人的陪伴下,放下心中的苦闷,尽情享受春天里的满园春色。

Pound(1915):

Still I make the moon and the shadow my company

To enjoy the springtime before too late

Waley(1919):

Yet with the moon as friend and the shadow as slave

I must make merry before the Spring is spent.Obata(1929):

We’re all friends tonight,

The drinker,the moon and the shadow.

Let our revelry be meet for the spring time!许渊冲(2000):

Together with them for the time I stay

And make merry before spring’s spent away.

在本句的翻译上,Pound与许渊冲的版本最为贴切汉语原诗的含义。尽管依旧无人与之畅饮,诗人仍愿在“明月”与“身影”的陪伴下“月下独酌”,尤其是Pound译本中“still”一词,巧妙体现出原诗的韵味。反观Waley与 Obata的译本,均有所缺陷。Waley将“moon”比作“friend”,却将“shadow”比喻成“slave”。按照原诗含义,诗人将“明月”与“身影”当作此时最亲近的朋友,绝无“slave”与“master”之分,因此“slave”一词严重违背了原诗的意义。Obata的译文后两句无异议,但可推测出第一句中“tonight”一词对应的是原诗“暂”一字。原诗中,“暂”指代“暂且”,而非“暂时”,“tonight”一词显然为后者的对照翻译,没有准确表达出诗人所指向的概念。所以,Pound与许渊冲的译本从深层次上准确把握了诗人的概念与意义,更胜一筹。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诗人趁着美好的春色,对酒当歌,随风起舞。“明月”与“身影”也似乎十分通人性,默契地配合,这让诗人心头不免涌上一股暖流。

Pound(1915):

The moon lingers while I am singing,

The shadow scatters while I am dancing.

Waley(1919):

To the songs I sing the moon flickers her beams;

In the dance I weave my shadow tangles and breaks.

Obata(1929):

I sing,the wild moon wanders the sky.

I dance,my shadow goes tumbling about.

许渊冲(2000):

I sing and the Moon lingers to hear my song;

My Shadow’s a mess while I dance along.

本句四个译本中,Pound基本译出了原文的表面含义;Waley与许渊冲的译本则在此基础上,加入了情感的表达,将诗人与两位友人间的互动与交流表现得淋漓尽致。两个译本均强调了“moon”的主动性。前者描写诗人唱歌之时,“月光”默契地主动为诗人“打灯光”;后者则表现“明月”主动俯下身来,静静倾听诗人的歌声。Obata译本对“明月”的描写用到了“wild”一词,与前文中“he”相照应,意在体现男性的粗犷,不符合中国古代诗歌中“明月”的意向内涵,因此与诗人原意并不相符。综上所述,Waley与许渊冲的版本更加符合中国诗歌中的意向表达。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诗人独自一人,独酌时尚有“明月”与“身影”两位友人的陪伴,但伶仃大醉之后,一觉醒来,两位友人便弃之而去,表达出诗人在短暂的欣喜与安慰后,不得不面对更加强烈的独孤与忧伤。

Pound(1915):

We cheer in delight when being awake;

We separate apart after getting drunk.

Waley(1919):

While we were sober,three shared the fun;

Now we are drunk,each goes his way.

Obata(1929):

While we’re awake,let us join in carousal;

Only sweet drunkenness shall ever part us.

许渊冲(2000):

Sober,we three remain cheerful and gay;

Drunken,we part and each may go his way.

本句中,Waley与许渊冲在“各分散”的表达上,均用到了“part”与“go his way”。两个词在逻辑上呈现出一种递进关系:短暂的相聚与狂欢后,两位友人与自己分别,各奔东西,不再相见,凸显出诗人前后心理上的落差。Pound的译文只点出了三个人的分别,并没有着重强调“不再相见”这层含义。Obata的译文更显随意,有浓重的翻译腔,尤其是第二句中的“only”一词。诗人意在表达的是面对分别时的无奈与失落,而“only”却意在强调三人友情之深,只有醉意才可将三人分开。因此Obata的译文很大程度上并没有忠实地体现出诗人的思想感情,与原文的概念表达也相去甚远。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Pound(1915):

Forever will we keep this unfettered friendship

Till we meet again far in the Milky Way

Waley(1919):

May we long share our odd,inanimate feast,

And meet at last on the Cloudy River of the sky.

Obata(1929):

Let us pledge a friendship no mortals know,

And often hail each other at evening

Far across the vast and vaporous space!

许渊冲(2000):

Our friendship will outshine all earthly love,

Next time we’ll meet beyond the stars above.

前三位译者均按照诗句的表面含义,译出了诗人与“明月”“身影”之间的友情,并表达出“日久弥坚”的韵味,可谓基本忠实于诗人的本意。许渊冲更是在此基础上,将诗人与两位友人的友谊与爱情作对比:即便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爱情也难与三人间的友情相媲美,是对原文主题的进一步升华。与此同时,在“云汉”的翻译上,Pound与Waley用到了“Milky Way”与“Cloudy River”。两个词看似与“云汉”的本意“银河”十分相近,但都是在近代科技发展之后西方科学家所给的专有名词。在古老的中国,人们不知道星星之上的空间为何物。许渊冲便以此将“云汉”翻译为“位于星星之上的空间”,更加符合原文的概念和含义。

综上所述,四个译本在诗歌基本意向表达上都能够与原文相符,即内涵网络基本一致。但在外延及隐喻网络的处理上,不同译者的概念流利意识确有较大差别。作为中国学者,许渊冲先生占有了解本民族文化的巨大优势,因此在概念的基层及深层传达上显然做得更为出色。外国的三个译本中,以Waley的译本最为贴近原诗,概念流利性最好。作为一名外国汉学家,Waley能够做到概念上的流利性已实属不易。

[1]Lakoff G,Johnson M.Metaphors We Live by[M].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80.

[2]DANESI M.Metaphorical Competence in Second Language Acquisition and Second Language Teaching:the Neglected Dimension[M].In ALATIS J E.(ed.).Georgetown University Round Table on Languages and Linguistics.Washington D C:Georgetown University Press,1992.

[3]DANESI M.Semiotics in Language Education[M].Berlin:Mouton de Bruyter,2000.

[4]王东风.归化与异化:矛与盾的交锋?[J].中国翻译,2002,(5):24 -25.

[5]NIDA E A.Toward a Science of Translation[M].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4.

[6]陆如钢.文学翻译评价的科学性及其科学论[J].外国语,1999,(4):49 -56.

[7]周红专.古汉诗词英译的关联观[J].外语学刊,2002,(1):102-104.

[8]刘羽,高圣兵.诗歌翻译中的概念流利——以李白《送友人》为例[J].南京农业大学学报,2011,(1):126-130.

[9]《唐诗鉴赏大全集》编委会.唐诗鉴赏大全集[M].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10.

[10]汪洋.中国古代诗歌中的月亮文化[J].鞍山科技大学学报,2007,(1):100 -104.

[11]钱兴奇.礼记·礼器[M].长沙:岳麓书社,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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