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议关中方言中“得是”问句的语用功能

王麦巧

(渭南师范学院人文与社会发展学院，陕西渭南714099)

“得是”问句主要分布在关中地区①“得是”问句的分布情况是笔者对本校2012级汉语国际教育班陕西籍学生调查所得，本文部分语料即来自此次调查。，是关中方言中的是非问句，杜永道先生认为“得是+陈述句”相当于普通话的“是不是+陈述句”［1］;兰宾汉先生在《西安方言语法研究》［2］335－344一书中介绍了“得是”问句的语法构成和“得是”问句的形成。本文拟从语用的角度研讨“得是”问句的特点。行文语料来自关中方言和《百家碎戏》，《百家碎戏》以陕西方言为载体，其中关中方言为主打方言。

一、“得是”问句的语义倾向

关中方言的“得是”问句是在一般陈述句的基础上加上疑问词“得是”构成的。“得是”意思是“是不是”，“是不是VP”是“建立在某种已知事实或已有观点基础上的表示肯定性倾向的‘咨询型疑问句’”［3］53。与“是不是 VP”相比，“得是”问句有三种情况，一是表示反诘，例如:

(1)看把你能的，得是离了你，地球就不转了?

(2)得是有钱就可以仗势欺人?

例(1)、例(2)表示反诘，属于无疑而问，其中例(1)字面上否定，实际意义为肯定;例(2)字面上肯定，实际意义为否定。表示反诘的“得是”问句，语义倾向或肯定或否定，没有明显趋势。

二是“得是”问句表示说话人故意曲解对方的话语，这时，语义趋向于否定，例如:

(3)金凤:你应该跟红林好好学一学。

宝宝:我学，我跟他学啥?学他咋抢人家媳妇，得是?《百家碎戏·盼人穷和白眼狼》

(4)二婶:娃呀，你看人家建国多勤快的，打工才一年就攒了两万多，你也跟着干上一年，也好给你攒钱娶媳妇。

大牛:整天钱、钱、钱，烦不烦人，你得是不让我活咧?

例(3)红林是一个勤快、善良、有爱心的小伙子，金凤让自己的男朋友宝宝跟红林学，宝宝很抵触，故意曲解金凤的用意，语义趋向为否定。例(4)大牛好吃懒做，二婶想让大牛跟着建国去打工挣钱，大牛不愿意去，于是故意说二婶不让他活了。

三是“得是”问句表示主观推断，它类似“是不是VP”，语义倾向于肯定说话人的意见，如:

(5)小虎:小梅，你得是我最好的朋友?《百家碎戏·小冤家》

(6)沈海成:哎，我想明白了，得是蒋大顺输了钱，走时候把我羊牵走了?《百家碎戏·顺手拉羊》

以上两例语义倾向于肯定，如果有语境提示，其语义倾向更加明确。所谓语境，一般有三种:第一，标点符号提示。很多“得是”问句句末用了句号或感叹号，而不是问号。众所周知，问句表示疑问，句末用问号。“得是”问句却有不少句末用句号或感叹号等。

(7)一件衣服就一万元，你得是钱多得烧的!

(8)贼娃子大白天拦路抢劫，警察得是吃干饭哩!

(9)说了你几回咧，你还打麻将，得是手痒痒哩!

(10)他得是老糊涂了，天真(这么)冻还穿着半截裤。

例(7)至例(10)，句末或用句号，或用感叹号，表明说话人并不是有疑问，而是借“得是”问句表达一种强烈的肯定语气和感情色彩，例(7)表示嘲讽，例(8)表示愤懑，例(9)表示责骂，例(10)表示责备。以上四例“得是”可以去掉，去掉后，句子表意仍然成立，但是句子语气变弱，表达效果就显得平淡无力。

第二，上下文提示。

(11)金凤爸:金凤，听爸的，爸将来给你说个好的，

金凤:我不稀罕。

金凤爸:这女子!你得是脑子有问题呢，得是?《百家碎戏·盼人穷和白眼狼》

(12)村长:哎哟，这还怪了，那钱是人家的钱，人家这会儿发完了，你问我要哪门子钱呢嘛?

学怀:你得是不给，得是的?《百家碎戏·有钱顶啥用》

(13)二杆子:奎哥，给咱也抽根烟。

大奎:得是又没钱了?

二杆子:这两天手气不好，把老本都输干了。《百家碎戏·金镯子“银镯子”》

(14)二杆子:我咋觉得这事不对，你、你得是黑我钱呢?我咋听王三说那羊卖了两千多，你咋才给我五百多?《百家碎戏·金镯子“银镯子”》

例(11)金凤爸根据上文“我不稀罕”推出金凤“脑子有问题”。例(12)学怀根据上文“那钱是人家的钱，人家这会儿发完了，你问我要哪门子钱”判断出村长不给他钱，“得是”连用，加强了语气，表明学怀对自己的看法很肯定。例(13)大奎根据上文“给咱也抽根烟”判断二杆子没钱了。例(14)二杆子根据下文“我咋听王三说那羊卖了两千多，你咋才给我五百多”判断大奎黑他钱了。

第三，根据逻辑推理。

(15)妈妈:沈涛，你咋回来了，得是刑满释放了?《百家碎戏·顺手拉羊》

(16)新昌:秀，你脸上咋了?

山秀:没啥，刚才走路低着头，不小心撞到树上了。

新昌:不对吧，我看不像是碰的，那是手指印，你给我说实话，得是余晓生打的?《百家碎戏·自己媳妇别人爱》

(17)阿姨:女子，这得是杨琪家?

璐璐:是啊，阿姨，你得是找我爸呢?《百家碎戏·不要把我送人》

(18)丛梅:你就算是挣钱了，也该给我个消息，你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你得是在深圳挣了钱，喜欢上别的女人了，要把我甩了，是不是?《百家碎戏·丈夫五年没回家》

例(15)沈涛因打人被关进监狱，如今他出现在妈妈面前，妈妈依此推断沈涛“刑满释放了”。例(16)新昌根据事实“手指印”，通过否定其它的可能性如“不小心撞到树上了”，得出山秀是被丈夫余晓生打了的结论。说话人相信该结论一定正确，不可能再有其它的解释，暗含逻辑推理过程。例(17)璐璐根据事理推测陌生阿姨来家里肯定是找爸爸，她才不过十一岁，当然不会找她。例(18)丈夫五年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丛梅据此推测丈夫“喜欢上别的女人了，要把我甩了”。

有些事情按约定俗成的习惯是不可能发生的，语义应为否定，但说话人却认定它就是事实，这时，句子语义倾向仍为肯定。看下例:

(19)金凤爸:哎，弄啥去呀，我问你，村里的小伙子得是死完了，得是?你咋单整天和这货在一块钻着?《百家碎戏·盼人穷和白眼狼》

(20)红林:有财叔不是去世了，桂兰婶跟宝宝这一个不招一个嘴，当初我答应过有财叔，所以，就把桂兰婶儿接到俺屋去了。

媒人婶儿:不沾亲不带故的，你脑子得是进水了?再说人家桂兰不是有儿么?又不是把儿死了。《百家碎戏·盼人穷和白眼狼》

按一般常理，例(19)中一个村子的小伙子是不可能死完的，例(20)中脑子不会进水，但是，说话人却不这样认为，否则，金凤就不会和“这货”在一起，红林不会把不沾亲不带故的桂兰婶接到自己家里照顾。因此，从说话人的立场看，例(19)、例(20)语义倾向应是肯定的。

随着“得是”在句中的移动，“得是”问句的肯定性也随之变化。当“得是”在句首、句末出现时，“得是”问句的肯定性减弱，疑问程度提高;当“得是”在句中出现或独立成句时，句子的肯定性增强，疑问程度降低。试比较:

(21)宝宝:那一批货咋还没发呢?人家客户都开始催我了。

金凤爸:那批货能发么?

宝宝:咋不能发?得是出啥问题了?《百家碎戏·盼人穷和白眼狼》

(22)侠侠:我给你说，我可是一片好心，你给当成驴肝肺了，以后你屋的事情，我啥都不管，我也不跟你过了，

毛蛋:你真是麻迷婆娘、走扇子门，好、好，你不管，得是?你不管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百家碎戏·乌鸦反哺》

(23)余晓生:山秀，这几天没见你，这脾气还见长了，不烧水不做饭，你得是想把我饿死呢?《百家碎戏·自己媳妇别人爱》

(24)小刚:今年天旱得很，从年斯(去年)冬天到真(现在)都没下过一场像样的雨，我地里的麦子都旱死了。

卫民:得是的?我地里栽的苹果，春天浇过一水，能好一些。

例(21)“得是”在句首出现，表明说话人对整件事有疑问，希望受话人证实，属于求证式。由于疑问性加强，因此该句肯定性相对减弱。例(22)“得是”在句末出现，是附加问。说话人对事件已经有了判断，通过附加问请求受话人认同，属于认同式。由于答案取决于受话人，因而肯定性减弱。例(23)“得是”在句中出现，说话人根据情况得出带有主观性的推断，是肯定性的推断，肯定性比较强。例(24)“得是的”独立成句，表面是质疑，实质是表示对意外情况的吃惊，肯定程度最高。

二、“得是”问句的语用类型

“得是”问句根据其语用目的的不同可以划分为四种类型，分别是求证式、推断式、求同式、反预期式。

第一，求证式。求证式由“得是 +陈述?”构成，“陈述”部分是说话人的看法，这些看法源自于说话人对情况的推测或判断;“得是……?”是说话人请求受话人对此予以证实。

(25)妻子:啥，我麻糜?当初快三十咧还没婆娘的时候，咋不说我是麻糜?这阵儿，得是心里稳下咧。

(26)毛蛋:你妈得是前两天到咱屋闹事去了?真是飞机上扔照片丢人都不知道深浅。《百家碎戏·乌鸦反哺》

(27)辛强爸:我儿子是农大毕业的，人家啥都不爱干，他就爱务蘑菇。

巧巧:得是那农业大学?

辛强爸:嗯，就是的。《百家碎戏·蘑菇为媒》

(28)蛋蛋娃:爷，你不给我买花炮，得是舍不得钱?

爷爷:咱今没花钱，你不是照样把花炮看了。《百家碎戏·啬皮嫁女》

例(25)、例(26)直接言语行为是疑问，间接言语行为是陈述，因而句末为句号，表明说话人对自己的看法很确定，毋须证实。之所以用问句求证，目的是要符合会话的礼貌原则，使语气更为委婉，从而维系说话人和受话人之间正常的人际关系。例(27)受话人对说话人的看法予以肯定。例(28)受话人碍于情面不好意思当面承认，其实是默认了说话人的看法。

第二，推断式。“得是”问句表明说话人根据语境推断出的结论。由于推断有理有据，因而该问句呈现出强肯定性。

(29)你高兴的得是有啥喜事?

(30)麻叔:我说兵娃兵娃，你一天到晚不务个正业，光知道个喝酒打牌，这咱都快三十岁的人了，连个家都没成，你得是准备打一辈子光棍呢?《百家碎戏·麻叔》

(31)大婶:哟哟哟，妹子，咋了些?一大早起来把你就瞌睡成那样，夜黑得是没睡好?《百家碎戏·傻娘》

(32)杨培良媳妇:人家村上都让俺交钱哩，可有些人呢，硬把那女子朝前头塞，寻着寻着那给村长攀亲呢，那得是想合伙不成?《百家碎戏·送暗礼的风波》

例(29)说话人根据句中“高兴”一词，推断出受话人有喜事。例(30)麻叔根据兵娃的行为推断对方“准备打一辈子光棍”。例(31)“大婶”看到“妹子”瞌睡的样子推断出她昨晩没睡好。例(32)“有些人”指王大有，王大有的姑娘跟村长的儿子谈恋爱，杨培良媳妇认为是想跟村长攀亲，合伙包砖厂。

第三，求同式。说话人先提出自己的看法，然后通过附加问“得是”，企求得到受话人对自己观点的认同。

(33)小利:哎，我给你说，你去别寻你姐，你寻你姐夫去，缠他，你姐夫那人好说话，人嫽得很，得是?《百家碎戏·被唾骂的姐夫》

(34)永刚:啥?一万块钱，你打发叫花子呢，得是?我爸本来都出院了，可现在呢，你男人把我爸弄得脑子出了问题，天天得请专人陪着，一个月得两千块钱，你算算，这得多少?《百家碎戏·贤妻避祸》

(35)婆婆:我就是要了这么一点东西么，至于你把我说这一大堆么!咋?你是看着喔媳妇把我没气死，你还想跟后面帮一把忙呢，得是?《百家碎戏·蹭儿要商量》

上述例句中，说话人根据情况提出自己的看法，虽然受话人没有明确答复，但根据情理可以判断出，一般倾向于赞同。

第四，反预期式。一般“得是”问句是说话人向受话人提出疑问，“得是(的)?”却是表示受话人对说话人所提供的反预期信息的态度。在交际中，说话人所传达的信息有三种:预期信息、中性信息、反预期信息。说话人传达的信息如果跟受话人的预期一致，则称为预期信息;如果相反，则称为反预期信息;如果既不一致，也不相反，则称为中性信息。关中方言中的“得是(的)?”经常用于对反预期信息进行质疑，表示吃惊，意即“是真的吧”。

(36)穗民:富民哥，咱啥话都先不说，咱先品一下这茶，这茶叶可是一个大公司的老板送给我的。

富民:得是的?《百家碎戏·谁是真凶》

(37)自强:这山上有个娘娘庙，我听说女人喝了那庙里的泉水，要男娃有男娃，要女娃有女娃，

情妇:得是的?那我得去尝一下，早点让你如愿以偿，美梦成真。《百家碎戏·醒悟》

(38)江大妈:你不知道，人家两口子吃的是那炸鸡腿，给妈吃的是那死面饼子，咬都咬不下。

江丽:得是的?《百家碎戏·男孩女孩》

例(36)“得是”是反预期标记，说明大公司老板送茶叶给“穗民”与受话人“富民”的预期相背离，“得是的?”体现了“富民”对该信息的怀疑态度。例(37)喝了庙里的泉水就能如愿生男娃或生女娃出乎受话人预料，因此以“得是的?”质疑说话人。例(38)对哥哥、嫂子吃炸鸡腿，却给妈妈吃死面饼子这件事，江丽不以为然，故而质疑。以上三例说话人所传达的信息无疑是真实的、肯定的，受话人并不是真有疑问，而是对信息的理解与说话人不在同一方向，因而用“得是(的)?”表明自己的态度。

根据句子的言语交际目的可以把句子划分为两类，一类是给予信息，一类是索求信息。作为问句，反诘式与曲解式“得是”问句属于给予信息，答案就包含在句子中。表示主观推断的“得是”问句，属于索求信息，此类“得是”问句对谈论的事件并不是一无所知，而是介于事实与非事实之间，信疑皆有，而且信大于疑，因而句子语义呈现出肯定性趋势。

［1］杜永道.华县话反复问句的几种特殊形式［J］.中国语文，1990，(3):186.

［2］兰宾汉.西安方言语法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出版社，2011.

［3］邵敬敏.由“是”构成的三种附加问比较研究［J］.甘肃社会科学，2008，(4):53 －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