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伦·梅克森斯·伍德的历史唯物主义思想研究述评

2014-03-20 08:34
关键词:伍德历史唯物主义帝国主义

冯 旺 舟

(湖北工业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北 武汉 430068)

艾伦·梅克森斯·伍德(1942-),加拿大约克大学荣休政治学教授,曾长期担任国际重要左派杂志《新左派评论》编辑,主要著作有:《民主反对资本主义》、《阶级的退却》、《资本的帝国》、《政治理论与资本主义的形成》、《农民-公民与奴隶:雅典民主的基础》、《资本主义的原始文化》等。作为英语国家杰出的左派马克思主义者,伍德主要研究西方政治思想史和西方马克思主义。国内外学术界对伍德历史唯物主义思想的研究包括诸多方面,并取得了一定成果,但也存在一些问题。对当前的研究进行学理上的分析有助于加深对伍德历史唯物主义思想的研究,凸显其当代价值,更好地推进国内历史唯物主义的研究。本文论述的伍德历史唯物主义思想包括了其政治哲学思想,是其政治哲学思想在历史唯物主义领域的展开。

一、国内伍德研究综述

国内学术界主要从七个方面对伍德的历史唯物主义思想进行了阐述。

(一)对伍德重构历史唯物主义路径的研究

唐正东指出,伍德从对历史唯物主义的重构出发,坚持马克思主义的历史本质论,关注如何在马克思主义的历史本质和历史具体之间建立“中间环节”。在伍德看来,处于本质层面的生产关系结构只能对应于阶级的构成,但这并不等于阶级的形成,后者是由多重社会因素的共同作用形成的。伍德认为必须在处于“抽象”层面的生产关系结构与“具体”层面的阶级的形成之间引入“经历”这一中介范畴,才能对阶级的形成问题形成正确的认识。唐正东认为,从学理逻辑上来说,伍德这种以“经历”为核心的“中间环节”理论要优于西方左派大部分学者的分析,但伍德在抛弃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历史目的论的同时将历史发生学意义的历史本质规律抛弃掉了,走向了缺失本质基础的历史过程论[1]。关锋指出,伍德批判了新的“真正的”社会主义对唯物史观的错误认识:其一,认为唯物史观已经过时,已经不能解释当代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现实;其二,认为唯物史观是根本错误的,从经济层面不能衍生出阶级利益和阶级斗争,政治并不从属于经济,物质条件和政治力量不存在必然的联系。伍德认为这是对唯物史观的歪曲,工人阶级的革命主体地位实质是历史唯物主义原则的自然延伸[2]55-59。唐玲指出,其一,伍德从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角度来重构历史唯物主义,放弃马克思的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的历史辩证法的方法,而用“社会存在”来代替,没有抓举马克思“由抽象上升到具体”的科学方法,丧失了马克思的历史现象学批判的内在张力,她只看到貌似具体且包罗万象的“社会存在”;其二,伍德从“生产方式”维度来探讨关系和过程,将经济基础的抽象建立在历史的分析和社会的分析之上了,无法对历史唯物主义进行现代性的布展[3]。朱华彬指出,伍德重新考察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概念及关系,认为历史唯物主义的核心是坚持资本主义的历史性和特殊性,而不是历史的普遍性。他认为伍德的观点不符合马克思的观点,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是具有普遍性的,仍然是分析前资本主义社会和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一把金钥匙[4]。

(二)对伍德阶级观的研究

尚庆飞从阶级划分的标准、阶级与国家、阶级与民主、阶级与政治、无产阶级的历史使命等五个角度进行了初步而有益的探讨。他指出,伍德坚持马克思的阶级斗争是历史发展动力的观点,坚持认为生产关系在阶级划分中起着决定性作用,只有无产阶级才能完成阶级消亡的历史使命。伍德认为需要重新定义“国家”这一概念,要将国家的定义由“阶级统治”置换为“任何一种形式的公共权力”,而对未来国家的争论不应该被还原为一个文本解读的问题。伍德认为民主具有阶级性,民主不是凭空产生的,美国的民主具有虚假性等。伍德批判了新的“真正的”社会主义者的反阶级利益观,他们认为阶级与政治不具有相关性。伍德认为我们应该寻找把政治和阶级连接起来的中介环节,资本的剥削性质是客观存在的,没有人会认为被剥削会比不被剥削好[5]24-29。关锋指出,伍德正确分析了在后现代话语语境中,阶级在政治话语中的退场,阶级政治成为新修正主义强烈加以反对的内容,伍德用“阶级的退场”来概括新的“真正的”社会主义的本质[2]55-59。付金柱指出,伍德认为现时代为阶级斗争提供了难得的机遇,“阶级差别和阶级剥削仍然是资本主义社会政治体制和社会关系的系统性和总体性问题,因此阶级斗争仍然是推动阶级解放以及其他社会解放的主要手段。……伍德在捍卫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观的同时,又丰富和发展了马克思主义”[6]。张亮指出,“伍德是汤普森的支持者,伍德认为汤普森在工人阶级形成问题上反对结构主义实质是基于现实无产阶级政治实践的考量,因为如果阶级的形成也是一个无主体的过程,那么,……工人阶级将不再是能动的历史创造者,……从而沦为精英政治可有可无的附属品”[7]。

(三)对伍德国家观的研究

尚庆飞认为伍德对国家问题进行了深入的思考。伍德指出,首先,马克思和恩格斯在这个问题上没有做出详细全面的探讨,给后来的研究者带来了混乱;其次,不能将国家定义成阶级统治的工具,否则就成了同义反复,应该将国家定义成任何一种形式的公共权力,文明的国家既是公共权力又是阶级统治;最后,未来的国家不应该被当成一个文本解读的问题,这方面马克思作了过于乐观的估计。资本主义是对“物”的管理,而社会主义则应该对运用公共权力的人进行有效的管理,以防止其变质[5]24-29。任志俊指出,传统的马克思主义将国家定义成阶级矛盾不可调和的产物。广义的国家并不是从阶级划分出来的,而是先有阶级然后才产生了狭义上的国家,而伍德认为资本主义国家实质上并不具有阶级中立性,无产阶级社会仍然需要某种代议形式,也存在某种公共权力。因此必须防止剥削和统治的出现,使国家屈服于社会,并进行必要的监督等[8]。

(四)对伍德民主观的研究

关锋认为伍德正确分析了新的“真正的”社会主义的本质,指出了新的“真正的”社会主义对民主的误解。其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一是对民主抽象性和鼓励性的误解,对民主阶级性的消解;二是误认为民主不是推翻资本主义民主,而仅仅是资本主义民主的完成;三是坚持在资本主义制度框架内通过选举等和平运动使自由民主过渡到社会主义全民民主,否定变革生产关系、实行阶级斗争和社会革命的重要性;四是将自由民主看成民主的全部,忽视资本主义民主与社会主义民主的本质区别,使其成为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帮凶[2]55-59。尚庆飞从伍德批判后马克思主义的激进民主理论出发,认可伍德对民主内涵的重新界定及民主与阶级斗争和社会革命的紧密联系。首先伍德对民主作了历史发生学的解释,认为民主从其产生之日起就和社会关系联系在一起,具有阶级意味;其次伍德指出美国今天高度发达的民主其实是无意间发展起来的;最后伍德指出民主的思想也不是凭空产生的,同阶级斗争与物质利益都有关系[5]24-29。付文忠指出,伍德正确批判了以拉克劳和墨菲为代表的后马克思主义的民主观。后马克思主义认为“社会主义是民主的一个组成部分”,“民主”的概念是多义的,并没有确定的阶级内涵,不存在资本主义民主和社会主义民主的区别,社会主义民主只是资本主义民主的简单扩展,民主话语的意义是在霸权斗争中建构的,民主斗争是社会主义的新策略。拉克劳和墨菲把社会主义看成是民主革命的一个部分,其目的就是为了取消马克思主义所承担的历史任务[9]127-167。

(五)对伍德资本主义观的研究

首先,对资本主义历史的误认。关锋指出,新的“真正的”社会主义之所以反对工人阶级及其阶级斗争的重要性,一方面是由于他们对人类总体历史的误认,他们在反对经济决定主义的名义下否定人类历史发展的物质基础,将生产方式决定论简单地理解为狭义的和纯粹的经济决定论,忽视了历史发展的社会关系维度;另一方面是由于他们对资本主义历史的误认,他们认为资本主义的政治、经济特别是工人阶级的结构发生了重大变化,工人阶级已经无法承担历史变革主体的重任,其实资本主义的本质并没有变化,仍然以资本的积累和利润最大化为特征,资本主义的固有矛盾并没有改变,工人阶级仍然是资本主义社会最大的阶级,最具有革命的潜能和动力[2]55-59。其次,对资本帝国主义的分析。陈学明指出,伍德认为美国是当今典型的资本帝国主义,通过操控资本主义的经济机制来控制世界,资本帝国主义的发展动力仍然是对资本的不懈追求,并越来越依靠国家的力量来实现这个目标。资本帝国主义是在不断扩展其经济势力中形成的,这种扩展借助于超经济力量来维持。资本帝国主义的目标就是实现资本的国际化,确立自己的全球化优势。当今已经进入“全球化”时代,而全球化的实质就是资本帝国主义妄图实现自身的全球化霸权。在全球化过程中,资本帝国主义的矛盾不仅没有消除反而愈演愈烈[10-11]。陈人江指出,伍德分析了以美国为代表的新帝国主义的特征及发展方向。伍德认为美国资本帝国主义不可能回到旧的殖民帝国主义,它通过市场或资本的力量而不是军事暴政来进行统治。资本主义存在着超越政治地理边界与依赖政治军事力量的矛盾,因此,伍德强调民族国家对资本帝国主义及其全球化过程中的重要性[12]。钱厚诚认为,伍德旗帜鲜明地指认美国是迄今为止惟一的资本主义帝国,它与传统帝国不同,属于新的帝国。传统帝国的统治模式是殖民主义,超经济手段(军事征服、政治统治)成为帝国统治的主导力量。新的帝国的统治模式是资本主义,纯经济手段(资本原则、市场机制)剥离于超经济手段,成为美国资本帝国主义统治的主导力量。伍德还认为,由于资本的特性,美国在全球化背景下比以往更加需要民族国家,因此在经济和军事两个方面都加强了对民族国家的控制,形成了一个等级制的全球国家体系。伍德还认为美国目前出现的“无限战争”战略是为维护美国的霸权服务的[13]。邹诗鹏指出,2006年国外对新自由主义及新帝国主义的分析批判偏重于政治-文化-意识形态的维度。他特别提到,英国《历史唯物主义》杂志2006年第4期专题讨论了大卫·哈维的《新帝国主义》,并将其同伍德的《资本的帝国》作了比较,区分了哈维的帝国概念与迈克尔·哈特(Michael Hardt)、安东尼奥·奈格里(Antonio Negri)的帝国概念。伍德等人指出,由于资本主义的全球化已带来国家功能的强化,权力的领土逻辑已成为新帝国主义的支撑,并实际上左右了权力的资本主义逻辑,进而加剧国家冲突[14]。他进一步指出,当前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必然与对帝国主义的批判联系起来,由此形成两种批判模式:“新帝国主义”式的批判模式和“帝国”式的分析模式。前一种模式以哈维和伍德为代表。哈维主张一种全球性的资本主义,主张领土逻辑与权力逻辑并重,并强调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中所阐发的全球市场体系及其殖民危机问题。伍德则强调宗主国对帝国主义体系的基础性与主体性,强调资本逻辑,强调马克思的经典政治经济学批判[15]。西方左翼理论家有关空间问题的讨论非常活跃,他们对哈维的新帝国主义论展开了持续的争论,虽然哈维基于空间及其领土逻辑的不平衡发展理论得到较大支持,但也受到以伍德为代表的主张资本逻辑先于领土逻辑的更传统的左翼理论家的激烈批判[16]。最后,对于资本主义起源的认识。冯雷指出,伍德在《资本主义起源》一书中对资本主义进行了考古性质的研究,并对现实资本主义作出了批判。在该书中,伍德讨论了历史上存在的几种资本主义起源的解释模式,特别对“商业化”解释模式进行了有力的批判性阐释。伍德继承了布伦纳的“农业资本主义”学说,并提出了自己的看法[17]。汪行福分析了英国马克思主义的研究,比较了哈维和伍德在新帝国主义理论上的差别,对相关的争论也进行了评析[18-19]。

(六)对伍德批判后马克思主义的研究

周凡在分析后马克思主义的概念时指出,伍德指出了后马克思主义的代表人物及其理论特征,揭示了后马克思主义对马克思主义的解构,这种解构已经超出了“修正主义”的意义[20]。付文忠指出,伍德在《新社会主义》一书中指出拉克劳和墨菲为代表的后马克思主义思潮将政治去经济化和去阶级化,主张社会主义与阶级和阶级斗争无关,工人阶级与社会主义没有必然联系,马克思是“技术决定论”者。他们还认为当今社会主义运动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已经从工人阶级为主体的社会主义斗争转变为以多元主体为主的激进民主斗争,民主斗争取代了阶级斗争。推动社会前进的动力不是物质利益和阶级斗争,而是民主的冲动与多元化的民主斗争。这些观点都表现出后马克思主义对马克思主义的误读及其理论的谬误[9]127-167。

(七)对伍德思想的理论性质研究

鲁克俭等指出,罗伯特·布伦纳(Robert Brenner)是分析马克思主义学派“9月小组”的重要成员,他和伍德被英语世界学者看作是“政治马克思主义”的两位旗手。伍德追随布伦纳,并对布伦纳的政治马克思主义思想作了许多阐发。伍德将“政治马克思主义”这一术语当成布伦纳与自己学术思想和政治主张的标识。所谓的“政治马克思主义”其实是历史唯物主义在政治哲学领域的运用而已[21]。汪行福指出,伍德和布伦纳是“政治马克思主义”的两个创始人,历史唯物主义把历史作为理论分析的核心,强调社会主体和阶级冲突在解释历史中的作用,反对非历史的传统马克思主义分析模式,认为历史唯物主义不能理解为社会历史的一般规律,而是首先应该理解为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22]。

二、国外伍德研究综述

国外对伍德思想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四个论题,即资本主义的起源及其文化、资本主义与民主的关系、资本帝国主义和西方政治思想史。分析梳理这些研究,有利于国内伍德思想研究的进一步开展。

(一)对资本主义的起源及文化的研究

美国新不伦瑞克大学达彻斯尼(Rieardo Duehesne)对伍德资本主义起源学说进行了批判,他依据最近几十年来的历史研究反驳了伍德的观点,认为自由农自身在圈地运动、原始积累、推动资本主义兴起方面起了关键作用,伍德关于一国产生资本主义的结论是站不住脚的。他还认为伍德在《资本主义起源》一书中充分暴露了其欧洲中心主义的思想,认为伍德简单地将英国和其他地区之间的区别当成了封建制向资本主义转变的原因,认为英国具有天生的优越性,伍德盲目地继承布伦纳的资本主义的农业起源观点,忽视对相关文献的考察,是片面和非历史性的[23]45-48,[24]。杜尔·都尔曼·马维尔(Noel Dorman Mawer)也指出,伍德认为资本主义之所以特殊,是因为市场成为一种强制,决定了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资本主义的转变也是市场强制主导的结果。启蒙不仅同资本主义密切相关,而且反映着非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资本主义并不是一个不可避免的结果,而只是在一个特殊条件下产生的区域化现象[25]。丹尼斯·索隆(Dennis Soron)在对伍德的《资本主义起源》进行评论时指出,伍德坚持历史原则,挑战了传统的关于资本主义起源的观点,批判地继承了马克思·韦伯(Marx Weber)、卡尔·波兰尼(Karl Polanyi)等人的思想,参加了关于资本主义起源的争论。伍德认为资本主义的产生以与早期社会模式断裂和引进新的强制手段为条件,揭示了英格兰农业资本主义产生的社会所有制关系,认为由于资本主义的社会关系无法控制私人资本,从根本上阻碍了民主政治的进程。伍德也认为资本主义的产生不是自然的和不可避免的[26]。埃德沃德·特瑞德(Edward Tverdek)在分析伍德关于封建制向资本主义过渡的问题时指出,伍德在《资本主义起源》中集中论述了其农业资本主义起源的理论,并提出资本主义的生产模式不是内在于城市化或工业化的经济模式,只有在资本主义的经济关系中,生产和交易才能更加广泛,资本主义经济的衰落与商业化的解释模式有着紧密的关系[27]。马丁·维妮(Martin Wiener)在对《资本主义的原始文化》进行评论时指出,伍德对总体的资本主义和封建主义的概念、剥削和物质基础、文化上层建筑等作出了有益的探索,重新思考了传统的英格兰文化[28]。

(二)对资本主义与民主关系的研究

丹尼斯·索隆(Dennis Soron)指出,伍德认为资本主义在英格兰农业资本主义的产生是由于资本主义的社会财产关系,而资本主义的社会财产关系从根本上阻碍了民主政治进程[23]45-48。哈泽尔·沃特尔斯(Hazel Waters)认为伍德揭示了民主在古代和现代之间的差异,雅典民主制是对当前资本主义民主一定程度的回应。在前资本主义社会,国家主要是直接对剩余价值进行剥夺,而且所谓的民主只是一种形式民主。他认为伍德揭示了前资本主义时期超经济强制的影响,对自由主义和民主的区分具有建设性[29]。《每月评论》和《新社会主义》杂志曾经对伍德作了一个访谈,访谈的焦点——资本主义与民主:是敌是友?伍德指出,资本主义并不能实现真正的民主,资本主义已经创造了新的阶级权力,这种阶级权力不依赖于任何直接的政治、军事和法律强制力,经济强制就足够了。当我们促使民主扩展到现在还没有到达的领域之时,资本主义就会终结,因为资本主义体系阻碍民主的实现,同民主是不相容的。在现代世界,民主已经同社会主义同一化,只有社会主义才能实现真正的民主,才能实现人性的复归和完善。伍德坚持运用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来分析资本主义社会,她对社会主义深信不疑[30-31]。

(三)对资本帝国主义的研究

国外学者集中对伍德《资本的帝国》一书的考察,体现在2007年国际《历史唯物主义》杂志第3期推出的一个该书讨论专题。大卫·哈维不同意伍德所坚持的国家持续存在的重要性以及国家为全球资本积累提供必不可少条件的观点。他认为伍德对资本帝国主义的界定存在模糊性,战争、军事强制等永远都是帝国主义实践的核心,这正是伍德自认为揭示帝国主义新特点的地方,而伍德对战争与帝国主义资本及二者之间的关系解释得不清楚[32]。威廉·罗宾逊(W.I.Robinson)在《全球资本主义现实分析的缺陷:对艾伦·伍德〈资本的帝国〉的批判》一文中认为,世界资本主义跨国垄断不能被理解为民族国家的另一种表现形式,伍德的《资本的帝国》一书只是过时的民族国家中心论的复辟,现阶段应该关注世界资本主义的全球化趋势,特别是跨国资本、全球化资本积累以及跨国组织[33]。鲍尔·布莱克利奇(Paul Blackledge)介绍了《资本的帝国》研讨会的情况。首先,比尔·罗宾逊(Bill Robinson)赞成伍德关于资本主义的狭义理解,但同时认为伍德对全球资本主义进程的认识还不充分,把日益增长的500家顶级跨国财团都算在美国名下的做法是错误的。在比尔·罗宾逊看来,正是因为这个错误导致伍德误解了他关于资本将继续依赖现有的民族国家而不是日益扩大的跨国资本的理论。他认为伍德关于经济与政治权力分离的概念是外在于现实资本主义的,伍德误解了资本主义国家的本质性改变。其次,哈维认为伍德缺乏对新帝国主义的解释,伍德对新帝国主义的理解仍然是旧帝国主义的理论视域。最后,尽管所有入会者都对伍德关于民主国家对新帝国主义具有前提性地位的主张表示欢迎,但都认为伍德在资本和民族国家之间的互动关系上研究得还不够[34]。鲍勃·萨特克利夫(Bob Sutcliffe)指出,哈维和伍德对帝国主义问题的复兴有着重要的作用,与哈维相比,伍德更加关注的是资本主义规则实践的领域。哈维夸大了当代资本主义过度积累危机的严重性;伍德指出帝国主义产生于资本主义普遍化的时代,说明传统帝国主义理论和新帝国主义理论之间的连续性,揭示这个世界同列宁时代的世界最大的不同就是资本主义的逻辑已经渗透进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强调民族国家在资本主义全球化进程中的作用。他还指出,哈维和伍德都有一种“经验恐惧症”,他们都以对方的结论为前提,因此无法真正揭示资本帝国主义的实质[35]。卡夫·安克马(Kofi Ankomah)指出,伍德认为这个世界被资本的帝国塑造,而不是新殖民主义或全球化。资本帝国主义受积累、商品化、利润最大化和竞争的逻辑支配,资本主义的强制受市场规则的驱动,资本主义的经济霸权不依赖于政治统治,资本的帝国为我们认识资本主义的强制及其驱动力提供了一个新颖的角度[36]。大卫·麦克纳里(David McNally)指出,伍德在其《资本的帝国》中对帝国主义进行军事干涉的问题做出了最有力、最引人思考的回答。通过深入的历史分析,伍德认为人们今天所见到的非殖民的帝国主义很可能是最典型的资本主义形式。她认为今天的帝国主义不再去控制全球的某个地区,而是控制全球范围内的资本主义积累。麦克纳里认为伍德的分析具有说服力,抓住了帝国主义主要依赖财产和市场的力量,而不是直接的领土控制[37]。

(四)对西方政治思想史的研究

西方学界主要关注伍德的三本著作:《阶级意识形态与古代政治理论:社会背景中的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从公民到上议院:从古代到中世纪的西方政治思想的社会历史》、《农民-公民与奴隶:雅典民主的基础》。霍金斯(W.E.Higgins)指出,艾伦·伍德和尼尔·伍德共同撰写的《阶级意识形态与古代政治理论:社会背景中的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一书对我们理解苏格拉底时期的社会和历史背景有着重要的作用,特别是对于贵族政体与民主政体之间关系的考察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他指出伍德对“贵族”一词的使用还不准确,对苏格拉底和他的学生之间关系的论述还有待深入等[38]。安德烈·拉斯(Andrew Nash)在考察西方政治思想史时指出,对西方政治思想史的传统解释具有明显的问题,因此需要对这一问题进行全新的论述,而伍德的《阶级意识形态与古代政治理论:社会背景中的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一书恰好提供了一个新的解读模式。他认为伍德对政治思想史的重新解读使政治思想史体系化成为可能,使我们重新认识资本主义不是自由和人类劳动合理化的结果,能使我们重新认识到我们自身是历史的一部分,为理解政治思想史提供了一个新的重要历史背景。虽然伍德没有揭示西方政治思想史的全貌,但能让我们掌握基本的理论线索[39]。维斯特(C.M.A.West)指出,伍德对西方政治思想史的论述让人感觉沮丧,因为她按照传统的套路追溯到古希腊的苏格拉底等先哲,但是伍德并不是简单地追根溯源,而是借用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进行阐述。伍德对学术界的挑战是依靠严格的实践原则,将政治学从政治思想史中抽象出来,并给人带来深刻的反省[40]。卡罗林·弗若斯(Caroline Humfress)认为伍德在该书中阐明了西方政治思想史中的一些空白和矛盾之处,关注政治理论与实践的联系。她指出,虽然伍德的方法不会得到所有人的认同,但是伍德的结论是新颖的和具有挑战性的,特别是伍德对罗马私有制文化的解读具有重要的启示,有助于理解中世纪晚期思想家的政治思想[41]。米歇尔·詹姆逊(Michael.H.Jameson)认为伍德《农民-公民与奴隶:雅典民主的基础》一书的中心主题是雅典民主的独特特征,该书没有揭示雅典公民是如何劳动的,但该书有助于我们理解“无所事事的暴民”的神秘性[42]。罗伯特·崔斯特瑞姆(Robert.J.Tristram)认为该书没有揭示雅典奴隶的地位,而是揭示了追求自由、独立的劳动是雅典社会、政治和文化的鲜明特点。伍德无法揭示从公元前6世纪到公元前7世纪雅典奴隶的增长程度,自由的农民可能成为奴隶制进一步发展的重要条件[43]。

三、伍德研究的成果、存在问题及其走向

我国学术界对伍德历史唯物主义思想的关注始于本世纪初。作为西方左派马克思主义学者的重要代表,伍德在我国国内并不怎么“知名”,其著作绝大部分没有被翻译成中文,给人们了解伍德及其历史唯物主义思想带来巨大困难。但这并不表示伍德的历史唯物主义思想就没有价值,伍德作为左派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相继担任国际上重要左派杂志的编辑,深刻地理解当前学术界的发展动态,同布伦纳、福斯特等人一起捍卫马克思主义,同各种西方右翼分子作斗争,对各种歪曲和诋毁马克思主义的论调进行了激烈而有效的批判。这对捍卫和发展马克思主义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一)伍德研究的成果

从宏观方面来看,其一,从对伍德单一文本研究逐渐转向专题性研究。其二,从对伍德思想抽象孤立的研究逐渐转向历史发生学的研究。自从伍德及其思想被引进国内以来,很长时间内停留在对单一文本的解读,孤立片面地考察伍德的思想,文本参照系严重缺失,更谈不上对伍德核心思想的梳理。不过,随着伍德研究的逐渐深入,这种趋势有所改观,比如近来对伍德工人阶级主体意识的考察、对伍德民主理论的考察等。学术界对伍德思想的研究也逐渐具有历史意识和现实关怀。

从微观层面来看,其一,注重资本主义发展的形态研究,特别是对美国资本帝国主义的研究,加深了我们在全球化时代对资本主义的认识。学术界正确揭示了资本帝国主义是帝国主义的最新形态,资本帝国主义仍然在资本逻辑的操控下遵循着以经济与军事扩张为特点的丛林法则。资本帝国主义通过操纵资本主义的经济机制来控制世界,并且越来越靠民族国家的力量来实现这种追求。以美国为首的资本帝国主义实施霸权主义,向全球投放军事和经济实力,导致世界的“无限战争”,严重影响世界的和平与发展。其二,阐述了伍德的农业资本主义起源论,并对资本主义起源的几种解读模式进行了梳理,揭示了资本主义的产生是由于社会财产关系的转变,并不是人类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不具有普遍性,而是在一个特殊的条件下产生于英国,是一个局部现象,具有特殊性。其三,正确揭示资本主义是一个政治领域(权力)与经济领域(权力)相分离的社会,政治与经济的分离是相对的,有利于资本主义实施霸权统治。其四,指出资本主义的民主只是形式民主,认为资本主义的民主同阶级斗争和物质利益有着紧密的关系,强调资本主义的社会财产关系从根本上阻碍了民主政治进程。其五,正确指出伍德坚持马克思的阶级政治学说和政治经济学批判,坚持工人阶级的革命地位,要工人阶级抓住机遇进行全球性的阶级斗争,也指出伍德的“经历”中介并没有真正解决工人阶级形成的问题。其六,一般认可伍德对后马克思主义的批判,认为伍德正确揭示了后马克思主义就是马克思早已批判过的新的“真正的”社会主义思潮在当代的翻版和极端化。后马克思主义已经背离了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则和方法,走上了一条用权力斗争代替阶级斗争的不归路。其七,从考察伍德对历史唯物主义基本概念的重建入手,揭示伍德围绕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概念,坚持历史发生学的方法对历史唯物主义进行了重建,伍德强调历史唯物主义的特殊性而忽视其普遍性。其八,通过分析伍德的阶级理论揭示阶级同民主、国家、政治之间的关系,进一步深化了对工人阶级主体性和革命性的认识。其九,认为伍德正确揭示了资本主义民主的虚假性,资本主义的政治民主与经济民主脱节,政治民主的实现要依赖经济民主,只有实现真正的经济民主才能实现政治民主。

(二)伍德研究中存在的问题

从总体理论研究的角度看,虽然学术界对伍德历史唯物主义思想的研究已经取得了重要成果,但是仍然处于初级阶段,对很多关键问题还没有进行认真梳理。这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一是缺乏对伍德思想的总体把握。伍德的思想包括很多方面,既包括资本主义起源理论、阶级理论,又包括国家理论、民主理论等。这些方面在伍德总体思想中占据何种地位、它们之间又有何种联系,等等,都缺乏较为清晰的阐述。学术界既没有揭示伍德历史唯物主义思想的思想源流和主要内容,也没有分析其历史唯物主义思想在马克思主义发展史中的地位。学术界揭示了伍德阶级观的总体逻辑,并对伍德的阶级观作出了有益的评价,但却忽视了伍德阶级观中的文化和空间层面,对伍德阶级观的把握还有待深入。二是孤立的文本解读。虽然许多学者开始对伍德的思想进行专题性研究,但总的来看仍然依靠一两本著作来进行考察和分析,特别是只关注已经翻译成中文的著作,而对伍德早中期还没有被翻译的著作却基本上没有研究。这就无法对伍德的具体问题做出正确的分析,也无法完整准确地理解伍德的思想。对伍德关于资本主义起源的研究已经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但主要是对伍德文本的复述,没有将其与马克思以及其他学者的相关理论进行比较研究。三是理论视域狭窄。伍德作为西方具有重要影响的左派学者,必然会与其他学者进行论战,通过论战可以更好地阐述其思想,但是学术界很少去梳理其他学者对伍德的评价,没有参考其他学者的看法,这无疑阻碍了我们对伍德思想的进一步认识。伍德同其丈夫尼尔·伍德(Neal Wood)以及其他学者共同创作和编辑了大量的著作,这些著作是我们了解伍德历史唯物主义思想重要的理论参考物。伍德通过这些著作基本上奠定了从历史唯物主义维度研究马克思主义的基础,我们也能够从中对其他学者的思想进行深入的了解。从具体理论研究的角度看,主要表现在:其一,对伍德国家观的研究只是从其定义上进行了分析,而没有深入到伍德关于国家与公民社会的关系层面,也没有具体揭示国家的特点和未来发展趋势。对伍德民主观的研究只是抽象地分析了资本主义民主的虚假性,没有揭示伍德民主观的主要内容并作出科学的评价。其二,对伍德的资本帝国主义理论的研究是学术界取得成果最多的部分,学术界揭示了资本帝国主义的矛盾和逻辑,但还需要加强运用历史唯物主义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方法比较研究伍德、哈维、奈格里等人的帝国主义理论,彰显伍德的新帝国主义理论在解释当代全球化中的价值。其三,学术界对伍德的农业资本主义起源理论进行了一定的评介,还需要彰显其在伍德资本主义批判理论中的地位和意义,也需要将其与布伦纳、马克斯·韦伯、沃勒斯坦等人的资本主义起源理论进行对比研究,进一步丰富历史唯物主义的资本主义观。其四,学术界初步揭示了伍德的民主观,还需要从历史唯物主义关于社会主义民主的论述出发揭示伍德重建社会主义的理论诉求,进一步彰显伍德的民主观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民主政治建设的理论意义。其五,学术界对伍德关于工人阶级的理论有所阐发,但还需要进一步从历史唯物主义的阶级理论出发揭示伍德工人阶级的形成理论以及非物质劳动形态下劳动与资本矛盾的演变及其对跨国阶级斗争的影响。其六,伍德的全球化理论与现代性理论紧密联系,共同构成了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对于更好地理解当代资本主义的金融危机和发展趋势有着重要意义,学术界需要从历史唯物主义的空间生产理论出发揭示权力逻辑推动跨国生产、阶级与国家关系演变的意义,寻找超越资本主义的现代性之路。其七,学术界对伍德关于后马克思主义批判的理论进行了有效的阐发,但还需要从马克思主义发展史和后马克思主义本身的理论问题出发凸显伍德批判的价值。可见,伍德的历史唯物主义思想在国内外学术界存在着某种“遮蔽”,因此,学术界对伍德历史唯物主义思想的研究仍然有许多工作要做,要解决的问题还有很多。

(三)伍德研究的基本走向

从学术界的研究现状来看,未来对伍德历史唯物主义思想的研究应该重点关注以下几个方面:第一,伍德早期政治哲学思想的研究。伍德早期政治哲学思想主要集中在其博士学位论文《心灵与政治:走向自由和社会主义的个人主义之路》(1972)一书中,该书从认识论、心理学、人类学和政治学四个维度分别探讨了主体与客体、自我与他者、个人与社会、个体与政治的相互关系,奠定了伍德政治哲学思想的基础,也是伍德历史唯物主义思想的奠基之作。第二,伍德的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的研究。伍德的资本主义批判理论是其历史唯物主义思想的主体部分,主要集中在《资本主义的原始文化》(1992)、《民主反对资本主义:重建历史唯物主义》(1995)、《叛乱的号角:政治理论与资本主义的兴起(1509-1688)》(1997)、《资本主义的起源》(1999)、《资本的帝国》(2003)等著作中,学术界的研究应该在深入解读这些文本的基础上探讨资本主义的起源、资本主义的原始文化、资本帝国主义以及资本主义的发展史观,注重从比较视阈中凸显伍德资本主义批判理论的价值,从总体上揭示伍德的资本主义批判理论。具体来说包括以下几个方面:其一,伍德对资本主义起源的研究。比较伍德与布伦纳、马克斯·韦伯等人的资本主义起源理论,从理论背景、理论实质和理论诉求等方面凸显伍德在解释资本主义起源问题上的独特视角和理论建树。其二,伍德对资本帝国主义的研究。比较伍德与大卫·哈维、哈特和奈格里(Michael Hardt,Antonio Negri)的帝国主义理论,揭示伍德在帝国形态、资本帝国主义矛盾、非物质劳动及权力逻辑的流变及其影响等方面的研究成果,发掘这些理论的当代价值。其三,伍德对出离资本主义的研究。通过比较伍德与高兹(André Gorz)、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探讨出离资本主义之路,揭示伍德关于“在全球化背景下,资本主义一方面不断扩大其生存空间,另一方面又加速其解体过程”的结论。其四,伍德对重建社会主义的研究。比较伍德与后马克思主义的重建社会主义策略,揭示伍德从现代性和民主双重角度超越资本主义,重建工人阶级的革命主体地位和社会主义的理想。其五,伍德的资本主义发展史观研究。运用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对伍德的资本主义发展史观进行总体性研究,既强调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又试图为拓展对资本主义发展阶段和历史地位的认识提供新的路径和视角。第三,伍德的西方政治思想史理论的研究。伍德的西方政治思想史理论是其历史唯物主义思想的主要组成部分,包括在《阶级意识形态和古代政治思想理论:社会背景中的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1978)、《农民-公民与奴隶:雅典民主的基础》(1997)、《从公民到上议院:从古代到中世纪的西方政治思想的社会历史》(2008)、《自由与财产:从文艺复兴到启蒙的西方政治思想的社会历史》(2012)等著作中。第四,伍德的总体性思想研究。学术界目前对伍德的早中期著作进行了有效的梳理,但是对其最新的著作缺乏研究,需要进一步全面把握伍德的历史唯物主义思想(政治哲学思想),并在此基础上构建伍德总体思想体系,彰显伍德思想的当代价值和中国意义。这个方面主要是对拉里·帕瑞金(Larry Patriquin)编辑的《艾伦·梅克森斯·伍德读本》(2012)一书进行深入的解读,从新的角度全面揭示伍德的思想体系,并对重要的理论问题,比如国家、社会、全球化、现代性、启蒙、自由、民主、资本主义、社会主义等做出新的解读和深化。

总之,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深入解读伍德的文本,在揭示伍德历史唯物主义思想形成的理论背景和理论诉求的基础上从总体上揭示伍德历史唯物主义思想的理论体系,彰显伍德历史唯物主义思想的当代价值和中国意义,进一步推动历史唯物主义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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