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力新
(东北师范大学 日本研究所,吉林 长春 130024)
满铁调查部事件,又称满洲评论社事件。以1941年11月的合作社事件为导火索,继满评社同人佐藤大四郎和铃木小兵卫被捕后,在1942年9月和1943年7月的两次检举中,关东军宪兵队网罗了在伪满活跃的日本左翼知识分子诸多罪状,展开了大规模逮捕行动。满评社同人大半入狱,至此该刊同人体制土崩瓦解,《满评》的传统荡然无存。
《在满日系共产主义运动》系关东军宪兵队司令部所编,详细记载了从1941年至1943年的三次大规模逮捕的前后经过、证据的搜集与证人的供述、涉嫌的伪满洲国相关法律条例,认定了所谓的“在满日系共产主义谍报网”。昭和44年(1969年)8月,经日本极东研究所整理出版,编入《满洲共产主义运动丛书》,一经问世便受到战后日本学界的广泛关注。
昭和19年(1944年)由关东军宪兵队司令部编撰的机密档案《在满日系共产主义运动》共分为三编:第一编“运动的状况”,以伪满洲国的日本知识分子为主体,详述了他们所开展的共产主义运动的一般情形、关联人员概况、运动发生扩大的原因、运动的主要内容、“一二·八工作事件”;第二编“事件处理状况”,包括发现犯罪的侦查状况、检举事件送达状况、检察厅的处理状况、满铁内部自行处置结果;第三编“事件处理所得教训及将来对策”,包括思想对策、思想犯侦查、思想犯审讯、思想犯处理;末尾另有详细附录,涉及国际共产党对日谍报事件、“满洲国”治安维持法解说、满铁调查部左翼运动概要图等。
昭和16年(1941年)秋,新京宪兵队侦破了“一二·八事件”*即合作社事件。在橘朴影响下,满评社同人之一佐藤大四郎在绥化县开展的救济贫农和农事合作社运动,由于吸引了众多日本左翼人士,最终招致关东军宪兵队破坏。,即左翼力量组织下在北满开展的农事合作社运动。该运动以重建日共为目标,并逐步形成了左翼运动的核心组织。此案件的破获,使潜伏在协和会内部的左翼势力终于浮出水面。不轨分子长期谋划在满日系左翼运动,该案件破获后轰动一时,是满洲思想警察的一个重大教训。
在案件调查过程中,发现其根源在于满铁调查机关的左翼运动。昭和17年(1942年)9月21日,针对散布在日本、满洲和中国的满铁左翼分子展开了第一次检举行动,即“九·二一事件”*即第一次满铁调查部事件。。
逮捕人员大多是知识分子,拥有稳固的社会地位,负责为政府提供国策调查,在日本和满洲都是颇有声望的人物。他们的内心却与一亿日本人民背道而驰,以文笔作毒牙,伺机而动,妄图狡猾地搅乱社会治安。他们以所谓的人民战线战术为依托,在满洲开拓日系左翼运动的地盘,收容从日本国内逃亡而来的左翼运动分子,将遍布东亚的国策机构满铁调查部从内部分化瓦解,变成实质上的左翼运动组织。
关东军宪兵队鉴于本案涉及重大,特设思想班以控制事态,用热诚开解他们的内心迷茫,以皇民意识敦促他们大彻大悟,最终他们发誓努力矫正思想,将此次的经历作为珍贵的人生教训。截止到昭和18年(1943年)12月27日为止,共有40名嫌犯被送审至新京高等检察厅。至此该事件告一段落。
以满铁为中心的左翼运动被剿灭后,战局下的国内外仍有潜在危机,鉴于左翼运动的实际情况,为迅速确立强有力的东亚思想警察体制,特将本案相关材料整理成籍,在同仁们的努力下根绝左翼威胁[1]1-3。
上文《在满日系共产主义运动序言》所述合作社运动,即是由满评社同人佐藤大四郎等骨干力量领导;而第一次满铁调查部事件的逮捕人员中,半数以上均为满评社同人。所谓的“检举”,则是在关东军宪兵队的严刑拷打下,根据相关人员“检举和揭发”的供词,大肆逮捕在“满”日系左翼人士。“热情开解”和“矫正思想”,不外是刑讯逼供,致使大上末广等满评社左翼人士狱中惨死。
关东军宪兵队罗织的罪状如下:“在满洲开拓日系左翼运动的地盘,收容从日本国内逃亡而来的左翼运动分子,将遍布东亚的国策机构满铁调查部从内部分化瓦解,变成实质上的左翼运动组织”,这至少揭示出以下三种现实:(1)《满评》确系在“满”日系左翼人士的活跃平台,该刊收容在日本国内遭迫害的左翼人士,并为其文笔创作提供空间;(2)满评社与满铁调查部之间存在着较为密切的关系,二者之间的人员流动是维系此种关系的基础;(3)在“满”左翼势力已广泛渗透至满铁各机关中,形成了不容忽视的社会力量。
在该档案的第二编第五章《左翼运动状态》中专门辟出一节,用大量篇幅论及《满评》执笔与编辑的左翼化,其中不乏对该刊编撰方针的追索。关于《满评》刊行状况的历史考证,目前仍大多依凭满评社同人在战后的回忆,而能够为此种口述史学提供两相对照的文字记述少之又少。《在满日系共产主义运动》一书,则是少见的、在历史时期上与《满评》同步的一手资料。除了战后根据口述整理而成的研究成果之外,在伪满同时期记述了《满评》详情,《在满日系共产主义运动》恐怕是迄今为止所能够发掘出来的唯一的史料证据了。因此,该书对于《满评》研究的意义不言而喻。
《在满日系共产主义运动》一经刊行,首先受到争议的便是史料编撰方——关东军宪兵队的主观意图。在涉及相关重大事件的记述上,该文献的史料价值诚然得到了一定程度的重视与肯定,然而,日本学者也大多意识到,“本书因是关东军宪兵队单方面的记录,急于从中得出结论显然是不可取的”[2]。满铁调查部经调派*满铁调查部经调派,指满铁调查部经济调查会的年轻骨干们,即满评社同人中的经调派。两机构中的人员大多重合。长期探讨的战争观与革命论,包括探索半封建与半殖民地社会发生根本变动的可能性等问题,上升成为“反满抗日民族统一战线运动”。其中有多少尚处于理论探讨阶段,又有多少属于关东军宪兵队的恶意捏造,时至今日实在难于分辨。因此,如何对殖民当局或侵略主义者单方面罗织的类似文献进行去伪存真,着实成为困扰日本学术界至今的一大难题。
《在满日系共产主义运动》的主要内容,除极力定罪“共产主义运动”和“对日谍报”之外,关联《满评》的内容无外有二:其一,是对满评社的同人体制与编辑委员会的考察;其二,则是《满评》中刊发的文章如何具体阐述了马克思主义原理并借此批判殖民统治、反对战争。
《在满日系共产主义运动》的研究工作,特别是对该史料性质的定义以及如何区别使用等问题,目前中日两国学界仍未有最终定论。将《在满日系共产主义运动》的相关记述与其他口述材料相对照,进一步判定《满评》的发行状况,却并非是完全不可行的工作。下文试举满评社同人体制和编辑委员会的考证,在关东军史料和满评社同人口述大致相同的前提下,或可推断其内容真伪。最后,将关东军指认《满评》共产主义倾向的文章内容进行逐条拆析,进而解读《满评》多元化意识形态的一个重要侧面。
对关东军宪兵队而言,《满评》在伪满社会生活中的文化影响力最为不容忽视。该刊所集结的左翼力量在具备了一定的规模后形成了完整的组织机构,并宣传反战思想,对殖民统治造成了极大威胁。满评社作为左翼运动的平台,其运营机制和固定人员至关重要。因此,关东军宪兵队认定,《满评》编辑左翼化的基础条件是《满评》同人体制和满评社编辑委员会。
关东军宪兵队对《满评》同人体制的认定如下:
(1)《满评》同人体制的定义。
《满评》同人体制,是以《满评》思想实践活动为中心的同人组织,以《满评》为舆论平台,批判满洲国社会的封建性、为殖民地解放而斗争。该刊网罗和组织在满日本人的知识阶层,通过执笔及编辑活动普及社会主义启蒙教育。
(2)《满评》同人体制的范畴。
《满评》同人体制没有明确界限,根据其形成过程,包括以《满评》为中心的编辑同人、执笔同人及其外围的一般执笔者。
上述人员组成了满评社编辑委员会,意图通过编辑方针的调整对满洲读者形成政治影响力。他们积极地从事满评社经营以及制造相关舆论,参与编辑委员会的人员之间互相协调提供援助,即便只参与执笔投稿的人员,也都在该刊左翼化人事组织的范畴之内,为左翼宣传而工作[1]246。
满评社同人体制这一说法,源自和沿用了满评社内部的自身说法。对这一概念从内容到范畴上的界定,满评社似与关东军宪兵队保持了某种程度上的意见一致,不难想见关东军对满评社的长期渗透。同时,关东军宪兵队对《满评》读者群为“在满日本人的知识阶层”的这一认识,无疑也是相对公允的。此外,关东军宪兵队也指出,同人体制的范畴由核心到外围,依次包含了三个层面:编辑、重要撰稿人和外围撰稿人。此种提法颇具深意,即便满评社同人之间也未有这样明确的意识,可以想见关东军宪兵队对《满评》的认识准确无误。至于同人体制的初衷是“批判满洲国社会的封建性、为殖民地解放而斗争”的定罪,则完全是夸大其词。归根结底,《满评》是殖民侵略行径的衍生物,必然带有不可规避的殖民主义历史烙印。“九一八”事变前后,是《满评》与关东军的“蜜月期”,《满评》也曾经发挥过殖民主义宣传的教化功能。而军国主义势力长期盘踞该刊,与左翼知识分子形成了对峙格局。
而根据满评社同人的回忆,同人体制从形成、在编撰过程中发挥实质作用、直至坍塌,确实有迹可循。同人体制最初形成于所谓“满评派”,其成员均为橘朴门下的直系弟子,其中大上末广、佐藤大四郎和松冈瑞雄有“橘家三将”之称。大上负责橘朴理论的研究工作,佐藤是橘朴农村理论的实践者,松冈则主要负责政治报道。此外还有搜集外围信息的大冢令三、负责主要编辑工作的田中武夫以及担纲文艺专栏的山口慎一,构成了同人体制的早期班底。
1931年至1936年期间,在初期“满评派”的基础上,以橘朴为中心团结了一批重要撰稿人,主要有岸田英治、大冢令三、山口慎一、石原秋朗、小山贞知、片仓衷、和田喜一郎等人。以小山贞知和片仓衷等为代表的关东军势力,发表了大量“满青联”的宣传文章,主要集中在卷末寄书栏中,《满评》俨然已成为了关东军的宣传阵地。此时期同人体制的右翼势力开始突显。
1937年至1942年期间,《满评》的编辑中心已从大连转移至“新京”。大野保、山县千树、稻叶四郎、爱甲胜矢、筑紫二郎、平野藩、佐濑六郎、村上舍己等人也是在这一时期登上了《满评》舞台。此阶段《满评》编撰人手最充沛、刊物规模最为繁荣。前文所述关东军认定的“编辑、重要撰稿人和外围撰稿人”的同人体制三重结构,就是在这一时期形成的。
1942年1月,田中武夫再度出任责任编辑,总揽编辑事宜;同年12月,该职位转交小山贞知侄子小山高仁。1942年8月,林绿成为责任编辑。1942年9月后,在殖民当局的高压管制下,仅存的旧满评同人大冢令三、山口慎一、村上舍己、末光高义、山本纪纲与高见成等人遭除名,被迫离开满评社,代表军国主义力量的一批新编撰人员走马上任。1943年5月,田中出狱后,林绿也将大部分的编辑事宜委托给了他[3]86。这样,1942年后的《满评》基本上由军国主义接手,所谓同人体制已经不复存在。
关东军宪兵队在取证满评社编辑委员会的相关信息时,记录的是大上末广的供词。
昭和10年至12年期间,编辑委员会的形式基本没有变动。昭和12年底,编辑工作的重点移交给了经调和产业部一系,并以大连的左翼主义者为主要读者层。其后,大连不再是满洲国的政治、经济中心。于是根据橘氏*即满评社主编橘朴。的提议,昭和13年编辑的主要工作开始向新京转移,翌年编辑部完全转移到了新京[1]248。
大上末广的供词中,固然有被关东军宪兵队屈打成招后的牵强附会,但大体上记述的关于编辑委员会形成、召开期间和主要职能等内容,与事实并无太大差异。继岸田英治的离世和橘朴不再承担主编的实质性工作后,满铁调查部出身的经调派一系,作为编辑和撰稿的中坚力量在编辑委员会和《满评》办刊方针的实际决策上发挥了不容忽视的作用。
昭和14年(1939年)以后,三浦卫成为继大上末广之后满评社编辑委员会的主要参与人,关东军记录供词如下:
我从10月开始的三个月期间离开满评社新京据点返回大连。在安井清隆的斡旋下,结识了落合喜久男等人。我们与芝崎一道辞职离开满铁后,我成为了刊物的责任编辑。其后,按照新京的模式,在大连我组织起了每周定期的编辑委员会,召集与《满评》有密切关系的执笔同人以及前辈编辑,在稿件的主题选择上听取大家的意见,此时期刊物也是以马克思主义的内容为主[1]249。
随着经济政治中心从大连转移到“新京”,满评社的一应工作重心也迁址“新京”。这期间出现了“新京”和大连两地编辑委员会并存的局面。
对于关东军宪兵队而言,编辑委员会即左翼分子聚首密谋的舞台;而对于《满评》自身而言,编辑委员会除了决策出台左翼立场的评论文章外,也是开展刊物一切工作的核心。
满评社同人所提供的相关编辑委员会的记述虽然多见,但并未形成一个系统考察的专题。仅散见于对满评社同人体制的考证中。编辑委员会发足于1933年1月,即创刊两年之后。最初由橘朴主持,着手组建固定的杂志撰稿人队伍。编辑委员会上,进一步确立了《满评》的编撰方针,每周定期召开编辑委员会,并严格按照会议所制定的方针有计划地进行编辑工作。最初的编辑委员会有石田七郎、大上末广、小泉吉雄、渡边雄二、和田喜一郎、田中武夫六名组成,这些成员除田中之外均隶属满铁经济调查会,因此又被称为“经调系”。这之后加入到编委会的是第二任责任编辑、担任文艺专栏的山口慎一。以此为标志,满评社同人体制确立。《满评》及满评社由此进入了一个相对稳定的兴盛时期。
1940年1月至年底,随着满铁经济调查会以及主要职能部门从大连向“新京”的转移,满评社同人中坚力量也开始向“新京”迁徙。这一年,年轻一代的主要编辑们齐聚“新京”,实际上的编辑委员会工作已主要在“新京”开展,进入了满评社“新京”时代[3]17。
关于编辑委员会的初创与例行体制,大上末广的证词,基本上符合历史的真实;而三浦卫的供述,也印证了编辑委员会自大连向“新京”转移的一段史实。可以推断,满评社的同人体制,即是以编辑委员会为平台而开展并维持长期稳定运转的。换言之,《满评》同人体制与编辑委员会在本质上是一致的。
《在满日系共产主义运动》中所体现的关东军宪兵队对《满评》同人体制和编辑委员会的总体认识可圈可点。关东军捏造日系左翼知识分子供状、并将其冠以“谋划殖民地解放”罪名等人为因素姑且不论,《在满日系共产主义》对于《满评》同人体制和编辑委员会的叙述基本属实。就这一点而言,关东军宪兵队的文献,对于研究《满评》具有某种程度上的史学价值。
《在满日系共产主义运动》除了对《满评》的同人体制和编辑委员会做出了相应考察之外,还揭示了满铁调查部与满评社之间存在着密不可分的另一个侧面。这主要是因为两大机构中的人员多有重合。
《满评》创刊之际,主编橘朴在满铁调查部重要岗位上任职,初期的编辑队伍即出自满铁调查部。其后包括满铁产业部在内的经调派成为该刊中坚力量。因此,至少在人员配置上,满评社与满洲调查部之间就有着较深的渊源。
日本国内遭到迫害的左翼人士大批涌入伪满洲国后,在满铁调查部任职的亦不在少数。满评社也是经由满铁调查部这一通道,团结了许多左翼人士为刊物撰稿或从事编辑工作。昭和11年(1936年)末开始,满评社同人亦是满铁调查部职员的态势已经形成。
关东军宪兵队所界定的同人体制核心与外围,不啻是《满评》编辑与撰稿的主要构成力量。仅从刊载文章数量上而言,遭逮捕的《满评》编辑及撰稿人,几乎覆盖了满铁几大重要科室。如来自满铁“新京”支社调查局的吉植悟、吉原次郎、米山雄治和下条英男,来自满铁总务局的新佐濑六郎、平野蕃和狭间源三,满铁北支经济调查所的石井俊之与和田喜一郎等。其次,渡边雄二来自满铁“新京”支社企划室,小泉吉雄来自满铁“新京”支社业务科,稻叶四郎来自满铁调查部第二调查室,石田七郎来自满铁调查部总务课,具岛兼三郎来自满铁调查部第三调查室,野野村一雄来自满铁调查部文化班。最后,一些非满铁职员也受到牵连,有协和会中央部调查室铃木小兵卫、京都帝国大学副教授大上末广、满洲评论“新京”支社专职编辑栗原东洋、大连日日新闻社记者三浦卫、大连市交通株式会社林田丁介和关东军司令部第五课松冈瑞雄。关东军文化管制的触角遍及殖民垄断企业满铁内部与殖民统治机构协和会,甚至包括学术界、出版界和关东军内部;但从另一方面也印证了当时满评社势力全面覆盖了各个领域,拥有强大的情报信息网。这也就不难解释为何《满评》资料栏的信息广泛、时评栏的内容充实了。
关东军宪兵队认为,《满评》编辑或执笔同人中的满铁调查部左翼分子,操纵《满评》使其成为左翼运动的机关刊物。为达成这一目的,满评社同人中的专任编辑往往在左翼队伍中物色合适人选,伺机安插入满评社担任重要的编辑工作,如:昭和9年8月斡旋人渡边雄二、专任编辑佐藤大四郎,昭和10年2月斡旋人长泽武夫、专任编辑松冈瑞雄,昭和12年1月斡旋人松冈瑞雄、专任编辑黑田久太,昭和12年10月斡旋人山中四郎、专任编辑林田丁介,昭和12年10月斡旋人松冈瑞雄、专任编辑米山雄治、昭和13年8月斡旋人山崎进、专任编辑芝崎嘉彦,昭和14年5月斡旋人米山雄治、专任编辑安井清隆,昭和14年11月斡旋人米山雄治、专任编辑三浦卫,昭和16年7月斡旋人小泉吉雄与小山贞知、专任编辑田中武夫,昭和16年8月斡旋人佐藤大四郎、专任编辑铃木公平等[1]256。
关东军对《满评》最初采取扶持策略,满评社长小山贞知与早期编辑野田兰藏等人与关东军高层的少壮派不无瓜葛,关东军欲借此刊实现日本军方意图,征询在“满”日本知识界关于对华政策和伪满社会的见解。然而在刊物的中后期,关东军则开始责备小山贞知对刊物的监管不严,以至于左翼势力在满评社盘根错节,使刊物成了马克思主义舆论的“温床”。
关东军宪兵队在诠释《满评》左翼化的性质时认为,伴随着满评社中左翼分子数量的增多,《满评》刊载左翼倾向的评论文章版面增大,左翼分子掌握了大部分刊物编辑权,刊物被改造成以在“满”日系知识阶层为主体的左翼运动机关刊物。
《满评》与满铁调查部左翼势力的关联显而易见。具体而言,《满评》自创刊起,投稿多数来自满铁调查部,也有刊物向满铁调查部发出约稿邀请的情况。关东军宪兵队所认定的左翼分子或左翼倾向者,与满评社同人保持密切的关系,或本身兼具满评社编辑的身份。《满评》在刊物的内容上自然地反映出或鲜明或隐晦的共产主义思想,这也成了《满评》的办刊特色之一。而基于满评社与满铁调查部之间的紧密关系,满铁调查部事件亦可称为满洲评论社事件,便不难想见了。
对关东军宪兵队而言,鉴于《满评》在伪满日语文化圈中的重要影响力,该刊所体现出的共产主义倾向举足轻重,从一定意义和程度上构成了“思想犯罪”。而如何辨识刊物中的“共产主义倾向”或“马克思主义成分”,或许是一个并不轻松的话题。
关东军宪兵队列出了一份《满评》刊载的共产主义倾向文章的清单,搜罗了《满评》从1932年至1941年共9年期间刊载的23篇文章,以时评或评论栏的刊载内容为主,也有类似编辑后记或附于杂志封底的小杂文,如松冈瑞雄的“壁报”。
和田喜一郎的《国民政府制定〈应用外国技术资本办法〉之意义》一篇,载于第2卷第25期,文中明确对日本当局使用了“入侵者”这一词汇,并认为国民党政府的一些所谓“引入外国技术”,其本质不外乎是满足“资本主义国家”在华谋求的利益。和田的另一篇《满洲国的“光荣之路”》载于第4卷第14期,当时正值伪满洲国建立一周年纪念日,伪国务总理郑孝胥发表了《满洲国经济建设纲要》。针对这一时事,和田提出了犀利的反论,指出其本质不过是日本的“国家资本主义”,未来的“光荣之路”只有走向“日本帝国经济圈”崩溃。
小泉吉雄的《冷酷的经济现状》、《农村救济政策的结局》、《北满流通程序的再编》分别发表于1932年第3卷第8期、1934年第6卷第20期和1935年第9卷第18期。这三篇均是评论栏的重头文章,且都对中国东北农村现状做出了专题报道和深入分析。其中《冷酷的经济现实》一文,明确指出伪满洲国已面临“农业恐慌”。造成该现状的根本原因是,“九一八”事变后关东军取得了政治上的绝对优势,“农民自体”受到了“压迫”。《农村救济政策的结局》报道了1934年5月1日伪满洲国农业在殖民剥削下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对此伪满洲国政府、关东军、满铁等机构的要员召开了紧急磋商会议,并制定了解决方案,即《农村救济政策方案》。该方案分短期政策和长期政策。其中短期政策包括提供春耕贷款、增印货币、保护土特产价格、降低运费、减少赋税;长期政策则是进行农产品的品质改良、设置农村组合和春耕委员会等组织。小泉对上述政策进行了逐条批判,还断言这些应急措施不过是形同虚设的殖民统治的幌子。在《北满流通程序的再编》一文中,小泉指出伪满洲国物资流通管制不过是殖民剥削的另一手段,伪满洲国被刻上了“殖民地式半封建社会的烙印”,“农民或一般大众只有被大资本家或外国资本剥削的命运”。
大上末广《支那的帝国主义及其新危机》、《王道主义考察方案之满洲棉花会社》、《满洲的通货膨胀与通货紧缩》分别发表于1933年第4卷第7号、1934年第6卷22号、1934年第7卷第25号、1937年12卷22号。大上在《支那的帝国主义及其新危机》一文的开篇,即指出日本之所以走上对外扩张的道路,其根本原因在于日本资本主义的急速成长和对资本积累的要求,而日本国土贫瘠、特别是工业生产所需资源匮乏,必然导致向中国东北进行殖民掠夺。《王道主义考察方案之满洲棉花会社》一文中,大上大量运用了“资本主义国家”、“帝国主义”等词汇,批判“满洲棉花会社”是殖民统治的产业垄断形式。在《满洲的通货膨胀与通货紧缩》一文中,大上认为造成伪满洲国通货膨胀与通货紧缩的根本原因是:日本在伪满经济社会中确立了独占支配权,剥削廉价土地和劳动力资源,过度追求剩余利润。这当然也是马克思主义原理对资本主义本质的基本认识。
松冈瑞雄以“S”的笔名,在1935年第8卷第21期的《满评》封底发表短评。用仅数百字的文字篇幅诠释了伪满洲国当时金融合作社与农事合作社的深刻矛盾。
铃木小兵卫的《满洲农业的劳动力雇佣问题》一文,发表于1935年第9卷第22期。该篇采用“资本家”与“劳动者”关系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来解释伪满洲国劳动力问题的矛盾症结。
稻叶四郎的《列强对华政策的现阶段分析》一文,发表于1936年第10卷第1期。是《满评》中较为常见的世界政局分析类的评论文章。全文共分为五大部分,分别从“问题考察角度”、“远东列强对峙局势”、“对峙现状具体分析”、“列强对峙与支那经济危机”、“列强对峙与支那政治危机”等几个方面对国际局势进行了全面剖析。文中称“大东亚圣战正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国际局势已经不能够“如满洲事变时一样轻易逃脱责任”了。
石井俊之的《满洲农业的机械化》发表于1936年第10卷第18期。文中犀利地指出,中国东北农村并不适宜“机械化大农耕作法”,因为伪满洲国社会经济的基本特征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结构。
佐濑六郎的《读方向转换途中的〈满洲经济年报〉有感》发表于1937年第12卷第22期。《满洲经济年报》是伪满洲国时期较有代表性且有一定影响力的报刊之一,佐濑的该篇读后感,完全持批判态度,认为“该刊叙述转换过程的章节不连贯、不均衡”,“失却了经济年报的特殊存在价值”。
米山雄治的《大豆增产计划》发表于1938年第14卷第4期。该文中完全看不到马克思主义理论学说的正面运用,作为一篇数百字、仅占一个半版面的短评,只是介绍了“满洲开发五年计划”中大豆生产的重要性,但文章中对小麦、水稻、亚麻、棉花以及大豆的总产量和运往日本的具体数量等都有翔实的记述。被冠以“马克思主义”,可见当时“文字狱”之甚,也能从一个侧面断定,日伪对中国东北资源掠夺的相关信息在当时也是被视为机密的。
吉原次郎的《贸易统制法再强化的意义》发表于1939年第16卷第18期。所谓的“统制”,其实是实质上的“垄断”。吉原不仅公开了伪满洲国《贸易管制法》中被垄断资源的明细,而且在篇尾抨击此种做法完全是置劳苦大众的利益于不顾的暴行。
下条英男的《满洲物价对策的诸问题》发表于1939年第17卷第22期。该文从经济学角度深入剖析了伪满洲国物价管制政策的诸多弊端,统计了伪满洲国时期物价涨幅的百分点,并指出设置“物价委员会”并无实际意义。作为结论,该篇文章认为,伪满洲国的通货膨胀是非正常形式的经济动向,甚至可以认为是一种恶性膨胀。
野野村一雄的《满洲帝国协和会的本质与主要内容》发表于1940年第18卷第2期。野野村是“满青联”创始人之一,对协和会具有很深的了解。然而该会几经改组,最终被关东军彻底掌控,沦为了殖民统治的重要工具。与《满评》中其他评论栏文章相比,篇幅较大,因此分两期连载。其内容划分成清晰的章节结构,序中交代了协和会正面临的一些严重问题,比如人员过多、机构臃肿、缺少明确指导会纲等,认为应坚持少数精英分子入会的原则。这当然与关东军利用协和会维持殖民统治的意图相左,最终该篇文章遭禁。
平野蕃的《农业近代化论的一大性格》发表于1941年第20卷第1期的新年特辑号。这一期的《满评》打破了分栏格局,只汇集了数篇时评文章,其共同主题是“满洲战时经济之现阶段”,是就当时伪满洲国面临的重大经济问题广泛征集意见的特辑号。平野的文章犀利地指出伪满洲国之所以无法达到“农业近代化”,根源在于东北农村劳动力不足,要解决这个问题,必须也只能首先解决土地问题,而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土地私有制是根深蒂固的。
吉植悟的《满洲农业政策中地代形态的问题》发表于1941年第20卷第16期。是批判该年新出台“满洲农业政策”中“增产十年计划”的评论文章。吉植指出,生产力的扩大对应市场需求的扩大,才是正常的商品生产社会;而伪满洲国的农村社会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商品生产社会,生产力的扩大仅只是满足“为‘东亚新秩序建设’发起的战争”带来的对农业资源更为巨大的需求。
狭间源三的《国民所得、经济计划、增税》发表于1941年第21卷第11期。狭间文笔锋利,戳破了“国民所得是一国经济实力的综合表现”的假象,伪满洲国的“国民所得”不过是殖民掠夺深重的恶果,并非“经济实力”的象征。
上述期刊内容大多运用《资本论》中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批判伪满洲国这一畸形社会,包括伪满洲国的经济、农业、贸易、政局、税制、国民收支以及协和会等各方面。可见,占据刊物一定比重的“马克思主义立场”评论文章,是《满评》不容忽视的一大杂志性格。
日本学者对关东军宪兵队史料的主观意图问题早已提出质疑,并不认同没有史实支撑的罪状认定。《在满日系共产主义运动》翻印之初,日本学者山口博一即提出了四点质疑:(1)假设如关东军宪兵队所指控的情况,经调派或资料课参与了共产主义实践活动,这些日系知识分子们又是怀着怎样的初衷、从怎样的立场出发的。(2)假设如关东军宪兵队所指控的情况,日系知识分子们又是如何认识中国共产党、并同中国共产党关联的,又是以何种姿态参与到“满洲”解放运动中来的。(3)仅从文章中所体现出的抗日主观意图,如何作用于革命中的。(4)经调派阐述的日本资本主义理论,如何作用于实践中。
山口质疑的焦点在于,在“满”日系知识分子如果确如关东军宪兵队所控、与中国共产党保持密切联系并参与到伪满洲国的解放运动中,显然缺乏相关史实的支撑。言下之意,不外是暗指在“满”日系左翼分子,亦逃脱不开殖民者的姿态。所谓的共产主义倾向,无非是仅限于纸上谈兵的理论探讨罢了。
《满评》中的评论文章,如何作用于共产党领导下的抗日运动,固然是牵强附会之说,但上述评论文章中对马克思主义理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性质的认识以及相关经济学原理的分析与运用,却是毋庸置疑的。将马克思主义理论作为社会批判的文笔工具,是伪满日系知识分子圈中不言自明的一种常态。关东军宪兵队对刊物“共产主义倾向”的认识恐怕是相对狭义的。《满评》始终保持着对近代中国社会的长期关注,作为中国社会问题研究的重要方面,《满评》刊载涉及中国共产党话题的文章共56篇,涵盖了中华苏维埃政府瑞金成立、红军长征、国共合作、西安事变等时事焦点。此外,该刊中涉及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以及学生抗日运动等话题的评论文章共36篇。因此,从更为宽泛的意义上而言,《满评》对中国共产党的关注也从一个侧面体现了该刊的共产主义倾向和马克思主义立场。较之关东军宪兵队所指认的刊物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运用,该刊自身显然更具备了一种深层次的文化思考。
就《满评》的实质而论,该刊参与并介入伪满社会文化层面时,始终保持了一种殖民者的姿态。这与它所表达出的共产主义倾向,二者看似矛盾,实际上却达成了微妙的均衡与协调。马克思主义理论被作为满评社同人在评论时事时所采用的“先进武器”,而兼容并包的办刊路线却是一种整体刊物态度。归根结底,《满评》的国家意识形态,即其政治意识形态与主流价值文化,是不可规避的殖民主义立场。
[参考文献]
[1] [日]関東軍憲兵隊司令部編.在満日系共産主義運動[M].極東研究所出版会,1969.
[2] [日]山口博一.書評——関東軍憲兵隊司令部編『在満日系共産主義運動』[J].アジア経済,1970(8):107.
[3] [日]山本秀夫.満洲評論解題/総目次[M].不二出版社.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