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明
(山东社会科学院 哲学研究所,山东 济南 250002)
近现代西方文明反客为主的强势入侵,使得东亚传统儒教文化圈出现了亘古未有的思想混乱与精神分裂危机。近现代以来,东亚文化界的自我反省复杂多元,就基本立场而言,大致可划分为传统与现代两大类别。尽管二者均在尝试最大限度地融会对方,但二者在价值观层面的基本分歧却不可弥合。作为东亚文化重要组成部分的近现代中国佛教的基本状况亦大致如此,其中传统派印光与现代派太虚的弘化路线具有典型比照意义。在西方文明侵入东亚近两个世纪的今天,我们以印光弘化路线与太虚弘化路线的学理比照为主线,展开对现代中国佛教发展路径的省察检讨,以期温故知新、清醒前行。
古人云:知人论世。对印光与太虚弘化历程的简要述评,是比较二人弘化路线并进而对现代中国佛教基本路径做出学理省察的必要前提。
印光(1861~1940,陕西郃阳人),幼承庭训并随长兄习儒,光绪七年由儒入释并因偶读《龙舒净土文》机缘而契知净土法门,光绪八年受戒期间因念佛病愈而誓信净土并毕生不渝,光绪九年至十二年于终南念佛潜修并初有所悟,光绪十二年至京郊红螺山资福寺念佛研经而净业大进,光绪十六年至龙泉寺潜修苦行并行脚东北,光绪十七年返京移住圆广寺继续念佛潜修而道力日深。光绪十九年因协助化闻和尚请藏因缘得至普陀法雨寺阅藏潜修约三十载,光绪二十四年作《与大兴善寺体安和尚书》意在藉抉择禅净以挽回佛教颓势,光绪二十七年修证功夫大有所成并与高鹤年居士详辨禅净,光绪二十九年意欲北返弘法,光绪三十二年决定藉《了凡四训》、《安士全书》契机乱世,宣统年间常函询外方佛法状况并嘱提倡因果净土。民国二、三年“净土四论”发表标志着印光弘化学理依据成熟问世,而民国七年《印光法师文钞》问世则标志着其弘化时代正式开启。以民国十九年为界,前弘期以《印光法师文钞》正编应世为核心线索,校量禅净而注重因果净土;后弘期以言传身教、应劫救世为线索,系统刻印、流通因果善书并辟驳教化异端,全力弘扬家庭教育和因果净土。民国二十五年“护国息灾法语”开示标志着印光“因果正信”弘化思想的成熟,民国二十九年灵岩圆寂作略成为其一生因果弘化的信实证明。刻印、流通因果净土善书是印光弘化的基本内容之一,民国七年以来,拣择刻印和翼助流通了大量因果善书,并于民国十九年创立弘化社永久流通,以匡正禅弊、校量禅净而倡戒杀戒淫、因果净土,奠定起弘化期因果正信基调并影响深远。慎出世以确保师范,印光以灵岩净土道场为示范而实际指导了全国净土道场建设,与宗门教下诸大德保持密切联系并批判激进改革而提倡儒释双成、诸宗归净和真实修证,还指导参与消弭了多次“庙产兴学”风波以维持法门。重入世则居士为先,印光弘化对象为儒释兼宗的居士阶层且弟子至十万计,他以书信指导为基本形式、以因果正信为开示纲目,指导居士家庭建设,在敦伦尽分、家教母教、戒杀戒淫、化亲念佛诸方面解惑祛疑而影响深远。
作为中国近现代佛教传统派的精神领袖,印光自号“继庐行者”,以因果正信括传统三教教化,以书信刻经为弘化途径,一以贯之而善始善终,恪守传统而儒释双成,三教和会而雅俗融通,立足伦常而归宗净土,师范感化而辟驳异端。印光契机民国乱世而倡导因果正信弘化思想,全力护持中华文化根基元神,使后人能够接续传统并内在确立文化自觉自信,可谓应劫救世而守死善道者矣。
太虚(1889~1947,浙江海宁人),自幼受外祖母佛道信仰熏陶,光绪三十年企慕仙佛神通而出家,年少质美而备受器重,受过短暂的传统丛林参学教育,光绪三十三年于西方寺阅大般若经时初有悟境。光绪三十四年先是受到维新思想影响,后又受革命思想影响至深,遂志愿革新佛法以救世。宣统元年于祗洹精舍接受新式学堂教育,随后论著有英雄救世倾向,并与革命党人往从密切。民国元年发起佛教协进会并初试佛教革命于金山寺,本佛法平等精神而接触当时流行的党派主义。民国二年于静安寺演说佛教组织、财产及学理革命思想,仿孙文革命而发起佛教弘誓会、维持佛教同盟会,主编《佛学月报》并力图融通良心与革命、真我论与无神论及大同思想。民国三年因悲观时局而自放于落拓文人,后则闭关普陀,论文以佛理论衡世学,民国四年作《整理僧伽制度论》以发扬住持僧之菩萨精神,作《佛教人乘正法论》以为正信会道德规范,稍后曾专心于唯识。民国五年赠孙文诗有“佛法指归平等性,市民终见自由人”[1]87句,撰《释中华民国》文有“真正之宇宙观,唯识论也,真正之国家观,唯民论也”[1]88句。民国六年至日本考察后对僧制革命愈发自信,民国七年于上海创立觉社以弘扬佛教觉世运动,民国九年于杭州创刊《海潮音》以“发扬大乘佛法真义,应导现代人心正思”[1]111,本佛法修养而通俗弘化,注重学术、实证及创化精神。民国十一年以圆满一心之唯识观和会性相二门,统唯识于圆觉并抉择贯通时代精神而立新唯识论,创设武汉佛学院以造就新型佛化人才,创设庐山暑期讲习会并发起世界佛教联合会。民国十三年特别弘扬弥勒净土,撰《人生观的科学》并以大乘佛法化导为究竟,是年有中华佛化之特质在乎禅宗、中国人心之转移系乎欧化之新感触。民国十四年多以儒学为方便,并主张推行世界佛教运动以格化西人进而格化国人,参加东亚佛教大会后撰《由职业的种种国际组织造成人世和乐国》。民国十五年作《论华日当联布佛教于欧美》,民国十六年作《以大同的道德教育造成世界和平》,于雪窦寺契晤蒋介石。民国十七年佛法救世雄心受挫后又重振信心,以“中国信佛的革命民众领袖”名义反对庙产兴学,作《对于中国佛教革命僧的训词》并提出顺应三民主义的三佛主义,褒扬契合人生、群众、科学等现代时机的大乘渐教,创设中国佛学会,游化欧美并主张以佛教补耶教之不足。民国十九年作《建僧大纲》、《菩萨的人生观与公民道德》,反思佛学院流弊后认为今后佛学应趋于世界性的普遍研究与发扬。民国二十一年阐扬大东亚主义并创办世界佛学苑汉藏教理院,民国二十二年作《劝全国佛教青年组护国团》,民国二十四年作《阅儒佛会勘随笔》以校量儒释,作《中国本位文化建设略评》而反对“中国本位文化”。民国二十六年作《三十年来之中国佛教》、《新与融贯》并提出佛教中心与中国佛教本位论,作《我的佛教革命失败史》坦承“理论有余而实行不足,启导虽巧而统率无能”[1]424及因随缘应付而致轻易散漫。民国二十七年作《即人成佛的真现实论》,指出“仰止唯佛陀,完成在人格。人成佛即成,是名真现实”[1]426,并关注菩萨学处;作《中国需耶教与欧美需佛教》、《佛教最重要的一法与中国急需的一事》反对新儒家与全盘西化而确信因果业报与自力更生。民国二十八年作《成佛救世与革命救国》,反思日本佛教异化而强调因缘业报,被聘为“国民精神总动员会”设计委员、国际反侵略大会中国分会名誉主席,组织“佛教访问团”。民国二十九年作《由青年路向问到佛教革新》,认为“僧青年深入丛林而施教化,较之别创僧团为便。政教合一,不如分离,而保持僧伽之超然地位”[1]473,作《我的佛教改革运动略史》,多讲中国佛教。民国三十二年发起中国宗教徒联谊会,创设大雄中学,作《中国民间之教化何在》、《佛教徒应参与中国和世界的新文化建设》。民国三十三年作《转移风气运动的原则》主张以今融古、以中融外、以义融利、以雅融俗,民国三十四年作《告世界佛教徒》主张发扬彻底自由平等博爱民主精神的大乘佛教文化而努力于人类真正和平,民国三十五年有组党之意而筹办觉群社并创“问政不干政”说,民国三十六年作《中国应努力世界新文化》,民国三十六年太虚逝于上海。
作为中国近现代佛教现代派的精神领袖,太虚私淑道安而宣扬佛教救世说,以禅悟融通唯识并以之关注评析时代难题,顺应三民主义与科学民主西化潮流而倡导人生佛教弘化思想,尝试中道融通东西方文化优长而推行世界佛化运动,以讲演办学、组社研究为基本弘化途径来影响具有现代意识的人群,晚年初步反思调适而又始终立足时代现实。太虚于西化时代而做出积极顺应与探索反思,为后人能够切实认清并内在融通中西方宗教文化提供了重要参照,虽然歧出了中华传统文化根基而“别子为宗”,亦可谓随缘变通而顺世对治者矣。
弘化立场贯穿弘化历程之始终并主导着弘化主题与弘化效果。就弘化立场而言,印光以因果正信弘化思想扶三教于既倒、融雅俗而开新,具有对中华文化传统的内在承续与整合调适特色;太虚则立足现代而掀起佛教革命,以人间佛教弘化思想契合三民主义与社会西化的现实,主张以“现代中国文化建设”代替“中国本位文化建设”,具有立足现代的“以今融古”温和革命派特色。
唐宋之前儒道释三教教化以精英修证与榜样感化为基本途径,而宋明以来随着三教“内圣”建设的烂熟以及商品经济泛滥的刺激,大众教化“外王”建设遂成三教共同主题,因果感报教化思想得以凸显,如佛教唯心净土思想和道教太上感应思想就深入社会人心并起到了很好的教化效果。儒教在此刺激下也自觉发掘出自身传统经典中固有的神道设教内容,从而开始了精英儒教的大众教化转型探索。就其本来意义而言,儒道释三教大众教化转型在精英心性修养义理指导下方能得以健康进行,但由于商品经济泛滥等现实因素的诱导影响,宋明以来尤其是明清以来三教大众教化在根本上并未能自觉整合好大小教化传统而导致了外在异化,如民间信仰中迷信、邪信盛行等问题日益凸显,时至民国依然如此,并无根本改观。可见,缺乏纯正精英修养传统健康指导的大众因果感应教化往往变因果正信为因果迷信甚至是因果邪信,加之西方文化反客为主的蚕食鲸吞,从而导致了传统文化内在转型的现代难产。
正是在中国三教文化大小教化传统艰难整合的沉重历史背景下,印光因果正信弘化思想应时劫而诞生,对以儒教为文化基础的三教大小教化传统做出了自觉的内在整合,对传统儒道释三教“内圣外王”修养教化事业做出了承前启后的重大探索和有益尝试,这在《印光法师文钞》中有着鲜明体现。首先,就儒教文化大小传统的整合而言,一方面,印光因果正信弘化思想持守了儒教精英心性修养传统,又以神道设教大众教化之优长弥补了其精英修证狭窄路径之不足;另一方面,印光还持守了儒教大众伦常教化传统,又以清净因果感应正信指导和深化之。通过学理省察,印光实际上对明清以来儒教神道设教大众教化转型做出了承前启后的可贵反思。其次,就中国佛教文化大小传统的整合而言,印光因果正信弘化思想是对东晋慧远开启的以儒释融通、摄禅归净为基本理路的中国佛教内部大小教化传统的自觉整合,一方面,印光持守了因果感应精英自力修证传统,又以儒教伦常和净土因果自觉反省中国佛教精英修证的狭窄路径及其异化现象;另一方面,印光还持守了大众因果报应和儒教伦常教化传统,又以摄禅归净为特色的清净因果感应修证传统指导并深化之。再次,就道教文化大小传统的整合而言,印光充分肯定了道教精英感应修证传统而又自觉反省其后起流弊对道家基本精神的偏离现象,充分肯定了道教太上感应大众教化传统而又自觉反省其善恶羼杂的丹气、扶乩流弊。在以上学理分疏基础上,印光还以因果正信思想为指导,在实践中自觉开拓出以儒释融通为文化底色的现代居士家庭建设[2]。
综上所述,与民国时期激进改革派的标新立异以及温和改良派的兼收并蓄不同,印光并不另起炉灶,而是立足于对华夏文化的高度自信,自觉承续儒道释三教(人文教化之教,而非西学意义上的宗教之教)传统而又顺应中国文化发展的内在脉动,以因果正信弘化思想一以贯之地涵摄理顺了儒释道三教文化内在关联,自觉统合起三教精英修证和大众教化大小文化传统,使三教文化正统血脉得以舒畅和深化,从而于民国乱世真正挽救和成全了中国传统文化。
教化贵在契机,而二人对时机的判断却大相径庭。印光对弘化时机的判断建立在藉洞察明清以来传统文化内在脉动而确立的三教雅俗内在整合基础上,而太虚对弘化时机的判断则建立在藉唯识禅法个性解悟而尝试融通民主科学自由等现代价值观念、思维方式并积极顺应外来文化之应急性谋略基础上。
面对中国文化的近世衰乱,太虚认为中国佛教须摆脱不合时宜的儒教传统束缚而立足民主时代现实,指出“以前之教化已失其信仰之作用……今欲适合现代潮流以应人群思想之所要求者,应提倡包括五乘之大乘渐教”[3]2、“打破家族的宗法社会,成为职团的国民社会,方合时代之趋势,而期佛法之弘扬”[3]173。太虚佛教革命兴衰与民国社会变迁息息相关乃至高度吻合,其佛教革命的基本心路历程是:先是效仿孙文政治革命而倡导佛教革命,而后则尝试以三民主义为基础提出人生佛教弘化思想以作为其佛教革命的理论支撑,并以讲演办学、创刊组会等形式来培育新僧团、新信众以佛化社会人生,后来因认定“中国人心之转移系乎欧化”而持续关注世界佛教运动,以期达到先格化西人进而格化国人的效果,抗日战争则促使其初步反省并浮泛关注中国传统但却仍持守现代性立场。可见,太虚认可辛亥革命与民国合法性并尝试以佛法唯心平等观来论证并深化现代社会民主自由观。太虚认为佛学不合于专制政体而合乎现代思潮,并有“佛法指归平等性,市民终见自由人”、“真正之宇宙观,唯识论也,真正之国家观,唯民论也”的有意比照,后来甚至把禅宗六祖与孙中山相类同,并自称“中国信佛的革命民众领袖”,其晚年也以“现代中国文化建设”反对“中国本位的文化建设”,并主张“以今融古成民族文化思潮”。
具体而言,太虚论证指出,“辛亥革命成功,中国既成立了共和立宪的国家,僧伽制度也不得不依据佛制加以适时的改变,使成为今此中国社会需要的佛教僧寺”[4]82,“现在中国民族所奉行的,是中山先生集合中国五千年文化的精华和世界上一切文化的特长的三民主义,要求佛学昌明于中国昌明于世界,应当在这个基础上昌明佛学”[5]250,“中国从前儒化的地位,今三民主义者若能提取中国民族五千年文化及现世界科学文化的精华建立三民主义的文化,则将取而代之;故佛教亦当依此,而连接以大乘十信位的菩萨行,而建设由人而菩萨而佛的人生佛教”[6]597。太虚主张“洗除一切近于‘天教’、‘鬼教’等迷信,依现代的人生化、群众化、科学化为基,于此基础上建设趋向无上正遍觉之圆渐的大乘佛学”[7]209,倡导把“寺僧佛教”解放成“社会各层阶民众佛教”并“发扬最彻底自由平等博爱民主精神的大乘佛教文化,努力于人类真正和平的推进”[3]311。太虚进而认为,“当此古今中外镕冶一炉之时代,非创造世界性之新文化,不能总承过去而普发未来”[4]1 034,故而“今后之佛学,应趋于世界性,作最普遍之研究修证与宣扬”[8],甚至还认为“今之人世,在近年能转动世界潮流者,乃在西洋……欲弘佛法,亦必藉西洋的转动力去转动世界,以成为佛法的和平人世”[9]257。
综上所述,太虚人间佛教弘化思想立足于契合现代民主自由的普世情怀而决不是中国传统文化本位,他甚至还天真地主张“以西化中”。由于其论证思路与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观有类似之处,而其佛教革命理路与马丁·路德新教革命也有相通之处,后人称之为中国佛教的马丁·路德是有一定道理的。
弘化贵在契机,亦贵在契理。印光对因果正信弘化之理的抉择体现在其自觉确立的以儒释共位、混融双成这一弘化主题上。而太虚对人间佛教弘化之理的抉择则体现在其抉择确立的佛教本位、普世融通这一弘化主题上。
就总体而言,中国传统文化以儒道释三教为主体,其中以儒教伦常为基础而以道释修证为提升。儒教伦常衰微则道释二教无所附丽,儒教伦常兴盛则道释二教一并振起。正是深刻认识到儒教之于中国文化的基础地位,印光才能近乎完美地阐明了儒释两教双美互成的内在关系。印光一者明确“欲为真佛,须先从能为真儒始”[10]198、“欲学佛祖,须先取法圣贤”[10]165,二者还以释补儒而强调“佛化儒宗……表示其实”[10]416。总之,“尽性学佛,方能尽伦学孔;尽伦学孔,方能尽性学佛”,“儒佛二教,合之则双美,离之则两伤”[10]415,因而“必使儒宗由佛法而得以复兴,佛化因儒士而得以广布”[11]。
印光指出,近现代中国社会的悲惨现状是儒教伦常和因果正信的缺失造成的,而学理根源则在于宋明理学否弃因果正信的精英教化思路渐不适应明中叶以来商品经济侵蚀下的大众教化趋势,这是起决定作用的内因;此外,西方文化的强势入侵又大大加剧了这一悲惨境遇的恶劣程度。印光认为,因果正信弘化思想作为儒释二教健康融通的基石,适可挽救儒教精英教化之不足。宋明理学“尽义之教”唯利上智而难化下愚,明朝中叶以前儒教的精英教化还因礼教伦常的支撑而尚能自如运转,明中叶后礼教伦常则因商品经济的全方位侵蚀而显得独木难支,儒教精英教化到了必须积极回应大众教化的历史时期,故儒教须恢复蕴藉在自家原典中的神道设教教化传统。但传统儒教的吉凶祸福只就现世和子孙而言,故须立足“精神不灭”信念而用佛教因果感报以及戒杀正淫等彻底性举措来匡正并深入阐发出儒教大众教化的固有精神。在汲取宋儒的沉痛教训之后,印光立足因果正信弘化思想而对传统儒教神道设教精神进行了溯源性重铸,并作出了儒释共位兼宗的详细归纳和深化提升。他明确指出,儒释同源而互补,因果正信或神道设教实际上构成了儒释二教修证教化的共通性大纲宗要,而性善论和佛性论则成为了儒释二教因果正信的必要信念基础;此外,从宋明以来儒教有识之士的神道设教教化探索实践来看,儒释共位双成路线确为儒释二教健康发展的必然趋势。正是有鉴于此,印光融通儒释而明确指出“因果报应之吉凶祸福,乃道德仁义依违真伪之实验”[10]512,“因果亦如刑政,可以折服强梁”[12]292,乃“督责人不得不正心诚意,尽谊尽分之权”[12]304。
综上所述,印光因果正信弘化思想建立在结合明朝中叶以来大众教化趋势而对宋明儒教精英修证和教化思路作出必要匡正和调适的基础上,因而是对宋明理学精华的自觉接续而不是简单否弃。印光以因果正信为宗要深入阐发出儒教原典中的神道设教大众教化内涵,并结合民国现状而自觉确立起儒释共位双成而又一并振起的弘化主题,以儒教伦常为始,以净土正信为终,立足自力而又彰显他力,提倡因果净土和家庭教育,对儒教传统教化精神的回归和提升做出了重大努力,为近现代中国传统文化的内在转型树立起因果伦常正信这一弘化典范。
与印光儒释共位、双美互成的弘化主题大相异趣,太虚主张“革除以前在帝制环境中所养成流传下来的染习……建设原本释迦佛遗教,且适合现时中国环境的新佛教”[6]596,从而抉择确立起以佛教为本位而融会一切的弘化主题。
其一,祛儒就新。太虚认为“晚清后儒化之中国民族,一被劫于西洋之武力侵略,再被劫于西洋之宗教侵略,三被劫于西洋之民治侵略,四被劫于西洋之科学侵略,门户洞开,藩篱尽撤”[6]587,“时至今日,孔儒专化的藩篱久已撤除,从五洲百国流入汉民族中来的异见异说,已万非孔儒学说所能范持,故孔儒不复见重世人”[13]105,更何况“从产业革命变成工业社会之后,已将从前家族分化,要想维持大家族制度已经是不可能了……中国往昔有赖家族的维系,然今后则必趋崩溃,而民族文化底重心,亦不再属儒家了”[14]169。而中国佛教却“沿承纲伦劣制,宗法恶习……致破坏平等大同之佛教教会,坐受纲伦宗法之宰割,以产生出非驴非马之佛教家族制”[6]329,故现今“若仍附着孔儒的学说来施法,不惟杂染邪妄,而且反受一切异说异见所穷。使本易信佛的,转因障碍而不能信佛;或本堪明确信佛的,亦以变成胡涂信佛”[13]105。但太虚对儒教态度也有调适性表述,如“非儒教莫握中国文化之枢,非佛教莫广中国文化之用”[14]121,“孔学昌明,则佛教必兴,征之前史,非无成例……孔学与佛教,宜相嘉尚”[6]14,甚至认为“从佛化中自养成阳明之人格,以之建为佛教之儒宗,则不难融洽海东西之群化,一变而至于道”[14]509,并反思指出“辛亥及五四革命未能成功,正坐不尊崇且加破坏固有文化,失去择食选化欧美文明之内力所致。由此调整激扬固有的佛儒文化……仍为现今的需要”[13]418,而日本“因适应‘工业革命所成资本主义社会’以兴起之佛教,亦必随资本主义之病态而现其病态”[4]56,太虚晚年还在大众教化立场上一反早年以民间信仰为迷信的偏颇态度而初步肯定了民间信仰教化意义。但这些论述大多是立足佛教本位而作出的浮泛且无实行的随缘方便性表述而已,况且太虚主要肯定了切近禅宗个体自由精神的阳明儒学,对儒教家族伦常与王道传统则绝无好感。
其二,佛教本位。太虚首先认定,“现在到将来的趋向枢纽,在于佛法”[9]222,佛法作为彻底的心灵革命,“惟佛教可为建设真正民国民治社会之信仰,惟佛教众缘所成之宇宙观,可为建设三民主义国家之宇宙背景”[15]24,而且“在科学发达人类知识进步之今日,对于可作宇宙人生究竟信仰之教,殆仅存佛教,故佛教尤为现代唯一需要之宗教。以佛教为理性的智慧的宗教,公认为哲学的宗教,亦有认为科学的宗教故”[9]441-442,“六度实为达到自由平等的路径,若能实行修学,自可成就正遍知觉、而实现完全自由平等。以此为要求自由平等的近代文明之信仰根据,然后神权及根据神权的专制可完全消灭,而真正自由平等的社会乃可以成立”[14]1 241。可见,佛学作为陶铸东西方文化与宗教哲学的洪炉,“足为使世界两大集团文化,互相了解之最好媒介”[4]1 368。鉴于以上判断,太虚指出应“从佛教中心,以采择古今东西学术文化而顺应现代思想的新佛教”[4]61,此即依三民主义文化而建设的人生的、科学的、民众的人间佛教,而其整理僧伽、创正信会、办学办刊、组会组团、世界佛化运动以及民主科学对治等努力均紧紧围绕这一本位展开。太虚人间佛教就社会层面而言在于推行“国家民族化,政治民主化,经济主会化,道德佛教化”[15]320的社会佛化运动,就个人层面而言则在于推广“仰止唯佛陀,完成在人格。人成佛即成,是名真现实”的菩萨学行。太虚佛教本位建设亦即人间佛教建设的总体设想在于“依于全般佛陀真理而适应全世界人类时机,更抉择以前各时域佛法中之精要,综合而整理之”[7]218,尤其要“阐明适应中智之佛法,去愚民之迷信。而开发其智信,使成为人群道德之规范”[3]236。太虚还本着博究融会和综摄重建原则,在学理上“抱定以佛教为中心的观念,去观察现代的一切新的经济、政治、教育、文艺及科学、哲学诸文化,无一不可为佛法所批评的对象或发扬的工具”[5]451,在制度上“融合现在各种僧制之优点,并采取耶教、回教团之所长,使佛教成为普遍世界的有系统的组织。所有在家教徒,都采取回教家族化办法,并如耶教徒之发挥其力量,作种种济世利人的事业”[14]1 114。
综上所述,太虚人间佛教弘化思想建立在祛儒化而适民主的佛教本位立场基础上,否弃了儒教家族伦常并贬低宋明理学贡献而主张佛教本位独立。太虚以人间佛教大乘菩萨行为宗要而尝试内在结合并深化提升现代民主科学诸理念的内涵,尽管因歧出了儒教教化根基而最终无所附丽从而不可避免地带有过渡性特征,但还是为中西方文化的多元融通做出了重大努力,其经验和教训值得后人认真总结。
印光的弘化对象主要是儒释兼宗与实修实行的传统居士阶层,诚如太虚所指出“师本由儒生入佛,历游禅教而归专净业。适儒士被弃于民初欧化之际,故清季以来,曾读儒书而被导入净土法门者独多”[16]。太虚的弘化对象则主要是认同民主与倾向革命的现代居士阶层。二人弟子俱以十万计,可见他们弘化之深广。综合上述对二者弘化历程、弘化立场以及弘化主题的比照分析可见,由于对“理机双契”的理解不同,二者弘化效果有内在复兴与外在重铸之分。
面对民国时期汹汹西化浪潮的侵袭,印光持守住中国文化自立立人、自觉觉人的教化传统,主张反求诸己、榜样示范的健康感化原则,赓续并深化儒教家族纲常教化传统,自觉抵制外在粗暴强制的不良改革风习,内在接续起中国佛教儒释双成、三教融通的正统血脉。作为近现代中国佛教传统派的灵魂和象征,印光以儒教修身,以净土明心,刚毅朴实,戒律精严,道德文章,解行相应,净修苦行,感孚缁素,具祖师作略,称四依垂范。开导学人,理机双契,至诚恳切,流自肺腑,本诸经论,敦重人伦,不离因果,不涉玄妙。提倡因果正信弘化观,挽颓风而正人心,了生死而出轮回,三教教化,一并振起。大师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俱全,实至而名归,被后人尊奉为中国净宗十三祖。教内外信众公认他为“菩萨乘愿再来者”,甚至还因其精进愿行而誉之为“大势至菩萨应化身”,并因其扶持三教、融通雅俗的巨大努力而称之为“传统文化近现代内在转型的先驱者”。教内诸宗、新旧两派和教外大德及广大居士,一致叹服印光为中国佛教精神领袖而无异辞焉,这在中国近现代文化史上是极其罕见的。时至当代,印光在教界学界以及广大信众心目中的地位依然崇高,如上世纪九十年代释东初《中国佛教近代史》和陈荣捷《现代中国的宗教趋势》两部著作就都公认印光为近现代中国两大高僧之一。
印光以因果正信弘化思想一以贯之地涵摄理顺了儒道释三教文化内在关联,自觉统合起三教精英教化和大众教化传统,使三教文化正统血脉得以舒畅和深化,从而真正挽救和成全了中国传统文化。印光因果正信弘化思想具有“扶三教于既倒、融雅俗而开新”的内在文化品格,集传统儒道释三教文化尤其是儒释文化因果教化或神道设教思想之大成,不仅是对东晋慧远以来中国佛教基本精神的持守、深化和拓展,也是对宋明以来尤其是明清以来儒道释三教大小文化传统的自觉整合,是对清季民国以来全盘西化潮流的自觉回应和对华夏文化传统信念的坚定固守,亦是对民国以来屡屡处于濒危边缘的传统三教教化精神的一并振起。
总之,印光因果正信弘化思想作为中国传统三教文化近现代内在转型的典范尝试,对我们能够接续得上传统文化本真精神并早日实现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内在复兴,具有重大启示意义。
同样是面对民国时期汹汹西化浪潮的侵袭,与传统派自立维持以赓续后世的弘化愿力不同,太虚认为这反而正是佛教弘化的大好时机从而满腔热情地积极参与。属于民国时期温和革命派的太虚以大乘唯心唯识观审察对治现代民主科学思潮和各种主义,并进而主张实现个体自由自觉的真正内涵,强调顺应三民主义与全球西化现实并以佛教本位的人间佛教普世价值观对之做出融贯综合与回应对治。
太虚人间佛教弘化思想的重大影响主要发生在认同现代民主并主张中西融通的社会人群。其当代弟子高度评价太虚云:“能阐微抉秘,畅佛本怀以适应现代人生需求者,惟于太虚大师见之”,“盖古之龙树、马鸣,今之道安、玄奘也”,并认为太虚“为中国佛学之大成者,长于融贯统摄……其宗本在妙有之唯心论”,“真不碍俗,深见政教之关系”,“为中国佛教之国际佛教运动主流”[1]1。太虚逝后国民政府亦褒扬其“精研哲理,志行清超……阐扬教义,愿力颇宏……护国之忱,尤堪嘉尚”[1]543。此外,太虚对治回应民主科学以及中西文化宗教融通互补的相关言行,也确实弥足珍贵,对今人反思现代性问题有着重大启示。但太虚佛教革命思想被中国佛教传统派指责为“窃恐非自命新佛之提婆达多从地狱复起不可”[1]58,且其企图超越中西而又融会中西的佛教本位立场亦难免被“拘于理学窠臼之中国本位文化者”与“凭借美国路线之基督福音者”[1]531所扼抑。太虚思想不断变化而过于随顺,具有很强的随缘变动性,如“民四前,揆度我国将成一欧美式的民主国,故作《整理僧伽制度论》为适应之建设。然以国内军阀割据,政变迭生,及欧战后俄国革命成,形势异前……皆因中国经济政治尚无一确定之趋向”[1]440-441。此外,太虚思想也具有明显的政策敏感性,主张佛教革命与社会政治经济革命同步,力图革新与自然经济以及儒教教化相适应的传统佛教为与工商文明、民主科学相一致的现代佛教,而且早年主张政教一致、晚年则主张政教分开。由于不能立足以儒教伦常教化为基础的传统文化根基的缘故,其理论总是随时随处修正调和,尽管也有很多承认传统文化的相关论述,但因其现代性根本立场的局限而只能是浮泛方便且并无实行。太虚普世佛化理论的天真肤泛与一厢情愿正是根源于他不懂得多元文化共存贵在确立起自己民族文化的自信自觉,以致乡愿地阐述和平世界原则为空洞无物并陷入利害的“世界人类之利益为第一;国家民族之利益为第二;个人家属之利益为第三” 说辞[1]502。回顾当时民国时期国歌“以建民国,以进大同”词句、社会革命进化论调等普遍现象,可见当时革命派共同缺陷在于:尽管热心无限,但其泛化驳杂的英雄救世主义却带有天真主观的绝对化与无根性思维成分在内。太虚晚年反思其佛教运动云:“理论有余而实行不足,启导虽巧而统率无能,故遇到实行便统率不住了!然我终自信,我的理论和启导,确有特长,如得实行和统率力充足的人,必可建立适应现代中国之佛教的学理和制度。”[4]62-63这一反思其实是很不彻底的,因为就根本而言,这并不是个人能力问题而是否弃儒教伦常教化基础立场的根本性缺陷问题。
可见,太虚是一个试图摆脱儒教教化基础地位而力企复古独立的佛教本位主义者,也是一个顺应科学理性西化民主潮流的佛教改良主义者。太虚立足大乘唯心唯识观而坚持佛学佛教革命以求契机西化民主时代,在理论实践上歧出儒教为基、三教融通的中国传统佛教而“别子为宗”,尽管做出了极大努力并确有可贵之处,但却在根本上失去了中国佛教得以立足的华夏文化基础,短期似乎有效,实则浮萍无根、游离无主。教化须契理契机,而理有大小偏圆,机有内外主次,中国传统文化近现代转型的根本理机应建立在藉洞察明清以来传统文化内在脉动而确立起的华夏文化主体自觉基础上,顺应外来文化之应急性谋略尚为枝末。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不契理者机必乡愿,教化可不慎哉。
综上所述,民国时期印光儒释一贯,注重家族伦常与榜样感化,内在持守住并切实深化了传统教化以待后人能够自觉接续得上;太虚则藉西化时机而倡言佛教独立,注重个体自由而离弃家族伦常,尝试以佛学义理内在融通并深化提升民主时代西方价值观念与思维方式。二者一个重内在持守,一个重应变对治。就价值观念与思维方式的根本层面而言,我们应肯定并切实遵循印光所持守的传统立场与内在历史感,在东方文化日渐自觉的今天尤其应该如此;而就中西融通与应变对治而言,我们也应从太虚那里取得诸多宝贵启示与教训借鉴。简言之,我们应站稳脚跟并关注现实,主伴圆融而各当其位,充分汲取先贤们通过筚路蓝缕艰辛开拓才获得的宝贵经验教训,尽早实现中华民族乃至传统东亚儒教文化圈的内在复兴。
[1] 太虚.太虚大师全书·年谱[O].台北:善导寺佛经流通处,1980年印行本.
[2] 李明.印光“因果正信”居士观研究[M].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12:66-79.
[3] 太虚.太虚大师全书·学行[O].台北:善导寺佛经流通处,1980年印行本.
[4] 太虚.太虚大师全书·文丛[O].台北:善导寺佛经流通处,1980年印行本.
[5] 太虚.太虚大师全书·佛法总学[O].台北:善导寺佛经流通处,1980年印行本.
[6] 太虚.太虚大师全书·制议[O].台北:善导寺佛经流通处,1980年印行本.
[7] 太虚.太虚大师全书·五乘共学[O].台北:善导寺佛经流通处,1980年印行本.
[8] 太虚.太虚大师全书·大乘通学[O].台北:善导寺佛经流通处,1980年印行本:1 010.
[9] 太虚.太虚大师全书·讲演[O].台北:善导寺佛经流通处,1980年印行本.
[10] 印光.印光法师文钞全集·正编[O].台北:香光净宗学会,2004年印赠本.
[11] 印光.印光法师文钞全集·续编[O].台北:香光净宗学会,2004年印赠本:611.
[12] 印光.印光法师文钞全集·三编[O].台北:香光净宗学会,2004年印赠本.
[13] 太虚.太虚大师全书·书评[O].台北:善导寺佛经流通处,1980年印行本.
[14] 太虚.太虚大师全书·宗用论[O].台北:善导寺佛经流通处,1980年印行本.
[15] 太虚.太虚大师全书·时论[O].台北:善导寺佛经流通处,1980年印行本.
[16] 释广定.印光大师全集·纪念文集[M].台北:台湾佛教出版社,199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