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犯人

2014-03-20 22:16才旦
雪莲 2014年1期
关键词:卓玛犯人羊群

美丽卓玛把羊群撒到公路边的草地上后,就习惯地坐在公路边的一个小土包上,手托下巴目光专注地凝望着往来行驶的汽车。这样的日子在美丽卓玛的生活里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美丽卓玛听说先前这条公路上很少走汽车,后来,这条公路上走的汽车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这多起来的原因跟已经通车的青藏公路有关系。美丽卓玛不明白这青藏公路是个什么概念,但她觉得这条公路上汽车多起来总是一件好事情,因为她每天看的汽车多了,那一天的时光就打发得快些。

这是条简易的沙土公路,公路由东通往西,或从西通往东。美丽卓玛发现,那由东往西的车上总是载着满满的货物,而由西往东的车却大都是空的。美丽卓玛于是明白,那往西的车上载的货物大概跟已经通车的青藏铁路有关系。

美丽卓玛每天要看数不清的汽车,可她从没坐过汽车,她看着那些坐在各种汽车里的人很是眼羡,她向望着有一天自己也能坐坐那些来来往往的汽车,她坐汽车的目的仅仅是为了过过坐车的瘾。当然,她有时也想坐车去西部看看青藏铁路。

美丽卓玛是从半年前开始在这公路边的草地上放羊的,那时的季节是夏天,现在还是夏天,美丽卓玛觉得这个夏天特别地漫长,把以往秋天的季节都占了,美丽卓玛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从第一天在这公路边上开始放羊起,美丽卓玛的眼里就充满了新鲜和好奇,她以前没见过汽车,现在每天看着各式各样的汽车来来往往地在眼前的公路上驶过,就觉得这公路边上放羊的日子很热闹很好过。

美丽卓玛不知道每天从公路上驶过的汽车有多少,她只知道那些汽车什么样式的都有,大的小的,长的短的,高的低的,拉人的载货的,单个的,排成长队的,把她的眼睛都看花了。那些汽车经过时,总会荡起一股股滚滚的土尘,把整个公路都吞没了,直到汽车远去了,公路才从漫天的土雾中显露出来。

有一天,一辆人货两用的巡洋舰汽车停在了公路边,然后就有一个人从车里走出来站在路边上撒起了尿,那人撒尿时,看见了趴在不远处小土包上放羊的美丽卓玛,美丽卓玛就迎住那人的目光用有点生硬的汉话说,见过一个叫犯人的人吗?那人摇了摇头。

后来,那人就来到了美丽卓玛的跟前,美丽卓玛发现那人戴着眼镜,长得很年轻很清秀的样子。那人看了一眼瘦弱而憔悴的美丽卓玛,又看了一眼公路两边的草地上乱石一样布着的羊群说,羊,卖吗?美丽卓玛说,羊,不卖。美丽卓玛又说,羊,不是我的,羊,是大卓子家的。

大卓子是谁?

大卓子是我的东家。你真没见过犯人?

犯人是谁?

是我男人。

你男人?你?你有男人?

我有男人,我还给我犯人男人生过娃,可娃死了。

你犯人男人是怎么回事?

他在半年前叫警察抓走了,他走时说他会回来,叫我等他,可他……你知道警察把他抓哪儿去了吗?

那人满脸疑惑地摇了摇头。

那,你是干啥的?坐汽车要去哪儿?

我是测路的工程师,知道吗?这条沙土公路要重修了,修成一级油路。

啥是一级油路?

那人没有回答美丽卓玛的问话,他望着远处的山野掏出烟抽了起来,抽完烟后,一声不响地走了。也直到这时,美丽卓玛似乎才发现那人头上戴着一顶大罩的黄色凉帽,身上穿着黄色的坎肩。美丽卓玛心想,这测路的大概就这打扮啊?

美丽卓玛看着那朝西驶去的巡洋舰汽车,心里还在想那人说的要修这条沙土公路的话,那人说要把这条路修成一级油路,一级油路到底是什么路呢?美丽卓玛觉得那人是个好人,那是她碰到的第一个停下车跟她说话的坐车人。如果他今天不在路边撒尿,她美丽卓玛就不会跟他认识,不跟他认识,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情。

后来会发生什么事呢?

美丽卓玛的家在离这沙土公路几十里的山里,美丽卓玛是半年前寻找犯人男人流浪到这里,被羊群的主人大卓子收留的。

当时,美丽卓玛十七岁。

美丽卓玛十六岁以前的日子是跟瞎眼阿妈相依为命过活的。美丽卓玛不知道瞎眼阿妈是怎样用一双看不见光明的眼睛拉扯她的。在美丽卓玛的印象中,一直以来,她和瞎眼阿妈的日子过得很苦,母女俩只有几十只羊几头牛,美丽卓玛每天赶着几十只羊和几头牛去山上放牧。美丽卓玛做这活儿做了好多年。

美丽卓玛十六岁这年,家里来了一个光着秃头的年轻男人,年轻男人衣衫褴褛,两手空空,浑身上下一幅吃尽千辛万苦的落魄相。心地善良的母女俩对穷困潦倒的年轻男人动了恻隐之心,给他提供了吃喝,提供了住宿。年轻男人见母女俩人好,就没了走的意思,说,我帮你们干活吧,我什么苦都能吃。于是,年轻的男人就留下来了,每天帮着美丽卓玛去山上放牧,有时也帮瞎眼阿妈做家务活儿。母女俩见年轻男人勤快老实,就喜欢上了他,把他当作了自家人。

年轻男人是个汉人,但他很快学会了藏话,这样,他跟母女俩之间的交流就没有了障碍,于是也就更像一家人了。母女俩问年轻男人的来历和身份,年轻男人说他是东部地区的汉人,到草地里做贩羊皮的生意,后来遭了坏人的抢劫,就死里逃生潦倒成了刚来时的那模样。美丽卓玛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由于他常年做贩羊皮的活儿,别人就叫他羊皮贩子。羊皮贩子在美丽卓玛家住久了,就跟美丽卓玛有了感情,有一天,他们在山上放牧时,两个人情不自禁地做了那事儿。有了那次后,他们后来就经常做那事儿,宛然像一对小夫妻。美丽卓玛的瞎眼阿妈见两个人的事已经生米做成熟饭了,就对羊皮贩子说,也好,也好,你缺个家,我们家缺个男人,以后你就跟我们过吧。

于是,美丽卓玛和羊皮贩子就成了两口子。

几个月后,美丽卓玛怀了身孕,十六岁的美丽卓玛怀了身孕后,每天还和羊皮贩子男人一起去山上放羊。两个人到了山上,就亲密地坐在一起看天上的云,这时,羊子贩子男人就很憧憬地说,我要当阿爸了,你要当阿妈了,以后我们就好好过日子。羊皮贩子男人这样说时,美丽卓玛就很幸福地将头靠在羊皮贩子男人怀里,幸福地闭上眼睛。

后来的一天,两个人正在山上放羊时,从山下来了两个警察,两个警察走到羊皮贩子男人跟前说,你这越狱犯人害得我们找了大半年,原来你藏匿到这大山里憧憬着当父亲呢。说着,就拿出一副手铐铐住了羊皮贩子男人的双手。

美丽卓玛惊讶不解地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幕,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就呆了目光看双手被铐住了的羊皮贩子男人,才知道他的名字不叫羊皮贩子,而叫犯人。

犯人对挺着孕肚的美丽卓玛说,我对不住你,我先前对你没说实话,不过,我对你是真心的,你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的。说完,就跟着两个警察朝山下走去了。美丽卓玛的目光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最后消失在视线尽头的犯人男人和警察身上。

犯人男人被警察抓走的事,对美丽卓玛始终是个恶梦,美丽卓玛的生活就在这恶梦的陪伴下,等待着犯人男人的回来。可是,犯人男人没被等回来,肚子里的孩子却是早产了,早产的孩子连一声啼哭都没来及发出来,就匆匆地离世而去了。

孩子没活成,家里却又遭了灭顶之灾。

美丽卓玛家所在的山里面,有一狼谷,谷里终年活动着一群狼,谷里的狼,人若不去招惹它,它也不出来伤人伤畜,这成了谷里的狼和谷外的人之间多年来形成的一种默契。所以一直以来,谷里的狼和谷外的人各自过着相安无事的日子。可是,就在美丽卓玛流产失去孩子的这天,山外的两个猎人不明就里地闯进谷里打杀了几只狼,这下,可是惹恼了谷里的狼。这天夜里,谷里的狼以十倍的疯狂报复了谷外的人和畜,美丽卓玛的瞎眼阿妈和家里那些少得可怜的牛羊,遭到了狼群的血腥屠戮,美丽卓玛幸亏跑得快,才免遭了狼口。

家破了人亡了,可怜的美丽卓玛成了流浪女。在流浪的日子里,美丽卓玛四处打听着犯人男人的下落,可始终没有走出过大山的美丽卓玛连犯人男人的一点消息都没有打听到。

后来的一天,走出大山的美丽卓玛来到了公路上,见到了汽车,见到了她后来放牧的这群羊。天黑的时候,无处可去的流浪女美丽卓玛跟着那群羊来到了羊的主人家——一个富有的牧人家里,富有的牧人叫大卓子,大卓子住着宽畅气派的新式大帐篷,大卓子在大帐篷里会见了穷困潦倒的流浪女美丽卓玛。美丽卓玛见到大卓子的第一句话就是打听犯人男人的消息,大卓子没回答美丽卓玛的问话,大卓子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今天见我的羊群没有牧羊人吧?大卓子接着说,我的羊群本来是有牧羊人的,可那是个老得快要死的人了,我把他辞了。现在你来了正好,从明天起你就放我的这群羊,我会管你吃管你住。

美丽卓玛就这样幸运地成了富人大卓子家的牧羊女。

太阳在云层间不冷不热地照晒着,山野里一片温暖。

美丽卓玛依旧趴伏在公路边的小土包上,一边放着羊,一边看着往来驶过的汽车。

公路两边的草地上,长着植被极好的山毛草,山毛草细密密的,像毡绒,羊吃得很香甜,美丽卓玛想起了东家大卓子的话,她觉得大卓子的话不对,公路边的山毛草并没有被羊群吃退,偌大的一片山滩上的草不可能被羊吃退,这里的地墒好,草长得快,白天吃掉的草,夜里就补长出来了。还有东家大卓子说的公路边的草叫来来往往的汽车轮子荡起的土尘吃透了,这话也是站不住脚的,山滩上的草在夜里要浸上很重的露水,草经露水一浸,草就干净了,这样的草羊吃了怎么会塌膘呢?

美丽卓玛发现,这群羊自从她接手放牧以来,膘肉比以前肥实多了。

公路两边的草地,呈一个东西延伸的狭长地带,公路就从狭长的地带上直穿而过。这样,公路两边被划分开的草地就显得越发地狭长。

如果没有活的阳光,活的羊群,活的公路,活的美丽卓玛,这傍着公路的狭长的草地会成为一块没有生气的死亡之地,美丽卓玛觉得是自己使这块没有生气的死亡之地灵动了起来活了起来。

美丽卓玛瘦弱的光身子上就穿着一件破旧的白板面小皮袍,有时,美丽卓玛热了,就把小皮袍脱下来,铺在小土包上,然后光裸着瘦骨嶙峋的上身,趴在小皮袍上一整天一动不动地看那些过往的汽车。汽车里的男人们见了光裸着上身的美丽卓玛,就发出哦哦的吼叫声,美丽卓玛听了,显得很高兴,也响应着发出哦哦的叫喊声。

美丽卓玛每天看汽车看得多了,渐渐地就又有点腻烦了,不过瘾了,觉得那些荡起一股股土尘的汽车除了会跑动,跟那些自然界没有生命的水呀风呀阳光呀什么的没啥两样。美丽卓玛觉得汽车就是汽车,不应该跟自然界没有生命的那些东西有所区别的,因为汽车是人开的,还坐着人,人才是汽车的主人。所以她觉得那些汽车不应该老是没完没了地跑来跑去,而是应该在她这个人跟前停下来,然后像上次那样从车里走出来一个男人,在路边上撒一泡尿,再然后跟她说上几句话,这时,她可以趁机跟他打听一下犯人男人的下落。可那些汽车丝毫也不顾及她的感受,它们一个个像奔丧似地或由东向西急驰而去,或由西向东急驰而去,只给她留下一团团滚滚的土尘。

美丽卓玛太想跟那些坐在汽车里的人交流了,向他们打听大山外面的情况,打听犯人男人的消息,然后再问问他们每天坐着汽车,在这条公路上跑来跑去的到底在干什么,可没有汽车停下来。于是,她只好望车兴叹。

有一天,美丽卓玛突发奇想,趁着公路两头没来汽车的机会,抬几块石头堵在了路中间,然后回到小土包上等待汽车的到来。后来,就有一辆由东而来的面包车停在了公路上,美丽卓玛为自己的行为产生的效果,激动地心都快要跳出来,她等待着从汽车里走下人来,发生点跟她有关系的故事。

后来,面包车里就走下来了一个很漂亮的年轻女人,年轻女人看着路上的石头,面带微笑走到了美丽卓玛的跟前,小妹妹,你怎么光着身子不穿衣服啊?美丽卓玛好奇地看着年轻漂亮的女人,用急不可耐地口气问道,你见过我犯人男人吗?

你犯人男人?你男人是犯人吗?你犯人男人是怎么回事?

美丽卓玛就说了犯人男人的情况。

年轻漂亮的女人抱歉地摇了摇头。

美丽卓玛的表情顿时黯淡了,失望的目光里溢满了泪水。接着,美丽卓玛穿上小皮袄,走到公路上默默地将几块石头搬移到了公路边。

年轻漂亮的女人觉得有点对不起美丽卓玛,就抚摸着美丽卓玛锈乱的头发说,小妹妹,我是报社的记者,要去西部采访,如果我见到了你的犯人男人,一定把你的情况告诉他。年轻漂亮的女人说着,钻进了汽车里,汽车随即在一股土尘中驰走了。

美丽卓玛目光久久地注视着远去的汽车,耳朵里还响着那年轻女人的话。

天黑下来时,美丽卓玛赶着自动聚拢来的羊群,朝草地尽头的山谷里走去,那里是羊群归牧回家的路径。

美丽卓玛放牧的羊有好几百只,几百只羊在草地上走成了一泓波光闪动的白色海子。吃饱了的羊群不住地在归牧的路上尽情地撒着尿屙着粪。于是,羊群走过的草地上就弥漫着一股臊漉漉的羊尿和羊粪的混合味儿。

美丽卓玛看着眼前如波涛一样闪动的羊群,心里充满了一种富有的充实感,可美丽卓玛知道当羊群归入东家大卓子的畜圈里,她心里的那种虚幻的充实感就会像肥皂泡沫一样地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便是无尽的怅惘和空虚,抑或一种想哭一样的委屈。

美丽卓玛赶着羊群走进山谷里,又翻过一道小坡梁,几顶由极气派的新式帐篷组成的富有的牧人之家就出现在了眼前,牧人之家的帐篷坐落在一片平坦的旁边流淌着一条小溪的草地上。

这时,太阳刚好从西天边滑落了下去。

一个身穿绸缎面氆氇袍衫的富态的中年汉子,手拈着漂亮的八字胡须,站在一顶新式帐篷边的草地上,神情自得地注视着牧归的羊群,羊群在主人欣赏的目光中,涌向小溪边吃水,吃完了水后,羊群自动地涌人了露天畜棚里。

美丽卓玛看着入圈的羊群,习惯地喘了一口气,这是对一天放牧工作结束的总结。然后,美丽卓玛就钻进了羊圈旁边用两张生牛皮搭成的简陋的小屋棚里,那是美丽卓玛赖以生存的居室。

这时,草原的天就整个黑下来了。

后来,美丽卓玛就从厨房里领来了一碗糌粑,一块熟牛肉,半截熟肠食,一小壶清茶,这是美丽卓玛一天中最完整的一顿饭食。美丽卓玛坐在黑暗中的牛皮小帐屋里吃着晚餐,心里却想起了白天在公路边上放牧时看汽车的事,觉得这日子还是白天的时光好打发,白天的日子充满了自由和惬意。

美丽卓玛吃完饭困意袭上来时,习惯地听见了从主帐篷里传来的男女的嘻闹声,那是东家家的孩子们发出的,东家的孩子们每当到了夜里,总会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嬉戏打闹的声音。

后来,美丽卓玛就睡着了,睡着了的美丽卓玛做起了梦,梦见公路上停下了一辆很漂亮的汽车,汽车里走下来一个年轻男人,美丽卓玛认出那年轻的男人原来是自己苦苦寻找的犯人男人,美丽卓玛正要朝犯人男人跑去时,却发现犯人男人变成了一只凶猛的狗熊,狗熊张牙舞爪地扑住了自己,锋利的爪牙深深地抓进了她的皮肉里……

美丽卓玛疼醒了,这才发现自己被一个沉重壮实的男人压着身子,那人锋利的牙齿刺疼地噬咬着自己干瘪的奶子……

美丽卓玛知道东家大卓子又来折磨自己了,她记不清这是大卓子第几次折磨自己了。

大卓子第一次来时,美丽卓玛死活不答应,美丽卓玛哭求说,我还小,你就放过我吧。大卓子哈哈笑着说,你不都做过别人的老婆,连娃都生过吗?还小什么小?美丽卓玛见大卓子这么说,一时没了说辞,就由着大卓子了。后来的夜里,大卓子时不时地就钻到美丽卓玛的牛皮小帐屋里来,来了就死命地折腾她。美丽卓玛想,不让大卓子来恐怕不行,谁叫自己是个下贱的流浪女啊。

大卓子折腾够了后,心满意足地走了。这时,美丽卓玛就满心悲伤地哭了。

夜里下了一场暴雨,暴雨形成的洪水冲毁了公路,公路的两头堵了很多的车,车里的人全下来了,在公路上涌动成了一堆堆的粪蛆。

美丽卓玛被这个从未见过的热闹而壮观的场面弄得心花怒放。

雨后的草地美丽极了,鲜丽而清新。

美丽卓玛来到了公路被冲毁的地方,公路在这里齐齐地断了,露着一人高的沟坎。无数的男人女人涌在断了的路两头,指手划脚地说着什么。有人拿出手机在给公路管理局打电话,可打不通,打电话的人说没信号。有人听了就说那只有我们自救了,从河沟里抬来石头拉来沙土把路垫起来。于是人们就吵吵闹闹地朝各自的车走去,去拿抬石运沙的工具。

美丽卓玛像只欢快的小鸟,沿着公路边朝扯着车的长龙的方向奔去,去一辆辆地看汽车数汽车,她要数数这公路上到底停了多少汽车,看看这公路上到底停了些什么样的汽车。

美丽卓玛从东的公路上跑了个来回,又从西的公路上跑了个来回,可美丽卓玛最终也没数清看清这公路上到底停了多少汽车,停了些什么样的汽车。美丽卓玛觉得做这个事没有什么意义,她应该趁着公路上停了这么多汽车的机会,去向那些人打听她犯人男人的下落。于是,美丽卓玛就逐个向那些抬石运沙垫路的人打听她犯人男人的消息,可是,她问了很多很多的人,也没有打听到半点她犯人男人的下落。美丽卓玛终于失望了,一屁股坐在路边的小土包上流起了泪。

但美丽卓玛的心情很快又好起来了,因为公路上毕竟停了很多的汽车,这在以往做梦都不会有的事情。这路断了车走不了好啊,有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车陪着我,这多好的事啊,我放牧的日子多充实多不寂寞啊。

被冲毁的公路虽在修复中,但由于豁坑太大,上百的人忙碌了半天,也不见有多大的成效,人们终于泄气了,一个个躺在路边上喘气歇息,说,照这样子,三天也修复不了。

太阳火辣辣地在天上烧照着,地上一片如蒸如煮般的闷热。

这时,美丽卓玛听见从一辆大轿车里传来了一阵急似一阵的孩子的哭声,接着,一个年轻的女人怀里抱着啼哭不止的孩子从车里走出来,在路边上哄,可不管那女人怎么哄,那孩子还是哭个不停。有人于是走过去问孩子怎么了,那女人带着哭腔说孩子病了,要是这路不通,我的孩子……女人说不下去了,嘤嘤地哭了起来。

美丽卓玛一看急了,这路要通车,眼下还没一点迹象,可路不通车走不了,这女人的孩子怎么办?美丽卓玛知道,要救女人的孩子,只有修复公路,让汽车尽快上路。这么想着,美丽卓玛就朝躺着坐着的人们喊道,大家修路吧修路吧,要不这孩子会死掉的。说着,就一马当先地跑到河滩里,飞快地搬起一块石头,垫到断了路的豁坑里。美丽卓玛来往穿梭的身影如同一只轻灵的小燕子,把人们的眼睛都看花了。美丽卓玛见人们还赖在地上不动弹,就自己一个人忙碌着,她觉得即便是她一个人搬石垫路,只要不停歇地干,路总会修好的。

美丽卓玛的举动,终于感动了那些原本对生病的孩子无动于衷的人,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人们全都行动起来了,于是河道里就出现了一个紧张而忙碌的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

仿佛是个奇迹,偌大的一个豁坑,就一会儿的工夫垫起来了,路,终于修通了,停了大半天的僵死的车龙终于复活了,车,一辆辆地开动了。那个怀抱孩子的年轻女人再三地向美丽卓玛致谢着,然后在美丽卓玛的催促下上车走了。

美丽卓玛朝那些远去的汽车招着手,直到公路再次空旷下来,山野归入原先的寂静。

那叫巡洋舰的车终于来了,巡洋舰的车门上写着公路勘测设计公司的字样。

巡洋舰停在公路边时,美丽卓玛正在训练羊群,她见羊群吃草吃远了,就跑到一个坡坎子上,将指头放进嘴里打了一个尖厉的口哨,羊群一听,如同士兵听到了指挥员的号令一样,迅速掉转头像一片漂流的海水一样朝自己移来。美丽卓玛用这种打口哨的方式训练调动羊群,已经训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这大大减轻了放牧人的劳动强度,起码不用用跑路的方式去驱赶羊群了。美丽卓玛驱赶调动羊群,除了用口哨,还用牧人常用的抛索,在抛索绳中间的石窝里装上石子,朝羊群前方抛去,羊群如同听到号令,顿时会调转方向。

美丽卓玛调动完羊群,回到小土包上。

这时,车门一开,走出了一个人,美丽卓玛看着那走出车的人愣住了,那人不是一个月前见到的那个戴着眼镜的在公路边上撒过尿的年轻秀气的男人,而是不久前自己用石头堵停的那辆面包车里走出来的年轻漂亮的女人,美丽卓玛记得她曾说她是报社的记者。美丽卓玛觉得奇怪,这车里的人怎么换了?年轻秀气的测路的工程师男人,怎么变成了年轻漂亮的记者女人呢?

年轻漂亮的记者女人好像看出了美丽卓玛心中的疑惑,就用一种凄美的表情笑着对美丽卓玛说,感到奇怪是吧?其实,都一样的,那个年轻秀气的测路的工程师男人是我丈夫。

美丽卓玛就不明白了,这又是怎么回事呢?这公路上唯一认识的一男一女两个人怎么会是一家子?他们去西部时坐着不同的车,带着不同的任务,可回来时,只剩下了女人一个人,而且是坐着男人的工作车回来的?这中间莫非发生了什么事情吗?可眼下美丽卓玛顾不上深想这个事情,她心里牵挂的,还是她犯人男人的事情,因为这个叫报社记者的漂亮女人,上次就对她承诺过去西部采访时打听她犯人男人的话。

你这次去西部打听到我犯人男人的下落了吗?

打听到了。年轻漂亮的记者女人说着,突然哭了。

你、你哭什么?你快告诉我我犯人男人的事。

我打听到了你犯人男人的事,可我男人死了。

美丽卓玛呆了,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年轻漂亮的记者女人抽泣着说不出话来。

这时,从巡洋舰车里走出了几个扛测量仪拿标尺杆的人,他们将测量仪支在公路上,对着十几米外的标尺杆东瞅瞅西瞧瞧地搞起了测量。美丽卓玛不知道那些人在干什么,就问记者女人,记者女人不再哭了,说,测路。我男人一个月前不是告诉过你这条路要重修,要修成一级油路吗?他们就是为修一级油路在做测量工作。

这路是该修了,你知道这路前几天叫洪水冲毁过吗?

知道,当时我男人正在测西部的路。

现在说说找到我犯人男人和你男人死了的事吧。

上次在这里跟你见面认识后,我赶到西部跟我丈夫会合了,我们见面后两个人说的第一句话都是要替你找到你犯人男人的事,说完这话,我们一起会心地笑了。后来,我们根据你说的情况,就去西部监狱打听你犯人男人的消息,你还别说,我们真打听到了你犯人男人的情况。你犯人男人的事,其实也没什么,他是东部农区的人,由于家里经济情况不好,就跟上一伙子人到可可西里去偷猎藏羚羊,藏羚羊没猎到,警察就围住了他们,别人大都趁机跑了,他和少数几个人被抓了,就判了短刑,在西部监狱服刑。后来,他趁机越狱逃跑了。其实,他是不应该越狱逃跑的,因为刑期短,他很快就可以出狱的。他跑出来后,就发生了跟你在一起的故事。那次抓回去,他被加了刑,可他不后悔,他说他不越狱逃跑,就发生不了后来跟你在一起的故事。了解了你犯人男人的情况后,我们就去监区找你犯人男人,想跟他聊聊,把你找他的事告诉他。可就在这时,西部城里发生了强地震,而监狱是西部城的震中。当我们赶到监区后,整个监区变成了一片瓦砾废墟,没死的警察和犯人乱成了一团。后来,我们碰到了一个满身灰土的犯人,犯人手里提着一支枪,一副要趁机潜逃的样子,我们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犯人,我们就一齐惊喜地叫起来,找着人了,美丽卓玛的犯人男人!接着我们就把你的情况告诉了他,叫他别跑,跑会罪上加罪,劝他立功。他一听,就把枪对准了几个要潜逃的犯人,几个犯人被震住了,这时,警察赶来了,将他们重新收监了。也就在这时,又一次余震发生了,一根房梁倒下来,砸在了我丈夫的头上,我丈夫再也没活过来。记者女人说到这里,又一次忍不住悲伤哭了起来。

那我犯人男人呢?

他被重新收监了,监狱的管教说,犯人因为在这次地震中有重大立功表现,估计再有两个月可能就会刑满释放了。

我犯人男人说什么了吗?

说了,说他出狱后就会去找你。他还说,是我们在关键时候救了他,可惜,你丈夫死了,他是个多好的人啊。

美丽卓玛听到这里就哭了,不知哭的是高兴还是伤心。

自从从那记者女人的口里听到了犯人男人再有两个月后刑满释放的消息后,美丽卓玛在以后的日子里放牧时,便有了一种可干的活儿:数石头。那记者女人不是说,犯人男人再有两个月就刑期满了吗?美丽卓玛就捡六十颗羊粪蛋放在小土包上,每天早上将羊群赶到公路边的草地上后,美丽卓玛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羊粪蛋堆里取一颗羊粪蛋出来,放到另一边,她知道,等到那六十颗羊粪蛋取完了,犯人男人也该回来了。

现在,又是一个新日子的早晨,美丽卓玛将羊群赶到公路边的草地上,然后来到小土包上,郑重地将羊粪蛋堆里的一颗羊粪蛋取出来,放到另一边只有几颗羊粪蛋的堆里。

做完这个活儿后,美丽卓玛双手托着下巴死死地盯着地上的羊粪蛋堆,原先的羊粪蛋堆几乎未动,而移动到一边的只有几颗羊粪蛋,美丽卓玛多么想将那大羊粪蛋堆变成小羊粪蛋堆啊,那样,犯人男人出狱的日子就越来越近了,可是……

此时此刻,美丽卓玛想起了记者女人的男人为了救自己的犯人男人死了的事,她的眼里嘟噜地滚出了两颗晶莹的泪珠。美丽卓玛又想起了自己曾经用堵石头的方式拦下记者女人的汽车的事,当初要不是用那样的方式拦下记者女人的汽车,她就见不到记者女人,见不到记者女人,她就无法把自己犯人男人的事告诉对方,不把自己犯人男人的事告诉记者女人,就不会有后来的记者女人探知犯人男人消息的事。这样,她就永远无法知道犯人男人的下落……

美丽卓玛正这么胡思乱想时,只见三辆又长又大的空卡车停在了她跟前的公路上,接着从车上走下了几个非工非农模样的男人,他们先是站在路边上瞅视着草地上吃草的羊群,然后朝美丽卓玛走来。美丽卓玛顿时产生了一种恐惧感,她不知道这几个形色异常的人要干什么。

这羊,买吗?一个相貌凶恶的大胡子男人朝美丽卓玛问道。

不卖,这羊是大卓子的。美丽卓玛小声答道。

你是大卓子家的牧工?

美丽卓玛点了点头。

大卓子的家在哪里?

美丽卓玛指了指远处的山谷。

既然大卓子住那么远,你就把他的羊群买给我们吧,我们给你很多很多的钱。你要是害怕大卓子找你的麻烦,我们就带你到东部的城里,到时你可以用我们给你的钱在城里安个家。

美丽卓玛头摇得像拨郎鼓,不行不行不行,这羊是大卓子的,又不是我的,我怎么能卖了呢?你们走吧走吧,我不会卖羊给你们的。

那些人见美丽卓玛态度坚决,就将头凑在一起商量一会儿后,就上了车开着车走了。

美丽卓玛看着那在尘土飞扬中朝西远去的几辆加长大卡车,觉得那几个人好像不是什么好人,好人咋会做这样的事呢?

这天夜里,美丽卓玛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听得东家大卓子家的两只狗狂吠了起来,但很快地,两只狗的吠叫声停止了。接着,从东家大卓子家的几顶帐屋里传来了男人叫女人哭的声音,其间夹杂着陌生男人粗暴的呵斥声和恐吓声。美丽卓玛知道出事了,就偷偷溜出小牛皮帐屋躲在黑暗中,朝传来人声的地方望去,只见几个陌生的人影,将东家大卓子和大卓子的女人及几个孩子捆在了帐屋前的柱杆上,几个人的嘴里还塞上了东西。

美丽卓玛借着微弱的天光,认出那几个坏人竟是白天开着加长大卡车,硬要买她羊群的人。美丽卓玛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继续躲在黑暗中大气不敢出地盯着那几个坏人的一举一动。

那几个人控制住大卓子一家人后,就跑到露天羊圈门口打开栅栏圈门,从里面往外驱赶起了羊,羊像水一样从圈棚里泄流出来。等到所有的羊从圈棚里出来后,那几个人挥着手里的绳索驱赶着羊群朝公路的方向奔去。

美丽卓玛顿时急了,虽说大卓子是个为富不仁的人,而且经常在夜里欺侮自己,但她绝不能看着眼前的事情不管,也绝不能让那几个坏人就这么把大卓子家价值几十万的羊群偷走抢走。

这么想着,美丽卓玛从黑暗中跳出来,跑到帐屋前的柱杆前,一一解开了捆绑大卓子和他家女人孩子的绳索。掏出了他们嘴里的塞物。这时,美丽卓玛发现东家的两只狗倒在地上死了,是被盗羊贼毒死的。

大卓子获得自由后,顿时捶胸顿足地号啕大哭了起来,我的羊群啊,那可是我一家人的命根子啊,足足几十万块钱呀,……那些天杀的强盗,你们怎么就偏偏跟我大卓子过不去啊!

美丽卓玛见大卓子只知道哭,就说,东家你别光知道哭,我们现在去拦截抢羊的强盗,把羊夺回来。大卓子止住哭声说,把羊夺回来?我们俩能行吗?美丽卓玛说,能行!说着,从帐篷杆子上扯下一根抛索揣进怀里,然后朝黑暗中的盗羊贼追去。大卓子见状,拔腿跟上了美丽卓玛。

美丽卓玛和大卓子跑了不久,在谷口处追上了那几个赶着羊群的盗羊贼,美丽卓玛认出一个长相凶恶的大胡子家伙,就是白天硬要向她买羊的那个人。那几个盗羊贼见美丽卓玛和大卓子追了上来,就一边急急地朝公路的方向驱赶羊群,一边掏出长刀朝美丽卓玛和大卓子挥舞威胁着。大卓子害怕了,不敢向前了。美丽卓玛无所畏惧地一边紧追着盗羊贼,一边叫喊还我羊群。盗羊贼见大卓子是个胆小鬼,而美丽卓玛是个瘦弱的小姑娘,胆子大了起来,叫美丽卓玛不要跟着他们,否则杀了她。

美丽卓玛见这样追下去不是个办法,而且胆小的大卓子也帮不上自己什么忙,就想了想,在黑暗中的草地中捡了几颗抛索石,然后从怀里掏出抛索装上石子,朝就近的一个盗羊贼击去,石子击中了盗羊贼,盗羊贼杀猪般地嚎叫了起来。几个盗羊贼见状,一齐朝美丽卓玛扑来,美丽卓玛一边飞快地朝远处跑去,一边朝羊群打出了调转方向的口哨,尖厉的口哨划破了夜空,羊群一听口哨,发疯般地调转方向朝山谷的方向跑来,汹涌的羊群淹没了几个盗羊贼,盗羊贼急了,伸出手去抓扑羊群,可羊群像水一样地从身边流走了,草地上剩下了几个被羊群冲得七零八落的盗羊贼。

看着盗羊贼们的狼狈相,美丽卓玛得意地发出了嘎嘎嘎的大笑。盗羊贼没想到情况会这样,而且被一个不起眼的小丫头捉弄了,一个个气急败坏地朝美丽卓玛扑来。美丽卓玛并不害怕,做为牧羊女,美丽卓玛打抛索石的技术是相当精准的,对付眼下的这几个盗羊贼,她有着十分的把握。现在,看着远处黑暗中的盗羊贼,美丽卓玛不慌不忙地在抛索上装上石子,一一朝盗羊贼击去。几抛索打出去,几个盗羊贼都被石子击中了,在黑暗中的草地上哭爹喊娘地乱成一团,再也没了反扑的勇气,最后不得不相互搀扶着向公路上的汽车退去。

美丽卓玛望着狼狈而去的盗羊贼,高兴地在黑暗中抚掌大笑。

这时,大卓子见羊群一只不少地被美丽卓玛从盗贼手里夺了回来,立时感激万分地跪在地上朝美丽卓玛磕起了头,你真是我的活菩萨呀,要不是你,我这几十万块的羊群就完了啊!我以前对不起你,我是畜牲,我今后会像公主一样地供着你,不会让你再吃一点苦了……

美丽卓玛也不理大卓子,像傍晚赶着羊群牧归一样,径自赶着羊群朝回走去。

时常跑这条公路的汽车司机们有一天突然发现,公路边的小土包上,再也见不到那个叫美丽卓玛的瘦弱的牧羊小姑娘了,公路边的草地上,也很少见到美丽卓玛牧放的那群羊了,他们从那布撒在远处山滩上的羊群看出,那熟悉的羊群换了牧羊人,而牧羊人则改变了美丽卓玛先前牧羊的规矩和方式。

过去从不愿在这公路边停车的司机们,也不知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态,现在每当经过这段公路时,总要停下车来,站在公路边上久久地张望上一阵,然后失望地叹一口气,神情黯然地驾车离去。

于是,一种有关美丽卓玛去向的说法,在司机们之间传说开来:那个瘦弱的牧羊小姑娘,先前不是到处在打听她犯人男人的消息吗?她很可能已经打听到她犯人男人的下落了,现在,她找她的犯人男人去了。但不知她是坐汽车去的西部,还是徒步去的西部。

【责任编辑 阿朝阳】

【作者简介】才旦,藏族,青海师范大学教授,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发表各类小说作品400余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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