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矮的矮仔(短篇小说)

2014-03-18 17:18许敏
广州文艺 2014年2期
关键词:尖嘴二姨芒果

许敏 壮族,20世纪60年代生于桂西某小镇,干过警察、宣传干事、新闻干事、省级电台驻地记者、记者站站长。80年代开始习作文学,1993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广西分会,现供职于广西人民广播电台。

堂屋里暗黄的灯光下,矮仔正低头砍红薯藤,忽然瞥见一双大脚跨进家门。他的目光透过眉眼前散乱的发丝,顺着那双脚往上抬,看清来人的霎时间,眼里露出疑惑、惊愕、慌乱的神情。

矮仔大号赵志燃,可村里人都叫他矮仔,甚至村里张贴个榜单什么的,如果涉及到他,写的也是矮仔这个符号。也不是人家歧视他,故意这样写,而是习惯,写别个也是这样,譬如六指,譬如阿扁,等等。矮仔三十二三岁了,不光瘦,身高还跟流鼻涕的小孩子差不多,罩着件黑色的旧土布唐装上衣,衣服宽松得半个肩部都挂到了胳膊上。下身穿件泥褐色五分裤,脚上套了双橘黄塑料拖鞋。他的头发干涩枯黄且稀薄,却盖住了大半个耳朵,一张消瘦的脸显得更长。这会儿,矮仔屁股还粘在板凳上,腰也还弯着,左手在案板上抓一把红薯藤,指甲缝里满是紫黑色的汁液,右手扬起的砍刀却停在空中,就像是他正在砍一棵看不见的树,刀子卡在树身上。

跨进矮仔家门的是大耳,村里的“芒果王”。大耳从小耳朵就比别人大得多,就有了这个外号。大耳的耳朵大,看起来就显得特别薄,像蝙蝠展翼。大耳不光耳朵大,还长得天庭饱满,面色红润,又留了个板寸头,更显出精明干练。与他的精气神相匹配的,是他身上的天蓝色梦特娇短袖T恤、银灰色西裤、棕色皮鞋,这身名牌虽说是山寨版,却也光鲜时尚。

大耳好多年没进过矮仔家了,这会儿,莫不是来讨债?

矮仔他爹叫老闷,是个外来户,死得早,留下矮仔和娘两个孤儿寡母。娘耳背,脑子也不大好使,凡事没个主意,那年,村里实行家庭承包责任制,娘分到的是鬼谷坡那片地,是别人挑剩的地块。村子北面有一条小路,出村大约三四里是一个岔道口,往前二十里通达后山村,往右五六里便是鬼谷坡。娘知道鬼谷坡地瘦,稀疏的树木杂草看起来就像癞痢头,但娘不敢当面提出异议。那时矮仔才十三岁,娘只是想再过几年,等矮仔长大了,再开垦鬼谷坡。可没几天,矮仔就背起砍刀,扛起锄头,背着娘上了鬼谷坡。

矮仔上鬼谷坡开荒种芒果树,是忍受不了大耳的气。那天,家住村头的大耳拿一个金灿灿的芒果,递到矮仔鼻子下,让他闻芒果的香味。大耳的这个芒果跟别的芒果样子没多大区别,但香味不一样。怎么不一样呢,矮仔也说不出来,反正感觉特别香,香得他都有点像酒醉的样子了,有点站不稳了。大耳把芒果递到矮仔鼻尖,收回手,又递过去,又收回手,反复几次。大耳仗着这个芒果,说话的口气比往时大多了,好像他的喉咙比水烟筒还粗。大耳说如果矮仔叫他大爷,他就送这个芒果给矮仔。

侮辱,绝对是侮辱!矮仔在心里愤愤地说。矮仔虽说先天不足,反应有点迟钝,可对于大耳的这个行为也有自己的认知。大耳跟他同辈,年岁相仿,人却高大,其实也不是大耳有多高大,而是矮仔自己过于瘦小,嘴又笨,动作也慢,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远远都不是大耳的对手。

鬼谷坡土层薄,石头多,矮仔砍倒一片野草,挖了大半天,还没挖出一个果树坑。娘寻过来,捧起矮仔满是血泡的小手,泪如雨下。

娘自己无法挖地,又请不起帮工,就把坡地租给了外地人,条件只有一个,一定要种芒果!

开始那些日子,矮仔天天跑到鬼谷坡,蹲在地上,两眼盯着人家手中的锄头起起落落,像是怕别人把地给挖走一样。

按约定,外地人无需付租金,只在租期满后将鬼谷坡的芒果林留给矮仔。去年,租期已满,矮仔如愿拥有了鬼谷坡那片芒果林。不曾想,刚入冬,鬼谷坡燃起了一场大火,烧死了芒果树。矮仔和娘闻讯跑到鬼谷坡,芒果林已是焦黑一片,弥漫着呛人的火烟味,娘俩不禁抱头痛哭。对于山火是怎么引起的,村里什么样的议论都有,普遍的说法是鬼谷坡到了一定的时候,就要发生一些怪事,要不怎么叫做鬼谷坡呢。

芒果林被火烧那天起,娘不知是不是因为火烟熏伤了眼睛,眼睛又痛又蒙,看什么东西都模糊。村里的郎中说是白内障,要到大医院开刀才行。可家里穷得老鼠都懒得进,哪有钱住院开刀?那几天,矮仔早上起床就伸手到娘面前,张开手指让娘看有几个指头。娘的头都快碰着矮仔的手指了,才看清有几根手指。矮仔害怕再拖下去,娘就会变成睁眼瞎,硬起头皮找大耳借钱。自从那年大耳拿芒果侮辱他之后,矮仔就没进过大耳的家,同样,大耳也没再踏过矮仔家的门槛。

大耳跟得他爹,灵得很,好像都是猴子变的,做什么都比别人快,单单种芒果就比别人早,比别人多。村里人议论起来,说这样的人不富裕都难。

知道矮仔来意后,大耳嘿嘿一笑,说,那年我爹想租鬼谷坡,你娘为了给你留下一片芒果林,租给外地人了。现在要用钱了,怎么不去找外地人借呢?

矮仔说,你家不用租我家的坡地,也是照样发财的,可是我家都没有一片芒果林,找不到钱,我娘……

没等矮仔说完,大耳说,算了,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我再计较这点事,就显得太小气了。

大耳说完,进了卧室。出来的时候,把一迭百元钞票递给矮仔。钞票上,银行扎的纱纸还没解开呢。大耳说,白内障手术虽说不算大手术,不过也要用不少钱的,你先拿一万去吧,如果不够再说。

接着扎得紧实的厚厚一沓钱,矮仔眼里差点流了泪。

没想到,矮仔带娘到百色的大医院检查治疗时,娘身上还检查出几样别的病,医生说不及时治疗会有生命危险。娘怕花钱多,不想治。矮仔劝娘,泪都流了,娘也不依他,矮仔气得骂娘。娘本来耳朵就不好使,矮仔要是跟娘说话,声音就大,甚至是喊,不知情的人听到了,还以为矮仔骂自己的娘。其实,矮仔打小就懂事,从没顶撞过娘半句。可是,这回矮仔真的是骂娘了,骂娘想爹想疯了,要寻爹去了,丢下他一个孤儿不管了。矮仔的骂声娘听到了,一把搂住矮仔,泣不成声。

钱不够,矮仔咬咬牙,打电话给大耳,那两天大耳刚好在百色城里办事,挂了电话就赶到医院。endprint

后来,矮仔问大耳,怎么舍得借钱给他娘治病,数目还不小,不怕他还不起吗?

大耳张了张嘴,又闭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只说了两个字:不怕。

转眼就要过年了。年前,矮仔卖掉家里仅有的一头肉猪,是一头陆川良种猪,还在长膘呢。拿着卖猪得的钱,到了镇上,按别人教的买了鱿鱼,买了腐竹,还买了两瓶桂林三花酒,把这些东西装到一只布袋里,带上钱去还大耳。矮仔知道手头上的钱远远不够还大耳,但也知道欠债不过年的礼数,能还一点算一点吧。大耳“哎呀”了一声,说,你何必这么客气,我又不缺钱,以后如果真的需要,我会找你的。

矮仔家里需要用钱的地方实在太多了,别的不说,鬼谷坡那里得把火烧过的芒果树挖掉,重新种。人家租地这些年,也没作长远打算,果树是种了,树坑却挖得零乱,不成行,矮仔打算把坡地修整一下,看得顺眼一点,也不必走起来往前几步又绕几步,又不是到城里耍公园,要绕来弯去。他还想,以后有钱了还要修成梯田,这样就更像样了,也便于施肥、浇水、喷药、修枝什么的。坡顶上的水池也有了裂缝,有些裂缝都塞得进手掌了,水管也漏水,这些都要修整。大耳这样说,矮仔想想,就说,那你以后什么时候想要了,就来找我哦,我会想办法还的。

这会儿,看到大耳来到家里,矮仔心里怦怦直跳,愣了好一会儿。没等他开口,大耳就近坐到门边的一张板凳上,是一张圆木凿空成的矮板凳。矮仔赶紧放下刀,放下红薯藤,起身拉过墙边一张小靠背椅,扯起袖子擦擦,递给大耳,连声说,坐这个,坐这个。

大耳也不客气,把屁股挪到椅子上,问,你娘呢?

矮仔朝堂屋后面的厨房看了一眼,说,在里面拌猪料呢。

过完年,娘让矮仔多买了一头母猪来养,眼下母猪怀了猪仔,需要喂一些精料。

矮仔心头平静了一些,想问大耳是不是生意上紧用钱。矮仔家里没什么现钱,如果大耳真的需要,他就叫大耳宽容两天,他一定想方设法把欠款还清。正要开口,矮仔看到一只长脚花蚊趴到大耳的右耳上,就想提醒大耳。可能是蚊子刚落脚就叮,大耳猛然挥手拍了一下右耳,耳朵晃了晃,像风中的一片芒果树叶。矮仔差点笑。不止一次,矮仔呆呆地看着大耳的耳朵,觉得大耳做什么都灵,可能是因为耳朵大。

大耳赶跑了蚊子,歪着头,右手拇指和食指揉捏了一会儿耳朵,估计是蚊子叮得痒了。待他放下手,才看着矮仔,说,我想跟你商量一个事。

语气轻缓、柔软、绵和,像个小媳妇对婆婆说话,让矮仔手脚都不懂得怎么放才好,脸一下子红了,倒像是他很难为情地对大耳提什么要求一样,低下头,额前的发丝又遮住了眼睛,小声说,什么事你说就是了。

大耳轻咳两声,分明是清嗓子,却用手握成拳掩着嘴,就像是真的咳嗽,而且是感冒引起的咳嗽,要把咳出的废气收藏在手心,以免扩散到旁人身上一样。作了这个铺垫之后,大耳才说,你把鬼谷坡那片地转让给我行不?

转让?矮仔抬起头,顺势摇晃了一下甩开眼前的发丝,看着大耳。

转让。大耳点点头,又说,就是卖给我的意思。

山地卖得么?矮仔问。

怎么不得?前些年铁路修过后山村,他们那里不是有些人卖地给铁路吗?得了不少钱呢。大耳肯定地说,话语还是那么和气。

矮仔二姨就在后山村,听说铁路建设也征到了二姨家的一片芒果林,二姨家得了一大笔补偿款。照理说,二姨家有钱了,娘治病的时候,可以去跟二姨借钱,自家亲姐妹,不说是借,就是要一点来治病也不是不可以。可是,早年娘和二姨闹翻了,好多年没有来往了。矮仔从来就没有见过二姨,但他知道有二姨这么一个亲人。娘得了白内障,矮仔着急,对娘说想去找二姨帮忙,娘咬牙说宁可眼瞎也不去!如果不是这样,矮仔还用得着向大耳求助吗?

矮仔现在要种那片芒果林,已经不是像小时候那样为了跟大耳赌气。想想自己,矮仔有时候真想哭。这么大年纪了,连个媳妇都讨不上,赵家在自己身上断了香火,真是愧对爹,愧对祖宗啊!是因为自己个子太矮小?屁!如果不是火烧芒果林,不出几年,自己也有钱起钢筋水泥楼房了,到那时,还怕没媳妇?!想着有媳妇的好日子,矮仔不由得笑出了声。笑声把自己惊醒后,才知道是白日做梦。

如果卖坡地给大耳,就可以起楼房了,起不了大的就先起小的,起不了三层可以先起两层。起了楼房,楼上住着他和媳妇,楼下住着娘,娘年纪大了,住楼下方便一点。可是,没有了坡地,自己就少了一个依靠,自己又不像人家聪明,不说聪明了,别人不把自己当傻瓜来看就算好了。这时候,矮仔的思绪没有滑落到自己被人当傻瓜的种种回忆之中,像夏天的雨水落到房顶,顺着瓦槽流下屋檐那样。他只想着,要是没有了鬼谷坡那片地,种不上芒果树,他还能找到什么来钱的路子吗?不行,不能卖坡地,哪怕再拖十年八年才起楼房也不能卖!

矮仔正要把这些想法说给大耳听,可看着大耳期待的目光,那些大耳对娘的恩德的回忆,又占据了他的脑子。如果一口回绝,大耳会不会说他忘恩负义,这样的话会不会很快传遍全村?大耳总会不时给人一些帮助,即使是一包盐巴,一只书包,从大耳手上接过的人也会满脸挂笑,千恩万谢。大耳的话,他们愿意听。要是大耳说他忘恩负义,即使不是直截了当说他忘恩负义,只是话里有这个意思,人们也会认为他真的是这样的人了,有可能还会因为这样而疏远他,疏远娘,甚至不理睬他,不理睬娘,在路上见面了话都不说一句,要说话也是指责的话。真这样,自己会难受,娘也会难受。

大耳见他不出声,接着说,我懂得你想种芒果,但你想过没有,你的负担太重了。

说到“负担”这两个字,大耳加重语气,像是要提醒矮仔,凭他自身的条件,如果不顾及负担,跟负担作无谓的抗争,是不理智的,是愚蠢的,是要后悔的。

负担太重这几个字,显然是入了矮仔的耳,也入了脑。这一点,大耳从矮仔嘴角呈现出的一丝犹豫的神情中看得出。趁热打铁的话,顺理成章地又滑出了大耳的嘴。大耳说,你不如转让给我,拿钱起一栋楼房,再好好种那几亩稻田,好好种一点菜,好好养猪,好好养鸡养鸭,好好讨个媳妇,生活也不错了。endprint

矮仔的家门,几乎没有旁人出入,这样贴心贴肺的话,他又何曾听到过?这些话出自大耳的嘴,让矮仔心头一阵热乎,大耳说的这些话,的确是很实际的,是为他着想的,为他娘着想的。特别是娘,这些年太苦了,也该好好享享福了。不过,大耳想要鬼谷坡那片地,难道就没有别的目的?矮仔脑子里闪出这个问题,就说,你要那片地做什么呢?

矮仔说话的语气,带着分恭敬,虽说是疑问,他也不想让大耳觉得自己怀疑他的真诚,觉得自己不够尊重他。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问的。大耳笑着说。在矮仔的印象里,这几年大耳脸上的笑容多了,跟人说话,脸上总是带着笑,好像他的笑容时时都收藏在脸皮底下,需要的时候,动一下脸皮,笑容就展现出来了。就像是屋里的水缸,掀起缸盖就可以舀水一样。大耳接着又说,如果说,我想要你那片地,完全是为了帮你,哪个也不信。不瞒你说,我也是想扩大自己的果园规模。

矮仔知道,大耳之前买下了六指和阿扁两家的芒果园,六指和阿扁两家除了老人和孩子,好几口人都到外地打工去了,一年难得在家几天,家里的芒果园就顾不上打理,也不打算再种,正好他们的芒果园挨近大耳的芒果园,就转给了大耳。矮仔又提出新的问题,鬼谷坡的传说你不是不知道,不怕要了那片地出什么事啊?

大耳一怔,身子在椅子上挪了挪,像是椅面上某颗铁钉松了,钉头顶着屁股一样。大耳把头转向门外,目光所及处,是屋角那棵石榴树。这时候,如纱的月光下,石榴树的枝叶间,朵朵花蕾正含苞欲放。片刻,大耳才回过头,说,传说终归是传说,你信,就有,不信,就没有。

说这话时,大耳脸上没了笑容,脸上的肌肉似乎绷得紧紧的,两眼盯着矮仔,像是在琢磨什么。

大耳的这个样子,让矮仔觉得有点怪怪的,可因为是说到了鬼谷坡的传说,大耳脸上出现这种表情似乎也合情合理。矮仔没有往深处想。不过,话说回来,从矮仔的智商来看,他又能想得多深,想得出什么结果?矮仔只能是顺着自己的思路,又说,鬼谷坡离村里蛮远,跟你家的果园又不连成片,你要了也不方便管理啊。

这会儿,大耳似乎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幸好矮仔没看出来。大耳眨了眨眼,借机让自己放松了一点,用一种坚持着、让人听起来像是近似于哀求的口气说,分散一点不要紧,能保证面积,保证产量就行。

话已至此,矮仔也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不把鬼谷坡那片地转让给大耳。他说,既然这样,你想要就要吧。

大耳伸手拍了拍矮仔的肩膀,脸上又浮现出了惯常的笑容,说,那就说定了。具体的事明天我们再商量,然后订个协议。

送走大耳,矮仔想跟娘说一下这件事,可又想,还是等明天跟大耳商定后再说算了。

夜里,矮仔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起好了一栋钢筋水泥新楼房,娶上了一位漂亮的媳妇。办喜事那天,媳妇羞涩地轻轻叫了一声娘,话音低得像蜻蜓点水一样,娘却听得真真切切,还亮起嗓子大声地答应了。矮仔想不到,自己娶了媳妇,娘竟然恢复了听力,真是造化啊!之后,矮仔对娘说话可以不用那么大声了,语气里也多了轻柔,多了温情,更不用担心别人听到误以为儿子在骂娘了。

天蒙蒙亮时,下了一场雨,春末的雨,虽说不像夏季的雨那样充满力量,却也把田野洗刷得清清爽爽。太阳升起的时候,矮仔身背砍刀,肩扛锄头走出家门,看到满山满岭的树木一片葱绿,每片叶子都如同镜面般映照出阳光。

村子建在一个山湾里,好几个单家独户分散在村子周边的土包上。矮仔的家就在村西面一个土包上,是一间土墙瓦顶老屋,房屋坐南朝北,屋子前面是一小块空地,宽幅顶得上矮仔床上的两张竹席。屋角边栽了一棵石榴树。左边是一丛楠竹,竹子长得比屋顶高出一倍,可能还不止。右边是一个小菜园,种有南瓜、豆角、番茄、茄子、韭菜、葱花。屋子后面是猪栏和鸡圈,猪栏隔成两间,一间养的是肉猪,一间养的是母猪。这会儿,娘正在给猪喂食,肉猪喂的是红薯藤、老菜叶和米糠,母猪则加了老南瓜和黄豆粉。

矮仔出门,是要去鬼谷坡挖树坑。虽说那片坡地就要转给大耳了,他还是想去挖。年后这两三个月,矮仔一有空就上鬼谷坡,修路,挖树坑,本来想再挖半把个月,就可以种下第一批芒果树了。芒果苗都已经联系好了,矮仔要种的是金煌芒。金煌芒是县里引进的台湾良种芒果新品种,村里只有大耳一个人种金煌芒,种了两亩,去年开始挂果了。矮仔见过大耳种出的金煌芒果,一个芒果就重两三斤,又好看,长椭圆形的果身上,金黄里泛着红光,就像是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天边布满的晚霞。金煌芒果很香,不是一般香,醇厚的香气中,飘浮着香蕉的香、木瓜的香,还有蜂蜜的香。矮仔没吃过金煌芒果,不过听说特别甜,很好吃,市场价格比别的芒果贵几倍。

矮仔路过村中那棵榕树下的时候,听到有人叫他,说,矮仔啊,屙不出屎了吧?

矮仔见是尖嘴,奇怪他为什么这样问,反问他,做什么屙不出屎呢?

尖嘴笑笑,说,天上掉下的馅饼,让你这个矮仔捡到了,你还不兴奋得屙不出屎啊?

矮仔一脸疑惑,说,你说什么呢,我越听越不明白。

尖嘴四下张望一下,见没有别人,接着说,我们这里就要修高速公路了,村里这么多山地,高速公路偏偏就只经过鬼谷坡,这回你要发大财了。

矮仔“切”了一声,他从没想到自己会有这样的好运。再说,修高速公路这么大一件事,怎么突然说要修就修了呢?不过,看尖嘴的样子,这个消息,确切地说,高速公路要修过鬼谷坡这个消息,应该还没有正式公布。没有公开的信息,尖嘴又如何知道?

看着矮仔欲言又止的样子,尖嘴说,你别不信,我是听大耳说的。

大耳的消息来路广,要不怎么说他灵得很,做什么都比别人快呢。即使这个消息是真的,可大耳和尖嘴非亲非故,还有点隔阂,为什么要告诉他?

对于矮仔的这个问题,尖嘴解释说,昨天他路过大耳家门前的时候,听到大耳在家里打手机,说起这个事的。尖嘴还说,有一句话,大耳在电话里反复问了对方两次,这句话是这样的:高速公路只经过鬼谷坡吗?真的只经过鬼谷坡吗?endprint

矮仔说,没有吧,昨晚大耳还来找我,想叫我转让鬼谷坡那片地给他呢。

尖嘴压低声音说,你真的想转让给他?

矮仔点点头,说,我已经答应他了。

尖嘴说,大耳要你的地,转手给高速公路,他赚多了。

矮仔说,你也没有问我转让那片地,大耳要付多少钱,怎么就懂得他赚多了呢?

尖嘴又笑笑,说,这还用问啊,你想一想,大耳精得很,如果没有赚头,或者说赚得不多,他会要你那片地?

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凝固了一下。矮仔觉得自己的心好像也要跟着凝固了,抬起右手捶了捶胸膛。他在心里骂自己,笨死了!怎么就看不出大耳笑的时候,眼睛里闪出的那种狡黠?大耳的那种笑,就像是笑里,笑里……矮仔的右手从胸前伸到头上,挠了一会,又眯起眼,终于想到了那个词:笑里藏刀。对,大耳看着自己笑的时候,就是笑里藏刀的那种。

立刻,矮仔觉得自己的心又怦怦怦怦地跳起来,为自己在跟大耳签订协议之前,知道了大耳要买鬼谷坡那片地的真正目的而兴奋。不过,这种兴奋刚涌上他的心头,转眼又消退了,像是阵雨一样,刚淋湿地皮就停了。他睁开双眼,问尖嘴,你不会是眼红大耳才这样说他的吧?

尖嘴眼里露出一种不屑的神情,说,他有他的活法,我有我的活法,我眼红他做什么?你不要以为他借钱给你娘治病,就以为他是好心了,他那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的。

矮仔不再出声。矮仔从小就讨厌大耳,长大后也不爱搭理他,大耳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矮仔自己并不了解。照尖嘴的这个说法,大耳借钱给娘看病,还钱他也不急收,有可能那时大耳就打鬼谷坡那片地的主意了。这下子,高速公路要经过鬼谷坡,大耳肯定是觉得机会来了,就下手了。

这会儿,矮仔决定先不上鬼谷坡,他要回家,等大耳来了问清楚再说。

大耳再次来到矮仔家,是晌午时分。娘赶忙招呼大耳坐下,倒了一碗开水,从暗黑的橱柜里摸出一只小玻璃瓶,拧开盖子,用匙羹舀起白糖放进碗里,搅了搅递给大耳。收好瓶子,娘又对矮仔说,你跟大耳说说话,娘去洗几件衣服。

矮仔家没拉自来水管,挑水洗衣还是到村前的小河里。看着矮仔娘挎起装着衣裳的竹篮出了门,大耳对矮仔说,你还是要快点讨个媳妇来帮帮娘啊。

我这样的条件,哪里会有人看得上。矮仔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叹了句:虚情假意!

有了钱,就有条件了!大耳说完,喝了一口开水,把碗放到桌上,从随身背的皮包里掏出两张白纸,白纸两面都打印了字,递给矮仔,脸上又堆起了笑容,说,今早我到镇上找人帮打了这份协议,你看看,如果没有意见就签上名字。

矮仔知道是鬼谷坡那片地的转让协议,没有接,看着大耳说,那片地我不想转让给你了。

为什么?大耳瞪大了眼,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就像是一瓢水浇到烈日下干旱的土地。

矮仔盯着大耳,说,我问你,你是不是懂得高速公路要修过鬼谷坡了,就想要我那片地?

说这话,矮仔的声音有些颤抖。

大耳听得出矮仔内心里的不满和愤怒。他不知道眼前这个总是有点傻样的矮仔,是怎么得知这个消息的,但他明白,这种时候,任何不理智的话都会引起矮仔更大的反感。大耳沉思片刻,对矮仔说,对不起,我昨晚没有告诉你修高速公路的事。

矮仔原本以为大耳会因为自己的责问而恼怒,为自己当面揭穿他而生气,而暴跳如雷。没想到,大耳的语气还是那样轻缓、柔软、绵和,就像是一只母狗不小心咬伤了孩子,伸出舌头舔着狗崽的伤口一样。这一来,矮仔倒是不知再说什么了。

没有蚊子叮咬,可大耳还是把右手伸向右耳,用拇指和食指揉捏耳朵。这会儿,屋里静得只听到从屋顶横梁传出来的虫子啃咬木头的声音。矮仔不出声,是因为摸不透大耳的心。大耳也沉默着,可他心里却像算盘珠子一样,拨动得噼啪噼啪响。果然,大耳揉捏了一会儿耳朵,又开了口,说,既然这样,你就留那片地等高速公路来征吧。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又耍什么花招?矮仔心里嘀咕着,还是没出声,只是看着大耳那双大耳朵。

大耳接着说,鬼谷坡你那片地,现在空荡荡的跟荒坡差不多,高速公路征地补偿也不会得很多钱的。

矮仔想起尖嘴的话,就说,起码也比你给的多吧?

大耳说,你先听我说完嘛。

说着,大耳又端起桌上的碗,喝了一口水,接着说,你呢,有鬼谷坡那片地,我呢,有资金,我是想跟你合作,我们一起在那片地种芒果树,在坡地上起几间房子,平房也可以,还要起鸡舍。

等一下,等一下。矮仔摆起手打断大耳的话,说,既然高速公路就要修了,要征用我的那片地了,为什么还要种果树,还要起房子?

你啊。大耳眯起眼看着矮仔说。后面的话快要脱口了,被他压在了舌根下,他担心说出来矮仔会不高兴,会打乱自己的如意算盘。大耳咽口唾液,也把后面的话吞回了肚子里,说,种下果树,起了房子,补偿不是多得多吗?

矮仔说,这样做不是欺骗吗?

大耳瞪大眼睛看着矮仔说,怎么说是欺骗呢?在征地之前,种果树,起房子都是正常的呀。

你明明懂得高速公路要征地了才想这样做的。矮仔说。

大耳愣了一下,目光透露出恼羞、怨恨、讥讽的神情,说,就是懂得要征地了才这样做又怎么样,如果都像你这样想,像你这样笨,别人就不会富裕了。

说这话,大耳的语气没有了之前的轻缓、柔软、绵和,而是提高了话音,像是一条突然狂叫的狗。

看着大耳这个样,矮仔也愣了一下。矮仔也就愣了一小会儿,像划着了一根火柴那么一小会儿,接着就笑了,目光中透露出一种知道真相后的眼神。起初他只是在心里笑,可憋不住,笑出了声。清脆透明的笑声,听得横梁上的虫子都停止了啃咬木头。

大耳没想到,矮仔听到他这样刺激的话,并不生气,反而笑起来。他没见矮仔这样笑过,但感觉到矮仔是在笑他,是一种蔑视的笑。在他眼里,矮矮的矮仔根本不算是个人,或者说,根本不算是个男人。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耻笑他?大耳的脸抽搐着,两只大耳朵也跟着晃了晃,原本红润的脸变成了猪肝色,对矮仔咆哮道,有什么好笑的,我还想跟你说,把你爹和我爹的坟都迁到鬼谷坡上,这样得的补偿更多!endprint

看着唾沫横飞、面目扭曲的大耳,矮仔脸上的笑霎时间消失了,就像是一只鸟儿刚飞落枝头,被突然响起的枪声吓得赶紧飞向远处一样。不过,此刻矮仔心里并不慌乱,他抬起头,看着迎门的神台,仿佛看见爹安静地俯视着他。矮仔转头看着大耳,平静地说,你问问我爹,看他答不答应。

没多久,高速公路代表来到矮仔家,跟他签订了征地合同。

矮仔怀揣一沓钱跨进大耳家,也是晚上。大耳家是一栋四层楼房,据说下了五层的地脚呢。米黄色地砖,白油漆墙面,铝合金窗户,整个客厅宽敞明亮,沙发、茶几、电视柜,城里人家有的,大耳家里都有了。

大耳知道矮仔是还钱来了,也没招呼他坐。矮仔从怀里掏出一沓钱,放到茶几上,说,你点一下。

雪白的灯光很稳定,把大耳坐在沙发上、指头沾着口水数钞票的动作,然后又一张一张拿起钞票对着灯光看、翻过来翻过去两面看的动作,清晰地印照到同样雪白的墙上。矮仔没看大耳,只看墙上的影子,像是在看一出木偶戏。

直到大耳咳了两声,矮仔才把目光转回到这个投影的实体上。

咳嗽照旧是清嗓子,大耳却不再用手握成拳掩着嘴。当然,这样的咳嗽也还是为下面要说的话作铺垫。大耳说,你还我的钱数目不对!

大耳的口气坚定、果断、有力,像是老师指出学生作业本里的错误,让矮仔心头猛然一颤。出门前,这沓钱他可是反复点了三遍的,他是想,大耳这样的富人,对这点钱应该是不会太在意,估计是连看都不看一眼的,更不会去数了。所以,他自己就不能出错,要是少了,哪怕是少一张,也对不起人家。刚才把钱放到茶几上,叫大耳点一下,他是出于礼貌。出乎他的意料,大耳还是数了钱。刚才看着大耳在墙上的身影,他还想,这样也好,当面对清楚了,免得过后起麻烦。

不会吧。矮仔边说边翻看自己装钱的衣袋,里面并没有遗漏哪张。他看着大耳,又说,你再数一下看。

大耳把钱丢回桌面上,站起身说,不用数了,我说不对就是不对,你没有算上利息。

疑惑、惊愕的目光又从矮仔眼里透露出来。他说,原来你没有说到利息啊。

大耳撇了撇嘴,说,你去问问看,有哪个借钱给别人不收利息?

矮仔突然觉得头嗡的一声大起来,像是走在山路上,突然遇到一群马蜂飞扑过来。妈呀!一声哀鸣,在他的心里头回旋。这份悲情,不是因为要多还大耳的利息,而是觉得大耳变得太陌生了,好像眼前站着的不是大耳,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怪兽。

忽然,矮仔脑子里闪出了一个念头:如果自己也像大耳这样,硬是赖着说根本没有借过他的钱,或者说没有借他那么多钱,又怎么样呢?可是,这样的事,自己做得出吗?自己怎么能做得出!唉,算了,谁让自己笨,眼力差,看不清大耳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就当是多花一点学费了。这样一想,矮仔倒觉得心里轻松了好多,嘴角又爬上了一丝笑容。

矮仔再次路过村中那棵榕树下的时候,尖嘴又叫住他。矮仔不知道尖嘴为什么经常独自呆在榕树下。尖嘴叫住矮仔,悄声对他说,你还不知道吧,你二姨出事了。

说到这里,尖嘴闭上了嘴,就像是说书人那样,在紧要地方卖关子。尖嘴的嘴巴不动了,两只眼睛却像老鼠一样,盯着矮仔的衣袋滴溜溜地转。

我二姨出什么事了?矮仔盯着尖嘴问道。虽说娘跟二姨多年前就断了来往,矮仔也听娘的话,从来没有去找过二姨,可听说二姨出事,矮仔心里还是不由得紧张起来。

尖嘴说,矮仔啊,你懂不懂现在是什么时代?

矮仔不知道尖嘴为何这个时候说起不相干的事,皱起眉头问,什么时代?

尖嘴笑了笑,说,现在是信息时代了,你也是有钱人了,要了解信息也应该付一点信息费吧?

矮仔这才明白,并非是尖嘴一会说东一会说西,而是自己脑子过于迟钝,没有想到这层意思。看着尖嘴,矮仔又想,尖嘴有事没事老是爱呆在榕树下,想必是寻找机会,向人发布信息赚钱了。尖嘴的信息又是怎么得来的呢?难道都是偷听来的?就像上次告诉自己,大耳跟人家打电话证实高速公路是不是真的要从鬼谷坡经过的事那样。矮仔容不得自己多想,赶紧问尖嘴,快点说,我二姨出什么事了?

尖嘴一点也不着急,两只眼睛还是紧盯着矮仔的衣袋,慢腾腾地说,你答应给信息费先。

你这个卵仔光懂得要钱了!话一出口,矮仔下意识地伸出右手掩住嘴,他想不到自己竟然骂起人来了,话也说得粗了。可他管不了那么多,连连点头说,给你,给你。

尖嘴说,还有上次大耳那个信息,一起给啵。

给!给!矮仔大声地说。

你这么大声做什么?尖嘴责怪矮仔。又习惯地四下张望了一下,见没有别人,才接着说,你二姨患尿毒症到南宁看病了,听说要换肾才得。

矮仔心一沉,仿佛自己正从悬崖边滑落,幸好猛然伸手,抓住了悬崖边上的一棵树,才没有掉下深渊。

尖嘴接着说,换肾你懂吧,找不找得到肾来换是个大问题,即使找到肾,也要花很多钱。加上手术费七七八八的,一般人是换不起的。

矮仔喘了几口大气,定了定神,说,你不会是想钱想疯了,乱编造信息的吧?即使我二姨有了尿毒症要换肾,她也可以应付的。

尖嘴说,你是说前些年铁路修过后山村,征地的时候你二姨家也得了不少钱是吧?你不懂得,你姨丈拿那些钱去赌博都差不多败光了。

矮仔撩了一下遮挡眼睛的头发,问,真有这样的事?

信不信由你。尖嘴顿了顿,又说,如果这些信息是假的,你证实以后可以不给我信息费。

矮仔抬腿就往家跑。进门的时候,被门槛绊了一下脚,肩上的锄头滑落到地上,人也撞到了门板上,差点摔倒。娘正端着塑料盆拌猪饲料,看到矮仔这个样,说,慌慌张张像是有鬼追一样,做什么呢?

伸手揉了揉喉咙,矮仔才说出了话,他对娘说起尖嘴告诉他二姨患了尿毒症的事。娘一听,手中的塑料盆哗的掉到地上,猪饲料撒了一地。矮仔捡起塑料盆,仰脸看娘,眼里含着泪,说,娘,其实娘也挂念二姨的,对不对?娘,我们去看二姨吧。

2011年春,我调离记者站之前,最后采访的一个人就是矮仔。此时矮仔早已建起楼房,娶了媳妇,儿子都上小学了。大耳呢,后来被查出鬼谷坡矮仔那片芒果林的山火是他放的,被判了刑。

责任编辑 朱亚南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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