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地图

2014-03-18 17:21徐珊
广州文艺 2014年2期
关键词:水晶鞋乞讨者易拉罐

徐珊

从读书到工作再到安家立业,我在广州天河已经生活了近二十年,心中自有一幅清晰的美食地图购物地图风景地图,此外,还有一个独特的私人地图。此地图常常变化,默想存心,以实务虚。

如果这个私人地图需要落实定形,并赋予一个名字的话,那这个名字就是乞讨。十多年前,天河不过是广州的郊区,这些年,随着正佳广场、万菱汇、太古汇的接踵而至,郊区早成繁华的商业中心,同时,这一带的乞丐和流浪者也越见越多。金庸笔下的丐帮充满江湖浪漫,一根打狗棒引得众多乞丐的人生风生水起。现实里,乞丐大多萎靡,不能文更不能武,手上没有打狗棒,只有乞讨的各样工具。

岗顶桥下,曾有几年,春节前后,一些瑶族女子携了小孩混迹在饭店前路道口。她们边卖银饰边见机行乞。那些孩子不知是受了亲人唆使还是调皮天性,往往对路人胡搅蛮缠,拽住路人胳膊和衣角不放,惹得众人厌烦;在华景菜场附近则有两对组合,一对是二老,另一对是一老二小,老的老态龙钟,小的嗷嗷待哺,大冬天躺在简易的木板和棉絮上。他们一般在节日出现。连续好几年,每次见到他们,觉着小的长得极慢,老的也老得极慢。老小都不作声,眼光也躺在地上,默默如一场哑剧;在菜场附近的华景公交车站,一位大概六十左右光景的老头则是孤身作战。他不追节日,隔一段时间就会连续出现几天。老人家看得出身子骨还是硬朗的,不知是为了乞讨本身还是因为自己的命运,不那么面善的他总是显得愁眉苦脸的,硬朗的骨架硬生生佝偻起,缓慢蹒跚地走着,讨遍所有候车的人。每次见到他,时光仿佛穿越,记忆的交叠因为他不免迷乱。我对他笑过几次,心情抑郁时,也恶声恶气:“老大爷,我给过你几次了。”

这些都是身体健康的,或老或小,不知怎样不同的原因,一起成为了乞丐。他们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大都困顿呆滞,神情落寞,生活就像睡着一样。大部分的施舍带给他们的表情变化难以维持更长的时间,有些乞讨者甚至连谢意的表情也懒得挤出。他们的生活,有气无力。

有次带孩子去白云山爬山,路过索道附近天桥时,有一断臂乞丐正兀自摆弄自己的乞讨工具。他的断臂着实恐怖,伤口处狰狞刺眼。五岁小儿却不害怕,他蹲下来关切地问:“叔叔,你的手怎么了?”我内心一惊。要知道我是最害怕面对残疾乞讨者。那些伤口,犹如人间苦难的集中营,割心剜目。那时的我只能忍住内心的恐惧和内疚,对孩子说:“叔叔手受伤了,需要帮助。”回去的路上,孩子一直问我:“叔叔的手什么时候可以好呢?”在他的眼里,世界上所有的伤口都是可以治愈的。

可以治愈么?

我想不光是我,大多数人都不愿意面对面目全非的残疾乞讨者,最大的善心也无法抵御这些惨象带给自己的心理冲击,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时时提醒你:人生而不平等,我们都可能成为上帝的一个差错,而谁也不能真正让你得到救赎。

不知何种缘由,在购书中心和石牌一带,我总能遇到不想遇见的上帝差错。购书中心前面并无宽敞之处,但常常是无牌小贩的聚集之地,也是乞讨为牌的残疾人聚集之地。不知是否地处书香空间,这些缺手缺腿的残疾人,大都埋着头用着力在地上写粉笔字,有身世哭诉的有抄三字经的,一旁卖地图的卖盗版书的也常常围观,颇有些热闹。而在石牌,常常出没的是腿脚扭曲的、畸形大头的、一只眼睛的,最怵目的是一个蒙面人,他的五官模糊,整个面部用纱布包裹,露出锐利仇恨的眼光,其惊悚状让人不忍目睹。在帮助过他一次之后,每次路过那里我都是低头而过。我的内心充满痛苦,他的存在就像一个黑洞,在最深最黑之处,我的发育不良的善良彻底沦陷。让他乞讨为生,还要让他丑陋不堪,却不夺走他的仇恨。每一次的施舍是不是就是一场强弱追逐的表演赛?上帝把他的尊严踢给了我们,我们送回给了他么?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那时我还在华师读书,最好的朋友从中大过来看我。他告诉我他在岗顶天桥上,看到一个母亲在乞讨,善良的他一口气将钱包里最大的人民币五十元全部给了她。他说:年轻的妈妈并不说话,搂着孩子,眼神凛然,不亢不卑,真是一个体面的乞丐。好朋友用的是“体面”这个词,看得出他对乞讨是有区分的,有尊严的乞讨和无尊严的乞讨。

那天,在中山三院门口,我又见到那个蒙面人,不过这次他已经取下纱布,面部更加狰狞。他添置了话筒还有音响,开始为匆匆而过的路人放声歌唱。我站在远处听了一会儿,歌声撕裂,有些难听。可能他太用力了,想赢得像我好朋友那样的帮助,更急着要从上帝的手里抢回属于自己的尊严。

有一段日子,我给时尚杂志写稿子,每个月都要用洋气的笔调介绍广州的音乐会、特色酒吧和最新派对。写着写着,我渐渐地对自己的人生产生了幻觉,以致于有次坐在公交车上看到那个熟悉的乞讨老人时,我觉得这不过是一场电影,而坐在车里的我当仁不让地是女主角。如果没理解错,灰姑娘也是从配角做起的,白天过着乞讨般的生活,夜晚华丽一转身,穿上水晶鞋,然后命运逆袭,风光无限。

当然,灰姑娘属于童话,我的私人地图里不会轻易给水晶鞋一个坐标。我的地图只会记录大多数的乞讨的白天,和极少数极少数极少数的不是乞讨的夜晚。

其实只有一个这样的夜晚。

有一天,和先生看电影到午夜,然后一起走路回学校。 快到校门时,见一流浪汉躺在立交桥下面睡觉,姿势舒展,一副沉醉美梦的样子。离流浪汉不远的地方,垃圾桶边上站着一个穿着整洁气质不凡的英俊男子。男子大概中年,背很直,正垂眉清理手里的易拉罐,易拉罐是他刚才从垃圾桶里掏出来的。他不慌不忙,动作甚至有些优雅。记忆中,收捡易拉罐掏拾垃圾桶的要么是孩子要么是老人,一个体面优雅的中年男人,以参加晚宴的姿态和表情,在凌晨的宁静街道上拾荒,这真是一个水晶鞋般的夜晚。

这样的一个夜晚,多么像一个洗干净的白天。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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