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局外人》的叙述与主题探析

2014-03-18 11:46山西管理职业学院山西临汾041051
名作欣赏 2014年11期
关键词:局外人加缪杀人

⊙谭 锐[山西管理职业学院, 山西 临汾 041051]

作 者:谭锐,学士学位,现任教于山西管理职业学院,研究方向:汉语言文学。

《局外人》(1942) 是法国哲学家、作家阿尔贝·加缪(1913—1960) 的代表作。1957年,加缪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中说:“他作为一个艺术家和道德家,通过一个存在主义者对世界荒诞性的透视,形象地体现了现代人的道德良知,戏剧性地表现了自由、正义和死亡等有关人类存在的最基本的问题。”对加缪创作特点的这一概括,淋漓尽致地体现在他的《局外人》中。正是《局外人》的发表,使加缪成为令世人瞩目的重量级作家,小说中探讨的世界荒诞性等主题也一直延伸到他此后的创作中,并对西方哲学和文学产生了深远影响。本文试从小说的叙述和主题两个方面对其进行解析。

一、小说的叙述

《局外人》讲述了一件杀人案的始末,“我”(默而索) 既是杀人者,也是整个事件的叙述主体。小说的叙述开始于(妈妈的) 死亡,结束于(“我”正在等待的) 死亡,而改变了“我”命运的也是死亡(枪杀一个阿拉伯人) 。一方面,基于死亡而展开的一系列思考是小说的重要内容;另一方面,死亡也构成了小说叙述的内在动力。所谓“内在动力”,不仅是指关于死亡的三个事件不露痕迹地联结成故事整体,在内容层面支撑了小说的叙述,更在于它们相互纠缠在一起,在逻辑层面相互确证,强化了小说的“荒诞”主题。比如,在妈妈葬礼上的冷漠表现,似乎足以说明“我”轻易杀死阿拉伯人的残忍心灵,而杀人之举,又足以说明“我”怀着一颗杀人犯的心埋葬母亲时的冷漠。在世人看来,这一“事实”不仅在逻辑上成立,而且饱含着一种符合“人性”且激动人心的道德批判色彩,而默而索被“以法兰西人民的名义”斩首示众,则顺理成章地升华为捍卫人性和信仰的正义行为。尽管默而索是一个“怪人”,但三个死亡事件之间的逻辑自洽性远远逸出了事实,默而索远非残忍之人,也绝无害人之心。

《局外人》由两个部分构成,第一部六个小节,从“我”的妈妈去世写起,按时间先后叙述了“我”前往位于郊区马朗戈的养老院奔丧,“我”与女友玛丽以及邻居萨拉玛诺、莱蒙的交往,“我”在海滩意外杀人等事件;第二部五个小节,描述了“我”被捕之后,从审讯到审判再到等待执行死刑的经历。意外杀人是整部小说的转折点,正如第一部的结尾处所写:“那却好像是我在苦难之门上短促地叩了四下。”①正是因为这一“叩门”的举动,正常的生活戛然而止,小说第二部分的叙述也陡然发生了转变。杀人之前,我们看到的是平淡的小城生活和触手可感的生活细节,被捕之后,呈现出的则是逼仄的监狱牢房和不间断的说话、无休止的思考。进入司法程序后,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实际上可以说几乎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但读者并不会感到索然无味,因为在那些说话和思考、审讯与审判中,第一部中看似无关紧要的诸多细节被重新唤醒,并决定性地影响了案件的判决。为妈妈守灵时抽的一支烟、喝的一杯咖啡,都会影响到评审团的内心倾向,甚至成为断定默而索心灵冷漠而残忍的证据。

小说虽然使用第一人称进行叙述,但却表现出一种异常冷静的叙述风格,在琐碎的细节交代和清晰的心理描写中,我们几乎感受不到主人公默尔索的情感色彩和内心波动。相反,我们不断获得这样一种暗示:默而索从未融入他所置身的生活世界,正是这种深刻的隔阂与断裂,使得默而索看上去像大多数人那样在生活,却始终在生活之外。这也正是小说的标题“局外人”的内涵所在。尽管小说中也多次写到了默而索的情绪感受,尤其是在第二部分,在神甫的一再纠缠之下,他甚至怒不可遏、破口大骂,但这种情绪依然充满了理性色彩。当这些情绪被“我”一层一层加以辨析并展示之后,主人公“我”似乎也成了整个事件的旁观者。

在阅读《局外人》的最初几页时,那种事无巨细、絮絮叨叨的白描风格或许会令一些读者望而却步。通过默而索的目光,我们注意到了大量细节,但在具体描述时,小说又保持了相当的克制。进而,耐着性子读下去的读者会逐渐进入默而索的生活世界,事无巨细恰好说明在这个世界里并没有哪一样东西会显示出其价值上的优越性,描述上的克制则暗示出默而索与周围事物之间的距离与隔阂。默而索尽管生活于这个世界,但是他对这个世界、对他的生活却并没有热情。尽管如此,我们不能说默而索是一个消极悲观的人,不能说他对生活存有敌意,说到底这个世界与他无关,“怎样都行”。

毫无疑问,不论是语言风格还是故事结构,《局外人》都进行了精心的构思。这些叙述元素在情节的演进中浑然一体,生动地呈现出一个“局外人”的生存处境,小说试图探讨的深刻主题也随之凸显出来。

二、小说的主题

小说一开始就抛给读者一个尖锐的问题:面对亲人的去世,一个人是否一定要悲伤,是否一定要流泪?这个问题看似有点多余,如果不加以深思,大多数人不会予以否认。然而小说中默而索却认为:“毫无疑问,我很爱妈妈,但是这不说明任何问题。所有健康的人都或多或少盼望过他们所爱的人死去。”②亲人去世,悲伤流泪是自然的人性表现;如果不悲伤,是否表明就没有爱,是否就是“逆人性而动”?反过来说,如果本来并不悲伤,却表现得很痛苦,是否符合人性?能否看作虚伪?围绕着默而索的日常生活,类似的处境和冲突不断展现出来。面对玛丽,默而索认为谈论是否相爱毫无意义,结婚并非大事,为什么结婚也无关紧要。面对莱蒙,默而索认为“没有任何理由不跟他说话”,“没有理由不让他满意”,“做不做他的朋友,怎么都行”。面对老板让他去巴黎工作的提议,默而索表示,“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改变我的生活”,“生活是无法改变的”。总而言之,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至关重要的亲情、爱情、友情和事业等,在默而索那里都变了性质,通常用来界定和描述这些人生大事的语汇,在默而索的世界中彻底失效。而这些语汇,通常闪耀着人性的光芒,表现为一些铿锵有力、神圣严肃的字眼,比如“至死不渝”“海枯石烂”的爱情、“奋发图强”“轰轰烈烈”的事业等。

从默而索个人的生活层面,《局外人》表达了这样一个主题:在大多数人认可和接受的语汇、观念和规范面前,一个人是否可以作出其他选择?在人类文明的规约之下,一个人在何种意义上享有自由,并成为他“自己”?通过小说的一些细节,我们能看出默而索是一个坦率真诚、性情温和的人,他尊奉自己的直觉行事,从不僭越当下的处境去进行事态上的筹划、逻辑上的推理和道德上的评判。当然,小说也从未向我们暗示这样的生活方式就是自由。相反,通过意外杀人这一情节,小说进一步展示了“局外人”的尴尬处境。

默而索开枪杀人完全是一场意外,在通向这一悲剧的路途中,有许多大大小小的路口,在哪个路口改变方向都会扭转事件的进程。比如,默而索之所以返回海滩并再次遇到那个阿拉伯人,仅仅是因为“一想到费力爬台阶和还要跟那两个女人说话,就泄气了”③,如果当时他没有这令人泄气的一念之差,悲剧就会避免。这类“如果”甚至可以返回到一天晚上下班后,默而索想回家自己煮土豆,倘若不是这样,他就不会在楼道里碰到莱蒙,就有可能避免卷入莱蒙报复情人的行动中,从而避免了随后与莱蒙的进一步交往,在海滩意外杀死莱蒙的仇敌就不会发生。无疑,在这阴差阳错的故事发展中,我们看到了杀人事件的悲剧色彩,然而这悲剧并未引起任何怜悯之心、崇高之感。与《哈姆雷特》之类的经典悲剧相比,默而索悲剧命运的前奏过于平常琐碎,又因为参与了莱蒙报复情妇的行动而显得低俗,因为那种种不值一提的情绪波动而显得谐谑。最关键的是,导致默而索扣动扳机的是酷热的天气、刺眼的阳光。此前小说中多次写到默而索对酷热和阳光的感受,已经作了大量铺垫,以致我们完全能够理解默而索开枪一刹那不由自主、无法控制的处境:“滚烫的刀尖穿过我的睫毛,挖着我的痛苦的眼睛。就在这时,一切都摇晃了。大海呼出一口沉闷而炽热的气息。我觉得天门洞开,向下倾泻着大火。我全身都绷紧了,手紧紧握住枪……”④

但是,法官、检察官和陪审团不会相信上述种种,他们更愿意从默而索的行为中看到蓄意谋杀而不是那些隐秘的意外,更愿意相信默而索本性残忍而非太阳刺眼,他们在默而索埋葬妈妈、帮助莱蒙写信报复情妇、在海滩上单独返回杀人之间看到了逻辑的一贯性,因为“发现”并“审判”一个没有灵魂的、残忍之极的人而获得了强烈的精神快感和道德优越感。与其说这显示了个人在命运面前的无奈和渺小,不如说我们看到了世界的虚无和生存的荒诞。个体无论采取何种立场,似乎都无法避免生活中无处不在的陷阱,都难以摆脱生存的种种不确定性。代表正义的法律,则宛如一只专断而冷血的怪兽,吞噬着个体微弱的辩护声以及捉摸不定的生存际遇。而“局外”之所以为“局外”,正是基于“局内”的限定,局外人的一举一动终究逃脱不了被解释进而被规训的宿命。

然而作为一个人道主义者,加缪并未让默而索在等待死刑时沉陷于恐怖的绝望中。“我对自己有把握……对我的生命和那即将到来的死亡有把握。”⑤“面对着充满信息和星斗的夜,我第一次向整个世界的动人的冷漠敞开了心扉。”⑥默而索在小说的最后实现了精神上的超越,他以绝不妥协的态度拥抱真实的自己和世界,哪怕是即将到来的斩首示众,哪怕是这个世界的“动人的冷漠”。在这一决绝的精神行动中,世界的荒诞似乎被消解,默而索的悲剧也升华为西绪福斯神话意义上的真正的悲剧。小说这一“光明的尾巴”反映出加缪捍卫人类尊严、崇尚人类激情的基本立场,但小说中展示的人类生存的荒诞处境,却值得我们继续思考。

①②③④⑤⑥ 加缪:《局外人》,郭宏安译,见《加缪文集》,译林出版社1999年版,第512页,第514页,第511页,第512页,第546页,第54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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