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晓珍[南京大学文学院, 南京 210046]
作 者:段晓珍,南京大学文学院2011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阮籍《咏怀诗》不仅开拓了新的意象世界,而且其种类、数量在中国文人诗中也是空前的。本文将以五言《咏怀诗》中出现的意象为研究对象,通过对作者意象选取的分析得出阮籍《咏怀诗》的旨趣。
李善曰:“嗣宗身在乱朝。恐罹谤遇。因兹发咏,每有忧生之嗟。”①这首诗表明阮籍对于时间的流逝和世事的感叹越来越多的倾注在诗文里。诗中有大量的时间意象,包括白日、朝阳、黄昏、日暮、长夜、秋、春等等。出现次数如下:白日25次;朝阳24次;黄昏8次;长夜2次;秋10次;春6次。此外,风有寒风、惊风、朔风等,这些都表达了阮籍对国家大事和前途命运深深的疑虑和恐惧。阮籍像一只离群的鸟儿找不到精神的归宿和心灵的自由,所以“飞鸟”意象多次出现。在《咏怀诗》中53次写到飞鸟,这些意象可分为两类:第一类是燕雀类,如“燕雀”“鸣鸠”等世俗之鸟;另一类是黄鹄类,如“黄鹄”“凤凰”“鸣鹤”等高洁之鸟。在《咏怀诗》中,含“飞”“飞飞”的动词出现27次,含“翔”的动词如“翔”“翱翔”“虚翔”“高翔”“回翔”出现15次。阮籍诗中也多次提到“路”这个意象。《晋书·阮籍传》记载:“(阮籍) 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②《咏怀诗》中有26个路意象,大概可分为两类:一类为世俗之路,如世路、险路、狭路等;另一类是想象中的理想之路,如天途、天津等。此外,“登临”“远游”等动词在《咏怀诗》中出现的频率也很高。与“路”意象密切相关的便是作者的远游、登临、怅望、登高、徘徊、出门等意象,如“登高眺所思”(其十九) 。这些意象都是作者无法言说、以“游”解忧的幽愤郁结之情的表现。
王夫之说:“步兵《咏怀》,自是旷代绝作,远绍《国风》,近出于《十九首》,而以高朗之怀、脱颖之气,取神似于离合之间,大要如晴云出岫,舒卷无定质。”③《咏怀诗》是很有渊源的,《小雅》《国风》《楚辞》《十九首》、建安诗等都给阮籍以启发,特别是《楚辞》《十九首》当中的意象和主旨对阮籍的影响最大,因此《咏怀诗》中也有大量兰草等植物意象,诗中所提及的植物很多,表意也不同,但主要分为四类:第一类易落易逝的一般是比较美好的植物,如:桃李花、木槿、华草、芳树、嘉树、皋兰、枫树、松柏;第二类是与易逝美好形成鲜明对比的植物,从而更加反衬出现实的残酷和理想的美好,如“荆棘被原野,群鸟飞翩翩。不见林中葛,延蔓相勾连”(其二十六) ,陈祚明曰:“蔓草纠结,比时人攀附。曰忧无益者,正忧之至也”;第三类是特殊的、不同寻常的仙界植物,如:三芝、射干、芝英、冥灵木、西山草、丹禾等,阮诗中写仙界植物的诗句有很多,如“三芝延瀛洲,远游可长生”(其二十四) ;第四类是以常见的平凡植物来隐喻安逸、平庸的世俗人间生活,如“下集蓬艾间,上游园圃篱。但尔亦自足,用子为追随”(其四十六) ,桑榆、蓬艾、园圃、庭树代表了平稳和安宁,但也代表了平庸的生活方式,阮籍对这种世俗方式是持矛盾态度的,有时表现出不屑,有时又甘于平庸。
阮籍在《咏怀诗》中提到许多寓意深刻但形态各异的人物,构成了独特的一组意象,这些人物意象大致可以分为三类:历史人物、神话人物、自我想象的人物。历史人物在阮籍诗中出现最多的是备受后世推崇的伯夷、许由、屈原、孔子、齐景等,他们作为理想形象的象征进入诗人笔下。神话人物如王子乔、西王母、浮丘公等不时出现在阮诗中,这一方面是作者理想的体现,另一方面也是黑暗现实作用于人的产物。自我想象的人物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诗人赞同甚至自比的一些人物形象,如上世士、明君子、采薇士等;另一类是诗人所鄙视而不愿与之同路的,如当路子、闲游子、工言子、佞邪子、夸毗子、缤纷子等等。纵观作者这一系列自我想象的人物形象,可以发现作者赞同且倾心的一类人物多用“××士”来尊称,以表达对士大夫、文人、隐士的尊敬之情;而作者所讽刺、批评的一类人物多用“××子”来戏谑,表达了作者对他们的鄙夷和不耻。
魏晋诗歌以悲时伤怀为情感主线,在《咏怀诗》中也出现了大量与人物有关的抒情动词,如:咨嗟、凄怆、憔悴、辛酸、殷忧、心悲、哀伤、离伤、哀楚、心焦、怵惕等,这些表达忧伤痛苦的词语给抒情意象以直接诠释。笔者所统计的抒情动词中,“忧”字10处,“悲”字11处,“伤”字 12处,“愁”字 4处,“哀”字 11处,“苦”字 9处,提到“咨嗟”“凄怆”“涕下”等悲哀情感的诗有30多首。
阮籍《咏怀诗》在运用比兴象征手法和选择意象上,对前代作品有继承也有创新,其独特之处表现在三个方面。首先,为了增强表达效果,阮籍常常将多个意象连在一起使用,从而使表达更加生动传神。不仅如此,他还把意象放在对比的语境中加以审视,强烈的对比性和落差感激荡着读者的心,如“云间有玄鹤,抗首扬声哀。一飞冲青天,旷世不再鸣。岂与鹑游,连翩戏中庭”。其次,比兴象征手法本身的抽象化。阮籍运用比兴时,往往省略具体的描写,只留下兴象,加以引申,让读者自己去体会作者要表达的意思。再次,阮籍将多个意象巧妙地统一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个独具表现力的意境。阮籍诗歌中的意象已形成了比较完整的体系,他构造的独特意境很容易让人产生情感的共鸣。
阮籍是魏晋风流的代表,外表任性放达,内心却忧心伤时,成为当时一个独特的存在。黄节先生说“:魏晋之交,老庄之学盛行,嗣宗亦著《达庄论》《通老》之论,然嗣宗实一纯粹之儒家也,内怀悲天悯人之心,而遭时之不可为之世,于是乃混迹老庄,以玄虚恬淡,深自韬晦,盖所谓有托而逃焉也,非嗣宗初心也。”通过阮籍诗中频繁出现的意象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咏怀诗》所流露出来的强烈的生命摧折感、生存危机感和虚假超脱感。
1“.连鹰损其葩”的生命摧折感。《咏怀诗》中有大量的时间意象,生命是由有限的时间组成的,从一定意义上说,时间就是生命。阮诗中大量的时光体验,既有对生命短暂的哀叹,也有对乱世生命无端被屠杀和践踏的深深控诉。阮诗中的朔风、寒风等恶劣环境和“谗夫”“佞邪子”等的打压,让贤达士人更是感到人世的悲凉,于是“哀“”悲“”伤“”忧“”愁“”咨嗟“”凄怆“”涕“”泣”等字眼便不时出现在阮诗中,这些抒情动词成了阮诗旨趣的最好诠释。
2“.朝夕有不虞”的生存危机感。阮籍生活在中国历史上黑暗动荡的年代,很难置身事外,在乱世中自保。于是便有了“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的生命危机感,屈原、夸父、共工、庄周子等带有理想的人物和王子晋、赤松子、神仙士等非凡之人自然就成了阮籍羡慕以及反复歌咏的对象。生活在司马氏的政治高压之下,阮籍时常有着存世的焦虑和担忧,因此孤鸿、险路、狭路、远游、怅望、徘徊等意象,便成了阮籍孤独迷茫、焦虑不安的最好写照。
3.“高度跨一世”的虚假超脱感。阮诗虽然慷慨激昂,但许多意思都是隐晦不明的。阮诗虽写神仙和仙境,但阮籍其实并不相信他们的真实性,这些都以当时的社会现实为描写对象,因此加上了求仙问道或美人香草的迷幻色彩,内容和形式显现出别样的风格。“焉见王子乔,乘云翔邓林。独有延年术,可以慰吾心。”(其十) 阮籍在世间的郁闷和无奈在描写仙界植物、仙人、仙境中获得了一种慰藉和超脱。
综上所述,阮籍的《咏怀诗》在中国诗歌史上呈现出了独特的艺术风貌和审美特征,给我们留下了一系列常用常新的诗歌意象,它们经阮籍选择组构,便意境全出,寓意深刻,也正是通过这些意象,我们能够在阮诗“寄托遥深”的背后,探寻出阮籍《咏怀诗》的旨趣来。从诗歌发展历程来看,阮籍《咏怀诗》在哲理的渗入、意象的调配、情感的表达等方面,使得五言诗进一步具有了文人化的倾向。从对后世诗歌创作的影响来讲,阮诗不仅开启了一个抒情诗体——咏怀诗的时代,而且以抒情组诗的方式给文人情感的表达带来了新的启示,后世文人便将托喻寄托的诗歌集合成组,冠以“咏怀”“感遇”“杂诗”“古风”等标题,更重要的意义在于阮籍《咏怀诗》为文人抒情诗进一步走向系统化、深刻化树立了一个经典。
① 萧统著、李善注:《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067页。
② 《二十四史全译·晋书》,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4年版,第1109页。
③ (明) 王夫之:《古诗评选》,河北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89页。
[1] 黄节撰.阮步兵咏怀诗注[M] .北京:中华书局,2008.
[2] 李志钧,季昌华校点.阮籍集[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3] 郭光校注.阮籍集校注[M] .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
[4] 阮籍著,黄节注.阮步兵咏怀诗注[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