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旭光[商丘学院, 河南 商丘 476000]
作 者:穆旭光,文艺学硕士,商丘学院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美学。
国学大师陈寅恪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仅为两位风尘女子作伐,写出《柳如是别传》和《论〈再生缘〉》。柳如是为明末清初名妓,后适钱谦益,劝谦益殉明,节烈甚于名流。此人空怀绝色绝才,但生不逢时,又为弱女,一生壮怀激烈,却无力回天,饮恨归天,为众多同道者所唏嘘长叹;《再生缘》作者陈端生也为一才女,才艺双会,绝色绝艺与柳如是相似,她以半部《再生缘》遗世,命运坎坷,天年不假,享年44岁。陈寅恪大师为两位风尘女子作伐,想她们必有过人之处。对于柳如是本文不拟置喙,但对陈端生和她的《再生缘》却愿泼墨。继陈寅恪对《再生缘》给予极高的评价后,另一位国学大师郭沫若也撰文对《再生缘》给予极高的评价。
国学大师陈寅恪介绍陈端生,评价《再生缘》,缘于这部书强烈的个性意识,这种个性意识充分表现在极端的男尊女卑的环境里,作者反其道而行之,对男尊女卑的环境进行艺术形象化的反驳。陈端生在《再生缘》中,用生花的妙笔,塑造了一个胸怀宇宙,文压天下,武备阁台,嫉恶如仇,治国不让良蠡(张良与范蠡) ,攘外不差兰英(花木兰与穆桂英) 的英雄形象。为了解此旷世的巾帼,还必须介绍此书的大致情节,此书描写元代昆明才女孟丽君,因为不仅据绝代之美色,又占旷世之才华,待字闺中,当然成为贵族公子竞聘的对象,云南总督皇甫敬之子皇甫少华与国丈刘捷次子刘奎璧同时求婚。孟丽君决定以比箭定婚,结果少华胜出。刘奎璧心怀嫉妒,诱少华在刘府留宿,放火欲烧死少华,但被庶出妹刘燕玉和男仆江进喜放走,少华和燕玉私订终身。刘奎璧又转求少华姐长华为妻,遭拒后恼羞成怒,用奸计诬陷皇甫敬,时值朝鲜侵犯山东,刘捷向朝廷荐皇甫敬出征讨伐,兵败被俘,刘捷又诬他降敌卖国,元成宗下令满门抄斩。少华逃走。刘奎璧仗权威逼孟丽君成婚,孟丽君抗旨拒婚,女扮男妆离家出走,被商人康信仁收义子,改名为郦君玉,后赴京应考,连中三元。丽君不仅文盖中华,而且岐黄盖世。皇帝母怀疾久治不愈,经丽君诊视,一治而愈,因之官拜兵部尚书,后因御寇有功,治国有方,又官拜宰相,她女扮男妆,在朝中与父兄同僚,纳丈夫为门生,压倒众多堂堂须眉群臣,成为国之栋梁,但在众人的重重包围下,威吓中,她还了女儿妆,至此决定了她的悲剧命运,她回到闺房,成为贤妻良母,再也不能展雄风,夸奇才,施大计,治民生了,成为封建礼教的牺牲品,这便是《再生缘》主人公孟丽君的人生轨迹图。了解了这个人生轨迹图,或许有助于理解为何陈寅恪大师崇高评价陈端生和她的《再生缘》。
陈寅恪指出:“《再生缘》之文,质言之,乃是叙事言情七言排律之长篇巨制也。”并认为在“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属对律切”等方面,《再生缘》足可以和子美相比美,不但“当之无愧”,而且发扬光大。弘扬至“文词累数十百万言”;不仅文压李杜,而且陈端生的著作,甚而至于文可追希腊、印度等史诗:“世人往往震矜于天竺、希腊及西洋史诗之名,而不知吾国亦有此体。”陈寅恪大师对陈端生《再生缘》的评价可谓至高无上无以复加矣!读后深感陈大师眼光之税敏,笔锋之深邃,但伴随钦佩的同时,感觉此评价似有溢美之嫌。难道陈大师在评价此作品时失去了审美之分寸了吗,吾也至愚,百思不得其解,但后来看一些“文革”迫害知识分子的材料,又目睹陈大师的不幸遭际,才豁然开朗,陈大师对陈端生及作品评价之所以如此,盖源于作者同陈端生以及《再生缘》的主人公孟丽君有着相似的人生际遇和相近的人生感悟。所以,作者传丽君者,即传己也,失准的美学评价,源于对人生感悟的抒发,对残酷社会环境的愤慨,对学术雄心不能实现的一种不甘感情外现。借丽君之酒杯,浇自己心中之块垒。丽君有着绝世的美貌和盖世的才华,但她在人生的舞台上进行了尽情展示之时,却恰恰也是她无可奈何要退出之日。这是一个无形但无所不在的网络,任何有绝代的才华之人,也跳不出这个无形的网。陈寅恪大师借绝代美女孟丽君奋斗一生跳不出封建礼教樊篱的人生悲剧,指桑骂槐式地抒发了自己跳不出“左”倾思潮人生悲剧。他对《再生缘》评价的些微失度,实际上不是审美能力的缺失,而是对环境极端愤慨的感情喷发。由此,吾想到司马迁撰写《项羽本纪》,特别是对项羽在乌江不肯过江东的极端抒情式的描写,成为千古绝唱,但从历史的维度上来考察,这种抒情式的描写和作者的人生体验有着千丝万缕的内在联系,是一种感情倾泻,而不是准确地理性历史评价。陈大师对《再生缘》及其主人公的抒情评价,基本上是正确的,只不过感情过于浓烈而已。在陈大师之后,郭沫若又对《再生缘》进行研究评价,指出主人公孟丽君的人生悲剧的不可避免性和孟丽君的反抗的时代局限性:“她是挟封建道德以反封建秩序,挟爵禄名位以反男尊女卑,挟君威而不认父母,挟师道而不认丈夫,挟贞操节烈而违抗朝廷。”在我看来,郭氏说出孟丽君的时代局限性,在当时的条件下,主人公所作的反抗,也只能如此了。在这种反抗的形式下,演绎了一出人生的悲喜剧。这种人生悲喜剧的反抗性、进步性表现在这里,与此同时,这种反抗的不彻底性、悲剧性也表现在这里。
《再生缘》的思想进步性不仅如上所述,而且还表现在作品所陈述的“和合”思想,例如,因朝鲜入侵而形成的战争,作品所表现的不是传统的你死我活,置敌方于死地而后快的绝对斗争思维,而是一种追求双赢的和合思维,当皇甫少华、熊友鹤等知朝廷“挂招贤榜”以拒朝鲜之患时,决心以身报国,正是“二年学艺已皆高,俱是长征挂战袍,今值朝鲜难杀退,君皇挂榜募英豪,正当干立功名去,速去扬眉定圣朝”。他们不是传统的“壮士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而是在奋勇击退入侵之敌后,适可而止。他们的老师黄鹤散仙嘱咐他们说:“尔若身荣作主兵,得宽仁处且宽仁。朝鲜若有求诚意,不可加兵造罪深。杀罚重时天震怒,功名富贵少安宁。必须见事留仁义,以体天公好善心。须尔不忘真面目,到后来,急流勇退好归神。”这种思维在侠义小说和讲唱文学中是极为难能可贵的。
《再生缘》的这种“和合”思想观念不仅体现在对外关系上,而且体现在同僚和君臣关系上。《再生缘》打破了“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已到,统统都报”的对立思维,而是给人以改正错误的机会。例如对国丈刘捷、刘奎璧、刘奎光父子,作品的处理不像其他把他们处理成十恶不赦、凶神恶煞式的人物,也没有斩尽杀绝,而是只处理元凶,除刘奎璧伏法外,其余皆赦免。最难能可贵的是国丈刘捷并不是像传统的话本中一坏到底的人物,他是可以转变的,他的性格是发展的、变化的,他认识到自己过去作为的错误,为国分忧,做了一些有益于国家的事情,最后官复原职,改恶从善,他的人物形象是真实的。即使像刘奎璧这样的人物,作品也没有将他脸谱化。他在向孟丽君求婚与少华比箭时,一表人才,武艺高强:“凛凛威风十六春,全身披挂貌超群,鱼麟细甲迎红日,蟒袖长袍织锦云。面白唇红真俊杰,眉清目秀有丰神。”这种描绘在同类作品中是出类拔萃的。
据专家考证,《再生缘》前十七卷(六十八回) 为陈端生所作,她没有完成全书,便赍志以殁了。后三卷(十二回) 是杭州女诗人梁德绳(字楚生) 所续。一部书为两人所作,必然生出许多笔墨官司,艺术风格的相佐,思想内容的相背,是不可避免的,因为两位作者完全一致是不可能的。应该如何认识两位作者的关系呢?如前所述,续书是大团圆结局。学者郭沫若认为,续书的大团圆结局有违于原作的预想,陈端生预设结局为:孟丽君吐血而逝,少华与元成宗对立,元成宗仗势囚禁少华与苏映雪。熊友鹤、卫勇娥、卫勇彪等拥兵谏圣,元成宗退让,赦免少华、映雪等。少华、映雪出世。少华与丽君、映雪、燕玉共为夫妻,但看破红尘、归隐山林,一尘不染,犹如《红楼梦》贾宝玉最后披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向贾政告别,俗缘已尽,归彼大荒。这个结局是郭沫若设想的。郭氏认为这符合陈端生的原意。在我看来,郭氏设想的结局,未必是陈端生的原意,而是郭氏根据“红学”多年的讨论而加于陈端生的。现存的《再生缘》的结局当然是有封建意识中大团圆结局的口味,但是大团圆中并不是所有人的团圆,孟丽君等三人共侍一夫,这本身就不是团圆,而是另一种形式枷锁,表现了孟丽君一生追求的“愿教螺髻换乌纱”志向的破产,几乎一切又回到了原点上,这就应了鲁迅先生所说的“中国是无历史的历史”的历史循环,这本身就表现了历史循环的大悲剧。丽君出走之后,完成了不朽的功业,但她的结局却是无路可走,这也就应了鲁迅先生的另一个思想:娜拉走后怎样?如果换成:丽君走后怎样?这几乎成为一个终极性的叩问,其思想价值是巨大的。
[1] 陈寅恪.论再生缘[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2] 郭沫若.《再生缘》前十七卷和它的作者陈端生[N] .光明日报,1961.
[3] 陈寅恪.柳如是别传[M] .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