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瑜娟
女,生于1973。1997年毕业于西安美术学院中国画系,同年参加工作。无党派。先后曾任文案、企划总监等职务。现就职于西安鑫龙企业集团。长期从事文学及美术创作,现为陕西省散文学会副秘书长、陕西省作协会员、《延河》理事及驻刊艺术家。
孤独者
绝对封闭的形式也许产生思想。试想四围灰色的高墙,人于其中是产生还是释放?
只见那个孤独者远远地走了进去,视线里只有了墙。那个人掐去百合多余的叶,悄无声息地在墙内。
其实此处山形过于丰茂,植物太多太杂,湿热、温婉。许多人都有细白的脖颈,虽仍有黑黄而多皱的,但那细白与温热仍让人联想床事,那些交扯着衣饰、发汗发情的亲吻与爱抚。
那个女人就是在此时进入那个围起的高墙内的。此时是冬,但对于不分四季的所在,仍是春或初夏。阳光明艳,像发情妇人的脸,红润、油滑。那个女人相貌平凡却亦有动人处,动人处是她的鼻骨,窄小、轻缓却有弧度,脸轮廓中部像陈老莲画里的样子,只是下部忽然大了,大成方的,多出了棱角,使得鼻骨不再明晰,抢了扼要处,脸的上部却过于窄小了,使古画里的美人成了苦相,眼睛短而小,失却了清明,嘴便如何也无法艳丽整张脸了,于是嘴生成圆的,自圆其说般便有了滔滔的言语,虽因此后悔不迭,失言太多,却仍管不住,说着、开合着、启承着,仿佛嘴的表述成了唯一,唯一的与世界联通的纽带。但也许是因过于的滔滔不绝,让人生疑那些言语。
女人确定进了高墙,四围的高墙是青灰色的,高大的像旧时的宫墙,空气里透着明艳,墙外围之植物绿得像能洇绿了空气以及人的眼睛。天空润洁地像明信片,最多让人联想起泰国的蓝天白云以及印度泰姬陵后面的澄蓝背景。女人犹疑自己真的要进入,并确是进入了。但此地的感受太像牢狱,也许寺院与牢狱从形式上没有太多区分,一个囚心,一个囚身。
其实没什么切实的打击,来此无非是因为一念,或是一种体验。当然,这是说给别人的,说给自己的还有更深于现实的败落与无法存留。其实不必太在意,或者仍会出去,但是进入之前这里似乎是唯一的去处,虽然无法也不肯承认。亲情与爱情都像假象,说消逝或无情都是迅即的,或根本就不曾存在。
墙内其实有许多花木,在清透空气里显得润泽可爱,百合的形犹如喇叭,毫无想象的就是俗世里的百合,只是有了灰墙的衬托,显得妩媚了些。其他的花草没有百合硕大而丰润,便像了百合的陪衬,杂草丛生般生长成一丛丛、一簇簇。灰衣的女僧人们“一字”走过,抱着一捧捧各色的花草产生奇异的对比,灰人与红花,僧人与植物的生殖器,鲜活无比,最不相干的对照产生奇异的效果。
女人是女僧人里最后一个削发的,但也许是因为女僧人们的决心,她竟如完成理想般落去了发,俗世中的多与长,丝丝漫漫,牵牵绊绊,弄了很久,整理出一个不怎么规整的方形的头颅。瞬间确是轻松多了,明白了什么是形式上的了却,但过于的轻松,一丝不存的决绝却是可怖的,光润的截然,免不了生出完全赤裸的丑陋。
早课或晚课无非是打坐或诵经。诵经其实诵些什么女人并不想弄懂,打坐时竟能什么都不想,确是了得。但有时想得极其的悠远,翻江倒海也是一种能力,那时四围的墙仿佛变高了,高大、方正,有限的空间里更易放大无数种牵挂,挂些什么?又显然轻渺得不重要。
打坐时曾有两只蚂蚁蛇形而至,只轻轻一弹,那其中的一只便如残疾般行进,女人惶然,却莫名地喜欢上弄残或捻死一只蚂蚁,虽因此心惊,但心惊与欢喜共存。
百合生在墙的阴影里,那阴影因此时的角度,显得诡秘。僧人们收割着百合,女人也是了僧人,行在其间,僧人们抱着大把大把的百合一字排开,行至空旷的廊亭以至于庙宇的院墙前,等待运花的车子前来拉走,拉到城市的花市、案头,到处都是百合的过于浓郁的香,以及发情的粉或白的脸,荒诞地四处呈现。
女人在某次冥想时想越墙而去,此处的禁行禁语实在难以适从,禁语对于滔滔不绝者是最直接的苦,于是冥想时她总在心里滔滔不绝,似乎对一群人或许多人说话,内容纷杂,却也有条有理,此起彼伏,无休无止。打坐渐成了冥想的形式,想得最多的竟还是男人。特别是面对前面那个光润的女人的头颅时,竟想起男人的勃起的生殖器的顶端,可笑的满屋的生殖器的顶端。冥想中仿佛只有空间,没有时间。
这里没有四季,已很久了,却仿佛就那么几天。花很容易种植和生长。厌了不断地种植和生长,厌了花的枝叶竟几乎高过了人,厌了各种杂花,厌了各种杂花铺天盖地,人穿行时仿佛不得不憋着气。
墙外不远处的山与林永远洇着绿,仿佛染绿了空气,似乎久了人也会变绿。但人仍是黄白的,但黄白里也仿佛有绿,黄本来就是绿的同类色,试想一张张绿脸,该是何等的奇异。女人仍在冥想,想象青衣、绿脸、光头的女人们站了一排,抱着硕大的丰满的百合,在四方墙里走来走去,那百合的浓香熏着脸上的绿,唯唇是红的,红绿的对比,红不一定像血,而像一片圆叶上的红虫子,反正不能说话,便更像红虫子,不同样貌,不同深浅,爬在不同的绿叶之上。
女人在打坐时思维经常登峰造极,曾经的许多事如一幕幕戏,在心里、眼前又过了几遍,把后悔的、没演好的重新排列,却发现演得好的、不好的也就那么几出,通共不过那么几出。那个遥远的城中是否还有人会记得她,其实根本就不应被记着,因为存在于那里时也没在过谁的心里。
墙的阴影里生长着高大的百合,女人采摘时不再像最初那么喜悦,甚至希望连根拔起,或者让它们枯败在那里,在墙角、在绿的空气里。可是它们却总在最当时时就可以成堆成捆的聚拢了去,去某个案头被供养、被爱惜。
女人在诵经时嘴里念着歌词,她有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会真的虔诚,她试图虔诚一些,可是却没有用,心里所想竟离不开花或男人。
有时月亮大而白,仿佛也蒙着绿气,像绿妖的眼睛。女人照了几张打坐的照片和抱着百合的样子,准备告别这里,却发现自己除了与众人一字排开地行走、收割花草、摘去多余的叶子之外,仿佛什么也不会了。那时她犹疑地站在寺院门口,等那辆拉花的车上跳下的那个黑瘦的小伙子,他看见她时却向后退了几步,一脸的惊慌,夺路而逃。女人最终知道是自己真的成了一张绿脸,绿脸上有肉红色的两个半条虫子。
打坐时女人被独自安排在一小间房子里,于是她更可以天高地阔地冥想,可是冥想却变得无味,多是些没有想象的事,想不下去。某天她无意在墙的隙发现一面镜子,镜中的她娇美异常,妩媚如院中的百合,僧衣下的躯体仿佛也丰满起来,鲜活而充满诱惑,她甚至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抚摸,她于是急切地想回到那个遥远的城市。如此妩媚性感的女人该是一座城市的福气。她于是匆匆而别院中的僧侣,带着切实美艳的面目和躯体。
城市也许真的因她的出现而多了活气,她在男人们的爱慕眼光里充满了杀伤力,征服一个男人犹如掐死或弄残一只蚂蚁,她觉得自己像丰硕美艳的百合,在案头汪在清水里妩媚得不可一世。女人们因她的出现失色失语,她成了难解之谜,如同奇迹。她不禁在某次许多男人的殷勤、爱慕里笑出了声。却忽然感到头上生疼,睁开紧闭的目,却是青衣的皱了皮的老尼正在为她剃干净长出茬子的发,她坐在四周灰墙的寺院的天井里,不远处是正在开放的百合,以及太浓的香。周边不知是什么花,紫色的,一嘟噜、一嘟噜,有着刺鼻的气味,她的脚下是一片绿泥般的各种杂花的枝叶,积压得太久、太厚、太多,变形和变味,干了后会作为生火用的柴草。老尼的老手不太听使唤,她头上的皮被割破了多处的小口,有的冒出来一点新的鲜红的血丝,有的血丝已干了,是紫红或近于黑的色,凝固得让人不会去联想血,也不会去联想回忆,反正难看得就是个疤痕。
不远处的过于丰满的山与杂树依旧浸着绿,空气仿佛是绿的,吸得久了,会不会流出绿色的鼻血?低头时地上蛇行的蚂蚁仿佛也是绿的,砸在绿泥般的花的枝蔓里,仿佛绿海中的一点绿,转眼就不见了,无从寻觅。
玄迷之想
其实那不过是个梦,几个梦,梦的片断,片段而已,但确是有那么个影像出现在梦里,犹如先兆。那些个片断溶在一起,渐有了形,我的心便莫名地泛起苦,从底层,却不知从哪里。接着她便来了,是渐渐地清晰,不是猛可的,即便就在我对面,也仍是一点一点随着时间慢慢清晰,犹如现实。
时间有时不近情理,非同一般的重要之事,也会轻而易举地让它去,让它过去,无须且不暗含嘲讽地让那些成为过去,堆砌记忆之山石,那山却是假象,因逝去便不再现实,失了现实精确的力,渐显灰暗。
那几个梦究竟是什么呢?对于我来说也许算不了什么,从小到大我们家族中即将发生的事在我梦里总有先兆,先入我的梦,再去现实中显现。我已不觉这有何了不起,虽然听到的人仍会惊讶,仍会惊奇,仍觉奇异,可这真的算不了什么,我经历的那些个事我早已不觉奇异,也不认为暗含玄机,那只不过是我对世界的认知以及世界与我的交流,实在不足为奇。
先说说我的第一个梦,从那个女人出现时说起,梦中她其实只是一个影,有点飘忽,我记不清也不去追究她的面目,但我对她的头发有记忆,黑色的、柔顺地飘摇着下来,让人想去抚触,虽然犹如虚幻,你知道梦里经常是虚幻的,但虚幻其实是个大的整体,让人不会纠缠在细节里,像眯起眼睛看一件刚开始上调子的素描,意义在于朦胧、不确定,又其实早已暗含了架构,逃也逃不掉地在不必追究,模糊了知觉。
她在我第一个梦里做了些什么?只见她就在我堆满书籍如乱石的房间,不是那一间,是我晚上才去的那一间,那一处看似幽深的空间,不长的廊般的通道,通去了几处,处处是我不太喜欢的形式,但对于形式我不太追究,尽管不喜欢,就像我对自己的衣饰,那些分明总要贴着我、温暖我、抚触我的衣饰,我也无法去关心和打理,因此我的形式就是我,仿佛与世界脱节,在流行与时尚变了几变之后,我依然故我,因此我的不关形式成了风格,成了某种不予言表的冷峻气息,我于凛冽风中自觉不可救药地独特而不群,冷漠,却充满了时尚与流行形不成的东西,坚定并轻面世界地存在着。其实我无心如此,只是个巧合,只是我模糊甚至模糊里也不怎么去意识的巧合,那个女人在我梦中就是这么出现的,她模糊地立于窗前,不,像是那张书桌前,满室的书,她也许觉得无处存身,但这影响不了她,她是飘忽的梦中人,她仍是那么有几分优雅地存在着。窗前那黑的色块是她的影,在灯下的投影或在阳光下的投影,反正光线是自然的,明晰地想不起是日还是夜,应是日吧,明媚一些、温暖一些。她的发印象深刻地变换了几个角度,她一如惯常中的女人,没什么特别。我在梦中冷眼地看,想坐起来,想看清楚些,但我意识到那是个梦,她在我梦里,一个陌生的女人,却无端亲切。我还是坐了起来,坐起来后她仿佛没有立刻消失,她仿佛仍软软地站在那里,审视一个并不陌生之处。我口渴难耐,但我坐着,未去喝水,我用余光看那个梦中她刚站立的地方,我知道,一定会发生些什么,因为这个梦就像我曾经有过的那几个有征兆的梦境一样,我区分得来,知道那不是随便一梦。
我抱膝坐在床上,这时候没开灯,房间是黑的,但仍能看到物象,因窗外的灯光会整夜地存在,这是个不睡的城市。城市是从何时开始不睡的?
我曾不是这个城市的人,生来不是,以后也不会是,我是个过客,虽然也许会在这里一直存在下去,但我知道我不属于这里,我溶不进去,始终溶不进去。我讨厌前小市民的俗气,也讨厌后小市民的现世加俗气,这城中尽是这样的人,每个人都脱不开干系,每个人都在这个不知中心在何处泛着波的地带里被那浪圈一圈一圈涌进涌出。我常不敢回忆我的过去,那是因为太重,太需要去承受,但某时我宁肯对着过去也不愿审视这个城市、这个群体,败落的没有精神的喘息。
我在黑暗中辨识那盆被我忘了浇水而变成干枝的植物,它在黑暗中仿佛影影绰绰,在那摞书的侧,没有忧伤,却像个拉扯是非的老女人,让我想把它扔出去。明天一定扔出去,扔得远远的,让它彻底成为垃圾。
窗外的那点光渐渐渗透,因我适应了这里,于是便不再觉着黑,黑暗中有幽幽的意味,因为不明不暗,仿佛藏着许多谜底。我重新回忆刚才的梦,那个梦中的女人显然是陌生的,从未见过,可是却莫名地亲切,就那么一个影,竟透着亲切,甚至是亲密,这是个少有的状况,我几乎没觉着谁亲切,世间的人全是漠然的,包括父母、兄弟、姐妹、甚至于那些个曾和我有过亲密行为的女人,都隔了一层,随着岁月,隔得越来越远,以至于我忘了亲切这个词,以为那不过是个词。这个女人确如此,虽然她在梦中。我竟莫名地心痛起来,深深地痛,伴随着失望和遗憾,显然,我失望和遗憾这仅是个梦,虽然它可能有所征兆,但此时落不到实处,我的心被揪着,紧得不能承受,这种感觉类似于童年时的某种痛,无能为力,渴望交织绝望。夜能让人沉静、沉思、沉梦。我漠然地笑,虽然旁边没有人,但我的表情是给自己和自己的梦的。我很难再睡去,我辗转反侧,我紧拥被角,我回归现实,我不想失落。
那就是个梦,仅是个梦,我不知它会预兆什么,我仍在惯常的生活中游走,我仍做着那仍看似具有创造性的工作,创造了些什么?却仿佛是虚无。我渐显疲态,甚至渐忘了那个梦。
我每日都活得差不多,甚至于极其相似。我每日穿行于一段繁华的街道,也许那繁华是曾经的繁华,因它曾是繁华的,于是在城市不繁华的各处得到建设以后,这段曾经的繁华便呈现出秃然,甚至于败落,破败不堪地承受地下排水系统的整修以及人行道的改建,修了几次,改了几回,仍在修,在改,每一次都无法彻底,仿佛在为一个衰老的病人做内脏手术,没法彻底去摘除或修补,于是总在反复,治不好也死不掉。那些建筑更是熟知的,十几年前挪移来的不伦不类的恶俗的香港面孔,嫁接的,被勉强归类的可称作后现代的式样,还好,那时外墙石材还未曾大行其道,于是避免掉了另一种中国式的恶俗。我每日在其间作着穿行,尽可能地不去看它们,不去思考它们,但它们仍触目惊心地存在着,庞大着,仿佛本身就具有侵略性。我有时可能会厌恶地皱眉,但那不是有心的,我无心于他们的存在,厌弃它们的恶俗。
我要说的是我的第二个梦,我该说了。关于第二个梦连我自己也觉得奇异,我说过第一个梦中的女人是陌生的,我甚至在梦中看不清她的样子,因她无法辨识,可是第二个梦仍是关于女人,并且我确定第二个梦中的女人仍是那一个,第一个梦中的那一个,这种情况是绝无仅有的,从未有过一个陌生人两次出现在我的梦中。不同的是,这一次我看清了她的面目,仍是陌生的,却是可亲的,并有着不惯常之气。
我的梦境发生在这个城市的另一个繁华之处,新的繁华之处,刚刚建成的庞大的另一个体系里。梦中我站在一段向东拐的单行道口,我不知我是在干什么,就那么站着。是冬日,但不冷,周围的建筑没什么异常,尽是些所谓新古典的风格,就像往日,平常的一个不阴不晴的冬日,那时是上午还是下午,梦中没有概念,但一切都是清晰的,我在路的侧,仿佛要过去,横穿它,可又犹疑起来,思索自己为什么要过去。一辆墨绿的小轿车经过我近旁,忽然停了,车窗玻璃落了下去,出现了一张女人的脸,陌生却透着亲密,她叫我上车,仿佛我们早已熟知,瞬间,我知道了她是谁,她的发仍那样柔美地流泻着。我知道她是她,我第一个梦中那个模糊的女人。我惊喜并亢奋着,我坐在副驾驶的位子看她驾车,车子像一匹被驯服的马,在她手里乖乖地向前去。
她似乎没有和我说话,又似乎说了什么,我为什么竟记不起?我静静地望着她,她的侧影柔美,柔美得仿佛让我心地软弱。她偶尔与我对视,目光中无尽的内容,又仿佛是空的。我们的车子驶向郊外,仿佛去向一个不知名的所在,一路尽是苍凉的风景,雾蒙蒙,让人想起虚幻,却在虚幻的无尽头里忽然出现一段断头路,像某事的忽然完结,让人悲哀。我差点醒了,我竟能把醒压回去,我继续做我的梦。
在那段断头路的边沿她不得不掉头离开,就好像要回到来处。原野雾茫茫一片,那境况让我想起梦境,想起梦中的事物,虽然此时像极了现实里的原野。她调转车头后快速地奔向城市,那速度像是充满了惊惧。
我们终于回归了城市,我们穿行于城市腹地。城市里拥挤不堪,车子走走停停,她仿佛渐渐气力衰微,她想寻找可以偶尔停靠的所在,兜了几个圈也无处停靠。她在一处陌生的路沿停下了车子,我不再去观察她,在静态下我仿佛有点心虚。我疑虑重重,我不知道她是谁,也不知道她为何让我上她的车子,更不知道我怎么就上了她的车子。我问她要去哪里,她说她也不知道。我想问她是谁,却不知怎么开口,只觉着她无端的亲密。她轻笑着,淡然的眉微蹙了蹙,她仿佛说了许多话,我却只记得一句:世界的本质或许是虚无。我定定看她,想要拥抱她,但我不敢,我怕那样会失去她。
我们在城市的路上绕来回,她柔美的侧影变换着亲切和陌生,让我想去研判,想知道她。当我的想就要变成语言发问时,一辆黑色的大吊车横在了前面,我甚至无法看到它的整体,高大的像要压过来,我的梦瞬间醒了,我几乎瘫软在床上,虚弱至极。
我懊悔自己为什么要醒。从童年时就如此,那时那个孤独的孩子在无边的暗夜里曾为梦中的景象哭泣,不是因为不解,却是因为感知,敏感得非同一般,连一颗小小的心也觉着累。那时候我仿佛会坐起来,抱着膝,在幽暗的夜里哭泣,那时的夜是黑的,真正的属于夜,使那个小小的孩子醒来时反而分不清刚才是梦还是后来是梦。
今夜我竟坐不起来,今夜我是个中年男人,我不再像孩童时那么怕,那么认真,我已不如他纯粹,也许岁月就是一个人渐变成最终的自己,即便不再与从前相似。当然,我仍是相似的,为数不多的相似于自己童年的那一个。除了事业,我仿佛还是个孩子,仍是那个有些忧伤与反叛的孩子。事业某时是令我激情的,虽然它的架构其实是一片虚无,但奇怪的是许多事竟能在一片虚无之上开花结果,我不想去追究它的根本,但我仍能激情澎湃、激情万丈地做我自己,做那点我认为必须去做的事。我当然做得很好,我其实是个能看清本质的人,我太清楚该怎么做,该怎么在一片死水里、该怎么在一片麻木虚弱的群体里做鲜活的那一个。其实有时我也会麻木,那仅是片刻,我常是昂扬的,不太准确,也许不是昂扬,是什么却说不清,仿佛心中有无数个爆发点,可炸毁周边的死寂与麻木。
还是说说我的梦吧,我仍留在那个不太黑的夜里,那个生出第二个梦的地方,那个女人的脸清晰地在我的脑中,我恐怕再也忘不掉,那是一张不太有特点的面孔,淡然的眉目,淡然的表情,但我能记住她,肯定忘不了,仿佛有什么东西紧紧抓着我,让我丝毫松不下去,一定不是她的发,她的发其实抓不住我,太多女人都有那样的发,或者是她那双仿佛能看得很远的眼目,远到遥远,远到我心里,现在的心里以及童年时的心里。我不由轻颤一下,我是何其完整的自己,我早已将许多封存,封进记忆,用一副惯常态来面对自己,面对一切。我有我的体系、精神和生活,似乎坚不可摧,任谁也无法介入,我是一个完整体,一个宇宙,我自己的。我总是不为所动,即便是遇到女人,漂亮、可爱的那种我也不为所动,或者动得很少、很短,过去就过去了,她们不具备穿透我的力,但足以让我痛苦,仿佛在一次次的验证我还有没有心。她们进不到我的心,甚至身体的反应也是有限的。我常想我是个奇迹,或者只不过是个麻木的男人,可是一个梦中的女人就进得我的心吗?我想起我在梦中的身体明明有了反应,热烈、激情抽搐、疼痛的那种。心和身体几乎是同步的,几乎不像了我,或者像极了我,心在一抽一抽,不明就里的不知在抽些什么。
我想我在梦中的车里与她同在时双颊一定是有些红晕的。我铁青的双颊怎么会有红晕?但我肯定是有的,一定有,因为她有,我知道自己也有。
她到底与平素里的女人有什么不同?我欲追究地揪着这个问题不放,她不屑于明媚灿烂的那一种,甚至有点冷漠,陌生人若遇上她的目光,说不定会想起“千里之外”,这个词,也许问题出在气息上,她的气息不同于惯常的女人,仿佛暗含思想,女人里不多的那一种。会深思的女人有时让人欣赏但有时也会让人沉重,我此刻思索不透她便开始沉重。
我为什么当时会醒?一辆吊车就让我醒?闭上眼又睁开,我在微明的暗里探寻我的世界,我的世界里尽是书,地上、桌上、靠墙的柜中,我想起了古训:“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这是什么话?竟把书与美色与金钱串在了一起,古人的教育竟是如此的赤裸裸,这样教出来的人,不是奔着金钱与美色还能奔着什么?滑稽的中国人,为数不多的直白教育,没有丝毫弯弯绕地直奔主题。我忽然似乎明白了身旁的人们为什么那么麻木且贪婪,看来最初就已不纯粹了,被洗了脑,直奔最滥俗的主题,还捎带上了书。
我不知道此刻我该如何,我牵肠挂肚地牵挂着那个梦中的女人,她似乎是另外一个我,远去的、飘忽的,另一个版本。
我终日行在惯常的路上,我的周边仍是不可避免的恶俗建筑,还好,这里的路窄,树枝压下来,我不用往上、往前看,我只关注脚下去走每一步。
我工作的小院里是一片经久的园林,应是某个大户人家留下的,被占据和改造后仅剩下了园林的一角,尽是桂花、玉兰,写照兰桂飘香。滑稽的是,现在出入的不再是那个大户人家的子孙,尽是些不会欣赏园林的人。角上一树腊梅开得正好,鹅黄的花瓣,淡淡的幽香。为什么腊梅不是白色的?假若是白色的一定比鹅黄近得人心,那黄艳得让人得提起精神看它,累,而弱了气。而白是淡然的,看的人不用憋着,淡然地看一眼便是,它不会像黄那般明艳地似乎要砸到你的心里。那个干涸的水池想必是旧时锦鲤游戏之处,从一端环绕到另一端,虽不大,却是一个可以循环的体系。一座园,尽管破败了,易了主,依旧是个园子,尽管也许剩下不到四分之一了,但仍能让人体察那个旧主人的心思,无非几棵树,以及废弃的角落,甚至于在革命年代被改造过的砌成简单式样的花台。每次走过这段园子,我的心便莫名绷紧了,或者那个旧主人的气还未散,还在,就在这园子里,苦撑着他的冤屈,以至于这里总是郁郁的,即便晴天也不见明媚。我想起了瓜皮小帽,水貂坎肩,不对,那样的形象是乡下土财主的,这个人应是着长衫的,那个远去的旧主。
我在花坛绕圈的时候有个女孩和我打招呼,一时间我忘了她是谁,就是一个平常的女孩,有青春,却不艳丽。她也应该是在这片园子里面的破楼上办公的人,也许她也曾是这片园子原来的旧主人,那个穿长衫者的女儿,或他的妾。我为自己的想法发笑,我没有笑出声,没笑完,已不觉得好笑。
我快速穿越这片小园,直直走向那座破败的楼,那整个一栋楼的气场也不如这点园子顺畅,它是现代建筑,却没有现代的魂魄,把简洁弄成了简陋。
我木然地开始登楼梯,登楼梯的过程我的心里又掠过那个梦中的女人,有点绝望,梦与现实对照时,梦就是梦,梦不具备现实的意义,尽管它充满诱惑力,然而某时却抵不过无味且寻常的现实。
现实中有个圆润而白皙的女人向我走近,她似乎一切得当,合乎逻辑,用“温润”这个词形容她再恰当不过,我也曾被她的温润打动,还有那轻轻地圆润和白皙。那是一个肉感的女人,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床事或者发面面包。我们似乎在交往,没错,是在交往,我却仍存在着深层的痛还有孤寂,甚至在面对面时也会被一次一次翻出来。我忽然明白那是因为我们是两个世界,谁高谁下不好评判,或许在生活里我某时会等同于白痴,可是也不是,我似乎将自己的生活料理得很好,甚至好得不能再好,可是在精神世界里她也许是虚的,比白痴还不如,也许不是,是我比白痴还不如。但我不愿就此放弃,就这么着也没什么不好,但显然她不在乎这些,也许仅是表面不在乎。
她是不是知道我的心思,我拿不准,但我显然是不怎么有精神的,虽然在见到她时也会忽然有了某种感觉,那是不是异性的感官相吸呢?或者是因为她是不同于我的真正属于这个城中的人,好的家世,好的教育、好的那点温婉。无法深究,或许她的心比我还支离破碎。
我们没有底气地约会着,然而这虚浮是无法持久的。她在虚浮里仿佛怒了,受了伤,于是有了退缩的意思,我礼貌般又跟进了几步,于是她又开始准备支撑,我为自己的心软和礼貌后悔,于是比前些时更松散了。人的自尊是天大的事,特别是受伤的人,她便后退一些,我又莫名上来了。我后退了,她又向前了。我不知道这种成人游戏的规则到底是什么?反正有点腻了那团温润的白。
她也许是累了,我们许久不见。
我等待着那个梦中的女人再度造访,她没有温润的白,也没有团的脸,被古人形容成金盆或圆月的那种,她的脸是小小的,就那么一张不怎么有特点的脸,淡然的眉目和表情。我想若是某个画家写生她一定挺难,因为她没有特点。但也许她的没有特点便是特点,一张没有特点的脸却生发着不可比拟的灵性之气,是女人难有的气息,但这气息也是个问题,通常男人没法驾驭,驾驭不动。
夜时我常祈望再梦到她,可是,许久了,我的梦里没有她,尽是些不相干的人,甚至于那个有着温润面目的女人,她着了条底色为红色的丝巾,上面飘散着团团花朵,那丝巾搭在肩上,她仿佛是个散花仙女。在梦里我也能意识到自己梦错了。我使劲去梦另一个女人,我的努力只让我梦到她的半条丝巾,灰色的,泛着冷银的灰,没有喧闹,也没有花朵,却牵动人心。我再想梦得深入时便醒了,我坐起身,我毫不犹豫地抱着我的膝,我仿佛有万般的伤痛,我的心里没有恨意,却是沉甸甸的。
我因着那半条灰色的丝巾落了些泪,不是因为委屈,而是那灰色近得我的心,仿佛是只温柔之手,知道我哪里需要抚触,它尽管地抚触过来,触在我心的伤痛处,像副解药,让我渐渐平息。
我凝视暗影里的物象,装在暗里时,我的房间是整齐的,只有一个大的整体,大的统一,没有细节,不显现杂乱。因此它是有些陌生的,在这一刻外围的杂乱削弱时,杂乱便成了我,我的心,心里的那点事。我忽觉我一直是含混的,像半个机器,一半是为了运转,一半是被运转牵引,我虽仍是做着我,可是一半像机器时,还是自己吗?混乱地过了有多久,我已记不得了。最初我是计划着怎么过的,从不认为自己会像机器运转,我若是机器,谁还能是真的自己?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至诚至真的人,与太多人相比,我相信是这样,可是这是经不住审视的,起码经不住自己的审视。岁月,不长的岁月也有力量改变最初自己以为既定的那些。其实我并不为此伤痛,这像个自然行为,自然地便如此了,自然地没有什么过渡,看不出存在什么人为的或是必然性的存在。
除了那半个机器外,很多时我是完整的自己,完整的顽固。
我总是一个人在孤独的边缘或内中做着自己,我可以整日不与谁讲话,我可以不去读书不去写字,我在摞了太多文件与文稿的书桌旁展开我的遐思,我思索宇宙、人、一棵树、自己、遥不可及的那些。遥不可及的是越来越少了,也许是岁月教会了我务实,我看开了许多,遥不可及竟成了亲情的不可及,以及父亲早年那惯常的暴怒,至今仍对我具有杀伤力,我甚至在他如今常在我面前表现的虚弱样子中产生快感,当然,那快感很快变成其他,等同于悲悯,还有些许无奈和辛酸。什么是儿子?儿子就是取代父亲威严,让他虚弱的那一个。
我不愿触及父亲,父亲不仅是个词,更是个带来某种精神压力的存在,他的粗暴与烦躁至今让我不解。更不解的是他对子女的情感,好像我们是一群让他记恨并深恨的东西,在某个阶段像千年的仇敌。哦,说得远了,但起码有进步,到底是触及了从前回避触及的事物。
我想念那半条丝巾,那灰色的泛着冷银的色,我想它抚触在我脸上以及我手上的皮肤。我像瘫软般变得无力,我想它定是柔软的、温情的,含着可让我亲近的气息。我为得不到那灰色丝巾的抚触而虚弱,心痛与伤感让我的心一阵阵柔柔地战栗,那仿佛是我的情人,让我钟情,让我爱恋,让我渴望,让我想亲近的情人。
我仿佛虚弱了,我抱着自己的膝靠在床头,我发现我生出了强烈的渴望,不亚于我童年时的强烈,我渴望现实里出现我的梦境,渴望梦境快些成真,快些像早年可以去预兆的那样。一时我仿佛揪心,担心这回万一不是预兆,仅是个梦,平常之梦。虽然我知道可能一定是,一定是预兆,可是梦境仍是梦境时,让我几近绝望。
时间是个疯子,一来一去渐变得不可捉摸,我常在长长的午后静默于我的书桌前,我就那样坐着,无人可以对话,我也不愿和谁对话。那些书,那些厚厚且庞大的书,我给了它们一个新的概念,书不是用来读的,是用来看的,摆放在那里,要那点书气就行,虽然我已太知道它们的内页写着些什么,但它们其实仍是用于看的,终是与我隔了一重,那毕竟是另一个人的世界,不是我的,虽然我与其中的某些人会产生共鸣,甚至会深刻地喜欢他或她,但是那仍是别人的世界,我是从外往内看的,越过那些阴影与阻隔,其实看到的也并不多。文字仅是个形式,这个形式虽时有纠缠不清,有时是那个写文字的人在纠缠,有时是观者与为者都在纠缠,有时是谁也是淡淡的,却不知还有另外的纠缠在。我厌烦那些书压顶般四处压过来,像纵横生长的灌木,放恣、无绪地扑过来,占据所有空间。我在书桌前的方寸之地呼吸紧迫,我常感觉那些不是书,可能也不是灌木,而是人,无数个各个时代的人,什么表情都有,但多是凝重,他们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挤压、占据。记得有人说过:“狭小的空间产生思想,广阔的空间飘散了思想。”可是如今产生的似乎是些其他,令我说不清。我确是越来越善于思考却常常很快忘了曾思考了些什么,似乎是全世界、全宇宙,又似乎什么也不是。我常忘了我思考的结果,其实我不愿去想起它们,不过是些思考,或者仅是些思考。
我有时什么也不想,紧盯着对面的墙,用我那瓷质的烧水壶烧上一壶水,端着它时总能把我的某个指尖烫了,没怎么喝,便凉了。对面墙上其实什么也没有,就是白,甚至不怎么白了。墙是旧年的,全是岁月的印痕,那些浮尘已抹不去,仿佛嵌了进去,嵌进墙表白色的涂料里,那白便不是了白,仿佛青灰色却又不绝对,脏脏的色却污染不了什么,像个沉闷的人,因为光线而不大明快、不大洁净,但却不讨人厌,是温厚的,仿佛有情有义。但盯久了它又是漠然的,漠然的一片混沌的白与不白,就是一面墙,生不出之外的情感,那时它是压过来的感觉,放大般存在。墙角是一堆堆堆砌很久的书,下层是整齐的,往上就渐渐凌乱了,最上面的像是重重掷上去的,带着气,像极了岁月,岁月的变形体。
另一面墙被一幅画占据了很大面积,画的是水,水的形态,似乎是静止的,却让人想起流动。其实画的人也许要的不是这个,画面在竭力地表达,表达春或秋水,还有浮游生物,甚至具象的小昆虫。但我竟没嫌弃它的具象,就要那点静或动的,作画者无意为之的事物,当然这还有另一重用意,挂它也是出于风水的考虑。其实我并不特信这些,但觉着那画就该在那。虽然我有许多画,甚至张张都好过这一张,它挂在那就是一幅画,甚至我总也想不起看一眼,但它与书、墙、书桌与我共同组成了这个空间,似乎没法分割。
我呆坐着看窗外的阳光,午后的阳光是散淡的,又被近旁的庸俗建筑遮挡去一些,虽是片状的,却也透着丝勉强,有种衰弱的意味。我无疑是有丝落寞的,无意识的,我因此会忽然调整一下我的表情,收起那些落寞。我会忽而闭上眼睛,不去看这一切,这仿佛有点回避的意思,其实我敢于面对一切,这算得了什么?我内心强大得像山。这样想时我会忽然流泪,即便山也会有泉水流出,我可以恣肆地流泪,让它们如山的泉,飞流奔涌。我的眼睛仿佛穿透泪形成的那重膜穿透到了旧时,旧时的那个孩子,孤独的孩子,旧时的那个少年,狂躁的少年,仿佛全世界都对不住他,旧时那个不怎么开窍的男子,那个孤独的孩子一次次更加放大的他的孤独,或是仅是因为缺了母亲的抚触,那点无法追回的温柔抚触。那个少年在躁动和不安中仿佛是个暴烈的化身,他有时觉得自己是个英雄,有时又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是,有时觉得自己是个弃婴,被弃于荒野,无人的、衰草的、凛冽北方的那种。少年的心常是狂躁绝望的,却充满控制欲,总想要太多,却是不知名的,甚至仅是,仅是遥远时的一个抚触。其实他绝不会要的,不要,不要,全不要。他莫名怒着,因易怒而伤及自己、伤及周旁的人。他其实承受不了太多,甚至害怕看到血,血令他血流加速,令他不知如何是好,令他上了头,令他不管不顾地扑上去,让血更多、更惨烈。他内心扭着,揪着,不知名地绝望着。他总是想起星空,北方的星空,北方的黑森森的夜,黑森森的天,无限黑暗、无限上去的天幕,以及那些闪烁的星体。在黑天、黑地里只看到星时,他觉着自己也是颗星,甚至感受到宇宙的流动,感受到自己似乎是漂浮的,飘浮在空中。那个狂躁的、忧郁的、不近情理的少年!之后那个成年的男子忽变得不怎么奇特了,莫名地定夺了许多大事,仿佛轰轰烈烈,又仿佛什么也不是,随常无比,甚至比不上太多人的故事,包括爱情。当然爱情其实是包括不了的,他是个有情的人。于是,情成灾,可爱却终是稀缺的。不想了,想不下去。
我忽然觉得自己此刻是个呆愣愣的状态,我马上回转着面部表情,扫去那丝去得太远的疲态。重重地握着水杯,甚至想把它捏碎。我的心思莫名地又回到我的梦上,那个可能存有某种预兆的梦境。我在心里让那张脸清晰并放大,我觉着自己似乎可以抚摸到那张脸的存在,还有那灰的泛着冷银的丝巾。但我不愿再想,想不下去,我觉得此刻与梦境太不搭了,此刻的阳光是无法让梦存留的,清晰得可怖。我随手翻起案头的一本书,是那种厚的,胶装的厚书,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但翻了几页便不再有兴趣,此时已无法阅读大部头,此时人的作品已无法去真正呈现厚重,否则就坏了,像块砖,像旧时的东西,不再具有意义。砖还可以用于垒墙,书却不能,尴尬地空自有个厚重的形式,却几乎不存在意义。我的唇边挤出一丝笑,其实我不是在笑那个作者,我不知自己在笑什么,为什么笑。
这个冬天像个没有意义的事物,甚至没有一场雪,昨日的几片貌似雪的雾不到十几分钟就真成了雾,连场雨也不成,白费了政府几百枚催雪弹,彻底终结了这个城市对于雪的梦。
这个城市不像北方,又不是南方,莫名其妙的什么也不是。我记得我曾约过一个人,一个女人,要是下雪了我们一起去看雪。好笑的是,雪一直未下来,我也几乎忘记了那个女人,那时还以为是很重的,却这么容易就忘记的女人。我有点搞不清自己,仿佛怎样都可以,可以为她有些直接的身体反应,可以为她似乎开始了思念,甚至是情感。现在看来却是不可靠的,连自己都信不过,还可以去信谁?我使劲想那个女人的脸,那脸却是模糊的,想也想不起。我奇怪自己如此的健忘,我疑心自己老了,可是我内心的血液却似乎是奔涌的,足以抵挡“老”这个词。
一天很慢,却也很快,因相似让人分不清过了多少天,因确是另外一天,因确在更迭,落在人心里的免不了一日比一日多了那点岁月感,可是梦不是这样,它是无绪的、变化的、奇特或是不同寻常的,于是第三个梦到来的时候,我竟以为那不是梦,不敢相信那是我的梦。梦中的丝巾是完整的、飘逸的,只是那个梦中的女人隐藏了起来,梦中是奇幻的,仿佛有个高士坐在一堆乱石之中,他的身体亦如乱石,从一侧看过去,他是一堆乱石砌成的人,唯有头部一如高士般深沉。我在梦中是迷乱的,被那个高士的奇幻样貌迷乱。四处晴明得不像梦中,没有雾或烟样的物体,高士是清晰且具体的,只是看久了竟成了一幅画,不知是谁的画,墨迹斑斑,却并不去表述意味深长,就是要那第一感,黑与白、黒与红,最直白的对比,没有故事,不言力量,却令人难忘,莫名其妙地让人忘不掉。那画渐渐远了、淡了,我在梦中急切地找我心中的那个女人,可是却找不到,连那高士与石也不知去向。
我徒然地在一座陌生的房中打转,走来回。我仿佛回到了我的童年,犹如迷宫般出不去,我忧伤地担心这是某种预示,我急切地团团转,却仿佛转至了另一重空间,仍是陌生的,却有令我安静的气。我站定了,就在站定的一刻,我的目光触及到另一个画面,那个梦中的女人仿佛就在对面墙上的一幅卷轴里,或是卷轴前,像一幅画,淡的色,淡得犹如肌肤,只有她的发犹如远山,轻扬在那里,仿佛随风飘动。
我已忘了走近,我站在原地看着她,她似乎是赤裸着,却仍是可亲近的感觉,仿佛是我失散千年的亲人。她仿佛走了过来,仿佛从许多年之前回到了我的空间,除了那个叫作“亲”的字,我不知还有其他。她是轻盈的,轻柔的,我的身体仿佛有了反应,但我顾不上这些,我只想留住她,起码看清她,知道她,让她留下来,留在我身边,或者起码让我问清她是谁,在哪里可以找到她。我跌撞着朝前去,朝她而去,她的眼中竟有泪,我便也有了泪,这让我忘了问她那些想问的必须知道的答案。
不知是怎么了,或者一如往常,我在梦境的最关键处便意识到这是个梦。在梦中,我在梦中开始绝望,我在梦中迅速地、快速地走向她,我在那几步里几乎泪流满面,甚至忘了泪流满面。我在那最邻近之处绝望地离开了我的梦,甚至看到她仍在那里孤独地站着,在那张浅色的卷轴之下,可是我越来越清晰,我越来越清晰地仅看到那张画幅模糊了,她已不在了那个空间,我清晰地看着我在自己的梦中团团转,在那个并不深远的空间,我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嚎叫,犹如撕心裂肺。我满屋寻找着,失声地叫喊着,直至我出不了声,直至我没了力量虚弱在我的梦中。我意识到这个梦不再存在预兆性,因为我隐隐的忧伤等同于绝望,因为它的连贯和奇特不再像我经历过的那些,那些曾存在预兆性的梦境。显然它已太清晰,太有了清晰的结尾和清晰的细节,它被我落在了实处。如果第一个、第二个梦还存在可能性,可是第三个梦却仿佛实了,交代了因由,理清了头绪,虽然我仍是什么也不知道,甚至仍是不知道她是谁。
我坐了起来,在不太黑的夜,我不再抱我的膝,我只是坐着,微侧着上身,我右肩的肩胛骨莫名地疼,像是经过了过渡的劳作。我看着我的房间,黑地里一切如常,没有丝毫悬念,其实,假如此时不再是这个环境,变成另一个,从未获知的去处,我也不会觉得奇怪。
或者,我经历的并非梦,或者我经历的正是梦,或者我经历的不是梦,而是去了另一个空间,在另一重,存在着另一重,偶然地闯入另一个维度,绝非偶然的相逢。不是人们常说,所有的相遇都是重逢吗?现在我愿意相信那是重逢,那个无端亲密地让我想不起其他词的女人。
或者,我经历的正是梦,是我梦中的幻境,是我梦中的记忆,是我不知哪一世牵肠挂肚的爱人。我想,她也在牵挂我,不然,她为何有那样的眼目?那样可以看到遥远处的直抵我心的眼目。她为何有那样的气息?那不同寻常的缥缈的意韵。到底我是造梦人,还是她是造梦人?到底是她入了我的梦,还是我入了她的梦?我分明看到她,清晰地看到她。假如她在某处的人群,不管有多少人,我也能一下子找到她,知道她,甚至我不用眼睛,仅用我的心。
我没有一丝气力,我在温润得不像冬日的冬日里竟生病了,发热、发冷。我在床上孤单地躺着,我有意识地去让自己意识那个梦,那个曾经的,三个中的任何一个。但我知道没有用,一点也没有用,我已什么也梦不到。
我几乎整夜整夜地进入不了睡眠,我知道自己的双眼一定是血红的,像只兔子,却是一只虚弱的兔子,在土坑里半趴着身体往外看,看不远,早被那些丝丝蔓蔓的衰草阻了视线。兔子的眼睛是血红的,看不远仍定定地试图望向远处,远处仍是些草,总有草,许多草,不近人情地丰茂着。
病好时,我已想不起那只兔子,以及它血红的眼睛。我穿行于喧嚣的城市,虽然喧嚣的仅是表面,但喧嚣总能覆盖些什么,比如谁的梦境,比如人如涌时,大家都在不得不去地往前涌,涌在其中,涌在现实或幻境。
某日我在楼道里遇到那个圆润而白皙的女人,我们像是几乎忘记了对方,但分明又没忘。她好像说她这段挺忙,我也说忙。我却莫名的有了想流泪的感觉,我不知道这泪为什么会有。我们各走各的,朝向两个方向,我知道她没有回头,我知道她想回头。我迅即大踏步地走向前去,疯狂地有了些泪。关上门,在我那间堆满书的不白不灰的房间里清晰又梦幻地做我自己。我甚至不忘抬头看那幅关于水的画,我寻它不好在了哪里,好在了哪里。我静静看着,渐忘了时间,渐忘了,此刻为什么我要在这里。
我继续下去,直至窗外没有了阳光,没有了光线,变成了灰与黑,变成了影影绰绰不睡的城,我分明又看到了她,我的梦境,梦境就在不远处,静静地流动。
责任编辑:王彦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