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公度
1977年10月出生于山东金乡,《佛学月刊》杂志主编。著有诗集《夏日杂志》,诗论《银杏种植——中国新诗二十四论》,译有《鲍勃·迪伦诗选》等。编辑有《第二届中国国家诗歌节·诗歌专刊》《2008—2009年度中国最佳诗选》等。现居西安。
小木屋
小河家在靠近莱河的农田种了两亩西瓜。那块地是沙碱地,临着水源,四周里没有高大树木遮盖,光晒也足,每年夏天种植出的西瓜既沙又甜。是他们家的骄傲。
逢到仲夏,快收成的时候,担心被路过的人偷偷摘了去,多在田间地头建个草房子,四面用草帘子密遮起来,让人以为有人在呢。小河家的西瓜长势最好,便商议着搭个固定的小木屋,全家轮替着看守。
我家的瓜棚搭得很难看,只是四个木柱子上面摆搭了几档木格子,然后覆盖了层草苫子。晴天里还好,一下雨就被淋得破落不堪。雨歇天晴了,又是连续好几天的湿地蚊子,铺天盖地的,咬得人坐立不住。
“我妈说那是块好地。每年夏天都建个小草棚太费心了,一夏天就朽了。也浪费。今年搭建了个结实的。”他得意地说着,嘴角挂到墙瓦上。
“……”
“你家的草棚子,我见过。哈哈哈……”他笑得转身扶着门。
“我妈说村里附近都是好人家,只是做个样子。又不是真看管着。”
“那是你家的西瓜不行,我妈说你家种的是笨西瓜。大傻瓜,大傻瓜,专卖给笨人的!”
骄傲可以让人身体长高吧。
我比他高半个脑袋,但他总是可以说出许许多多挑衅性的话来。我却一句迎战的话也回答不了。
“这句话你不要告诉你妈。我妈与你妈是好朋友。”
“好朋友为什么还这样背着说坏话?”我伤心地反问他。
“……嗯,反正你不能说。后天星期六,轮我看瓜地,你可以与我一起去。”
我喜欢他们家瓜田里的小木屋。
他们家瓜田里的小木屋建在田地的最北端。本来是要建在瓜田的南端的。他爸爸很会过日子,说小木屋是两层,下面一米五,上面一米七,合起来三米多高,宽又是两米五,瓜株是三十公分一株,行距是一米二,早晨太阳升起,会遮住小木屋东面的大概两排、十二株西瓜秧苗;中午小木屋影子虽然小,但还是会遮住小木屋北面的两排大约八株;到下午,小木屋的影子会被慢慢拉长,会毫不含糊地遮住东面的西瓜秧苗十二株至十四株。一株秧苗按结出四个西瓜计算,这样一遮盖光照,大概近四十株瓜苗受影响,即便同样每株结出四个西瓜,重量也会小很多,一个小二斤的话,就少七八十斤,七八十斤西瓜就是十几块钱啊。
他爸爸的瓜田小木屋计算法在我们学校疯传了很长时间。有一段时间,学校校长还计划请他爸爸来我们学校做个讲座。后来有个数学老师用几何算了下,发现有问题,才作罢了。
但不论怎样,他爸爸的名声已经很大了。
我期待着后天的到来,去亲自看他们家瓜田的小木屋。
等待期间,我还去看了下我家瓜田的草棚子。看着四根瘦瘦的木柱子,和缭乱地覆着的草苫子,我扶着木柱几乎哭出声来。我在心里不停地埋怨我爸爸的数学怎么那么差。
后天一大早,我便起床了。吃过早饭,收拾好草帽、水壶、一册《霍元甲》连环画,一直等到上午十点,阳光开始把树叶打软了,小河也没有来叫我。我想去他家找他,但想着即到中午了,他肯定不在家,定然是早早去了瓜田;也许是因为太早了担心我起不来,想着我会去瓜田找他吧。
我便动身去他家的瓜田找他。
临近中午的瓜田里,没有一个人。令他们家骄傲的小木屋矗立在他们家的瓜田最北端。小木屋是两层,一层是空的,只有立柱,中间堆放着一些水管、铁锨、肥料袋子等杂物。在一侧有一个没有扶手、只是木板横档的梯子,直通到第二层。
我喊着小河的名字,攀登到第二层。
里面铺着一张凉席,没有人。
房间里飘荡着新鲜木头和铁钉的气息。四面各有一个窗户。推开窗户,夏日农田的热风夹着西瓜秧苗的绿色味道,吹拂进来;窗外整齐碧绿的一片瓜田尽在眼帘。瓜秧们绿油油抽芽支叶的样子,好像在迫不及待地等待闪亮的西瓜刀。
我等待着小河的赴约。
但小木屋的影子已经移步到正北面了,也没有他的影子。我关上木屋的窗户,坐在凉席上,翻看携带的连环画《霍元甲》。一遍又一遍。情节都可以复述了,又按连环画里霍元甲练武的架势站了很久,站到腿脚发酸。
又推开窗户,在凉席上躺了会儿。中午的小木屋房间里有些闷热,也许我是中暑了吧,头昏昏的,做了一个凉爽的梦,梦见我在学校的小卖部买冰棍吃。太阳西斜时,我擦掉嘴角的口水,站起身,遥遥看着瓜田一侧的小路,没有一个人朝我的方向走来。
再等一会儿,小河再不来,我就回家吧。也许小河家里临时有什么大事情,所以,今天才不来看守瓜田了吧。不然,他怎么会不来看一眼,他们家的其他人也不来一个呢?他们全家可是都说这是块好瓜田的啊。小河也说好的是今天轮替到他看守啊。
我下到瓜田里,看着碧绿滚圆的西瓜,想摘吃一个。连秧抱起来,托在掌心,敲一敲,是脆脆的声音,没有回响,还没有熟透。但我妈说生西瓜败火解渴。接着,我想到去年夏天,我偷摘了邻居家的一个西瓜,被我爸推拉着带回家,堵在床脚狠狠地暴打的情景,立刻放弃了。
日头把头顶晒得发痒,肚子饿得瘪瘪的,我喝完了水壶里的水,下到小木屋的第一层,翻找出一根细铁丝,卡住一个径点,旋转着从中间扭断,留下很短的小节,接着在一块儿瓦片上磨亮,一端磨尖,再在尖端略后一点点,用石块砸出一个不成功的倒刺,折弯。
我做了一个小小的鱼钩。
鱼竿倒是好找,细直的树木枝干就可以。浮子也容易制作,一根中空的鲜草径,或一截枯树枝即可。鱼绳却很费功夫。从小木屋散置的装肥料的袋子上,抽出一根尼龙丝,分成两股,固定住一端,拧上劲道,再将它们复成了一根依然极细的绳子。
我戴上草帽,扛上鱼竿,去瓜田南面的莱河钓鱼。
河岸上有不少人。对面的水闸上,邻村的孩子们在游泳。有几个大人,在河边浅水区域弯腰探首,好像在捉蛤蜊和螺蛳。还有几个好像是我们村的女孩子,坐在离河水远一些的河岸草地上观望。她们用梧桐树叶遮盖着脑袋,每有一个男孩子跳水,就一起发出娇声的尖叫。对面的男孩子见状,则打出流氓才会吹的嘹亮口哨。
小河不在他们中间。
我走到距离他们至少一里地远的上游。在鱼钩挂上蚯蚓,投到河水里。
鱼钩投下很久,浮标一动未动。
我走到浅水区域,用手试试水温,中午的水面有些发烫。鱼中午也会游到深水睡午觉吧。我收回鱼线,将浮标上移半尺,再甩远一点儿,投到河里。我似乎闻到了烤鱼的味道飘将过来。然而,依然只有上游漂来的杂物碰触到浮标。
也许我可以挖一些甜草根吃。
我放下鱼竿,在河滩寻着了一些甜草根,在河水里淘洗干净。我坐在河水边,一边嚼着甜草根,一边握着鱼竿。想课本写的“独钓寒江雪”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他为什么不在夏日的河边,嚼着甜草根钓鱼呢?
我的心里忽然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得意情绪来。嘿嘿笑着,躺在河岸上睡着了。
连个梦也没有。我被河对岸的一个人抛来的石头砸在河面泛起的水花声惊醒了,他双手成喇叭状喊:“傻瓜!”
我站起身。恼怒地用鱼竿指着他,“你才傻瓜!你砸到我怎么办!”
“傻瓜!草丛里有蛇!”
“我……”
“傻瓜!”
“……”
他骂着走开了。走了很远了,还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知道他为什么还会回头。看着他的背影,感觉自己做了一件愚蠢的事情。我想追上去问一下他的名字。
但太阳已经西斜到河岸上的树梢了,小河也许已经来到他家的瓜田小木屋了吧。
我匆匆收拾好鱼竿,抚平草帽,往小河家的瓜田小木屋赶。
河水边的日光,已近是傍晚了,河岸上却还要早一些。我来时经过的那一群人已经走了,剩下的人好像是新来的。他们依然在游泳、捉蛤蜊与螺蛳。
好像有人认出我在河水边叫我的名字,我没有应声,继续往小木屋赶。直觉告诉我,小河已经到了小木屋很长时间,他等不到我应约赶去,正打算离开。
午后的西瓜秧苗看上去懒洋洋一片,叶子没有光泽,耷拉着耳朵,模样像极了我妈说的,是些吃饱了百无聊赖的懒人。
小木屋变得更加热了。还没有攀爬上第二层,我的汗衫就湿透了。
小木屋的第二层依然是空的。
没有人来过。凉席上我的水壶和连环画,依然摆放在原处。
我把草帽挂到窗户挂扣上。
窗外的瓜田里依然没有一个人,连个给秧苗锄草打岔的人也没有。
小河家放弃这块瓜田了吗?
他们家不是很看好这块田吗?他爸爸不也计算了今年的西瓜产量可以卖多少钱了吗?
可以卖到多少钱呢?如果最便宜两毛钱一斤,一个西瓜最轻能够长到十五斤的话,小河家这两亩地能卖出多少钱?
这块瓜地有多少个西瓜?
我走下小木屋,站在瓜田里。
阳光已经在树梢只剩下半圆了。原本崭新的阳光倦懒无力了,变得轻悄悄地安静了下来。
一共是六排,慢慢数下吧。
我在小河家的瓜田里蹲下身,开始一个一个地数西瓜。只数那些已经长到有一个手拃大小以上的,刚开花的,长得只有豆丁、墨水瓶大的,都不计算在内。每一排数完,在瓜田顶端的田埂上划个数字标记。一手拃的、两手拃的、两手拃以上的,分开记录。
时间从来没有这样不知不觉过。以前的它们,一会儿慢得像蜗牛,一会儿快得像过年放鞭炮。更多的时候,不知道它们隐藏在哪里,今天它们是蹑手蹑脚地过去的。我数好第四排秧苗上的西瓜,天色就已经黑了下来,只剩下一丝昏黄的光亮了。
蹲在潮湿闷热的瓜田,挪着屁股前移,我觉得自己仿佛正蹲在厨房的蒸馍笼里学习蛙跳。腿弯累得胀痛,又被瓜秧、叶脉上的绒芒弄得瘙痒不已。胳膊和腿上,蚊子咬的包一个接一个,像是在与西瓜比大小。
短裤也被汗水湿透了。
我弯着腰,顺着每一株秧苗,抚摸丈量着每个西瓜的大小,记着西瓜数量,哑然失笑。我庆幸自己早晨幸亏没有穿袜子来。以往看电视上,国外的孩子,夏天也是穿袜子的。早晨时,我本想着,如果我穿得像国外的孩子一样,也许可以在小河的面前折回一点点儿我家瓜棚不如他家的好看的丢脸程度吧。
数到了多少呢?
阳光隐没,星星升了出来。闷热的空气在逐渐散开,变得善良、稀薄,瓜田的四周只听得到夏虫的鸣叫,还有我的呼吸声。数完最后一株西瓜秧苗,我几乎是蹒跚着挪动了。
我艰难地爬上瓜田最北端的小木屋的第二层,把水壶里的最后几滴水倒入口里,把凉鞋放到枕头下,草帽放到凉鞋上,连环画放到草帽边上,我躺下来,几片西瓜叶子盖在我的小肚子上,侧头可以看得见窗外的夜空。墨蓝的夜空星辰闪烁,每一颗星星都是我的好朋友,都在我的身边。
数西瓜那么累,但早晨天蒙蒙亮,我便被青蛙吵醒了。昨天黄昏时身上汗湿的衣服也已经干了。我收拾好草帽、连环画,下到瓜田,扛着我的鱼竿,往村子的方向走。
在村口,有人扛着农具要去农田劳动了。他们看见我,都诧异地瞥我一眼。
“嗨!”
“星期天起这么早,上钓鱼课啊?”
“咦……”
我在我家院门口,遇见小河的爸爸,他问我:“不睡懒觉,起这样早呀,小宽。”
“我刚从外面回来。”
“嗯?哈哈哈……”小河的爸爸的笑声和小河一个节奏。
我推开院门。径直走到厨房里,我妈正在做饭。
“早饭吃啥,妈。”我掀开锅盖。
“盖上,快盖上。”我妈瞅我一眼就生气,“瞧你穿成什么样子了,昨晚又睡人家小河家了?”
“嗯。帮他家看瓜田哩。”
“自己家的倒不看。”我妈添把柴,又说,“瓜还没有长齐整,看什么看。”
“他家瓜棚是小木屋,咱家是个草棚子。”
“没良心东西,才这么大就开始嫌弃家里了!”我妈站起身,伸手摘掉我的草帽,扔到柴堆上。
我取出一个热馒头,夹块豆腐乳,吃着说:“妈,小河家今年有六百六十个西瓜。其中一手拃大的二百四十个,两手拃大的一百八十七个,两拃大以上的有一百七十三个。”
“什么?”我妈看着我的脸,“谁数的?”
“我数的。一个一个地量着数的。”我伸手在我妈面前比划了一下。
“你他妈怎么这么笨,怎么不知道西瓜还没有长成,用手这样摸一摸,绒毛没了,就再不长了!”我妈气愤地说。
“真的吗?”
“这还有假!这是咱瓜农的本识!”我妈的语气好像她是今年的瓜农状元。
早晨的阳光从厨房的格子窗户照进来,一束光芒照在我妈的脸上。
我突然笑了起来。
迷藏
我有一个秘密的捉迷藏时藏身的地方。
每次捉迷藏,他们都找不到我。
但我也担心如果让他们始终找不到我,连续着赢下去,他们迟早会发现我的秘密。那么,我就有可能永远没有这个秘密的地方了。于是,我便不时地换一个容易被发现的位置,让他们轻易找到我。
但他们还是发现了,派了一个伙伴来找我谈话。
是大马的妹妹小实。每次捉迷藏,总是由大马划定游戏的范围,选择第一个人选。
下午放学后,我正在路上走,她在后面很冰冷地叫住我。
“站住。小宽。我有话问你。”
她有时行使她哥哥的权利。
“什么事啊?”
“是捉迷藏的事情。”路过的同学纷纷回头看我们俩。她用手指一指他们,他们便立刻转身加速走开了。
“怎么了?”
我很紧张他们发现了我藏身的好地方因而孤立我,便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别装了。”她面无表情,“我们研究了,发现你有问题。”
她的双眼凝成两根尖锐的线射向我。
“……”
“你为什么几乎每次都藏在那么容易被发现的地方?我哥说,轮到他找人时,你最容易被发现,就差站到身后了。轮到我捉人,你也是!但轮到其他伙伴找人时,没有一次能找得到你。你让人觉得捉迷藏很没有意思!”
她愤怒得有些不知所措。
“我……”
“你把脑袋低一点儿。”
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茫然地低下头。她抬手点着我的脑门,说:“如果你觉得自己笨,就不要和我们玩了。如果你装笨,但也不能只在我哥和我面前装笨!如果你在其他伙伴面前装笨,他们发现不了你装笨,但我哥和我如果知道了,照样会让我们心里不舒服。如果你确实笨……”
她把自己绕得有些晕眩,眨了好几次眼睛,才恢复了原来的神情。
“我想我最好去你家问下你爸妈。”
她说话的语气好像班主任。
“不要!不要!”
我张开了胳膊拦住她。
她撇撇嘴,“我还没有动。”
我的眼睛充满感激地看着她。
“但你要保证不再装笨了!你知道不?我爸说,邻村有个人装笨,后来真变笨了。”她走时关切地叮嘱我。
“嗯。”
我继续使用着我藏身的好地方。比以往更加频繁,同时也在努力寻找一个可以让他们找得到,但又不是那么容易发现的地方。
我不能让他们一眼便看穿我。
但太难了。
有一次,我想到一个方法,就是多穿一件衣服,与玩时的衣服差别非常大;当游戏开始后,轮到的人闭上眼睛,伙伴们四下躲藏的时候,我迅速地脱掉了他们刚刚见过的那件衣服,露出了里面的那件。然后,我在不远的地方,像一个游戏之外的一个人一样,背对着他们玩玻璃球。直到他几乎把所有人都找了出来,也没有发现我就在他身后不远处。
这对轮到找人的人是个大侮辱吧。
后来,小河、小文也学过我这一招,被寻找的人发现后,对着屁股,就是一大脚踹趴在地上。之后,大家觉得这一招的后果太危险了,便再没有人用了。小河为报复,还踹错了一个没有参与玩游戏的人,被人家追到家里。
但更多的时候,我还是躲藏在我的秘密的地方。
不玩捉迷藏游戏时,平时只要经过那个地方,我的心便跳跃得要逼迫我的嘴巴说话。但嘴巴却密闭着,好像吃了他们所有人都没有吃过的糖果一样,甜蜜又得意。
有一段时间,我甚至不喜欢轮到我找人了。可以藏身的地方,只有那么多,挨着顺序寻,然后间或猛然回到寻看过的地方突击一下,总是能把他们一个一个地找到。
我坐在我的秘密的地方,微笑着听着他们在街道上奔跑来去。
他们大声小声地呼叫着每一个人的名字,找不到某个人时的恼怒声,看到某个人的痕迹而又故作不知道、意图突然袭击抓住时的神秘语调的说话声,女孩子被人拉住衣袖时的尖叫声,男孩子们的坏笑声,还有对耍花招的伙伴的追打声。他们嬉闹的声音可以传递到天上,直到夜晚来临,漫天遍布闪烁的星辰。但我仍然觉得在我的秘密的地方得到的快乐,远远超过了轮到我寻找时的快乐。
直到我觉察到他们没有人来寻找我。没有寻找到我,他们便开始了新的一轮捉迷藏游戏。
我从我的秘密的地方走出来。站到游戏开始的地方。街道上他们仍在奔跑,欢笑声比我参与其中时还要嘹亮、轻快、持久。
他们经过我的身边时,没有一个人表示惊讶,仿佛我从未是他们中的一员。
我已不属于这个游戏的群体了。
傍晚时分,星辰果真出现在天际时,游戏结束了,他们四下散开回家。没有人叫我的名字,叫我与他一起走。他们的背影自由又洒脱,我感觉全身被他们每个人狠狠地打了一拳,警告我不要跟在他们的身后。他们的抬腿漫步的样子,又好像他们在我的脚下挖掘着,每个人几铁锨,挖出一个深坑来;而我陷在深坑中的泥土里,双脚沉重,抬不起脚来。
我回到家时,爸妈和姐姐已经吃过饭了。
他们也没有等我吃晚饭。
我默默地走到我的房间里,一头栽倒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用床单把头密密地盖上。我不想让他们听到我的呜咽声。
电视播完“晚间新闻”时,我从床上爬起身,简单吃了点剩饭,便去找大羊。
大羊正在院子里的水井边洗脚。月光照在黑黑的洗脚盆内。
“大羊。你们为什么不捉我了?”
大羊看我一眼,不理睬我,换另一只脚继续洗。
“你们没有找到我就开始下一轮了。”
我的声音里满是怨恨。
“我从来没有这样对过你们。”
“哼!”
大羊不屑地哼了一声。
我想弯下身,端起身边的猪槽盆倒扣在他的头顶上。但我说:“大羊。晚上用凉井水洗脚容易生病的。”
“哼!”
他又哼了一声,鼻音里多了一丝嘲笑。
我想立即要他还给我借给他的书和连环画。然而,我一句话也没有说,转身跑出了他家院门。
我能听到他冲洗脏脚的井水从我的脑门一直滴答到我的脸上。
大概一千年的时间过去了,他们没有一个人来找我玩游戏。
我决定再去找大羊。把他借我的东西全部要回来。
有些东西还是我打算在他还给我时给他的。我很厌恶自己曾经有这样的想法。
在我家院子门口,遇见了大羊。
我还没有开口,大羊便说:“既然你姐说了,那我们继续和你玩吧。”
我想,将来我工作了,一定要给我姐买个最昂贵的东西。
“但以后,你得老实点儿!”
大羊说完,未等我回话,便走了。
大羊说话算话。
一天下午放学后,他让他的妹妹小实来找我。说要玩捉迷藏了。
我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拉住了她的手。我想起了她以前善意地告诉我的不要因为装笨而变成真笨的故事。
“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你的吗?是不是关系捉迷藏的?”
她比我矮半头。
“嗯。一个谁也不知道的藏身的地方,除了我。”
我毫不费力地把秘密告诉了她。然后,把她带到了那个地方。
站在一株槐树边的大草垛的前面,我如释重担。
那是一株至少有二十岁的槐树。谁家用麦秸、杂草、树枝在槐树的边上堆砌出一个圆形的草垛。小山一样坚实的草垛。因为有树枝的原因,毗邻树干的地方有一个狭小的缝隙,我用手轻轻分开缝隙口的一根树枝,一个可以蜷身在内的洞穴豁然展现在面前。
哦。小实看着草垛上的穴口,频频点头。
她和我小心地弯腰走进去,蹲身在里面。
她蹲在我的身边,长久地不说话,只是不停地转着眼睛看着洞穴的每个角落。
“哼。”
她像她的哥哥大羊那样也哼了一声。
但我新加入他们群体中的快乐,已经使我不再那么在意她的“哼”声了。
“小实。你可以把我的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
“不。我谁都不会告诉的。这么好的藏身的地方。”她补充说,“包括我哥哥,我也不会说的!”
她说完还一握拳头。
我变老实后,他们继续来找我玩了。
像往常一样嬉闹。
我还是会偶然藏身到我的秘密的地方。但只是藏身一会儿,便会跑出来。我还是很喜欢我的这个秘密的地方。喜欢它的每根麦秸,每根树枝,每根草茎。
但是我的内心很是好奇,为什么还是没有一个伙伴发现这个地方。我已经告诉了大羊的妹妹小实了啊?
课间操结束时,我在小实的班级门口,等到小实。
“你没有把我的秘密的地方告诉其他人吗?”
“没有。当然不告诉!”
她一脸让我放心的表情。
“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啊?女孩子不都是大嘴巴吗?”
我说完便后悔了,想咬舌自尽。
她气得胸脯起伏,脸涨得通红。
我想,如果我不赶快跑掉的话,她会马上扑过来抓破我的脸。
在她还没有飞身跳起来之前,我跑掉了。
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带了一本书,坐在我秘密的藏身的地方。
我想在里面看一会儿书,但没有看进去。我把这个秘密的地方的每个角落抚摸了一遍,捡起地上的每根杂草端看。
我在草垛洞穴里一直待到吃晚饭的时间。
从洞穴里面出来时,我的泪水滴到我的脚面上。
那是多么好的一个藏身的地方。
他们从未在那儿找到过我。而我再也没有在那个地方藏身过。
我的泪水
妈妈说隔壁搬来一户人家,有一个小女孩,特别爱哭。一上午已经哭四次了。
“她爸爸打她了吗?”
“不是。她觉得窗户的框木里可能有条虫子。”
“可能有条虫子?又不一定真有。有什么好哭的?这么胆小!”
“是啊。好像还不是因为胆小。”
不是因为胆小?那哭个什么?我放下书包,出门去隔壁看看。
敲了几下她家的大门,没有人应。正打算离开的时候,一个穿着围裙的年轻女人打开了大门,她和我妈妈的年龄相仿,双手上沾着面粉。她微笑着,疑问地斜着头。
“我能看一会儿你家小孩哭吗?”
“哦?”
“我妈说你家有个小女孩,特别爱哭。”
“是吗?我还没有数过。她正在后院看爸爸拆窗木呢。”
好听的南方口音。
她引着我,穿过她家的前院,客厅,厨房,来到她家的后院。后院是茵茵的草地,一棵苍老的槐树下面,一个年轻男人单腿跪在地上,一手敲着一扇带着墙土的旧窗木,侧耳听着“笃笃”的叩击声。旁边蹲着一个小女孩,握着拳头,一脸忧郁地看着年轻男人的脸。他们听到声音,扭头看着我。
“我们的邻居小孩,想和阿婴交个朋友呢。”
年轻女人冲年轻男人一笑,把我介绍了后,就去厨房忙碌了。
年轻男人对我笑笑:“我们正研究怎么把窗木里的虫子赶出来呢。你也来帮帮忙吧。你家就在这儿,说不定你更有经验的。”
我得意地走过去,跪在草地上,耳朵贴在窗木上,学着年轻男人的样子,敲了敲窗木。
“没有虫子。”
“你胡说!”
小女孩眼睑和腮上挂着泪水的痕迹。
“真的。你听声音,如果是笃笃地清脆的声音,说明木头没有被虫子蛀蚀,木头的纤维仍然是完整的;如果是笃笃里还有噗噗的声音,说明虫子把木头的心打通了,已经在朽坏了。这扇窗木的笃笃是清脆的。”
她爸爸赞赏地点着头,眼睛看着阿婴,征询她的意见。她显然不满意,因为她逼迫她爸爸敲击窗木,想着把虫子赶出来呢。
“好吧。”
她无奈又不放心地看了眼窗木,盯着我的眼睛说:“如果里面的虫子饿死了,我就跟你没完!”
她爸爸去安装窗扇了。她妈妈在厨房里做午饭。
我和她坐在她家前院摆放的箱子上,里面是她爸爸的书。
“你是不是已经哭过了?”
“嗯。”
“唉。窗木里没有虫子的,你算是白哭了。”
“白哭不好吗?”
阿婴妈妈很好看。因为她爸爸安装着窗扇,还隔着一堵墙和她说话。都是些“你在做什么?”“我在洗盘子。”“你在做什么?”“我在摘菜。”“你在做什么?”“我在洗手。”“你在做什么?”“我在等蒸米饭熟”之类千篇一律的话。
我回到家,我妈已经摆好了餐桌。
“妈,那小女孩名字叫阿婴。我去的时候,她已经哭过了。”
“看把你遗憾的。反正她以后还会哭的,到时候再去看吧。她名字蛮好的。”
“她们家姓成,成功的成。她爸爸是县剧团新来的导演。”
“这下咱有戏看了!”
“他都把窗户拆卸下来了。窗木里面没有虫子。”
“啊?把窗户卸下来了?就因为一句话?”
我妈惊讶地从厨房探出头,看着我。
“她爸爸很听她的话。我觉得她爸爸应该打她一顿。”
“嗯。如果是你要拆窗户,现在你已经被你爸吊着打了。”
“但我觉得如果是阿婴的妈妈,会拦着点儿的。”
“我不会拦的。我想看看你怎么被打得哭。”
“我觉得阿婴妈妈比你好看。”
“去你娘的。”
虽然我妈这样说,我还是想再次见到阿婴。因为我妈自己常说南方人心细,我比较粗心,如果娶个南方媳妇就好了。阿婴因为窗木陈旧了点儿,就担心里面生了虫子,那心思肯定细腻得不得了吧。而且她又是我家的邻居。
吃饭的时候,她握着拳头蹲在草地上的样子不停地在我面前闪现。
我想亲眼看到阿婴哭。
但隔了两天了,她还没有哭。
每天放学,我都在我家院子里停一会儿。但只听到她家整理、搬动家具的声音,还有她妈妈、爸爸平淡无奇又甜丝丝的对话。她一声“哼”也没有。
“不要趴在墙壁上听人家院子。不像个好人。”
“妈。阿婴怎么两天不说一句话?”
“我怎么知道。她又不是我儿媳妇。也许她住校了吧?”
“才上小学,为什么要住校呀!她不会被送回南方老家了吧?”
“放心吧。这几天没有见汽车来呢。”
我一脸落寞地站在院子中,望着她家的院墙。
虽然我担心和她结了婚,天天要拆窗户,但我仍然天天想着她。
我想着她,却忘记看她的长相了。她穿的什么衣服?那天真是太忙碌着卖弄关于虫子的知识了。我妈说爱哭的女孩子嘴角是向下的,我也忘记对照了。
我想着她会和我一样上学。但学校里始终没有见到她。有几次,我在街道上遇见她爸爸,想问他一下为什么阿婴还不上学,但见她爸爸匆忙的样子,便没有开口。
爱哭的小女孩,我这样想着她。
一个星期六中午饭后,我正在考虑以什么借口去她家。她妈妈来我家了。她妈妈穿着素淡的旗袍,头发上别着一枚闪亮的发簪,双手托着一个方形木盘,上面两个小蛋糕。
我听到声音,蹿出房间。
她见到我,手遮住一边口,低身悄声说:“阿婴快哭了。估计今天你就能够看得到。我把她的四个鸡蛋烤蛋糕了。千里迢迢从广东带来的呢。”
“你们家是广东的呀?”
“嗯。”
阿婴妈妈说着话,径去客厅,和我妈妈聊天去了。
她家的院门虚掩着,我推门进去,她蹲在前院的草地上,看着一把旧椅子,泪光婆娑,也不看我。
“阿婴。你怎么了?”
“这把椅子好可怜。”她穿着裙子,露脚趾的凉鞋,短短的黑头发,“我爸爸才从厢房拿出来。至少有一百年没有人坐过了。”
是一把旧的木椅,椅背横条上的油漆有些剥露,椅面被擦拭得乌亮,地面凹凸,椅子略显倾斜,但看上去依然很结实。
我走过去,摸着它的靠背和椅面。
“你想坐一坐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摇了摇头。
她有点儿失望地撇撇嘴。
“你妈妈说你有四个从广东带来的鸡蛋。”
“嗯。是河源的。我外婆带来的。我要孵一窝小鸡。”
“嗯。我也可以帮你孵!”
我想为刚才不敢坐椅子的话弥补一下,但说完我就后悔了。她那么敏感爱哭,难道没有嗅到院子里香喷喷的蛋糕味道吗?
“阿婴,我们出去玩吧。”
我岔开话题。
“我还不能去。我爸爸在写一个可怜的剧本。他写的时候,我在家;如果我出去了,他写着写着发现我不在,心里会不一样的。那样剧本就写不下去了。”
“为什么是一个可怜的剧本?”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和同事们争吵好几天了,搬家来这儿前就吵。今天下午还要来我家吵呢。”
她抚摸着椅面,轻轻坐上去,仰起面孔,闭着眼睛。
“你为什么隔了这么几天,才来找我玩。”
“我妈说女孩子喜欢沉稳一点儿的男孩子。”
“你知道沉稳是什么意思吗?你第一次来我家时可不沉稳。”
我想起第一次见到她后忘记了她的样子,便使劲地看她。我妈说骄傲的女孩子嘴角是与耳际线平行的,但她的嘴角是个“一”字,这算什么呢?她的两只脚交叠在一起,嘴角一笑,两只脚轻轻晃动了下。
“你不停地看我做什么。”
“你不是闭着眼睛吗?”
“闭着眼睛就不能感觉到吗?我妈妈说如果有男的这样看我,就扇上一巴掌。”
“啊?你妈妈那么好看,才不会这样说。”
“你懂什么。她脾气最坏。”
她睁开眼睛,跳下椅子,赞赏地看着它。
“真是一把好椅子呢。椅子啊,你不要生气,一会儿我爸爸的同事就来坐你了。”
她背着手,往房屋里走。我跟在她的身后。
穿过宽阔的客厅,她的房间在她爸爸妈妈房间的对面。一进门看见一个高高的衣橱。旁边一个小小的、一人多高的书柜,书柜上放着一个塑料的长颈鹿。她的小床另一侧床头柜子上放着一小玻璃盘子樱桃。
“这里面全是我的衣服。”
“你衣服好多啊!”
“是我从一岁到九岁穿的所有衣服。”
“旧衣服为什么不扔掉呢,那么占地方。”
“不能扔。它们会伤心的。也许等我以后有小孩了,可以给他们穿。或者送给其他比我小的小孩。你看到那个长颈鹿没有?”她抬手指着书柜上的塑料长颈鹿,“这是我三岁时,爸爸在惠州演出时给我买的。去年我觉得我长大了,八岁了,生日过后就把它丢掉了。它托梦给我,说再也不喜欢我了。”
我站在书柜前,看着神奇的塑料长颈鹿,觉得它得意地笑了笑。
她叹口气,走过来,伸手抚摸着长颈鹿的脚。
“这些书你都看过吗?”
“我看过一些。不过这些都是我爸爸的书。但他没有书柜,暂时放我这儿的。这本诗集爸爸每天睡觉时给我读一首。”
她打开书柜的玻璃推拉门,取出一本古籍出版社的《黄庭坚诗选》。随手翻了几页,退后一步,躺在床上,一只手举着展开的书本,一只手探索着床头柜上的樱桃。我急忙绕过小床,给她端过来,放在她的头发边。
“你也吃吧。我吃樱桃是因为贫血。你看我的嘴唇。”
她的嘴唇薄薄的,是淡色花瓣的样子,像是湿透的红色纸在白纸上的洇色,又像是我家院子里的粉色蔷薇花晒干后的样子。
“你看得时间太长了。”
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嘴唇立刻红润了起来。
我尴尬地挪动脚步,看着她卧室的窗外。
窗外是她家后院的大槐树。槐树的绿荫覆盖了几乎整个后院。
“槐树是精灵树。精灵最喜欢了。我这几天晚上睡觉,都会和它说声‘晚安,大槐树。今天早晨四点多,树上的一个小精灵对我说,它以前是一条小鱼时,认识一个海底贝壳,它很喜欢她,但从来没有说过,让我务必带话给她。是一个大海螺,不是蛤蜊,也不是蚬贝。还有一个小精灵,它以前是一株不开花的草,住在一座雪山上。有一天一朵天马形状的云朵经过它时,给它说了句‘嗨,它当时正在喝露水,忘记回礼了。这些年它一直很歉疚,让我冬天滑雪的时候,务必给那朵天马形状的云回一声‘嗨。你见过天马形状的云吗?”
她仰躺在床上,指着天花板上的一个斑点。诗集放在她的心口。
“这个斑点是搬家来的第一天的一个蚊子的血。被我妈妈拍死的。我说了好几天对不起,也哭了好几场了;我想它也许已经原谅我妈妈了。我妈妈就是这样,只要她觉得是对我好,她会杀死一万个人,一百万只蚊子。”
“我觉得……”
我们说话的时候,她爸爸的同事来了。他们坐在客厅里。听声音,大概是五个人。从门缝望去,她妈妈从我家也回来了,此时在客厅,端着两小盘蛋糕,又沏了一壶茶。
“如果有吃的又有茶。那就要吵一下午了。”
“你妈妈不劝劝他们吗?”
“他们在谈工作。我妈妈只负责好看。”
“哦。”
“他们吃的是我妈妈用外婆带来的鸡蛋做的蛋糕,还有其他可怜的鸡蛋。她以为我不知道。”
“那么,阿婴你要为鸡蛋哭一会儿吗?”
“会的。但不是现在。除了我爸爸,我不能在别的男孩子面前哭。”她看了我一眼,眼眶内泪水已经开始打转,“可怜的四个鸡蛋。它们过了那么多天才到北方,却被我妈妈做成蛋糕招待客人了。”
“你外婆为什么要那么远送四个鸡蛋啊?”
“四个鸡蛋是四个吉字。四个吉字,就是一个大喜字。”
“那吃掉也蛮好啊。很吉利呢。”
她突然从床上坐起来,凶狠狠地看着我的眼睛。
我真担心她突然哭起来。
她妈妈推门进来,救了我。
“嗯。阿宽也在呢。阿婴你和阿宽好好玩。”
“阿姨,他们吵什么呢?”
“喔。他们在争论排演新剧本。以前都是《刘三姐》啊,《七品芝麻官》啊,《螺蛳姑娘》啊什么的。《螺蛳姑娘》你没有听过吧,是南方剧。现在他们想排演当代剧。”
“当代什么剧啊?”
“一个著名作家写的,《于无声处》。”
“听上去好神秘呀!”
“嗯。”
她妈妈眨下眼睛,抿着嘴唇一笑,带上门出去了。
阿婴重新躺在了床上。诗集压在她的身下。
“阿婴。你什么时候去学校读书?我们做同桌吧。”
“我妈妈还在给我办入学手续。和你同桌也可以,但你要为我外婆带来的四个鸡蛋哭一会儿。”
我沉下脸,酝酿了一会儿,没有效果,又想了会儿悲伤的事情,仍然没有哭出泪水来。便做出痛苦的表情,抽动着肩膀,转身把口水蘸到眼睛下。
她坐起身,侧过脸,看着我。
“好吧。虽然你蘸的是唾沫。但我还是允许你可以像刚才在院子里那样看我,也不听我妈妈的话扇你巴掌了。”
我摸了下脸颊。
突然,客厅里争吵着的声音消失了,一个男人哭泣的声音传进来。
她拉开一点儿门,向外看着。客厅里有人抽烟,弄得烟气呛人,淹没了香甜的蛋糕气味。我站在她的身后,刚挤过半个脑袋,看到一个年轻男人坐在阿婴下午抚慰过的椅子上,双手掩面,哭得泣不成声。我只看了一眼,便被她推开了。
“是剧团里的乐手叔叔。”
她关上门,坐在床上,抱过一个枕头,神情凝重,好像有一万件焦心的事催逼着她。我走过去,想按着她的肩膀劝慰她一下。但还没有说一个字,她就哭了起来。她哭得比那个乐手还要凄惨,就像书柜上的塑料长颈鹿要与她绝交一样;一瞬间工夫,她的鼻涕也出来了。她的肩膀耸动,带动着她的整个小身体。她的脑袋埋在怀抱着的枕头里,就像拥抱着一个冰雪做成的泪人儿。我手足无措地站在她面前,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急得我眼泪也快要涌出来了。她爸爸推门过来,看了看她,对我耸耸肩膀,又出去了。
“阿婴、阿婴——你怎么了?”
“呜呜呜……乐手叔叔好可怜。”
她呜呜哭泣的样子,柔弱真挚,让我想起春天时,我在郊外摇晃一棵开花的小桃树的情景,内心愧疚不已。
“阿婴。我也……觉得那个乐手好可怜,他肯定是想起了什么难过的事情吧?”
“呜呜呜……”
她换了一个抱枕,继续哭着,把鼻涕抹在另一个枕头上。
“阿婴。也许他的意见被你爸爸否定了,他觉得很委屈吧?你知道的,每个人都不认可你,确实让人很难过的。”
但她兀自哭泣着,没有理会我的话。
她的每一阵哭声,都让我想起以前做过的坏事。我听得身体摇摇欲倒。如果再继续下去半分钟,我可能也要趴在墙上哭起来了。我想起我妈说的,男孩在女孩面前哭的话,会被这个女孩一辈子瞧不起,才又坚持了一会儿。我想,我咬着牙的样子肯定像根苦瓜。
“阿婴,阿婴。这样哭也不解决问题的。我们应该去问下那个乐手为什么哭,有什么难过的事情。也许他觉得工资低?或者,也许他想妈妈了吧?”
她点点头,收住哭声,眼睛红红的,睫毛被泪水粘连在一起。
“……那我们去他家看看吧?”
“嗯。”
我同意了她的决定。
她平缓了心,让我去洗手间弄湿了一条毛巾,供她擦掉泪痕。然后,走到窗前,动动一扇窗户,左右移动着身体,在玻璃上照照,理顺头发。
经过会议室般纷乱的客厅。客厅里霎时安静了下来,他们全部注目着我们俩,阿婴的爸爸侧过脸去给茶杯倒水,好像他们刚才在倾听我们在房间里的话。阿婴牵着我的手,走到一个手中捏着半块蛋糕的客人面前,说:“叔叔。你吃慢一点儿,这可能是一个小鸡。至少是一个鸡翅膀呢。”
初夏傍晚的天气,清爽宜人。阿婴带着我,穿过我们家所在的街道,绕过昆湖公园,布金寺,新华书店,县小学,来到了县剧团后面的建设局社区。那个哭泣的乐手,是随阿婴的爸爸一起从遥远的南方调到我们县剧团的,暂时被安排住在这儿。
在传达室,她问了乐手家的房号。
我和阿婴并排站在楼前,仰望着斜阳照耀的筒子楼墙壁。楼房有六层,没有电梯,是步行的楼梯,楼梯墙壁镂空着水泥和砖的花纹,它们和墙壁上的窗户一起,在阳光下折射吸纳着夺目的夕阳光辉,像一个金光闪闪的蜜蜂蜂巢。
阿婴狠狠地叹口气,闭上眼睛,嘴里喃喃了一句什么。
开门的是乐手的妻子。抱着一个睡着的小孩。
房间很小,中间摆着一张床,靠窗户摆着一张桌子,靠桌子竖放着一张琴盒。上面凌乱地堆放着一些家什。
“你好。我是成导演的女儿。这是我的朋友阿宽。”
“嗯。阿婴吗?我见过你的。”
“我们来你家做客。”
“呀!欢迎啊欢迎!”
“叔叔刚才在阿婴家,他突然哭了起来。我和阿婴来了解一下。”
阿婴对我的冒失颇为失望,但也没有阻止。
乐手的妻子愕然呆了一会儿,舒口气,没有说话。
“他是离家太久,想他妈妈了吗?”
“应该不是的。他妈妈去世得很早的。”
我们坐在房间里靠门放置着的两把板凳上。
“你想过和他离婚吗?”
乐手的妻子粲然笑了。她摇摇头,把孩子放在床上,抓来几枚糖果。
“那今天你和她吵架了吗?”
乐手的妻子又摇了摇头。
“那他是受了什么委屈呢?你也不知道吗?他是一个男人呀,当着那么多同事的面哭,肯定是受了很大很大的委屈吧。”
乐手的妻子一脸愁容,几次欲言又止。阿婴的胳膊碰碰我,示意我问问,但我还没有说话,乐手的妻子俯身便失声痛哭了起来。她的哭声迅捷,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雨水全部打在一片荷叶上。她转身找纸巾的时候,我清晰地看到她的泪水颗粒成珠,连续相接的样子,听到她那大颗粒的泪水扑扑塔塔滴落在衣服上的声音。
她的泪水也打在阿婴的身上。
阿婴颤抖着身体,她坐着的小板凳吱呀作响,她也哭了起来。在别人的家里,她哭得那么矜持,几乎没有声音,只能感觉得到她的呜咽和抽噎时身体的抖动。放在床上的小孩也哭了起来。泪水迷蒙的阿婴听到小孩的哭声,站起身,走到床前,抹着眼泪,对小孩笑着。乐手的妻子抱起孩子,抹掉眼泪,撩起衣服喂奶。
阿婴牵着我的手离开了。
下楼的时候,她还抽噎着。到楼下时,她站定脚步,看着我的脸,抬手擦掉了我腮上挂着的泪水。我刚才哭了,自己都不知道。
我喜欢我不知不觉的泪水。
和阿婴走在一起,我觉察到即便她松开我的手,距离我有十步、二十步那么远,我也觉得她就在我的身边。和她拉着我的手一样,我感觉得到掌心温温的气息。
我伸开手掌,看着掌心的潮气,趁阿婴不注意,放在嘴巴上亲了亲。那潮气像一块甜软亲切的糖块,在我的心里升起一阵阵暖意,久久没有散去。
手掌离心原来这样近。
我从来没有这样喜欢过我的手。
阿婴走在我的前面。傍晚的夕阳更低了,把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来的时候,我希望和她并排走,挨着她的身体,现在我更喜欢跟在她的身后,我喜欢看她的影子。
她停步看着街道上的行树,我便也看着她看的树。她为一条独自行走的小狗让路,我也为小狗让路。她为电线上栖息停留的小鸟担心蹙眉,我也为小鸟担心蹙眉。她看着街道上络绎而过的车辆、人群叹息,我也让我的叹息跟随着她的叹息。
经过布金寺,她望着布金寺后院的水塔,站立了好久。
“你登上过水塔吗?”
“没有的……阿婴。”
“我登上去过。在潮州的时候。”
“好看吗?”
“我闭上眼睛,听到好多人和我说话。你知道吗,水塔和其他的塔都不一样。”
“嗯。”
她闭上眼睛,微微展开胳膊。
“你站在水塔上,便会有很多人和你说话。很多你不认识的人,他们欣喜地围绕在你身边。他们一起和你说话,但你一点儿也不觉得吵。每一个人的话都经过耳朵,沉入心里。他们说他们的烦心事。听着他们的烦心事,你会觉得你像一个妈妈。”
“是布金寺的师傅告诉你的吗?”
“不是。是我在水塔上听到的。”
“哦。”
望着寺院里的水塔,我想起了她卧室书柜上的塑料长颈鹿。
“你知道蜜蜂为什么嗡嗡嗡吗?像很多人一起说话一样。”
“为什么?”
“它们一家人在哭。”
阿婴无声地流着泪水。
“阿婴。”
“本来是乐手叔叔一个人哭。但我把人家一家人都弄哭了。”
我们在昆湖公园的湖边坐下来。
暮色上来了,晚风轻抚着我们的身体。距离我们坐着的石栏不远处,有一群小孩子在湖水里嬉戏,有人站到岸上往湖水中跳跃。
她看着那一群嬉戏游水的小孩,站起身。
“你背过身去。”
“阿婴,你做什么?”
“我要游泳。”
“但人家都是男孩子,你是女孩子。”
“那又怎么样。”
“我们是小孩,不用背过身去的。”
我拉住她的胳膊,不让她游泳。她的眼睛在夜色中深邃如湖水。
“阿婴。你不要难过了。是乐手叔叔自己有伤心的事,不是因为你。”
“但我让人家的小孩也哭了起来。”
她的泪水滴在我的手上。
我的泪水滑落在湖水里。
那些游泳的小孩子突然冲着我们尖叫起来。他们拍打着水花起哄。有人打着口哨,还有人高声喊着难听的话。
我冲过去,站在岸边骂他们。他们有人扎个猛子,沉到水底,拣起一个什么东西,砸到了我的腿上。我“哎哟”一声,蹲在地上。阿婴闻声跑过来,站在我的身边,怒视着他们。他们在湖水中叫得更起劲了,更多难听的话一起涌来。一个路过的成年人呵斥着他们。他们才识趣地游到湖水的深处去了。
阿婴扶着我在公园门口的石狮子旁边坐下。
我的腿受伤了。就着路灯看到,右腿靠膝盖的地方被砸出一块瘀青,中间一道锋利的伤口,流出的血流到我的脚面上,也许是被一个贝壳砸出来的。看到血,我的泪水流了出来。
阿婴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阿婴。我都快痛死了,你也不哭。你为一个蚊子哭,却不为我哭。”
她仍然一言不发,只是轻轻地抚摸着我伤口的旁边。
在我伤心得几乎失声痛哭的时候,她为我哭起来了。也许她是哭我的自私,我只是在自己受伤的时候才哭泣。但她越哭越难受,好几次抽噎得仰着脑袋,最后坐在了地上。
看着阿婴为我伤心,我的心里很高兴,轻摇着她的胳膊。
“阿婴,你不要哭了好不好?我妈说每个人的眼泪都是有数目的,每滴泪都是。但你不停地哭。如果以后我死了,你就哭不出眼泪来了。那时候多丢人。”
“呜呜呜……”她抬起泪水流溢的脸,看着我。
“我才不会为你哭。我还没有考虑好,要不要喜欢你。”
责任编辑:阎 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