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语
我是我自己,你是谁
我,时常梦见自己睡在一个和现实中一样的房间里,并且做了一个同样现实的梦。在做梦的那一时刻,现实中床头柜上的闹钟响了,梦中的我开始醒来。
当然,为了醒过来,我必须从一个又一个的梦中醒过来。当我小心谨慎地在现实的房间里醒过来的时候,闹钟已经不响了。
此刻,我已经完全清醒,但是眼前的房间竟然和梦里的房间如此相像,我不知道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或者现实中的房间就是我做的一个梦?
所以,我用清凉的现实洗刷梦境的一部分,用毛巾擦干它,涂上乳液。我出发了,于是我的头发随着你眼中的颜色再次飘动。我颇有争议的话题,我内涵丰富的话题,我近视的话题,我粗俗的话题,我现实的话题,我梦幻的话题,在我迈出房间的一瞬间,就穿上了尺寸不同的外衣,步履蹒跚地走着。
你,依然坐在现实的房间里,你在敲击键盘。开始的时候像一种噪音,在黑暗的深渊里声声相应。然后成为一种含混不清的呼啸,间或汇入大街上商店摇摇晃晃的刺耳的音乐里。再后来空中清清楚楚的声音突然落入了寂静。
你说,如果给房间注入生命的气息,它就会呼吸,会呻吟,会生气,会欢笑,也会哭泣。如果摁动不同的配件按钮,就会照亮不同的系统。循环系统是洗漱间,呼吸系统是卧室,消化系统是厨房,淋巴系统是管道和线路,人属于神经系统。
你说,房间曾被用作繁衍生息的圣地,遮挡风雨的港湾,被用作朋友相聚吟诗作画的心脏,也被用作偷情赌博的世外桃源。它可以是胜利女神脚下的宫殿,也可以是灾区暖人心肺的帐篷。只要把它的材质变换一下,整个建筑物就支撑在心灵的基座上了。
是的,我们现在没有谈论别的,我们在谈论房间,我们在谈论房间的结构和用途,我们在这种结构和用途中寻求着生存的信息。房间本身是平等的,它给予人们的愉悦也是平等的,然而人们却赋予了房间不平等的待遇,并且日渐牢固。
每一个房间都具有一个房间的大脑。选择按钮,促使它行动起来,就会得到惊喜的结果。古老的流行音乐。现代的商务信息。装修。噩梦。无论如何,每一个这样的大脑都可以分为两半。它们由时间和空间连接,中枢神经系统的通路从这一半流入那一半,像一场谈话。
所以,站在世界这个大房间里战战兢兢地打量生活,我没有看到什么,仅仅看见喧闹的人们在各自的小小角落,专注于自己的事情。像醉酒的开始,一种巨大的乏味暴露出事物的本相。
而我因此犯了一个重要的错误,我开始渴望回到从前的时空,查看一下我做梦时的那个房间,看看能否在那里找到某种同现实一致的痕迹。但是,我没有找到,所以又接着从前的梦继续睡去,希望在以后的梦中可以找到。
我说,能够在这样一个房间里重新醒来,从一个又一个梦中寻找跳动的脉搏,说穿了,那是我们与自己争执不休。但是由于混乱,我忘记了计算时间和梦的重量,也没有留意现实。
你说,如果我们不让这种争执发生,房间就不会与众不同。这就会成为问题。房间会渴望与众不同,房间会渴望梦与现实的交织,这样才能使它最终安宁。
我说,我曾久久地这样想,我之所以没有写这篇有关房间的散文,是因为我没有这样一个房间。现在,当我想起它并写出它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我写这篇散文时的房间和我一直想为我的散文设计的房间一模一样。
你说,最好趁现在就把它完成了。不过要记住,闹钟必须是在现实的房间里响着。
我在房间里写出这篇散文时,我发现这篇散文不是我的,而是属于更久远的、更令人喜爱的马尔克斯或是阿特伍德。无论如何,我没有写过这篇散文。
你说,你早就知道了。
我是你,但你不是我
我家的院子里有两棵高大的杨树,每到秋天,随风飘落的叶子就会覆盖整个院子,而且越来越多,踩上去软软的,很舒服。我时常在想,如果每个秋天的叶子都这样松松地铺着,不打扫不腐烂的话,那我的房子一定会被埋藏得连你也找不到了吧?
想到这些的时候,我正站在窗前,目光散漫地看着秋天灰色的天空,看着院子里因为落叶而瘦身的树,用清朗的枝条切割着大片的空白,带来伤感的味道。
院子里响起了敲门声,你回来了。
每次,我给你开门的时候,你都好像来自另一个星球,带着从梦想飞向现实的疲倦,降落在有些尴尬的时辰。你的眼神那样坦诚直率、毫不设防,惹得我都不敢回视你。和其他许多疲倦的男人一样,你只想得到认可,尔后,被接纳。
渐渐地,疲倦成了你合理的借口。
整日里照顾病人,在疼痛和药片之间来回挣扎,然后再抽出有限的时间坐在书桌前,写出一些美丽的故事,写着写着,我突然忍不住想哭,便夺门而出,却被厚厚的落叶堵在了门口。
渐渐地,悲伤成了我恼火的借口。
多少次我很想说,你就是我的一棵树或是一片海。多少次我在月光中醒过来,看到的只是你的哀愁,而不是坚毅的眼神。
于是,我经常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院子里,注视着房顶的烟囱冒出的烟缓缓上升,有时被一阵风吹散,有时一直悬浮在空中。看着风吹烟散,就会不自觉地想到那笼罩在城市上空的雾气,一旦消散,空气变得清爽,才会看到一座城市原本的喜怒哀乐吧。
那么,我们呢?
风,还在一个劲儿地刮,叶子还在不停地落。
大多数时间里,叶子都是在空中漫无目的地飘荡,如同我在城市这张空着的棋盘上漫无目的地行走一样。我心绪万千,难以安心。文字也是时断时续,时畅时涩,偶尔我还会面对白纸长时间发呆。
那摞白纸,摆在书桌上已经有段日子了。上面的灰尘很安静。每当我缓缓地坐下来,拿起笔靠近白纸在上面写下想念你的话,我就仿佛听到了隐隐的哭泣声,似乎早已预料了你的义无反顾。
我必须承认,就在你离开的那个早上,秋天连同着熟悉的敲门声,一起夜以继日地赶着路,走着走着,冬天就来了。endprint
我知道秋天过去会是冬天,我也一直不喜欢冬天,我希望只有九月和十月的一些日子,在秋风里沉浮,然后被成熟与腐烂拿去反复交错。而所谓的冬天,只是一场为分娩春天而进行的挣扎,苦苦的挣扎。可是,冬天是一定会来的。就如同秋天一定会过去一样。
今年的第一场雪飘落的时候,我正走在那条我们手牵着手走过无数遍的老街上。我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头也不回,没命地逃回家里,上气不接下气。
那时候,我一定是感觉到了什么。我穿过那条街道,雪花纷纷扬扬,街道上很快就铺满了白白的一层,没有人留下脚印,也没有人打扫。
那时候,我可能想到,这条街道已经被抛弃了,人们都离开了这里,躲了起来,不留一个人影,好像全世界都约好了,预谋了千年似的。只有我一个人什么都不知道,或者说,大家都在欺骗我一个人,世界就剩下我一个人。好像从来就是只有我一个人,好像从未出现过任何人,好像曾经的种种景象都是我一个人的梦境……
我疯狂地奔跑在街道上,雪花无声地飞舞,那应该是我一生中最难忘怀的景象了。
我挨家挨户地敲门,疯也似的寻找着人影,但是,没有人。街上没有一个人,店门前和橱窗里也看不到一个人。没有一个人肯同我站在一起。
可是,我明明感觉到四周充满了眼睛,众目睽睽之下,我失声痛哭。
当我抹着眼泪跑回家,我知道,我的心灵被肆无忌惮地剖析着,还有心灵深处的爱情、理想和悲伤。不知不觉间,我被做成了标本,以另一种形态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秋天就这样过去了。
那条街道上,落下的不是树叶,也不是雪花,仿佛是我的心血,在把我掩埋。一只又一只手在我面前摇摆,在我身后扯拽,在脚下一次又一次地把我绊倒。
冬天就这样开始了。
在冬天的某个转角处,我正在捡东捡西地购买着一些词语,然后心存感激地来完成一篇关于你的文字。
我还是你,但你还不是我
从夏天望向十月,雨水正在从屋檐不断下坠着。
你,撑一把蓝色的雨伞走过一条古老的街道,石子路,土墙,陌生的庭院,塔楼和天空,有悲伤,有往事,仿佛沉没,仿佛忘却,仿佛刺耳的鸟鸣在杜撰一个细节,仿佛落叶在弹奏金属的古琴。
我坐在角落里,外面的天空在一点一点地黑下来。
一只惊恐的飞虫,从夏天的雨水里飞进了十月,然后沿着一张张冷漠的脸庞笨拙地爬行着。我屏住呼吸,我沉默着。
这样的时刻,我可以是草,树木,岩石,我可以守候在秋天的田野,我可以原谅你的不辞而别或是姗姗来迟,我可以微笑,也可以哭泣,可以从一棵玉米淡淡的甜味中虚构长长的一生,可以在秋天的夜晚慢慢地听你诉说……
我坐在角落里,你走在街上。
午夜的街道是一条灯光的河流,车停车走,每一扇车窗的背后都有着冷冰冰的面孔。多年的异乡漂泊,你已经深切地意识到,自己只是这座城市里一个有轮廓的幻象罢了。一种孤独,被锋利的钱币包裹成坚硬的幸福,在你的身体里不断肿胀,你感觉自己在下沉,只能向下沉,沉到月亮和星星都消失不见的白昼,沉到太阳的声音里。
那时,你在陌生的街道上把一本书读成了满脸的胡须,每翻动一页,胡须就会愈加茂盛,而你,终将在一首诗中生根发芽,然后慢慢老去。
你走在街上,带着层层叠叠的渴望从一个地址到达另一个地址。
这是一个粗糙的年代,冷漠代替了温情,谎言遮蔽着残酷,拥挤的人群,用一个个诅咒,缓缓地挤出让词语花朵般绽放的那个你。但是,你不恨。要恨去恨谁呢?在街上,你笑着。你用笑容俯瞰着这个城市,你闻到一种腐烂的气味,你任凭汽车在身边尖锐地呼啸,你梦见春天的一封长信,你陷落到一个词里。
一个秋天接着一个秋天,一年又一年,那么慢,那么轻,那么多委屈被缝在胸腔里,无以复加了,你就大声地哭出来,可是你却只能听到那种毫无声息的哭泣或是含着泪的笑声。
你不在这里,你在远方。你在远方的奔波中成为我遥望的风景。
如果你的梦境,无意间摄取到我此刻坐在角落里如痴如醉张望你的样子,那么,所有的念头就只是一个念头:是我刚好碰上了你的此刻,刚好在荒凉里感知了你。
你热爱这个毗邻荒芜、貌似繁荣的世界,你爱这个世界上生生不息的苦难百姓,你爱你的家人和朋友,你爱一切美好的情感。
那么,请允许我来爱你吧。让我来体会你内心被埋葬的深度,让我来陪你用一篇散文结束一次旅行,无论结尾处有多么冷酷或是多么温馨。
如果秋天能停住,你能停住,我愿意同你一起面对接下来的一个又一个秋天,面对秋天又高又蓝的天空,面对那些能够把一句谎言都说得像真理一样的人们,无论是在江南的细雨中,还是在北方的风沙里。
我坐在角落里,这里的光线恰到好处,还不时有蝴蝶飞过。
我坐在角落里遥望远方的你,我看到你在不停地走动中,体会着一动不动的命运。你写下的每一个字,在你写之前就已经注定了,纸微微响着,甚至比落叶的声音还要小。
你反复地听,听一条安静空旷的大街,你反复地写,写猫眼睛里的时辰。我看到你安静的,明亮的,随意地站在草丛中,一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模样了,这多好。
什么也不问,轻轻地一个回眸就够了。
什么也不必说,多年之后,重重叠叠的凝望恣意汪洋……
我是每个人,但你是我自己
你说,风是有生命的。它长着触角,生息在我们所能抵达的任何一个角落里。早晨映在窗户上的浅蓝色,小报摊上摇摆的熟悉的花花绿绿,没有名字且迷宫一样的小路,或者传说中的教堂,它们忽左忽右,忽上忽下,都是一种距离。
不仅如此,你说,它会带给我们清新惬意,它也会蹂躏一枚花瓣,同时按下黑暗的循环键,即兴地死又即兴地生。
我抬头看你,睁大了眼睛。或者,我应该低头思索。日子没有区别,话说了又说,事情做了又做,两杯残茶依然轻信:湿漉漉的天空里,有风,吹过。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思想离开我的躯体去随风流浪,没有方向。于是,我以奇异的温柔爱上供我栖息的灰尘。过了午夜,我会睁开眼睛,静静地躺着倾听,我想象自己在灰尘仆仆,或者坎坷不平,活像漫画里的人物,不畏艰险地去寻找生命中丢失的那个人。有时候,我想讲话,就讲几句话,不是诗那样的话而是日常生活的句子,讲街道,讲铁桥,讲漂泊,也讲风。我一开口,一股沉甸甸的尖厉的风猛然钻进我的眼睛和鼻孔,从此一只和你一样的蝉生息在我的体内,不会再钻出来了。我开始惊慌失措。
过去与时间无关,与风有关。
现在与时间无关,与风有关。
你说,一个人,如果到了四十岁还没有与风交谈过,就什么都完了。你说,季节是一门外语,风就是一个籍贯。你说,不要期望被人记住,虚掩的枯草,连同昨天的风一起席卷而去。有风,吹过,却永远也到不了曾经存在的世界。
我依然在听。我相信你。
现实中,我没有什么使命,无需艰难跋涉,也不必大步向前。我读书,然后我写字。我最大的乐事就是读书和写字。慢慢地读书,慢慢地写字,比树叶亮出它掌心的黄还要慢。我痴情地迎接每一天的太阳每一天的风,我愿意卸下不多的母语去找到那个孩子,那个天真地以为有一个世界等待他打捞的孩子。
你说,水是无色的。你说,风是无色的。你说,从一本书的结尾往回读,我们会隐约意识到自己对父母的挂念并不存在,或者回想不起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日子这么大,偶尔的一次大风吹开了一扇窗户,却让我望见了父母。他们的日常生活像一部快放的电影,他们浸泡在日常琐碎里,根本不会沉思风中更高层次的真理。我有种优越感。而后,我开始想家。我坐在深蓝色的角落里,感受着深蓝色的风从身边吹过。我隐约听到你说:到处都是结尾,当你不再读下去。
这一切早已是陈年旧事了。此刻,我纵容自己回顾过去,并且把风移植到街道上扮演一棵树,自己就无知地坐在树下,然后是另一棵树,再另一棵树,没有目的地,没有家,一个人。
有风吹过的时候,我醒着。确切地说,我不知道自己是清醒的,还是一次又一次做着同一个梦。你说,风是没有意义的。你说,风也在沿着自己离去。你说,一阵风就是一次深呼吸。
或许,事实就是如此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