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其
苦 柚
秋天,姐姐托人从老家摘来一篮苦柚。我陪孩子在一边玩,看她将苦柚小心取出,一只一只放进床底。“苦柚用来祛味闻香,不能吃。”她交代了一句,提着空篮子就回去了。
姐姐是夫的大姐,温良静好,却一直未嫁。她有我家的钥匙,我在或不在她都可以常来坐坐,送个什么东西,也陪我的孩子。有时孩子睡了,我做自己的事,她来了,悄声进客厅,收拾地板上凌乱的玩具,又进厨房,看看煤气是否关了,抹抹地板,也到卧室坐一会儿,给孩子掖被角。好几次我见她怔怔地坐在床边,看着我的孩子出神。她总对我说,这孩子皮肤真白啊!她自己是白皮肤。
我习惯了姐姐悄声来,轻声走。我的家居生活简约随意,苦柚入住我家,我也没多在意。一天天过去,在几乎被遗忘的时光和角落中,苦柚的香气开始沉静地,缓缓地,弥漫在空气中,每天进屋,会有一种隐约的柚香迎面而来。在一个个清新而愉悦的日子里,隐藏在角落里的苦柚,似乎以香气,而不是以具体的形象存在我的世界,一如姐姐的影子,安静地走过我室中的每一个角落。
不知出于一种什么样的情愫,一个午后,我竟爬到床底,把这些苦柚一只一只抱出来,依次摆放在茶几上,细细打量。我坐在午后的地板上,此刻,我是它们唯一的观众。
苦柚有些脱水了,略显干瘪,表皮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灰尘,色泽不如刚来时鲜艳明丽,香气也在一分一秒地散失。我非苦柚,怎能懂得苦柚纤细而忧伤的抒情?我只想在这即将消散的柚香中多坐一会儿,也许我还可以让飘忽不定的思绪去构建一个苦柚的故事,以及与姐姐有关的回忆?
镶嵌在姐姐过去时间里的故事和伤痛,除了婆婆与我轻叹过,除了她卧室中一张巨幅的单人新娘照片,我不曾知道更多,也从不轻率问起。照片中的姐姐是个白皙丰满的甜美新娘,灯光打照下,她身上的嫁衣,轻轻掀起的红头巾,闪烁着虚幻的光泽,姐姐很美。那个缺席的新郎,究竟是因为什么而迟迟未来呢?那个夏天,一阵风吹过,姐姐的爱情就枯萎了。这些年里,在家常的凡俗的生活中,姐姐脚步轻轻地走来,又走去,上班下班,做家务活,夜深了她一个人在房间里织毛衣——有时想到姐姐在那张巨幅照片下织毛衣的情景,我不禁落泪!我是无法体会姐姐的心境,女儿身上穿的一件件经纬交织的毛线衫,承载了姐姐的多少浮沉旧梦——她可是有过自己想象中的可爱宝宝?像王小慧的自拍像《我的孩子梦》那样,曾经渴望当妈妈?
苦柚枯萎了,扔掉吧。姐姐牵着我的孩子进屋了。不谙世事的女儿嚷嚷着:“妈妈,姑姑送项链给我了!”那是一串佛珠,姐姐去寺庙里为孩子求来的,祈福平安,她是信佛的。女儿身上的新毛衣,是姐姐灯下一针一线密密织来,小的拆了,织大的,纯色的变成有小猫小狗花样……
手握苦柚,仍有结实的质感。想枯萎的苦柚,内里也还有一个丰富的籽粒的世界,那一瓣一瓣,木梳一样成弓的美丽弧形,那些饱含水分汁液的籽粒,晶莹、透亮,一粒紧挨着一粒,似珍珠,似泪珠,可是姐姐细密的情思?一滴一滴苦涩的泪?
几天后,苦柚终因自身的枯萎而被扔弃。慢慢的,室中那些腾出的角落空白之处,又会有新的东西再加入。写下苦柚,也许是我日后留给孩子,孩子的孩子,关于姐姐的一点记忆:姐姐长发挽起,松松束一根蓝发带,家族遗传的白净皮肤,已略显瘦而尖俏的下巴,她正轻轻走出河南路43号,引颈仰望,却不再为谁而等待。我看见姐姐的眼神中一片静穆与素然……
她手中的篮子装着苦柚,幽微的柚香,一如这个秋天微凉。
木 槿
前些时草就占满了园子。草自顾自地,开花,结籽,高高矮矮,唤来蝴蝶,淘气的孩子们,还有嗡嗡振翅弹唱的小飞虫。木槿生长在后园石砌底座边缘的乱石块之中,瘦弱清秀。每年六月,木槿就会开花儿,一朵挨着一朵,紫蓝色,小喇叭状。
我喜爱木槿。林子里的花草,蔬菜的花和叶,裙摆上的印花,以至后园的一片杂草野花,我都喜欢。春天里,植物园的朋友小梁带我认识了山中五十来种花草,每一种花草的名字,特性,包括植物疗法,小梁如数家珍,我则听得雾煞煞。我能知道的是,当我靠近某些花草时会觉得平静放松。我相信花草会带着一个人进入另一种境遇,让你与一些东西保持距离。
千万不能开窗户呀,窗外蹲着一吨重的蚊子呢。夫总这样叮嘱我。我不以为然,但他说到蛇了,我啪的一声赶紧关窗。入夏以来,草疯长,夫借来一把长长的修剪刀,修剪杂草,又连根拔去一些草,虽然不舍,但也还是接受。现在,后园已经平静,已经倾空。但木槿还在。这一树木槿并未得到特别的关照,默默长一身绿叶。阳光,雨,一会儿一会儿,木槿体内有节令在控制花开的周期和释放的香,那些消失不见的翅膀,淘气的孩子们,也还会再次回来,蹲在我的窗前,围绕在木槿旁边,偷花,摘木槿叶。
风会轻易地穿过纱窗,我只要随意靠在门框,就可以从这一面望向另一面,毫无阻隔。那样的情景,我也有过的。
当一个孩子从篱笆园中摘下木槿叶,一片一片放在木盆里,盆中有清清的水,她搓揉着这些小而密的叶子,双手沾满浓浓的稠稠的绿色汁液。接下来,她也许会弯下腰,倒垂自己的头发,她的头上奇幻地生长出无数的细枝条,伸向一个绿汪汪的小湖,不断伸展,不断扩散……这个游戏会令她新奇又着迷。仅仅几片木槿叶子,一头湿淋淋的头发,女孩就度过一个愉快的下午。暮色越过竹篱笆,女孩和她的木盆子就消失在木槿树下。
女孩很小,她的头发摸上去光滑而细致,带着所有的优点,让我想要靠近。乘一片木槿叶?乘任何一艘船都无法靠近。我无法再遇见她,接近她,无法保留她。我已经变大,变重。木槿汁液从指间滑逸的一瞬间,我和她已经分离。她和她的木盆子被时光带走,犹如我被世间的尘埃所掩埋。唯留下一树木槿,开放在一个遥远清寂的乡村。
在我走过的身后,有许多木槿叶子被揉碎,都已丢弃,许多我,也正在隐匿。
刚刚,我从风中回来,要洗洗头发。头发里有烟尘,皮屑,噪音。皮屑是上周出现的。想起朋友说的植物疗法,他说杜衡可以治风寒头痛,他还说紫罗兰可以医治人的寂寞,向日葵可以治疗人的狂妄。朋友的话,我愿意视为隐喻,我把隐喻看作我们思考和生活的基本元素。我也的确知道木槿可以洗发去屑,带来清爽,和遥远的思念。endprint
凌 霄
这是一面被叶子装点的墙壁。乍一看去,像一只巨大的手掌静静伏贴在四层楼高的墙壁上。
它叫凌霄。藤蔓的根是在底部的花坛中,藤络像筋脉一样缠绕在墙壁上,叶羽层层覆盖,并渐渐铺陈开来。春天的时候能看见一簇簇橘红色的喇叭花,缀于枝头。花与藤蔓枝叶交错组织在静静的阳光里,受风时,上下招展飞动,如洒落的鸟啼,整面墙似乎都有了浅浅的欢笑,欢悦的鸣唱。
这时节花红已谢。枝叶间明显疏朗,枝梢上垂吊着长长的紫褐色荚壳,像一根一根的茄子。不知道豆荚裂开后,那么多种子会播撒到哪儿?凌霄多半插扦成活,种子难得,今年竟大大小小挂满枝蔓,并没人采集,随风而去,随缘飘落,到这里,到那里,各自找寻自己存活的土壤。
山中一位老人告诉我,山上的凌霄均来自美庐别墅的那一株,是当年宋美龄从美国带来的。也许,因为历史,因为岁月,因为一个年代里一位不寻常的美丽女子心爱过,并漂洋过海带来的物种,今人目睹,想是会有繁华如梦之感。
而插扦或播种到校园的这一株,又是何年何时呢?
山上基本处于一种恒久的低温状态。离开美国土壤的凌霄身处异乡的冷空气,需要寻找着一种与山地相适应的存活姿势,在高高矮矮的墙壁上线条般地经年蠕行,随着季节花开花落,繁衍分枝。庐山凌霄族昔日的风华浪漫和风起云涌,除了宋美龄亲手种植的那一株留有怀想和表露的空间,其余的凌霄则和本土的其他物种一样,在自然的生长规律中安静地生存。校园里驻足观赏凌霄的孩子们,更关心的是它的花朵,和枝蔓间蹦跳出来的一只小蚱蜢。而当有着卷曲长发的音乐老师华从爬满藤蔓的窗口上探头的时候,我会有片刻的恍惚,觉得那栋楼房像一座古堡,里面正悠扬着琴声,和一群天使般孩子们的歌声。
我很喜爱这面墙。时常会坐在校园草坪上远远观望它,看凌霄藤蔓缠绕,一根一根分支出去的藤条在墙壁上畅游,叹息,或者欢乐,犹如午后轻柔纠结的梦寐。我想,一个敏感又善感的人会迷恋它。有时我就在这面墙根下晒太阳,摸摸它的根,又仰望墙壁上它巨大的掌状身形,会感到疑惑,会觉得世间的一切都是在一定的意志和审美中育化出来的。当然,藤蔓游走中所包含的自由意念,则是来自更高的精神显现。
根植泥土中的凌霄,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会长成什么样子。凌霄,意为志向高远,它也许做过大树参天的梦?每一次抚摸藤条,我就想,它本来是想长成粗壮高挺的树干的呀。它美丽而强劲的藤条出现在墙壁上,一片一片的羽叶,像绿色的羽毛,那是凌霄向一切有翅膀的存在物倾诉内中的爱吧?那些自由、放任、蓬勃的生命痕迹,那面被季节一次次染绿和点缀的梦幻般的墙壁,那一次次在冬日里裸露的枯藤在墙壁上所形成的斑驳图形,都让我惊叹。它没有长成俯首低眉的角落爬行植物,而是和所有的树一样,生活在充足的阳光下,摆脱阴暗,向上生长着,向着更高处生长。
曾看过吴冠中先生一幅爬藤的作品,他的爬藤有着宁静而轻盈的诗性和梦意,每一根线条似乎都有着丰富的表达、探寻。藤蔓在画家的笔下获得了怎样的灵魂?它们努力生长,赢得的自由有多么高远和清越。
学生三三两两从我的身边走来又走去。校园的老树、小桥、漆着海蓝色的新篮球架、锅炉房顶上一根被废弃的烟囱……一群一群的学生,一座被无数次行走被无数次重新惊奇发现的老校园。他们中是否也有一个,同我一样会对着这面墙壁的藤蔓发痴呢?
栀 子
还是去年夏天,母亲说,剪掉吧,也许它会长出更多。是小叶栀子。沉默了两个月,花儿迟迟不开放,蚜虫无声无息地爬上了它的叶片,持续地,不紧不慢地侵蚀着它的身体。叶子一片一片枯黄,掉落。
被剪掉枝叶的栀子,默默站在窗台上,光秃秃的枝干裸露着。就像人类希望自然能治疗我们,这一株栀子为这里的阳光空气还有土地的力量而来,因此存活,痊愈,并在一年之后的夏日长出新绿,开花。
一个空间,在那里舒展地张开花蕾,枝条和香气。仿佛解除了某种魔咒,它突然就这样出现了,在柔软的枝叶间闪闪烁烁,1朵,2朵,3朵……微微开启的笑意,一点都不挣扎,一点都不得意,一点都不奔放,一点都不富贵。
是平常的花。它睁开眼,眼里除了安静,空无一物。你分享到的是花朵里的寂静,还有那缓缓的延伸感,空气里无处不在似有若无的气味,无以名状的波动……这是花唱的歌,无言的,寂寞的,可是每一支都很香,你能听到的。
母亲坐在我身边,毛线缠在她的手指间,给她的外甥女织一件秋衣。她戴着老花镜,源源地讲我已经知道的故事:她带我和弟弟去看露天电影;竹笋晒干了我们挑到集市卖;金林叔临终前还惦记着我买给他的一包极品金圣烟……栀子花安静地开在我的窗外,开在自己的房间里。我已经学会了倾听,那些关于心灵永久的故事,那些生命的消息。
花来,很快,又去了。花在季节里,一朵接一朵开放,一朵接一朵飘逝。15朵。花不在意我的惊喜和惋惜。窗外早早知秋的法国梧桐已一片、两片悠悠落下,风中响起金属敲击的声音。推开门,秋意已粘湿我的裙角。
孩子身穿薄薄的小秋衫,在阳台捡拾落下的花瓣。撕下八月最后一张日历,一丝清香在空中浮游。那香,可以折叠,每一叠都有岁月。
纤细的茎秆,小巧的造型,柔软的,绵密的小叶子,像一束天堂的植物。那是我窗台的草,栀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