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居已深远

2014-03-17 00:04潇琴
散文百家 2014年3期
关键词:李贽故居

潇琴

有些地方是值得长久回眸的,鲤城就是一个。

这里有条古街叫万寿路,这条古街比起中心闹市显得有些零落,而惦念它的人却从未减少过。

这里有厚重的历史积淀,丰富的人文景观,更有李贽。

因了对伟人的敬仰之情——敬仰他的主张,敬仰他的“童心说”,敬仰他的男女平等的思想……十多年前,我走上南街万寿路,终于寻访到李贽的故居。这才知道,我曾多次与故居擦肩而过,形同陌路。故居幽深不起眼,而我又近视,目光自然短浅,加上我并未刻意去寻找,找到故居,心也是重的。以后全国各地的文化人陆续来访,我成了自告奋勇的向导,每每到此,对李贽的认知都有进一步延伸的感觉。今天,借“走进鲤城”采风之缘,我又来了,我是一位虔诚的读者。这里有故事,当然,不是每个人都能成为前尘惊心动魄的故事,让跌宕起伏的章节牵动你的心。不远处,曾穿越过十六世纪的晋江水不停地流淌着,哗哗的拍岸声由远而近,仿佛在时空交错的隧道里起起伏伏,而我只是无足轻重的听潮者。

故居虽在闹市,入门却显得颇为幽静。三开间二进深的院落显得很瘦,瘦如李贽。故居很深,因了很窄小,犹如李贽一道穿越而过的深邃的目光。古朴的故居,高悬着他清廉的本色。故居的后墙根下有一条奔腾的溪流,漂流的小船曾与他叛逆不经的思想相伴而行。而小岸上的那一片长着稀疏杂草的空地呢?曾经是奢侈的小花园吗?抑或是一代伟人心灵的休憩地?就李贽而言,一小块足矣。但很可能是花草两三株或是各种植了几株葱姜蒜?李贽是好客的,他的“糟糠妻”黄氏勤俭持家,他曾在妻子去世后写下《哭黄宜人》(六首),其中回忆“贫交犹不弃”的妻子“宾朋日夜往,龟手事香醪”的情景。花园墙根下支着一块简单的石桌棋盘,是他与友人用于洗心品茗或是博弈智慧的方寸之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而如今,流水已在树荫的掩映下下沉了,但依然哗哗哗地怀念着故人,很有些苍凉的意境。而小厅堂南墙上的李贽遗像,刻画出的是他非凡的筋骨,仿佛用柔指轻轻一弹,就会发出铮铮的声音,那声音撼动了我的心弦,让我感到李贽的骨头是硬的。玻璃柜里,摆满了他的部分著作,以无声的语言与来访者交流。我似乎顿悟了,这位明代的思想家、文学家、史学家的思想,为什么经历了四百多年的风尘,仍然熠熠发光、璀璨夺目。

也许你无法理解,55岁的李贽为何携妻从云南直奔湖北黄安的天台书院,白天讲学论道,夜宿好友耿定理家中,主业是门客,兼职家庭教师。寄人篱下的生活,不是他想要的。在俗人眼里,“真理”有时只是个虚词。更不幸的是,他招收女弟子,以及个性要解放、个人要自由的“异端邪说”,与耿定理的哥哥、刑部左侍郎耿定向的正统观点激烈冲突,双方水火不容。耿家门人也分成了两派,彼此针锋相对。耿定理一去世,李贽就离开了耿家,于1585年应好友之邀迁往湖北麻城维摩庵,投靠另一位知己周思敬,开始了孤寂的学术流浪。三年后,他削发为僧,定居麻城龙潭湖。为真理,他选择无牵无挂。

无牵无挂,而心灵深处他牵挂的是那片故土。泉州又名温陵,李贽出生于泉州南门,自称“温陵居士”。就可见他又有难忘故土的丝丝情结,只是深藏在心底罢了。早年他在故居地下埋下石印章两枚:一阴刻“李贽”,一阳刻“卓吾”。更说明他把心灵深处的根留在了难忘的故土。

无牵无挂的李贽,站在讲台上,他双眉微锁,嘴角轻抿,深邃的目光,超尘的气质,流露着思想家的睿智和鲠直坚强的意志以及他思想的博大、精深、宏富。字字句句,如划破黑暗天空的闪电,震聋启聩的惊雷!

这位杰出的人物,生于明嘉靖六年,25岁中举,30岁任共城教谕,33岁迁南京国子监博士,37岁任北京国子监博士,39岁任礼部司务,43岁调任南京刑部主事,50岁调任姚安知府,60岁移居麻城——李贽仕官生活前后历经21年,一生最大的官是万历五年(1577年)任云南姚安知府。在任期间,他顺民施教,为民做主,用自己不多的俸禄修缮孔庙学宫,开办书院,建桥修城。三年离任时,囊中仅有图书教卷,士民遮道相送,车马不前。全家却跟着他辗转南北,艰难度日。三子两女患疾病饿死于灾荒年,却只剩下一长女。相形之下,历代为官者,哪个不是衣锦还乡?

李贽一生讲学、著述,为百姓做事,家务家事全靠妻子苦辛支撑。她却从未嫌恶李贽一生奔波、两袖清风,默默地为他、为儿女劳累一生。56岁的黄宜人终于不堪重负早逝,安葬在泉州紫帽山张园村的一片荔枝林中。李贽更是“无牵无挂”奋笔疾书,清瘦的身影,在他等身著作的相形之下显得异常单薄,他的头发稀疏而花白。

74岁的李贽,背着他的思想又一次开始流浪,此时他已与死亡相距不远。

万历二十八年(1603年),76岁高龄的李贽回到了龙湖,打算结束多年流浪的生活,终老在此。

正义化作手中的笔,一如孙悟空手中的金箍棒,战无不胜。然而,“孙悟空”终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终于,“敢倡乱道,惑世诬民”的罪名从“天”而降,牢狱之门阴森森地向李贽敞开。在通州狱中,李贽留偈云:“志士不忘在沟壑,烈士不忘丧其元。”又诗云:“把头迎白月,一似斩秋风。”仰望黑暗的夜空,与天地融为一体,超然于世外,长空回荡着他心中的独白:“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俗缘好了,唯有精神不了。”

李贽只是被关在牢房里,迟迟不被“定案”。 李贽等处分等得胡须都三千丈了,狱卒都看不下去了。万历三十年三月十五日,狱卒拿一把剃刀给他修面,李贽却一把夺了过来,毅然自刎,割断喉管,顿时鲜血溅地,如一幅傲雪梅花。狱卒问:“和尚痛否?” 李贽已不能说话,他蘸着鲜血,用剃刀写下了:“不痛。”狱卒失声问:“和尚何自割?” 李贽又写道:“七十老翁何所求?”两日之后,十六子时气绝,终年76岁。明朝杰出的思想家、文学家、史学家殷红的鲜血,就这样未曾流出监狱破败的门槛。

一个肉身倒下去,化解为尘土;

一种精神树起来,升腾为日月。

李贽走进监狱,只要弯腰就可以出来。而李贽却选择了以割喉这一独特的方式向统治者明志。他用自己的鲜血,书写了一部令人惊骇、迷惑、深思的人生巨书。

京城传出令人震惊的消息,李贽以“敢倡乱道、憨世惑民”的罪名被捕入狱……消息很快传遍了四面八方。李贽的著作成为禁书,被搜查烧毁,却屡烧不尽。芝佛院长老闻此消息,手持念珠,对弟子们如数家珍地说:“李贽著书数十种,《藏书》六十八卷,《续藏书》二十七卷,《焚书》、《续焚书》、《史纲评要》、《九正易因》……他的著作昭如明月,涉及之广为后人望尘莫及。他吸收佛学、老庄思想,高见卓识、震聋启聩、胆识独具。故气慨激昂、骇世惊俗,谈吐新奇、时寓针讥。老僧为之钦佩啊!”接着一声“阿弥陀佛”,两颗浊泪悄然滑下。弟子们无不为之愕然,长老要我们不念俗事,缘何又为一狱中老人如此动容?

书生的死,无需刀光剑影地张扬。死亡方式,也像他的每篇文章一样洗练,一样精致,一样一针见血,一样义无反顾、坚定不移!

传说李贽气绝之时,天空传来铮铮音乐,有一仙女若隐若现踩着莲花浮云而来,吟唱李贽六言诗《云中舍芍药》:

“芍药庭开两朵,红僧阁里评论。木鱼暂且停手,风送花香有情。”

一缕青烟从李贽七窍逸出,有人看见李贽的身影一如薄雾朦朦胧胧,腾空踏着莲花浮云而去……

人们说那接引的仙女是黄宜人的化身。

这时不知从何家传来凄恻缠绵的歌声——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

李贽的一生,是矢志不移地反对腐朽的道学和黑暗的吏治战斗的一生。他的狂狷不羁的学说,无疑给统治者当头一棒。统治者身上是有些不太漂亮的疮疤的,李贽没有眼色地乱揭一气,他们能不叫痛吗?能不将他囚置于大牢吗?可想而知。

不识时务的李贽,真的是不识时务吗?有人说,因为他是大丈夫,大丈夫九死而后生。这是一种气节,张扬着滔天气概。

李贽以死蔑视皇帝,当朝状元朋友焦竑冒天之大不韪以穆斯林葬礼的仪式埋葬了他,葬于北京通州清真寺。李贽墓碑留有好友焦竑的笔墨——“李卓吾先生墓”几个鎏金大字。

一九一二年,马厂的村民以为贫困是李卓吾墓碑所致,在“马厂好,石碑倒”的谣传下,将题碑推倒,断为三节。而可悲的村民仍无法温饱。一九二六年,日本有位研究李卓吾思想的学者铃木至此祭扫,见到碑折在草丛之中,欲盗之运往日本。通县县长张效良闻讯禁止,并下命复立。此碑添建硬山卷棚顶,碑楼嵌往碑身,还在碑阴下端部位加刻简记。李贽一生携妻女流离,死后骸骨也多次辗转,活着不被世人理解,死后也让村民认为有碍风水,这就是一代国学大师的真实命运,盖棺也不得安宁!他不泯的良知、独到的思想,招致的是无尽的灾难。难怪有人把他看成灾难的象征!

新中国成立后,李贽被中央书记处列为中华民族的83位杰出人物之一。此为后话了。

伫立故居前,我知道我的喟叹是无力的,所幸,不倦的知音常来常往,凭吊或是取暖。

故居已深远,与李贽同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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