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雨人”的期待与现实

2014-03-13 17:16齐岳峰
瞭望东方周刊 2014年9期
关键词:杨万里周家编导

齐岳峰

原本要去看看从未见过的长江,但从下午三点钟起,“中国雨人”周玮一家三口就一直坐在演播大厅里看彩排。

其他时间,他们就呆在演播大厅附近的酒店里,等待编导的电话。

“雨人”,得名自一部美国电影,是指具有某种特殊才能但日常生活不能自理的人。如今,山西男孩周玮以“中国雨人”之名广为人知。

作为“中国雨人”的父亲,周常富已经很熟悉自己所处的环境。他带着记者走进演播大厅,就像走亲戚一样自然。

在周常富看来,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只是无人知晓,周玮是不是也这样想。

在电视节目中因计算能力而一鸣惊人、被方舟子质疑、最终再次被确认神经发育受到一定损害,母亲周润莲口中的“我家周玮”自始至终没能与记者说上一句话。

他只是安静地坐着,或站在门边,当镜头对准他的时候,用似笑非笑的神色配合着。

爆红中国后,这个24岁的大男孩始终保持着这样的神态,仿佛丝毫没有注意到身边的人们因为他而发生的变化。

发言人周润莲

周润莲几乎担当了这个家庭发言人的角色,采访中,大多数内容都由她口述。

2013年夏,山西五台县的周家人接到了一个自称是江苏卫视编导杜蓉的电话,杜告诉周家,有一档正在筹备中的节目很适合周玮,而且可能会为他带来帮助。

周润莲干脆地回绝了,她不想让周玮再次被“消费”。

尽管,寻求帮助的期望不止一次在周家人心头燃起。

来自外界的关注已经不止一次。2001年,困扰周玮多年的病痛突然好了,同时他具有了一种神奇的计算天赋。这让周家人忧喜交加。

周家人希望解开这个谜。母亲让嫁到河北的大女儿给中央电视台《走近科学》栏目发了一封电子邮件,告诉栏目组周玮的情况。

不过《走近科学》并没有走近周玮,反倒让周家人生出一些顾忌。周润莲觉得,节目并没有解释清楚周玮的根本问题在哪里,却让更多的人知道了有这么一个“病孩子”。

还有人问周家人,是不是得了不少钱啊?

接到杜蓉的电话,周润莲几乎下意识地对她说“不做”,但来自南京的电话并没有停止。

让周家人想法发生转变的是江苏卫视另一档节目---《非诚勿扰》。主持人孟非曾经谈过中国人在节目里与外国人“PK”的前景。

周润莲觉得,如果周玮可以与外国人“PK”,可能改善他的处境。

马年正月初六,一家知名周刊的记者来到五台县周家。采访结束后,周润莲再次觉得记者可能对周家“有点不理解”。这家周刊记者也采访了古城村村民,对此周常富称老家不是古城村的,当地人并不了解周家。

媒体介入后,周家似乎也没有收到什么费用。周润莲笑着问本刊记者:“你们报道后,对我们会不会有帮助呢?”

“有个傻孩子,会算题”

在周家看来,一些报道为他们带来了烦恼,用周润莲的话说---“有些伤害”。此前只有当地人知道孩子“傻”,媒体报道后,很多人都知道了,“有个傻孩子,会算题”。

关于周玮的这种“特殊能力”,相关机构至今还没有准确解释。去南京参加节目之前,江苏卫视通过与其合作的北京师范大学脑与认知科学研究院,将周玮带至北师大进行了测试。

现在回想起来,负责对周玮进行测试的北师大脑科学院的研究人员也仅能判断周玮“肯定是与平常人有一些不一样”,但具体哪里不一样,“不是一次两次测试就能知道的。”

目前,相关测试结果尚在分析中。

当初的测试包含了很多项目,在一般智力测试环节,脑科院专门请数学系教授就一些周玮没听过的数学概念测试其大脑反应,周玮亦接受了评估正常人与超常人差异的测试。针对周玮自己认为比较擅长的开方运算,亦通过磁共振测试,观察了其脑部的反应。

不过,在测试过程中,周玮并没有明显的特殊反应。

上述研究人员判断,周玮的数学能力很突出,“肯定超出常人。”但具体原因和程度仍不明确。即使用脑科学的理论也没法解释。他谨慎地认为,被医院诊断的“低血糖”在发育过程中可能影响到周玮的脑部发育。

但是,在媒体眼中,周玮的“亮点”在于他超常的运算能力。在这种能力被揭秘之前,很多人的怀疑是,这种生理疾病的衍生品---大脑异常会不会最终消失?

上述研究人员觉得“这个不好说”,“我想还没到那种程度。”他也仅能谨慎地认为,周玮的案例对研究正常儿童与超常儿童的脑神经发育都很有意义。

如果通过矫正治愈了生理疾病,其“特殊功能”是否也会随之消失?如果当真,周家又该如何面对?

周润莲坚定地对本刊记者称,自己宁愿儿子“与常人一样,不会算题也无所谓”。

周常富的希望

周润莲还有另外的打算。他们曾给周玮申报过诸如吉尼斯世界纪录等项目,想看看“他到底厉害不厉害,究竟是怎么回事,对国家是否能有贡献?”

如果周玮的特殊能力被证实,周常富的期望可能实现:改善一下环境,有专门的老师指导他。

接下来,周玮可能代表中国队出战外国选手。周常富满心期望儿子能够“PK成功”。

不成功呢?“不成功更好,至少他能够突出自己的长处,有了机会,以后的路更长了。”

这样的态度始终被周家人对外强调,在周氏夫妇看来,周玮如何走入社会成为一个“正常人”,是他们最大的担忧。

母亲的希望是:儿子能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她也强调,儿子只是没有得到锻炼---“在我家什么都能(干)。”

在江苏卫视出名后,很多人把电话打到了周家,希望“满足家里的要求”,“也有企业愿意帮他。”

周润莲说,有人帮到了一些,“给周玮压岁钱”。

这让周家人再次看到了希望。endprint

在周润莲与本刊记者交谈时,周常富会亲昵的抚摸儿子的手、头、脸蛋。他说:“希望孩子能够重新开始学习,对数字领域有新的突破。”重要的是“改善一下作为工人子弟的环境”。

中国羽毛球队主教练李永波,在此前的节目中曾表示要帮助他们。周父称“他不止说过一次,没联系过我们”。不止李永波,周常富说,在开始联系周家人的时候,江苏卫视的编导也强调,如果上这个节目“肯定会带来帮助的,他们内部要成立一个基金会”。

特殊案例

关于这个基金会,江苏卫视宣传部门的张毅对本刊记者解释称,除了为周玮联系相关检测,他们可能还会为其提供后续帮助,“节目就是我们帮助周玮的一个开始。”

以后,江苏卫视可能会与节目组专家团、科研机构去想一些方法,“其实我们现在也在给他提供一些检测、治疗以及经济上的帮助。”张毅说。

张毅告诉本刊记者,《最强大脑》“首先要了解他到底是什么样的原因,目前身体状况如何,以后需要帮助的是哪一块。”在得到清晰的检测结果后,再细化帮助,也让社会力量有的放矢,而“不是被节目感动,所以要去帮助他”。

江苏卫视觉得,眼下“帮他做语言方面的康复训练非常重要”。

包括语言康复在内的各个环节中,需要一些科研机构,“包括我们合作的实验室做一些具体方案。”这个过程可能会比较长,但是电视台希望在得到明确的科研结论后再开始行动。

张毅说,媒介并不能承担所有的救助功能,“还需要发挥社会力量,以及专家和专业科研单位的力量”,而“我们要搭建的是社会平台”。

至于像周玮这样的人是不是都能走进这个平台,张毅强调“周玮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案例”。

媒体与教育局

2013年12月24日,周玮出现在江苏卫视的节目现场。此前23日,节目组准备安排试拍,但是周玮病了。周母说,当时周玮“吐血了”,医生说可能是胃溃疡,这让编导很担心。

输完液回到酒店,已经是24日凌晨四点,考虑到周玮的身体情况,节目组再次提出是否取消拍摄。

周润莲给带他们到南京的江苏卫视编导李大伟打了个电话,在她的坚持下,24日下午,拍摄正常进行。为了让周玮多休息一会儿,在上一个选手即将结束之际,编导才给周家打电话通知进场。

于是有了荧屏上的周玮。

2014年1月17日晚,节目播出。18日李大伟给周家打电话,说山西电视台找到了江苏卫视,并与节目组取得了联系。同一天,黄河电视台等山西当地媒体赶至五台县周家。1月19日,周家迎来了更多媒体。

这些媒体也问到了周玮的学业问题。但在周家人看来,教育部门没有联系他们,当然“我们也没找教育部门”。对于周常富来说,以前周玮没能继续读书是他“最大的遗憾”,但是如果从现在学起也“不太合适”。

上学问题的背后,还有周家人的谨慎与担忧:“千万不要把对教育局不利的事情说出来。”

周长富不忘点出,以前“人们从未与他(周玮)主动说话”,更多的是嘲笑。在江苏卫视做完节目后,这些“嘲笑与看法”正在被“温暖与支持”代替。他觉得,儿子的独特算法,正在被人们认可。

此前,周家人说,小学时被人嘲弄的经历,让周玮变得不爱说话。

所以,他们现在很感激媒体,“如果不是媒体的帮助,(周玮)不可能被人认可”。

期望父母去世后“他能活”

参加完现场录制,周家人去了上海进行一系列检测,由上海交大负担费用,周玮还被该校“超级大脑人才库”收为成员。

这个机构同时还给予了周玮实质性的帮助---每个月500元。从2014年1月至今,周玮按月领到了这笔补助。

这可能是周玮成名后,周家见到的第一笔“活钱”。

谈到家庭收入状况,周常富称自己出去打工每年能赚“一两万”,这是家里的主要收入。

55岁的周常富在山西省内从事建筑工人的工作,“做苦力”的周常富慨叹“不辛苦孩子怎么活”?

周润莲的小卖部“不景气”,因为是租住的房屋,扣掉租金后,收入所剩无几。

算下来,一家人一年收入在“两万元左右”。

周玮的弟弟在读高三,面临高考,周父称钱“都花在了孩子身上”。

周家还背着十几万元的外债。为给周玮治病,周家人借遍了亲戚朋友。

不过周润莲“自认为比别人强一点,别人还要付房租”,而自己至少能够用小店来平衡房租支出。

此次来南京,除了直接晋级,还要为下一步与德国人的挑战赛做准备。周润莲告诉本刊记者:“编导说德国人害怕周玮了,不想过来,但节目组做了工作。”

在周润莲的计划中,儿子将来的选项可能不止一个,但至少要“在数字领域有人指导,有适合的环境与地方”。她依旧强调了此前不断对媒体说过的话:“走入社会,走入人群,成为普通人。”

作为父亲的周常富则扼要地插了一句,期望父母去世后“他能活”。

他对本刊记者感慨,一家人为周玮付出太多。有两件事让他刻骨铭心---一次是“上学上不了,孩子气得剪自己头发”;另一次是,1993年的腊月二十八,在太原看病的周家返乡过年,“一分路费都没有了。”他们把从医院药房领出的药卖给了病友,凑足了回乡路费。

周润莲觉得自家的遭遇“能写一本书”。而眼下摆在他们面前的课题是,如何让这个故事收到效益。

尽管受邀来到南京做节目,但是周润莲“不好意思”问台里“有无帮助”。

在春雨中等待未来

周家三口人住在节目组安排的酒店里。平时,晋级选手们被要求呆在酒店,等候编导的电话通知---是否有人挑战他们。除了周玮,周家人已经能熟稔地与编导及其他选手打招呼。

当另一个选手“斑点狗”杨万里推门进入的时候,周父掏出香烟递了上去---这是他对每个进门男人的动作。

而周润莲也已经习惯了与选手们聊天,“有没有挑战你的对手?”

作为一起上节目而相识的选手,杨万里觉得大家都很关注周玮,而来自深圳的杨万里并没有收获同样的轰动,“深圳与五台县不一样。”

身为记忆培训师的杨万里,掌握着一套属于他自己的记忆技能,这种技能是可以通过培训获得的。

杨万里觉得,周玮的用脑方式与他们无异,只是他不能表达出来。但是从结果来看,周玮与他们又是不一样的,杨万里们的记忆术需要一个训练的过程,通过对想象力与图像思维持续训练,达到记忆能力的提升。但周玮并没有经过类似训练。

外号“斑点狗”的杨万里上台需要道具,电视台特意为他在全国各地“搜狗”。在彩排现场,面对主持人的挑战式提问,杨万里会配合地大声说“我就是斑点狗杨—万—里!”通常,现场会迅速营造出一个激扬的气氛。

这样的表现,周玮则不会。

周润莲说,电视台对选手的付出,数周玮的少。

张毅则称,周玮比较特别,没有给他设计特别的规则,“不像其他节目,有魔方等等。”

看得出,周家人尽力希望与他人建立更为密切的关系。周常富要求与杨万里互留了手机号码。

与周玮相比,杨万里的家境要优越许多。周润莲对杨万里感慨:“如果周玮有个你爸爸那样的爸爸,他的情况可能就不一样。”

她最遗憾的是:“我家周玮跟上我们这样的父母,影响到他。”

但杨万里很谨慎地转移了话题:他称大家的关注点要从“周玮有多厉害”转移到“周玮、周家人需要得到什么”。

面对本刊记者,母亲周润莲坦承:“农村人不会说话,我就是要得到实实在在的帮助,我们不是要成名,名人也要生活。”

在节目现场,周玮与其他人鱼贯上台,又鱼贯下台,接受评委们的考察,接受现场观众的掌声与欢呼。

节目结束后,回家,或继续做下一轮节目。也可能参加其他机构的活动。

周润莲说:“编导说这几天见李永波,可能会谈一些事情吧。”

在等待李永波的这个早春,南京迎来了一场春雨,原定的节目排演被临时取消,“中国雨人”与父母守候在酒店的窗前,等待着他们的未来。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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