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兴强
陡峭险峻的青石梯,向悬崖深处逶迤而去;寂静的码头,停歇着一叶小木船,薄薄的双桨像蜻蜓折断的翅膀,在清澈的溪水里映出悠悠的影子;一只孤独的水鸟栖息在黝黑的船篷上,空寂深远的崖涧人迹杳然,一线山路悄无声息伸向远方……
南来北往的行人,一到崖上就像过去一样,“江老汉,过河——”当听不到那熟悉的“来了咯——”时,来人又扯起嗓子喊,还是没有老人的回应,也不见他委托的人影。
摆渡的江长水失踪了。
下游龟形巨石上,刘老汉站在“龟”左肩,腿一叉,举起鱼竿奋力一舞,饵钩带着细线,“嗤——”的一声就向河中央飞去,“今上午,他儿娃子还把奔驰开回来在找呢!”另一位老人则搭个小方凳,坐在“龟”右肩,守着两根鱼竿,瞅着平静的水面,“好像听说一走就仨噢!”
江长水,真的不见了。
1
江长水78岁,还有两年就整整80岁高龄了。
江长水的家三面临水。一涧明净的溪水从北而南,与东来西去、宽宽坦坦的渠江一汇再向南一拐,就端端正正进入了小平故里。于是乎,宽阔的江水、窄小的溪流,一下把原本连在一起的村落,划成了三乡最偏远的界地;三个隔水相望的码头,也以附近的古刹得了名叫“观音溪”。而江长水的家就雄踞在对岸高高的崖边,离码头仅五六百米,那远山的云霞与北来南往的船帆、邻村的狗吠鸡鸣和水上的桨声渔歌,便尽在眼底耳畔了。
在这观音溪,稍上点年纪的人都知道,江长水跟这条河是有感情的。他十多岁就上船,深知行船走水图的就是个平安,于是给几个儿女都取了个吉祥的名。老大老二老三是儿娃,叫顺水、顺风、顺当;幺女叫顺丽。
早在十多年前,江长水的名字就像门前这两条河一样,名贯渠、竹、广三县,家喻户晓。他和老伴秦明月生的三儿一女,老大少小就文笔灵秀,还著书立说;老二老三一放下书包不久,就成了百万、亿万富翁。不知是祖坟埋正了龙脉,还是他两口子前世积了大德,竟连那个这些年有点坎坷的幺囡,也与众不同的出类拔尖,要身材有身材,要本事有本事。
可就是这个软硬实力都让人梦寐以求的家庭,江长水却不以为然。几个儿女年年回来团圆,动员他去“城里”,而他好像习惯了老家生活,依然两个眼睛一睁,爬起来就挑水扫院、去码头,晚上一关鸡圈鸭笼,又上床看他的戏剧频道,或揿响他那部双喇叭手机,听他的“公社是棵长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一类红歌。全把儿女的话当耳边风。
78岁的人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老人一口气不来“摆”在了家里。那连河两岸、文坛商界,还不弄出个“江氏门”丑闻?
江长水却不顾及后果,大儿顺水让他去省城,他微微一笑,甩了甩脑壳;老二顺风一家大小开着两百多万元的奔驰越野回来接他,他眉头一皱,“不去”;三儿顺当跟他商量,“老汉,我那里到二哥家也近,你去试住几天,想家了就送你回来。”老人嘿嘿一笑,“农村空气好”;幺女顺丽眉头一颤,向三嫂许灵眼色一递,“前两天,我在街上遇到个80多岁的算命先生。你们说怪不怪?他看着我又是摇头又是叹气,最后竟说是我们家有邪气呢!”
“邪气?”许灵一惊,就跟着火上浇油:“那可不得了啊!”
江长水一愣。顺丽就绘声绘色地说,那算命老先生皓发童面、高高瘦瘦,穿一身蓝色长衫,他不问生辰八字就知道我姊妹几个、是男是女,甚至连我母亲是啥年月去世的都说得一清二楚。接着顺丽就学起算命先生来,俗话说:“发不过三代,穷不过三代”,这位女士几姊妹要走“魔窟运”呢!什么时候?多则不过半年,少则三个月内——就要显!你不信?你看这甲子、乙丑、丙寅、丁卯……办法吗?好!看你这囡耿直,给了100块钱,我就帮你一把吧!今年甲子硬,你父亲八字大,可以压邪;你再给18块8角8分钱,我给他画一道符戴上,在你几姊妹家轮流住些时间。不然,就不能免灾哟——
“莫信那些!生意靠做,文章靠写!”顺水嘴一瘪,不知道这是许灵、顺丽两个约好的点子,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爸,你就安心度你的晚年,别再为我们操心了!”
“莫信?安心?”江长水眼睛一瞪,“跟老子,尽在胡说!做生意,谁不讲运气?当老人的就是为儿为女嘛!去!下午就走!从大到小,先去顺水家!”
“爸,你就先住我们家吧!”老二媳妇邱菊信以为真,一想到自己每天营业额五六万,万一真有邪气,那一天损失不就大了?她连忙抿嘴一笑,“爸!我们给你专门留了套别墅呢!”
“咦?我老邱还有孝心嘛,比我这当儿的都想得周到呢!”叼着一支“软中”的顺风,向媳妇会意一笑,已掏出了那鲜红的高档烟盒,恭恭敬敬给老人和两个弟兄递烟、点火,“爸,那就先去我家吧?下次到大哥家,我送你!”侯勤心想,人家二弟一家是商人,天上不落地上不生,靠的就是个运气。我作为长嫂就当母亲,自己不让谁让呢?就依然一副文质彬彬、宽泛温和的语气,“我们家条件差,只要爸爸不嫌弃,住到180岁都行!”
“那,那,”老人想的是从老大家开始,话却结结巴巴、左右为难,成了“那就先从老二家吧。老三,你只有吃点亏,放在最后了呵。”
“行!”老三顺当从小乖巧,见老二两口子一个志在必得,一个妇唱夫随,不禁一笑,“弟兄间,不计较。”
邱菊一听,忙跳到地坝边,朝着邻居刘老汉家,扯开甜甜的嗓子,“刘表叔,你下来一下,我们有点忙要你帮咯!”
刘老汉与江长水是远房老表。他一走进地坝,邱菊就请表叔“中午一起吃饭”,随手就递上去100元,说是拿去买烟。刘表叔刚一落座,她就把帮忙摆渡的事托付妥了。
几个儿子陪着刘表叔抽烟喝茶,老爷子江长水就照例与几个儿媳和幺女一起烧火做饭去了。
这是个典型的川东农村民居。正房是一字形的九间三层楼房,两层石头墙上是一层青砖楼房,外加左右各一间转角平房。那是他在河边摆渡抽闲,撒了几十年网,千条鱼万篓虾攒起来的;一抓阄,左边就给了老大,右边就给了老二,中间的就是老三的了。几个儿子一进城,老人就留在了离晒坝、水井近一点的右边吃住。过年过节,儿女们带着食蔬回来“团圆”,老二的灶屋自然就成了“公用厨房”。endprint
几个后人担心夜长梦多,三下五除二把饭一吃,老二就发动了车,邱菊要扶江长水上车,老人受宠若惊,“刚才我都能挑水劈柴,莫牵莫牵!”江长水一挣开,就自个稳稳健健行走起来。
2
冰城,有南富西贵东穷北乱一说,老二家在南富黄金地段。江长水知道,老二家有五套一模一样的别墅。两套是给双方父母住的,两套给两个儿的,剩下的一套是顺风两口子自己住。按二儿媳邱菊的话,他们家情况特殊,老人跟儿子说不到一块,两亲家更住不得一搭,楼盘增值这么快,一套别墅首付50%才两三百万,钱是银行的,赚的是自己的,不买白不买。
江长水一到冰城,两个孙子和未过门的孙媳早已开着宝马,恭恭敬敬等候在只有两层楼的别墅前,一个眉目清秀,前面一排稀疏整齐的刘海,后面绾着个发髻的保姆,大大方方喊了一声“江叔!”过来就要扶他,江长水身子一侧,“我自己走!”便大步进了门。这时,他才从儿媳那里知道保姆姓“罗”。江长水一进别墅,小罗就挪过来一双棉拖鞋。江长水正惊诧厅堂的开阔、大气和布局的高雅、装修的精致,顺风就向老人介绍,这间会客厅,面积只有100多点平方,墙上那青石,只有攀枝花才有,那是闻名中外的苴却石;地面是耐磨砖,既防滑又防潮,是德国进口的;墙上的大屏幕数字电视、高清可视电话,是真正的日本原装;后面的花园和前面的人造山水、鱼池、林荫道,是法国建筑师精心设计的……
儿子话音一毕,儿媳邱菊就甜甜地喊:“爸爸,你来看看!”江长水过去一瞧,那是一间有两个卧室大的房间。房间三面临窗,窗外近有碧波荡漾、远有田园青山,里面摆着两套新崭崭的不锈钢设施。一套配有一条输送带和电源开关;一套床式模样,像医院的B超机。江长水眉头一皱,心头就有些不快,“这咋像医疗设备呢?”
“爸,这健身房装修简单,连跑步机、氧离子健身床才18万多点!”
江长水前脚刚往里一跨,保姆又递过来一双柔软的“耐克”,“江叔,要换鞋呢!”老汉心头一愣:“嗯?刚换了鞋嘛,咋又要换呢?”江长水心想,这人也怪。没钱的人,把重要的事简单办;有钱的人,就总是把简单问题给往复杂里整,还说那叫档次、享受。这不,连鞋都要分个里外软硬。顺风见老人有些尴尬,哈哈一笑,“小罗,在这里我爸是最高级别的长官,就免了那些手续,随他便吧!”
江长水在老二那别墅,没住上10天,家里的幺囡顺丽就一脸愁容找老大顺水去了。
原来离了婚的顺丽租那复印、照像和卖影碟的门市,让“5· 12”地震给震成了危房,人家要拆。顺丽两个孩子,一个正读研,一个刚小升初,家里一天都缺不得钱。而重新租门市,连转让带租金竟要差20多万!
俗话说:“有风吹大坡,有事找大哥”。一想到顺丽的处境,顺水就愁眉不展。这怎么办?眼看父亲要来,自己立马就把烟给戒了,妻子的社保按60%都要几千,年终奖金还没发就给“取了名字”,妹妹命本身就苦,自己是大哥不管,咋好叫下面的兄弟帮助呢!顺水眉头一皱,就脚痛顾脚表了态:“门市,你抓紧落实,我年终可能有5000块钱,就借给你吧!”
“大哥,你再跟我想点办法吧!这些年我还了老账,又养两个娃娃,手头只有1万多点了。”顺丽一听脸都急得泛白了,她原以为大哥是报社的干部又是作家,这几年多少都存得有些钱。哪知大哥并不是人们想象的那么风光。顺水问她父亲知道不,顺丽点了点头,说是父亲一听,还摸索出了一张活期存折,是我们给他的生活费,积攒了8000块,准备老了那天跟后人松点“重量”的。顺丽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哎,老三虽然有百多万,可刚买了房子,还到处都挪着人家的货款,他能把自己家哈转就不错了;顺风几个亿,随时扯个几万当然没问题,可那年我租门市借他那1万,他两口子都吵了一架,这口不好开呀……”
3
尽管大哥在说“钱,大家帮忙”,但顺丽知道,为了她这个当妹妹的事,两个弟弟没有少受大哥的气。那年顺丽向老二借钱,老二犹豫不决,说了句“你二嫂不同意”,就让老大一顿狠狠臭骂,“你不借?你还是不是秦明月生的?你姓不姓江?你是不是以为你长粗了长大了,我这当大哥的拿你没办法?嗯,嗯。”最后两口子不得不乖乖借给她1万。顺丽想到这件事,情绪才稍稍稳定,就向大哥说了自己的想法,“哥哥,现在一时半刻不一定有合适的门市,我想一边找门面,一边帮人打工给娃儿挣点生活费。”
“打工?”顺水一听,眼睛一瞪,就像他写文章一样,逻辑严密地提醒顺丽:“你当这么多年老板,习惯?我看你还不如先做个什么小生意自由!”
“自由?”顺丽扑哧一笑,又取笑起大哥来,“你哟——摇笔杆,内行;做生意,你还不行啰!租三两个月的门市,人家能便宜租给你?后头再搞复印,你那货不处理?挑个担担、摆个簸箕,现在的城管,你不知道?”
“行!工作你出去跑跑,我也给你联系联系,看有没有轻松点的活。”
“累点、苦点,我不怕!只是住宿的事……”
“住宿,你就别租房了,在我这里!”老大家是九十年代末报社的集资房,有80余个平方,两卧一厕,餐厅客厅是合二为一的。“搭餐桌那儿,我扯块布帘回来一隔,空气流通,光线也好。”
“我就睡这沙发吧,有床棉絮就行了,免得影响吃饭!”
“打工,一般都是三班倒,那你怎么休息?在我家,你就别客气了!”
顺水叹了一口气,在四兄妹中,最能干命也最苦,让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个独妹妹。自己在锦城,顺风与顺当在冰城,顺丽一个人在石城,这些年为了拉扯两个孩子,顺丽根本就没有宽裕的钱去买住房,以前一家人吃饭和两个孩子睡觉、做作业都挤在门市后边一个堆货的房间,晚上门市一打烊,大人就一张折叠床休息。可那个山旮旯城市,还在大报小报内刊外刊涂脂抹粉,隔三差五花钱让电视台去拍些刷一层白漆皮皮的“小洋房”,说老百姓过上了“小康”生活呢!
为借钱的事,顺水一直在冥思苦想。同事那里,从这几年报社与一家企业合资后,年终有点奖金都给换成了购物券。家家户户都给弄得连年都过不愉快,除社委会几个不好说什么外,下面的中层干部和编辑、记者几乎怨声一片。连续几天晚上,顺水把电话本翻过来又翻过去,关系好的都一一给梳理了出来,一个个打电话,一个个求情,最后还是从过去他采访过的一位为人厚道的企业家那里借了2万元。天!即使妹妹把所有的亲戚跑遍,最多凑够10万也就不错了,而那些看似好客的亲友,谁不是只要你一说“钱”,人家就会说得跟揭不开锅,马上要上民政局一样?endprint
可是,没有钱租门市,顺丽就没有了生活来源,好端端的两个孩子就要给毁了啊!顺水把电话打到父亲歇住的别墅,一听保姆不在,就说:“爸爸,你帮妹妹开口,向老二给借几万,我在一旁敲敲边鼓。”江长水嘴一瘪,“你跟哪个都可以说‘借,千万别向他两口子提那个‘钱!可惜你一句话!”
老人的看法归老人。万一这些年顺风、邱菊两口子变了呢?顺水这么一想,一到星期五下午就和妹妹顺丽,登上了去老二那里的火车。
火车上,顺水眼前就恍惚有了一条路来,那路上是妹妹一个人这些年留下的足迹,深深浅浅、弯弯曲曲……
二十年前,一个不满18岁的女子,苗条的身腰、黑黑的一对杏眼,一头瀑布般的黑发,是远近闻名的一朵黑牡丹,加上一手好字,高中没毕业,农村的栽秧、挞谷就样样利索,挑一担100多斤的水粪,扁担闪悠悠、脚下步儿快,遇上半人高的坡坎,一步下去腿都不得闪一下,一挑水粪该放哪,就给你稳稳地搁到了哪,点滴不溅,连伺弄庄稼的老把式都咂舌:“这女子,今后一般家庭怕讨不去呵!”
当年哪家小伙想娶江家顺丽,简直有摘星星要月亮般难。江顺丽刚一毕业,就跟她当时还在搞无线电的三哥顺当,早上一同上街、晚上一路回家,背着个装工具的背篓学无线电修理去了。谁知技术刚学八成,顺丽竟像鬼迷了心窍,私下与邻村一样子长得不错,却游手好闲的高中生爱上了。尽管一家人千阻万拦,甚至气得江长水举起根扁担撵了几根田埂,要打断她腿,也没有改变她的一意孤行,与那小伙远离家乡做起了水果生意,最后生了两个孩子当了妈。不出三年,江顺丽就没逃脱川东流行那句古话,“不听老人言,必定受饥寒。”从小耍惯、娇惯长大的丈夫,一结婚就跟些不三不四的男女一起打牌搞赌通宵达旦、夜不归家,最后竟发展到和几个赌女勾搭成奸。生性好强爱面子的江顺丽,一肚子的委屈这里不好对娘家人说,那边生意场上竞争激烈、家里开支要保证,就只有亲自出去收货,到云南收菠萝、广西订香蕉、河北运鸭梨、甘肃贩花椒、陕西拉苹果。收货,人家些大男人总是把钱给信息员一摔,就约上几个同行打牌去了,而她总是披风沥雨、脚踏实地进果园,到瓜地,以质论价,亲自把关,把生意做得风声水起。一个女人十几年如一日,担起家庭的担子,好不容易委屈求全,熬到大孩子12岁、小的才两岁多,那男人就得寸进尺,一天吵三架,三天打五回,轻则拳头耳光侍候,重则板凳木棒砸来,两个亲生女儿更不敢在他面前说话。还是一个老大妈悄悄提醒她,“人家在外怕有了吧?”江顺丽才意识到后院出了问题,趁丈夫出门悄悄跟了上去,在一个新落成的花园小区,发现丈夫与一个披金戴银、风姿绰约的少妇牵着个两岁左右的男童,说说笑笑漫步在风景如画的桃花下,那男童方方正正的脸、浓浓的眉,一张宽大的嘴,分明就是丈夫的“杰作”,走着走着男童就张开双臂,撒起娇来,“爸爸!抱我……”
江顺丽一核实,那女人是离了婚的,原来在一家公司上班,自从生了这个宝贝儿子后,就在这里买了房,停薪留职做起了专职“太太”。
江顺丽哪里丢得起人,回来不到一个月就把婚离了。自己两个孩子的抚养,也全揽了过来。为了照看孩子,从此她不再外出,立马开起了打字、复印、照像门市。不到半年,江顺丽就从请来的两个女工那里学会了五笔字输入和制图照像等全套技术。虽然法院判了3万元抚养费,一个孩子户口不在本地,读的是高价书,一个娃娃还要请人照管,几年来该要多少个3万?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个“朋友”,但这些离过的“男人”,不是赌嫖成习、贪玩懒惰,就是一个好看的“衣架”。还是当记者的哥哥顺水一句话,“真正一个好丈夫,哪个女人舍得丢手让给别人呢?”她才终于明白,那些结了一百次,或老是离离合合,最后还是一个“8”字的病因——离了婚的男人女人,就像自己好强一样,绝对有难以饶恕的毛病;而一个女人,只要一离婚,就往往与悲剧、苦难走近了一步,大多会越陷越深……
4
正在办公室谈生意的老二,一见顺水、顺丽去了,就连忙迎上来,哈哈一笑,“大哥、妹妹坐坐!儿子,出来划价!大爸、幺姑来了!”老二把生意跟大儿子江帆一交待,两杯水就端在了大哥、妹妹面前,立马就给几个来自重庆、成都、西安的客户介绍:“这是我大哥,这是我妹妹!晚上,大家就在一起吃饭,都是自己人!”
与二哥的客户打了招呼,趁二嫂没在场,顺丽就说了借钱的事。顺风瞅了一眼客户,就爽快答应了,“没问题!我正凑一笔钱,可能要等几天!”
顺水、顺丽一听,心里都踏实了,到底是亲兄妹。说话间,办公室外传来“啼嗑,啼嗑”的皮鞋声,顺风一听,知道是老婆来了,赶紧猫着腰轻轻扭开了门。门口邱菊面尘仆仆,有几丝疲惫,看到顺风正想骂句“你个死鬼也不来接我”,顺风朝她努了努嘴,又朝里屋瞄了瞄,侧身把邱菊让了进来。邱菊一看是大哥和妹妹,心里咯噔了一下,立马换了张脸,“哟,大哥,幺妹儿,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哈。”推得门进来紧挨顺丽坐下,一手就搭在顺丽大腿上,无比亲热。做事一贯明来明去的大哥待邱菊坐定,先谈了谈顺利的处境以及借钱的事。邱菊一听,脸上的肉抖了一下,立马又笑了,咽了咽口水,“大哥,幺妹儿,莫急,莫急哈,等几天,等几天。来,吃香蕉,吃香蕉。”说着从茶几上拿起一根剥了皮,首先递给了大哥,接着又利利索索削好一个红红的苹果递给顺丽……
不到6点,老二就让他们坐上自己的爱骑“奔驰”, 并一如既往特地让大哥坐他旁边的副驾位置,亲自驾车到了冰城最豪华的“南豪酒店”。
车刚一停稳,车位保安就上前给帮开了车门,一个标准的手式,“江总,请!”把顺风一行引向酒店门前,不待保安介绍,迎宾小姐就一个媚笑,一边引路上楼,一边甜甜地问:“江总,您还是幽谷蓝草888,或要新设的极品包间颐和古风999?”顺风故意停下脚步,气派随和地向身后一望,话分明是说给一行来客听的:“今天来的都是些稀客,那就颐和古风吧!”
大家一落座,服务员就说,极品厅刚运行,除酒水外,对老顾客按5折计费。顺风仅指指点点几下,一桌价值6000元,只按3000元付款的特色菜和两瓶“飞天”茅台,就陆续上来了。饭桌上,顺风一边周到熟练地应酬着客户,一边劝哥哥妹妹饭菜,嘘寒问暖。endprint
置身如此高档豪华的环境,大家一片祥和,说说笑笑;顺水、顺丽也忘了来时的烦忧。
饭间,当得知大哥、妹妹有要事需连夜赶回,顺风就悄无声息给订好了卧铺票。饭一毕,顺水、顺丽起身要走,两张票就恭恭敬敬递了上来。
谁知,顺水、顺丽一回去,一等没有老二的电话,二等没有老二的回音。老大担心中间扯拐,就亲自给老二打电话,老二说妹妹的事,他没意见,老婆好像也没反对,不过还是让妹妹亲自下来拿吧,现在不是讲“和谐发展”吗,这也有利于我家“和谐”嘛。一听文化只个小学的老二一口官话,尽管顺水心里在骂“贵州骡子做马叫”,但口头上还是客气,“都怪大哥没本事,这次又让你担当了!”
顺丽按老二约定的时间去冰城,二嫂从价值8000多元的意大利“通派”真皮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当面交给了顺风,顺风一副慈善家的派头,双手把信封毕恭毕敬递给顺丽:“妹妹,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我和嫂子商量好了,这2000块钱是送给妹妹的!”
顺丽一听,当场就差点气晕过去。我明明说的到处都借遍了,实在没办法,最少差3万。还给承诺按银行贷款出利息,三年还清。他今天送2000,我拿去能起啥作用呢!”顺丽明白,二哥二嫂是担心自己生意做赔了还不起,“宁愿送2000,也不担3万的风险”。哎,亿万富翁。这就是一个父母所生的亲兄妹!顺丽一愣,立刻清醒过来,从来爱面子的顺丽强打精神,装着若无其事地说了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们做生意也不容易,钱我就不要了,我是顺便来看看呢!”顺丽说完,借口有点要紧事得办,一转身就上了出租车,眼泪也止不住流了出来,“真是哥有嫂有,不好开口啊!”
顺丽强装笑脸与父亲道过别,一路恍恍惚惚上了火车,脑袋里一片空白。
早上起来,江长水就赫然发现,这城里隐藏着不少秘密:洗脸,那水先冷得人刺骨,后又烫得人脱皮,就像这城里的人变化多端,假热;泡早茶,明明茶叶、泡法一样,就没有老家岩洞湾的水泡起香,显然也是那表面身价高贵,还盖了个圈圈(QS)的怪物(桶装水)作怪,假水;还有光鲜的猪肉、水淋淋的蔬菜,明明刚从市场上买回来,不管怎么烧炒煮炖,吃在嘴里菜没菜香、肉没油味,也是日哄人的东西,假货;墙上那价值达数万元的青石,看起和老家鲜开的石头没有二样,上面没有熟悉的苔藓,野草也不见露水,连石头都假了;一盘盘盆景、一钵钵花草,本该长在山上山下,也让这像“恐怖分子”一样的金钱给绑架来,弄到了房前屋后,骗人;特别是那名字蛮好听的“山”、几个月都不见一只鸟儿的“林”,再加上浅浅一层水的“鱼池”,就取个名儿的“花园”,越瞧越觉得那池子里的几条鱼儿竟像城里花花绿绿的男男女女,明明一个个要死不活的没点精神,还披金戴银,穿一层光鲜的“皮皮”,把一张张死鱼般的老脸画得眉清目秀、装嫩勾魂……
人一上年纪,脑壳就乱想。逐渐,江长水就觉得那天老二两口子,一听说他可以“压邪免灾”,就像爱看小说的外孙女春燕跟他讲那故事,与大烙铁(夏洛克)、各人来(葛朗台)差不多,把他当成了金币抢;再往深处想,眼前就有了老二那串显示身份的钥匙,才感到邱菊每次回老家怪,为啥总是她“爸爸、爸爸”叫得沟对面的人都晓得“老二回来了”,也似乎明白了几姊妹在一起,为甚总是她“哥哥妹妹”喊得最甜,脚下的步子也总是她最轻快、最扯眼……
哎!简直是“鬼摸了脑壳”,我咋跑到城里来嘛?金窝银窝,不如自家草窝!
江长水眼前又浮现起在老家的日子。在老家观音溪,天一亮就看得到青山绿水,听得见鸟鸣鸡唱;脚一抬就到了河边,鱼竿一抖就击起一层颤悠悠的微澜,“哗!”的一声,一群悠闲觅食的鱼群,便向河水深处游去,连倒映在水里的树影山形都在笑……
这城里住不得,还是回去的好。
待小罗前脚一出门,江长水就赶紧下楼来到旁边超市,称了2斤五颜六色的软糖,买了两包带嘴的“富豪”,又给帮忙摆渡的刘老表选了些酥梨、苹果,就匆匆忙忙赶回别墅,装进了他那只帆布包,把顺风喊了过来,“这城里,我睡不好。你马上把我送回去!”
“哎!”顺风略一沉吟,就一脸和风细雨,“我也晓得,你在这里住不习惯。老家、这里,都是你的家。爸,你把那道压邪的符留给我吧,回去你再找人画一个……”
“可以可以!”
不等儿子说完,江长水就把那只小巧玲珑的红布包掏出来,交给了儿子,连忙提上行李,上了儿子的座骑。跟着下来的小罗,笑盈盈地向老人道别,响亮亮地叫顺风路上慢些,车子一出院门,就骂了句:“哼!一个土包子!一个奸商……”
奔驰一出冰城,江长水眼里的事物,就一目了然,天蓝水明亮,呼吸也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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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村口,老二就放慢了车速,见了熟人,便缓缓停在人家跟前,连忙下车,一根“软中”恭恭敬敬递上去,嘴上也跟着按字辈称呼:“三爷、四爸、五叔,抽烟抽烟!”
“你看这娃儿,连烟都是省长级别的呢!”前边三爷尖起两根指头捏举着那烟夸耀,后边四爸就跟着讨好套近乎:“老伙计,儿子接你去享福,你还没耍就回来啥子嘛?”
“一天大鱼大肉的,这身体发胖呢!”江长水炫耀地拍拍那丝毫不见变样,甚至还有点干瘪的肚皮。一到家,邻里的娃娃就来看热闹了,江长水连忙抓出那花纸糖,给孩子们一人五颗依次散发,孩子们“爷爷、祖祖”喊得山响,江长水一脸的皱褶就笑成了重叠的“八”字,手头的嘴“富豪”也给抽烟的嫂子、弟媳、七弟、八老表散得欢。待老二一走,江长水已提着酥梨谢了刘老表,在码头摆他的渡了。
观音溪,又“咿呀——哗!咿呀——哗!”响起了桨声击水声,码头也恢复了往日的生气和灵性。人们才发现老人与这一河水交情太深了。
江长水回去在码头上没蹲几天,从小做事细心的老三顺当就回来了。“大哥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原来说的借你的‘八字大,几个后人那里一个住几天,你这一走,旁人不说大哥大嫂没有孝心?爸,你还望你子女有个好运气好名声吧?”江长水一想,平时老大在几兄妹里,起了半个父亲的作用,加上老大也来接自己了,顺丽也在那里,就依从了顺当的话,“好,一家住几天!”便到了老大顺水那里。endprint
老大家只有两间卧室,一间他两口,一间儿子。餐厅腾出来给了顺丽在住,余一间是只能搭一张书柜、书桌和一个小凳的书房。那是装修时,让餐厅客厅合二为一挤出来的一绺。老人还没去,大儿媳妇侯勤就早早把小儿的卧室给腾出来,等老人去了。小儿就搬进了那间只有四平方米的书房。江长水一看,孙子睡觉,一张门板铺上一张旧棉絮就是一张床;孙子学习,门板一立,小凳才有位置搁。老人无论如何都要孙子过去和他住一起,顺水见公孙俩亲热,也就点头同意了。晚上,孙子做作业,爷爷就早早给孙子把枕头、棉絮理好,还把一袋热水放在被窝里,给暖得热乎乎的;孙子一上床,说是爷爷年龄大了没有火气,就把爷爷的一双脚搂在怀里,公孙俩就像一对老少“哥们”般亲密。放学回来,一个人没跨进门槛,老远就叫“爷爷”;一个一见到孙子就笑得格外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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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水家虽狭窄,江长水见四个儿女,就有顺水、顺丽两个天天在跟前,心头也开朗了许多。
顺丽在老大那里住下后,晚上就拿着一个本本、一支笔,在家浏览报纸上的招聘信息和摘录电视上的招聘广告,第二天就根据电话咨询的情况按图索骥去用人单位应聘。谁知,第一天她去的一家竟是中介公司,那接待他的是一位年约三十的女子。顺丽一进门,对方就热情地倒来一杯开水。不待顺丽开口,那女子就问她过去的职业和有啥特长。当听说江顺丽过去是开门市的,文化高中、从小在农村长大能吃苦时,对方说江顺丽气质不错,身材也好,立马就指着墙上的信息栏,给推荐了饮料推销经理、服装营业员、超市销售、饭店勤杂等工种,并一一介绍了工资待遇让她选择。江顺丽一想,服装一职虽然上班时间长些,但工资待遇不错,接触的人单纯也清洁,就选择了“服装销售”。对方与用人单位打了电话,要了江顺丽的身份证复印件,让填了一个表,交了200元信息费,就喊来一个小伙,说是带她去服装商场。到了商场,老板一瞅江顺丽却说:“年龄大了点,不适合”;去第二家,人家又“刚招满”。江顺丽回到中介所,对方说:“我们讲诚信,信息费绝对只收一次。要么你等几天,有合适的服装行业,我们给你打电话。要么带你去超市,你把我们去的出租车费认了就行。”江顺丽“咕”的声,吞下口馋液,简化掉几周的荤菜省车费,就同意了。到了那家超市,门可罗雀,管人事的拿出一份合同,上面不仅规定折货赔偿,每月还必须完成所负责的专柜营业额达到1.5万元以上,才有500元底薪加超额部分的奖励,一天从早上8:30上班到晚上9:00不说,请假还须自己找人顶替完成任务,还要押金3000元,违约分文不退。江顺丽一看这些条条框框就知道,是典型的“霸王条款”,只要一交押金就进了“套”。尽管江顺丽气得话都没说一句就走了,但还是哭脸装笑脸,很有涵养地回到了中介所。中介所那女子见江顺丽再次回来,态度就有了些变化,说是带路的人是请的,他们也得给人发工资,只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的道理。如果你要急着落实工作,我们还是不收信息费,你给带路的人出50元脚步费就行。废话,谁有钱不知道在家清闲,还低三下四像牲口一样让人挑肥拣瘦?江顺丽心里不高兴,但还是一脸堆笑,跟着带路的去了一家饮料公司,找到了董事长办公室。
前庭饱满、方脸微胖,已年近六十的董事长,仰靠在高靠真皮沙发上,隔着一张气派的黑色办公桌,正在对四位行政人士模样的人夸夸其谈。“你们放心,渠江边上那个石膏板厂价值2000多万,我抵押给你们贷款1000万,连过去才差你们1500万,我吕有田说话算数,你们的利息我每季度给你们一结,全县20个煤矿我就有5个,你们那点利息,我一个煤矿就给你保证了,还别说我酒厂年产10万吨的赢利呢?”
几个夹公文包的出来,一人就悄悄提醒领导模样的人:“他那石膏板厂,是租的别人的地皮哟——”领导模样的人眼睛一瞪:“我们不放贷,你奖金问天上要啊……”
江顺丽见办事的人一走,就礼貌性地敲了敲门跨了进去。带路的中介把江顺丽当过老板、懂经营、会电脑等情况一说,董事长就爽快地表了态,说是中介可以回去了,他们正需要小江这种人才,既懂销售又知道当老板的不易。中介一走,董事长就亲自倒了一杯水,放在江顺丽面前,然后回到高靠椅上,捋了一下那染得油亮亮的头发,欠着身问了江顺丽过去的经营项目,又问目前家里的状况,当听说江顺丽的哥哥是几个亿的资产、她离了婚还要养育两个孩子时,眼睛一转就说,我在梁平还有个石膏板项目,“你可以想法拉点融资,我给你20%提成;入100万,年赢利至少200万。”江顺丽叹了一口气,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董事长一听就改了口,说小江也适合搞酒水推销,一月可以挣万儿八千,但是必须与时俱进,学会应酬。即使心里不愿意,也要装出满脸阳光。只要有付出,自然就会有收获。江顺丽就说,自己都“奔四”了,只要两个孩子生活有保障,苦点累点不算啥。听江顺丽说话实在,董事长就站起来,蹭到了她身边,说从今以后他就把她当干妹妹,一只手也跟着搭在了江顺丽的肩上,江顺丽身子一侧,忙摆着手:“不不不!”董事长已抓住了江顺丽的手,近乎哀求:“我跟老婆离婚也十多年了,我给你60%提成!你好好干……”
江顺丽连忙逃出办公室,一路小跑下楼,上了公交车。
江长水一想到顺丽的工作和租门市的钱,还没有着落,两个女儿天天又要开销,脸上的愁云也就越积越重。一连几天,江长水都只是抽闷烟不说话。一天,江长水把烟头一扔,拿起顺丽送他那存有不少“红歌”的手机,拨通了老二的电话,“我是江长水!你手下雇了几十号人?工资多少?能不能让顺丽到你那里做些杂活?打扫卫生也不懂?她不会给你做饭?不会给你花园浇水除草?你——畜生!”
不等顺风解释,老人就把电话一撂,气得白胡子直抖,脸色铁青。
翌日一早,江长水说是老是在家里坐不行,得出去走动走动,天天等顺丽、顺水、侯勤前脚一走,就自个出了门;一到上午下午儿子儿媳快下班了,才匆匆忙忙回来,往往还弄得一脸汗水一身灰尘。儿媳侯勤问他是不是摔倒了,他说是在锻炼身体。顺水见老人虽然有些疲倦,但一想到老人是锻炼,只是叮嘱了些“锻炼适可而止”之类的话,也就没有深问。endprint
听说顺丽的工作一直没找上,老三顺当一想到自己两个整天蹲门市,家里做饭送饭做卫生也需要人,和爱人徐灵一商量,就让顺丽去了他家给帮忙做家务,五险一金全买、月薪1500元。
7
顺丽到了老三那里,14岁的女儿春燕也随妈妈转学去了冰城,进了老三女儿春兰就读的一所中学,春兰在1班,她在2班。两家原本各居一地的孩子,就欢天喜地聚在了一起。
春燕与春兰,一个头天生,一个第二天生,两个从小就耍得像亲姊妹一样,长得又像一对双胞胎,都高高挑挑的身材、端端正正的鼻梁、小巧的樱桃嘴、一双大而明澈的眼睛,走在一路连举手投足都那么相像。春燕不拘小节,从小就爱劈腿弄剑、唱歌跳舞。在同学中又豪爽仗义,还写得一手颇有灵气的文章。她在校内校外都有一帮朋友,过去的同伴们都喊她“大姐大”;春兰,四岁起就跟着一位闻名全国的书法家习字,十岁又拜师学画,一手字画早就让一些为文从教的老师们赞叹不已,小小年纪就获得一些国家、省市级书画大奖,在全校有“美才女”之称。去冰城读书的第一节课间,几位男生就看稀奇似的,在春燕背后指手画脚,嘀嘀咕咕:“她是谁呀,怎和1班的春兰那么像。”
“呵呵,真假美猴王啊!哈哈……”班里一阵哄堂大笑。从未受过污辱的春燕,脸一下红到了脖子根,她大喊一声:“哪个臭小子胡说八道,看我不撕掉你的嘴巴……”
“你敢!黄毛丫头,说说大话算了,哥们念你是新来的,不与你计较,要不然,哼!”春燕转过身,眼里喷着火,拳头攥得紧紧的,她随手抄起一个男生的笔记本,咔咔几下,就天女散花般给扬得在空中飞散。那男生一愣就傻了眼,这时上课的铃声响了,几个懂事的女生赶紧收拾了碎纸片。大家装作若无其事上课。没想到放了学,两个男生就把两姊妹挡在回家的路上,不依不饶地要春燕陪笔记本。急得春兰不停地在一旁赔不是:“我给你们重抄一本还不行吗?”
“抄?说得轻巧,点根灯草!要和我哥们的字一笔都不差的,你能抄吗?”其中一个男生哼哼,另一个男孩则说:“不赔也行,但必须打她两个耳光,不然这口气出不来。”
还没等反应过来,那男生就出手了,没想到反让手疾眼快的春燕给打了一个耳光。谁知,那男生的父亲是教育局的,男生的母亲立马就找到学校,学校把家长喊去一顿“训”。这还了得?今后“一个兴风、一个作浪”,学校还不成了你两姊妹的天下?还不把人家好好的一个春兰给毁了?顺丽一想,就把春燕转到了附近一所学校。
春燕的孤癖、倔强,当舅舅、舅妈的清楚,与她父亲的“粗暴”、母亲的好强和双亲的离异有关,就常常把春燕喊到一边开导,讲哪些人可以来往、哪些人不能接触和做人处事的道理。可久而久之说多了,春燕就认为舅舅、舅妈歧视她,有了寄人篱下的感觉。顺当、许灵一看,要转变孩子,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为了不影响女儿的成长,周末回来,两孩子睡觉就变过去的一张床为各一张;原来两个孩子学习在一间屋,也分开给指定了地方,“学习不能互相串门”。从小就要好的两个孩子,人各在一边,心照样在一起。一避大人耳目,就又在一块。两家大人一商量,周末春燕一回来,就只好让春兰去了也在冰城的姨娘家。日久天长,两个孩子就有了距离。春燕对舅舅、舅妈也就有了隔膜,觉得原来耍得好的春兰不理她了,加上近在咫尺的二舅、二舅妈也没来看过她一次,就越发感到人情的淡薄、亲戚的虚假。甲流感期间放假15天,冰城温度达到42度,近万人的学校,孩子们纷纷回到了父母身边,只有她和几个留守孩子依然留在寝室;周末、暑假,同学们都高高兴兴回家,只有她孤孤单单一人留在学生宿舍。白天她可以看电视,可是一到夜晚,远离四五百米的两名保安一睡,面对学校占地几万平方米的空旷、幽静,独处一偶的她就想到了围墙边那片坟地,奇形怪状的树影、楼影、山影,就活灵活现,变成了一群长了脚的幽灵,阴森、恐怖地随着夜色而来。外面稍有风吹树晃,特别是那窸窸窣窣的老鼠,老让她想起《聊斋》一类的鬼故事,想起某某学校的杀人案、强奸少女案,吓得一个14岁的女孩,往往缩成一团,一夜噩梦……春燕也在想,母亲为我吃了那么多苦,我今年足足14岁,都读初中了,难道就不能去帮二舅家干些家务活做做饭,在他那里歇歇脚?
8
星期四下午,学校一宣布元旦放假,春燕就早早随二舅的小儿子、春天哥去了二舅家。由于孩子在三舅那里受了些委屈,一到二舅家把书包一放,袖子一挽,围裙一结,就给舅舅、舅妈做起卫生来。春燕太需要一个歇脚的地方了,在这个城二舅家是她唯一的亲戚了,她要从头做起,让舅舅、舅妈喜欢她。
过去,春燕也经常帮妈妈做卫生,她知道得从里向外、从上到下、由卧室往客厅,后边一完毕,前面就干了,做了卫生的玻璃、地面、家具才不会留下手纹鞋印。想到妈妈说过,“一个好孩子,主人不在家,不能进人家的卧室”,春燕就先从餐厅、客厅、阳台、观景台开始,再到厨房、书房、健身房。春燕按妈妈平时“一扫二拖三擦四过细”的规律,利利索索把几个房间一扫,就问正在书房做作业的春天哥擦布在哪里,哥哥出来找了一遍没有找着,她就掏出自己平时省下的生活费,在附近花了18元买了3块新白毛巾,一块擦桌椅、沙发,两块专门擦灶台厨具、厕所壁窗。经近两小时的紧张忙碌,几个房间里外的玻璃、窗台、阳台、地面,甚至连铝合金的死角、电源插座开关、音响电视的背面、厨房的冰箱抽油烟机、水表、冷热水开关、洗手间的衣钩物架和洗刷用具,春燕都学着妈妈给全部进行了“过细”。特别是拖屋,春燕更不敢马虎,记住了妈妈说的“拖把要洗净拧干,地面才干得快,又没潮气又有亮度。”原来漱了口、洗了脸、出门后匆匆忙忙一晾一扔的毛巾、口缸、香皂、拖鞋,也给摆放得工工整整、井然有序。
春燕一看屋里屋外大变了样,才顾上揩了一把汗,这时才感到蹴着扭着的家务活真是很累很累,腰竟差点直不起来。心里不禁想起妈妈。唉,妈妈平时要养家糊口,回家还要做家务,一定是更累啊!但一看那里里外外亮亮堂堂、面目一新的几个房间,春燕心头就有了从未有过的喜悦,脸上也有了久违的笑靥。只要舅舅、舅妈高兴,我每周都来给打扫卫生。节假日,我也有个歇脚地,妈妈也少操些心。endprint
“家里的活是做不完的,只要你去找。”春燕记得这是外婆说的,妈妈也经常这样教育她。春燕来到洗衣间,又把舅妈换下的外衣、内裤和舅舅脱下的一件衬衣、两个哥哥扔下的五六双臭熏熏粘乎乎的袜子给洗净、甩干,一一给晾在了阳台外,才按春天哥说的他们家晚上爱吃稀饭,又给点上灶火做起饭来。
一会,二舅回来一见春燕,开始一惊,继而一笑,外侄女来了?这里二舅在问话,那里二舅妈邱菊见到那3块新买的毛巾就跑进卧室,拉开抽屉清点起平时随手扔在里面的零钞来。清完零钞,邱菊又想起春燕她妈说过,孩子爱喊一帮同学搞家庭餐的话,忙跑进厨房打开冰箱,查看冻在里面的饺子、瘦肉块、火腿、汤圆、饮料动过没有,接着又一个一个数起了冰箱里的鸡蛋。本来就跟她妈一样自尊心特强的孩子,今天来是想给舅舅、舅妈留下个好印象,正准备进去给二舅端洗脚水,一见邱菊正在数鸡蛋,人就当掉进了冰窟窿般,心一下就凉透了。但还是把一盆水端去,放在二舅面前,没料到舅妈指着二舅的鼻子骂道:“顺风!你跟老子断脚断手了啊?连一盆水、做点卫生、做做饭都要靠人?保姆请假这几天,你都要靠别个?”接着又像警察一样盯着她问,“春燕,你妈不是都住在三舅那里的嘛,你到这里来干啥……”
春燕头一低,心里刀绞一般,“我、我……”竟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一串晶莹的泪珠唰唰滚出。她头一转,书包一挎,拉开门就跑出去了。一个14岁的孩子就不知道了该去哪里。三舅那里,谁都知道她像甲流感患者,比毒瘤还危险可怕,害得春兰连续三个周末都去了姨家;去学校,除个别同学有怜悯之心,大多数人甚至包括个别老师都带着鄙夷目光,自己常常主动与人搭讪,人家连看也懒得看她一眼,都误认为她是被开除来的坏孩子;去同学那里,几乎个个家长都给子女宣布了禁令,谁都可以来往,唯独不准与你们学校那个春燕接触……
“我这是怎么啦——为什么都这样对我?”春燕泪眼婆娑,望天天无路,瞧地地无缝,眼前条条路都宽宽阔阔,可通向四面八方,唯独自己不知道该去哪里;过往孩子行色匆匆,人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只有自己这个从小跟着妈妈长大、没有爸爸遮风挡雨的孩子没有一个歇脚住宿的立锥之地。春燕就不该出生,春燕是多余的。“妈!妈!妈……”春燕满眼是泪水,一边喃喃地喊着妈妈,一边漫无目的的走着……
9
顺丽发现女儿出走,还是在复课的前一天下午。这天顺丽还是照例如往常,带上女儿一周的开销,匆匆忙忙来到春燕的学校,打算陪孩子一起吃碗面条和女儿聊上一会,让孩子稍微感受到一点母爱。哪知一到学校,却没有了孩子的身影。打电话,不通;充上话费,还是不通。原以为春燕到同学家去了,一打听春燕过去的老学校、现在的新学校,同学们都说“没看见”。顺丽害怕老三知道春燕出走,对春兰的成长更担忧,就悄悄向春兰打听,春兰也说“一星期没有和春燕联系了”。顺丽白天在街上找,晚上去学校等,一等二等,同学们都纷纷大包小包背着书包、行李,三三两两、喜气洋洋回学校了,还是不见孩子的身影……
复课第三天傍晚,冰城下起了鹅毛大雪,凛冽的寒风刮在校园光秃秃的树枝上呜呜颤抖,校区教室、宿舍的房上地上,积着厚厚一层白雪,屋檐下、花园里,偶尔一枝半叶艰难地从雪里伸出一点头梢,教室里上自习的灯光,在轻盈的空调声里格外明亮、温馨。江顺丽仰望着迷蒙的夜空,仿佛有一个孩子就在那雪地远处彳亍前行。“孩子,你在哪里呀——”
春燕的夺荒而逃,老二一家人自然心知肚明,又都装作若无其事,谁也没有给顺丽吭声。只是当顺丽向顺风打听,看到春燕没有,老二才含含糊糊地说孩子曾来过家里一趟,连夜饭都没吃就走了;邱菊更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我看是有其父必有其女!也不知顺丽是咋个管教的,一个女孩儿家,不老老实实地在家呆着,到处乱跑!”
除老二两口子照常做他的批发外,顺水、顺当、顺丽三家都默契地找起春燕来。老大负责向媒体、网站发布寻人启事和收集春燕的信息;老三一家白天开门市、晚上就两口子一路,大街小巷找人;春兰一放学就挂上QQ,边做作业边瞅春燕的头像;顺丽则像过“梳子”般已找遍了冰城,她准备到别的城市去找女儿了。
一连三个月过去,几家人都瞒着江长水,没有让老人知道孙女出走的事。一天下午,住在老大家的江长水,说是又出去锻炼,可一会就拿着一摞报纸神情沮丧、步履蹒跚回来了。刚一进屋门,人就瘫软在地上。老人一醒过来,就质问顺水:“为啥娃儿不在了?为啥一直瞒着我?”说完江长水就老泪纵横,自言自语呼唤:“春燕!春燕!春燕……”
一旁的顺水没敢说话,侯勤只是默默地擦眼泪。孙子见状,才告诉爷爷,春燕是在二舅家出走的……
江长水毕竟是少小就从险滩恶水、风风雨雨中过来的人。第二天,他就当没事一样吃饭、喝水,甚至还给孙子边叠铺盖边趣话孙子:“这儿怕要娶了媳妇,才改得了不叠被子的毛病喽——”
老大顺水两口子见老人心情不错,就照常上班去了,准备下班后继续到旮旯角角去看看。而江长水自从看到那则寻人启事,得知春燕出走后就在琢磨,这孩子会去了哪呢?是不是回了老家?是的,一定是在老家!老人这么一揣想,就心急火燎租了辆的士回了老家。
顺水、侯勤下班回来,发现老人不见了,他俩分头一个去火车站、汽车站,一个跑公园、草堂、府城河,该找的都找遍了,还是不见老人的影子。老大这才告诉顺风、顺当,“老人也不见了”。两弟兄考虑老人常常念叨老家,就连夜驱车赶了回去。
回到老家,江长水满脑子都是春燕的影子。他房前屋后、里里外外看,也没有春燕回来过的迹象。面对空寂的老家,江长水一脸茫然,两行浊泪就顺着脸颊的沟沟壑壑直往下落。屋里出奇的静,似乎能听到泪滴的音响,“孩子,你在哪儿?这些天,你吃住怎么办?一个女孩家,要是遇上坏人……”江长水急得在屋里团团转,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了下来,翻出纸笔,颤颤抖抖写了一阵,就把那纸条压在饭桌上,顺手从身上掏出一摞钱塞进床下,接着又翻出一捆草纸来,恭恭敬敬放进一个大背包里,顺手把门一锁,钥匙往“老地方”一放,就直奔观音溪码头而去。endprint
来到一座坟前,江长水就停了下来。
这座坟长满了青草,周围看不到足迹。是啊,一晃有几个月没来这里了。他蹲下来,拿出那捆黄纸,小心翼翼解散,颤巍巍掏出火柴,轻轻一划一点,火苗就嗤嗤地往上蹿,泪水也跟着潸然而下。火光中,他又看到了爱妻的身影。爱妻还是那么文静、清瘦,脸上也在流泪。面对这情景,他郁积在心头的压抑,就变成了深深的愧疚、自责:“月啊,我对不住你!想我江长水人前人后,谁不羡慕?儿子中有亿万百万富翁,有识文断字的作家,女儿从小聪明能干一枝花……可谁又知道我心中的苦啊!谁都不知,只有你知!钱为何物?没有亲情的钱,还叫钱吗?狗日的钱咯——不长眼睛呢!‘爹亲娘亲,没有儿女亲;千好万好,没有钱好呵!姊妹弟兄是个啥?连同船过渡的陌生人都不及!人家同船人一遇到风高浪急,都知道祈祷一船平安呢!亿万富翁是个啥?是个穷得只剩下钱的“冷血”!畜生都懂感情、都分得清亲疏啊!可是,你我却生了个连畜生都不如的东西,接进来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奸诈女人!我这一辈子好后悔呀,后悔不该生的生了,不该养的当初当宝贝一样养了;不该让进门的,我糊里糊涂让进了门。后悔我今年78,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骨肉掉进河里,无力拉扯,有话说不出口……自从顺丽求职无着落,她娘俩四处碰壁、漂泊,我就一直瞒着你和孩子们,悄悄在做一事情,也没让你们和熟人知道,我怕给你们丢面子。我想帮帮她,哪怕是帮她挣点钱够租个草棚棚,让咱春燕放学后有个地儿放板凳做作业,晚上有个遮露气、躲躲雨的地方,也尽到了一个当爷爷的心。可是我背着你们捡了半年破烂加平时省下的生活费,只存了9101.99元。明天就过年了,人家的孩子过年欢天喜地,又放鞭炮又有人疼,一家人热热闹闹,而咱春燕却杳无音讯、无家可归,孤孤单单一人流浪在外,她妈顺丽也在外面找孩子,到现在还没有着落。我的心都碎了啊!可这些我又能跟谁说,跟谁都不能说啊!刚才我把我身上那点钱留给顺丽,就当你和我的一点心意,你该不会怪我吧!我走了,我去找咱春燕,要是找不到这孩子,我也不回来了,我就去天堂找你。月啊,我走了,别惦记我,你要多保重!多保重!
江长水跪在坟前,连磕了三个头,起来深鞠了三个躬,又看了看那袅袅飞舞的纸灰、冥冥缭绕的青烟,就转身离去了……
顺风、顺当风尘仆仆赶到老家,一进门就看到了那张信纸。
老大、老二、老三:
我知道你们会回来的。不过,当你们看到这封信时,我已走了很远很远了。虽然我年事已高,反应迟钝多了,但还是和你们一样心疼儿女。顺丽、春燕也是我的骨肉啊!这些日子,我看到她母女俩可怜,一直放心不下,就攒了一笔钱,放心吧,这些钱是干净的,你们也不必猜想是哪来的,我放在以前咱家存钱的地方,你们拿出来交给顺丽,这回是爸偏心顺丽了!
你们也不要考虑那么多,都回去忙自己的事吧。爸风里雨里惯了,我一个闲人,出不了钱就出力。我一边捡破烂,一边去找我的春燕。找到了春燕,我立马就把孩子带回老家,远离那虚假的城市,在码头摆渡、撒网挣点干净钱,让她在这乡村中学读书。毕业后,春燕就种些田地,养点家禽,在这块偏僻、清静的农村,与淳朴、憨厚的农民一起生活。如果找不到春燕,我就不回来了,你们也别找我了……
江长水
己丑年腊月二十九
当顺风从床下的盒子里取出钱来,一下惊呆了,那是怎样的钱啊!除几千元是崭新的纸币,连编号都挨着,明显是他们给老人的生活费外,余下的三四千全是脏兮兮的、皱皱巴巴的块块、角角零碎钱,是哪里来的?
顺风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神情漠然。
顺当读着读着,就感到事情比预想的还严重,颤颤抖抖给大哥和妹妹发了一个短信。一会,那边就回复过来。老大说,侯勤向单位请了半个月假,专门找人;他已给10多个省级媒体联系了,请他们写“软闻”,发动社会各界帮忙;顺丽则发来短信:
“老二、老三,商场竞争激烈,你们生意要紧。这事不怪你们,只怪妹妹命不好牵连了老人,门市我不租了,班我也不去上了。爸和孩子,该由我去找。冰城已经找遍了,我已离开那里。从小我就能吃苦,哪怕是冻死、饿死、累死在外面,我也要找到他们才回来……”
顺当、顺风来到码头,只见母亲坟前,一团烧过的纸灰在山风里摇曳,似乎在述说着什么;小船静静地泊在岸边,也没有老人的身影。面对寂静的码头、宽坦的河面,顺当遥望远方,心头的苍凉、悲怆就伴着泪水喷薄而出,似是问水又像问天:“爸爸呀爸爸!你们在哪里?我们一家人就出走了仨,怎么办……”
一只羽翼未丰的小鸟,“噗!”地从船棚上惊起,在码头上盘旋了两圈,就顺着对峙的悬崖渐飞渐远,消失在茫茫天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