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倬
我想先说说我的父亲。他是一个严父。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似乎觉得可以在我身上延续他的未竟梦想,于是,对我的严厉超过了我的弟弟和妹妹。这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过度的期待和压力,让我长期感觉心里压着一块石头。他念过小学一年级,靠着一本《新华字典》,硬是把自己锻炼成了能够识文断字的人。他对文字,有着宗教般的崇敬。而这种崇敬,自然也影响到了我。我在上学之前,很希望自己会写字,写出那种密密麻麻的繁复的文字。可是,我发现自己那时学到的都是一些笔划简单的文字。
我父亲是对我寄予厚望的,但我的成绩并不容乐观。我严重偏向于语文,数学一塌糊涂。我和我的语文老师亲如父子,和我的数学老师却如仇人一般。我父亲其实也一样,只会读写和算账。他始终是个传统家长,觉得我不认真学习,辜负了他的期望,于是对我非打即骂。压力之下,我学会了撒谎。而撒谎,编织一个场景,编织一个故事,而且要符合大人的逻辑,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谎撒得好,瞒天过海,谎言被揭穿,棍棒相交。我和他在长期的撒谎与揭谎中,锻炼了自己的虚构能力。
是的,有时候,我甚至认为,写作,从某种意义来说,也是撒谎。并且要没有漏洞,不被揭穿。
有了压力,自然需要发泄,我只能写出来。我在十六岁的时候,曾经动过写长篇的念头,我想写一个少年被家庭压力逼死的故事。当我构思那个故事的时候,我躺在大凉山的一间潮湿的黑屋子里,泪流满面。后来,我找到了逃避压力的方式,离家出走,远走高飞。我已经离开故乡十五年,这些年,无论我遇到什么样的困难,我都没想过要躲回故乡。这种和故乡的长期疏离,让我时刻怀想那些人和事。
当我某天在外面的世界稍有喘息的机会,我自然想到了读书。那一年,我漂到了云南的一个小县城。蜗居在一间出租屋里,我几乎借遍了那个小县城的租书店里的文学著作。那一年,我二十来岁,我懵懵懂懂开始了写作,并且虚构了一个故事,寄给了《短篇小说》杂志,发表了。
在我的处女作中,我的父亲以一个望子成龙的慈父形象出现。有意思的是,自从我开始发表小说,我父亲就再也没有管过我。他开始承认,自己老了,他听凭我构建自己的世界,不再加以干涉。
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是:我逃离故乡,其实就是躲避我的父亲,但当我开始写作,我发现他是我无法绕开的形象。到目前为止,我的小说中,几乎都会下意识地出现“父亲”。在《狮子山》中,“父亲”是一个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人,这篇小说里其实是有两个“父亲”;在《百发百中》中,“父亲”的形象更为明晰;在一个尚未发表的小说《命命》中,“父亲”是一个为了呵护儿子想要变小,去陪着孩子一起成长的形象;在小说《根种》中,写的就是父子之间的对抗……当然,作为一个家庭的成员,“父亲”是无法绕开的,但作为写作者,这么些年来,我其实一直没有走出“父亲”所给我带来的心理阴影。
不要给孩子恐惧,这是一个育儿常识。而我,是那种从小生活在严父的恐惧中的人。这种恐惧,让我胆小、怯懦,并且心性敏感,过早学会了察颜观色。而敏感和富于观察,又是写作者必备的东西。如今想来,也算是不幸中的幸运。
即使是在一个关于城管的小说中,“父亲”的形象仍然掩藏其中,只不过这一次,他是作为配角出现。《蚍蜉》这个小说,来自于我对这个世界的粗浅理解。时代在向前发展,发展中矛盾重重。城市要井然有序,城管应运而生;而底层的人们要吃饭,要为了生计,背井离乡,于是有了小贩。关于城管,我相信大家都不陌生,大家对这个群体的感觉也都大同小异。充斥于媒体的负面新闻,让人麻木。但是,我想这只是新闻的表象,造成这个现象,尚有深层次的原因。事实上,城管和小贩,都是底层,这是底层之间的相互倾轧,这才是最悲哀的事。
凡事不能一概而论,这是个简单的道理。即使是在城管这个队伍里,也绝对有良心未泯之人,既同情弱者,却又迫于职业的压力而不得不去做出违心的事情。于是有了“小武”这个人物。他自身的无奈,以及想要蚍蜉撼树的勇气,其实只是人性的微光。当然,这种和世界的对抗,也有其一己私利,这同样是人性。事实上,我并不想尖锐地对抗,但我不会妥协。我想从小武的个人命运,甚至是小聪明、小私心中凸显当下小人物的普遍悲哀。这个有着对抗性的小说,让我在写作的时候,小心翼翼,仿佛一个走钢丝的人。这种顾虑,让我在写作的时候有束缚感,也许会让读者意犹未尽。
作为一个写作者,我无法对世界视而不见。这是一个自然而然的写作过程,而不是刻意为之,因为只要我们写,我们写下的都是这个时代的人物。而人物,总会置于某个背景下,正如一个演员,只要他表演,他的脚下就是舞台,他的身后就是幕布。《蚍蜉》中的小武,城管临时工的身份只是一件外衣,这在某种层面上,其实是出于情节的需要。我无意去批评城管,人性中的善与恶,其实都跟环境密不可分。来自小武身上蚍蜉撼树的举动,无疑会遭到失败,这是日常逻辑。关于这个人物,我可以对他加以很多修饰语,悲哀、勇敢、愚蠢、倒霉、天真……但这些所有修饰,都在指向人性的复杂性。
关于小武,他是我们自己,也是我们身边的人,我期望写出某种感同身受,写出一个时代背景下的小人物命运。而这种蝼蚁般的命运,只能潜藏于文学作品中。这,可能是文学作品之所以存在的价值之一。
写了十年的小说,一直处于边缘状态,写一篇创作谈,对我来说,比写一篇小说还难。感谢《滇池》厚爱,让一个凭感觉写作的人,有机会去回溯这些年的创作历程。但愿这样的回溯,不会太贻笑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