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正刚
我是在候车途中读完《蚍蜉》的。深冬的边境小城磨憨,阳光明媚而浓烈,到景洪的班车还有一个多小时才出发。我坐在候车室里一边抽烟一边阅读《蚍蜉》,四周是说着各种语言的熙攘人群。这是一种奇妙的阅读体验,急迫中裹挟着小心翼翼——我期望阅读过程能像庖丁解牛一般酣畅淋漓,并被文中的闪光点一一击中。之前,我已经读过包倬的多篇小说,他的叙述流畅而熟练,一些耀眼的细节总能让人眼前一亮。《蚍蜉》果然没有让人失望,它让我从身边的喧闹中沉静下来,进入了作者描述的小说世界。
《蚍蜉》的主题坚硬而锐利,其直面的是当下城管与小贩的冲突问题。小武是一个从农村家庭走出的大学生,完成学业后和所有初入社会的青年人一样,必须面对残忍的生存考验。为了满足基本生存,他选择了一份和所学专业毫无关联的城管临时工工作。这份工作的收入以及由之触发的谎言给他带来了一个女朋友苏晓月,但自始至终,他们的感情都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温情和甜蜜,小武从苏晓月那里获得的精神慰藉和暖意甚至还没有从性工作者“安娜”那里得到的多。现实是残酷的,小武在生活中省吃俭用,把对物质的要求降到最低,为的是每个月给家里寄钱,安慰父母多年的辛劳付出。每个月一发工资,小武就会陷入还款、刷卡、取现的恶性循环。信用卡像是一个隐喻,贯穿于小武日常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中:对现实不满足,只能依赖透支来维系。而这,最终会把他的命运推到悬崖,因为他的身后永远盘踞着一头时代的怪兽,怪兽强硬的双手紧紧勒着他的脖颈,一刻也不松懈。在这种情境下,他真的只是一只蚍蜉而已,脆弱、无力,生活被降低为最低限度的生存。
在规定的额度和时间内,信用卡可以随心所欲地刷卡、取现,只要你能偿还就行。但是,尊严、理想、良知呢?小武时刻经受着这三者的拷问,他向女朋友和家人刻意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工作中虽然对小贩心存同情,但是需要出手时又不得不出手。这何尝不是一种对尊严、理想和良知的透支?现实生活与内心世界的双重困境,正是小武奔向悬崖的助推剂。如何解决这个困境,既是小武的难题,也是作者包倬的难题。我相信,在小武的理想之光逐次黯淡直至熄灭的过程中,包倬是在场的,这种在场不是关注与哀叹,而是现实的锋刃架在小武脖子上时,包倬既是操刀者同时也是将被刀刃最先割伤的喉管。
无论如何,这一刀必须割下去。这是作品里人物的命运,也是检验一个写作者是否具备文学理想的唯一标准。在叙述小说人物命运时,作者必须在一定程度上与被描述者保持精神层面的通感,才能进入小说人物的内心世界。
说实话,要不是有“蚍蜉撼树”这个成语,我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世上还有“蚍蜉”这种生物。与蚍蜉撼树对应的语境是螳臂挡车、自不量力、自取灭亡。具体到《蚍蜉》里小武身上,则呈现出一种抱薪救火式的悲情气质。小武并不是一个纯粹高尚的人,他对现实社会的不满,追本溯源,其实是对自身处境的不满,假设他能如愿以偿地得到城管编制,所有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但是,小武只是一个弱者,他的命运从来没有被自己掌握过。小武一直被命运的绳子牵着走,刘队长、女朋友、家人、社会,包括小武自己都是握绳人,且都在往不同的方向使力,这样做只会导致一个结果:小武将被越勒越紧,直至窒息。
小武的反抗方式果然是蚍蜉撼树,这棵参天大树的根系和枝干是由社会现状、人间戾气共同构成的。小武向领导写信反映情况,践行文明执法,但都没有效果,因为这棵大树根深蒂固,即使小武使出头撞南墙的力气,它也不会动摇分毫,甚至连作为执法对象的小贩都不买他的账。小武又想出一个主意,用微博“城管纠风”发出基层执法者的心声和曝光不文明执法行为,至此,他在自我毁灭的道路上已经不可能回头,因为他将要对抗的是庞大的体制,这是一架无坚不摧的钢铁粉碎机。
小说最大的魅力之一在于情节交错所制造的起伏跌宕。在继续曝光不文明执法的同时,刘队长建议小武参加城管招聘的考试,并暗示可以给予照顾(至少在小武看来是这样),但在我看来,这不过是画饼充饥而已。受宠若惊的小武请队长吃饭,家人砸锅卖铁给小武凑了三万元钱讨好刘队长。虽然只是一张虚构的饼,但这张饼的诱惑力无疑是巨大的,这在小武向父亲要钱时的理直气壮以及面对刘队长时的卑躬屈膝的强烈反差中反映得淋漓尽致。甚至,因为有了这张饼,在安娜面前一向自卑的他一听到她回家的关门声,身体就有了反应。
事与愿违,“城管纠风”的真实身份被组织识破,进入体制的梦想就此破灭。小武再次变得一无所有,和初离大学时不一样,这一次,他已经无法再面对父亲。
《蚍蜉》里出现过两次小武奔跑的情节:第一次是被小贩打伤后逃命,第二次是被开除后在大街上奔跑。此时,他的心里“装满了这世界所有的忧伤”。疲惫的他接到苏晓月的求救电话赶去救苏的父亲,却被打伤送进了医院。在病房里,苏晓月的父亲问小武是否是城管,小武回答:“以前是,但现在不是了。”
小说至此戛然而止,包倬没有给出一个精确的结局,却已经阐释了一切。
包倬供职于一家媒体,接触过很多新闻事件,长年的写作训练培养了他敏锐的观察力和语言组织能力。一位写作者的创作不可能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他的身后,一定有一个根基在维系着他的创作。包倬无疑也是这样的一个写作者,他的身后,是故乡、记忆、生活阅历,以及对生存的思考。他热衷于书写小人物的命运,《蚍蜉》中的小武、《纸命》中的采莲和老杜、《401》中的黄大运与小侯、《狮子山》中的男人以及《百发百中》中的“我”和父亲都是一些底层人物,有世俗的欲望、悲喜、梦想,以及某些时刻突然闪现的人性之光,并且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同命运抗争。
在我有限的阅读范围内,我认为一位优秀的作家应该在具体的写作中践行两个方面的探索:一是对现实社会的观照,二是对精神世界的开拓。在包倬那里,这两者无疑是合二为一的,他的创作在走向成熟的过程中所呈现出来的生命质感也一直是我所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