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倬
一
小武练了十年的长跑。这项运动在关键时刻,救了他的命。
那把西瓜刀裹挟着风声劈头砍来时,他下意识地歪了一下脑袋。他正庆幸保住了脑袋,第二刀落在他的肩上。他用手一摸,昏黄的路灯下,血呈黑色。小武转身就跑,惊恐的路人纷纷闪开,他像一个石头投入了水里,水花四溅。耳旁风声呼啸,身后的脚步声乱了节奏。
小武跑过了三条街,终于甩掉了后面那个提刀追他的小贩。他像条夏天的狗,张着嘴,吐着舌头,累趴在了路边。肩上一阵剧痛,之前他以为是汗的东西,其实全是血。小武脱下衣服,缠住伤口,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马上给老子滚回来。”刘队在电话里咆哮。
小武赤裸着上身跑到那个出事的小巷口,那里已经水泄不通。警灯闪烁着,救护车呼啸而去。他拨开围观的人群,走到已经拉起的警戒线前,见刘队正在接受几个记者的采访。刘队招手,让小武过去。
“我们的人受伤了,”刘队指着小武,像是发现了救命稻草,“请他告诉你们,事情的真相。”
多台相机同时举起,对着小武的脸和伤口就是一阵狂拍。他在闪光灯中惊魂未定,录音笔和手机又伸到了他面前。
“刚才发生了什么?”
“你是怎么受的伤?”
“到底是谁先出的手?”
……
小武不知道该回答哪个问题。他觉得那些伸到他面前的录音设备像是匕首,逼着他交待问题。他下意识地想到了回避。只不过这一次,他跑得没那么快,甩下了那几个记者以后,他进了路边的一家小诊所。
医生是个中年人,有些肥胖,他坐在椅子上时,让人感觉是一堆肥肉。他看到小武进去,只是象征性地欠了欠身子。
“被人砍伤了。”小武在医生面前坐下,疼得咝咝抽气。
那医生若有所思,打量了他一会儿才慢腾腾地起身,拿了镊子、酒精、纱布等物品过来。他缝针的时候没给小武打麻药,理由是这样更有利于伤口愈合。小武听到针刺穿皮肤的声音,全身汗毛直竖。他在心里默数着针数:6针。缝合完毕,小武趴在医生面前的椅子上,疼痛令他耳鸣,像千百只蜜蜂在耳旁飞。那医生看了看小武,点了一支烟塞他嘴里。他问小武,“谁敢把你砍成这样?”小武苦笑着摇头。“不是一直都是只有你们打别人的吗?”那医生继续嘲讽。
小武抽了烟,沉默了一会儿,他站起来,把那件已经被砍破的血衣裳拿在手里,掏了两百块钱放在医生面前,一言不发地走了。可是,小武刚回到他住处的大门口,他的手机又响了起来。
刘队在电话里勃然大怒,开口就问候小武的父母。“你跑什么?害怕别人不知道你还能活蹦乱跳?”刘队高声训着小武,声音震得他耳膜生疼,“这件事,被你搞砸了。”刘队挂了电话,小武身上的疼痛全部化成了惊恐。其实,冲突发生的时候,小武正走在执法队的最后面。他看到前面打起来,完全是下意识地往前冲,结果就和那个拿着西瓜刀的小个子短兵相接了。
就在小武挨训的时候,他的邻居安娜挽着一个男人开门出来。两人尴尬地相视一笑,算是打过了招呼。这个昼伏夜出的女人,经常在晚上带不同的男人回来过夜。当安娜的叫声在夜色中荡漾开来,小武就只能戴着耳机听歌入眠。有几次,小武忍无可忍了,说,“晚上你能小声点不?”哪知安娜一本正经地说,“武哥,这事怎么能说忍就忍得住呢?”时间长了,小武也习惯了。只要听到过道里响起两个人的脚步声,隔壁的门一关,他便自觉地带上了耳机。
小武躺在床上,用半边身子侧躺着。他给女友苏晓月发短信,他已经有一个星期没见到她了。每当他下班回到这里,孤独得像匹野狼,手机便是他和外界唯一的联系工具。这手机是他站在青年路边,帮人做了一个月的饮料促销挣来的,它最大的功能就是能聊QQ。当苹果手机都已成为街机,小武还在用着这台山寨机,它最大的功劳,是帮他泡到了苏晓月。
“你是干什么的?”半年前的一个晚上,苏晓月在QQ上这样问小武。小武非常反感这样乏味的问题,让人感觉是在查户口。
“穿制服的。”他在黑暗中笑了起来。
然而,苏晓月却当真了。她告诉小武,她崇拜警察,从小的梦想是当警察,可她初中都没毕业。然后又梦想嫁警察,但一直没有机会认识警察。苏晓月像个小学生一样好奇,问了很多关于警察的事。小武想反正她也不懂,就随便乱回答一气。
一个星期以后,小武去火车站附近买了一套假警服穿着去见苏晓月。苏晓月嘴巴张得能塞进去一个苹果,“你真的是?”小武淡淡一笑,是的,呵呵。
两人一见如故,吃了饭后去看电影,电影刚打出字幕,苏晓月就将胸往小武的身上蹭,小武顺便将手伸进了她的胸罩里。她的胸小小的,尖尖的,像梨。那天晚上,小武速战速决,把苏晓月带进一家快捷酒店,花八十元钱开了三个小时的钟点房。苏晓月温顺得像只小猫,任由他摆布。
苏晓月在一个卖场里做导购,工资不固定,她和同事合租着一间房。小武说自己住在单位宿舍里,不方便带她去。于是,两人此后的约会,基本上都是在酒店里完成的。尽管这样,苏晓月还是越来越黏人,恨不得每天都要跟小武约会。小武的钱包吃不消,便说自己要出差,去抓犯人。小武“出差”的时候,苏晓月就每天给他打电话,可他有时候故意不接,而是发一条短信给她,“嘘,不方便。”每当他发出这句,苏晓月就安静了。
小武躺在床上等苏晓月回短信的时候,脑海里又开始回放小巷子里发生的事。他紧紧闭着眼睛,眼前却一直是那一连串可怕的闪光灯,耳边还回响刘队的训斥,他心里明白,明天这顿臭骂是躲不掉了。
可是,比挨骂更头疼的是事情是,苏晓月给小武回了一条长长的短信,说她父亲进城了,本来是想去建筑队打工,但她觉得太辛苦。她建议他在城里摆个水果摊,可以从老家收购核桃、板栗之类的干果来城里卖。这个提议得到了她父亲的赞同,他已经准备好了三轮车,并且选好了摆摊的地点。苏晓月的意思是,让小武利用警察的职务之便,去找城管大队的人,希望能够放他父亲一马。
小武看罢短信,忍不住摇头苦笑。隔壁的安娜,又带人回来了。床头撞击着墙,发出沉闷的响声,小武自觉地戴上了耳机,把音量开到最大,闭着眼睛,用被子紧紧裹住了头。苏晓月又发了一条短信来,问他为什么不说话?小武鼓足了勇气,回复说,我尽量去办。苏晓月的开心透过短信传来,“你要好好表现,我想早点和你结婚。”结婚?结束还差不多。他一面敷衍着她,一面想工作上的事,脑袋里一团浆糊。肩膀疼得厉害,他起来吃了一次药,打开门,站到窗外的水池边去撒尿。他故意不开水笼头掩饰,故意让隔壁的安娜听到他撒尿的声音。他依稀听到安娜的房里传出咯咯咯的笑声,心里有点忌妒。
婊子!他悄悄骂了出来,打了个冷颤,回了屋。
二
小武一晚上都处于半梦半醒之间,闹钟响起的时候,他昏沉的脑袋塞满了胡思乱想。他用一只手洗了冷水脸,刮胡子把下巴给划破了。他出门的时候,穿了一件苏晓月给他买的ME City格子衬衫,露出受伤的肩膀,像是穿了袈裟。他的城管制服在他的背包里,到了单位后再换上,下班后再穿着便装回来。他给苏晓月发了条短信,“今天我要去赌场卧底,别联系我。”
刘队的办公桌上,摆了三份报纸。头版头条都刊登了昨晚的冲突。小武成了新闻人物,他的腿不由得哆嗦起来。刘队正在接电话,是报社记者打来的,他们要求追踪采访。刘队说,这事已经报警,我们是当事人,不方便再表态了。刘队挂了电话,又有电话打进来,他拿起电话,直接挂断,然后将话筒撂在了一旁。紧接着,他的手机又响起来,他不耐烦地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将手机关了。
“昨天晚上为什么要回避?”刘队从办公桌后面站了起来,一脸愤怒地瞪着小武,“你知不知道回避采访,在记者看来,是我们心虚?”
小武低声说:“队长,我错了,下次再也不犯这样的错了。”
刘队一巴掌拍在桌上,“下次?还有下次?这事弄不好,我这队长都得跟着你们这群蠢货完蛋。”
小武额上直冒冷汗,想起昨晚的逃跑,他觉得“蠢货”这个词骂得对。“队长,那接下来该怎么办?”小武问。
“马上去医院!”刘队指着门外,“记者是不会罢休的,所有的市民都在看着,我们不能输于舆论战。”
区里的领导已经作了指示,一定要严惩打人者。他们唯一有利的是小武也受了伤,可是他却在记者的镜头前跑掉了。舆论一边倒,所有的矛头都对准城管。
如今,小武成了城管打这场舆论战的棋子,他在去医院的路上,苏晓月打了电话来。他没接,任手机一直响着。然后,她发了一条短信过来:恭喜你,上报纸了。
小武感觉心脏被人重重捶了一下,喘不过气来,他用手捂住胸口,继续朝医院赶。路边那些卖早点和水果的小贩,看到他过去,推着车拼命地跑。那些给了钱的顾客,在后面边追边骂,然后一回头看到小武,便停止了骂声。小武低着头,匆匆朝前走,他走进了医院的门诊楼大厅,感觉所有的人都在看着他。他刚才忘记换下制服了。
“我想住院,”小武对医生说,“我感觉头昏,呕吐,可能是脑震荡。”
医生开了单,让他去做检查。可检查的结果是,他无需住院。
“我要住院,”小武急了,“必须得住。”
医生不解地看着小武,想了想,然后讥笑着给他开了住院单,“先预交一千块吧。”小武在高兴之余,却又有些心疼。他只顾着弥补自己的过失,却忘了问这住院的费用算谁的。他一住下来,就给刘队发了短信,告诉了医院和床号。刘队回复:记者马上会过来,你先准备好。
小武很紧张,像一个临时赶去救场的演员,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面对镜头并说出正确的话。他按了铃,一个高个子的护士推门而入。“我的药呢?”小武问,“为什么不给我输液?或者给我上个呼吸机?”护士一听就笑了,“你以为这呼吸机是口罩啊?想上就上?”但笑过后,她还是答应再去了解一下他的治疗方案。过了一会儿,护士进来给他输液,那是葡萄糖注射液。
手机短信响起,又是刘队发来的:我们来了,马上到,准备好。小武闭上了眼睛,整个人作昏迷状态。他听到病房的门被推开,听到相机快门的声音,还听到记者向他提问。他慢慢睁开眼睛,嘴里发出微弱的声音,但没有吐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除了肩上的刀伤,还被打成了重度脑震荡,”刘队适时当起了新闻发言人,“为了市容市貌,我们也是冒着生命危险在和不法商贩作斗争。和小贩们相比,我们才是真正的弱者。他们被打了,全社会的人都在辱骂我们,可是我们被打了呢?大家都在叫打得好!我们也是人,我们希望大家能够体谅我们的苦衷。”刘队越说越激动,把病房当成了新闻发布会现场。“说了你们也许不信,但确实是事实,”刘队说,“打人者,确实是临时工,今天已经被开除了。但是,该他承担的责任,必须追究到底。”有记者忍不住笑了出来,但小武知道,“临时工”这种说法,并非空穴来风。真正有编制的城管,谁愿意冒着丢饭碗的风险,冲锋陷阵,去和小贩打架?也就只有那些想争取转正的临时工才会在老百姓的唾弃中奋不顾身。
第二天的报纸,小武的受伤的形象仍然占据头版,照片上的他,闭着眼睛,奄奄一息。“说了你们也许不信,又是临时工干的”这句话被人做成了新闻标题,通过微博发酵,城管的形象再一次大跌。但面对舆论的谴责,城管们却麻木了。新闻需要追逐热点,像城管打人这种事情,是不可能长期占据焦点位置的。所以,该骂娘的骂娘,该掀摊的照样掀摊。
做了两年城管,小武第一次被推上风口浪尖。他心有余悸,又开始陷入了职业的焦虑之中。两年前,小武大学毕业。他的父母根本不知道高校扩招意味着什么。原本成绩一般的小武竟然考上了大学,这事曾经轰动了全乡。四年的时间,他们那挺起来的腰一次次累弯下去,终于熬到了小武毕业。可是小武却告诉他们,不想回老家去工作。“老家那边太偏僻,没有大的发展。”他在电话里如此告诉他父亲。父亲罗列了一堆家里的困境,但还是支持了儿子的选择。小武开始奔忙于这个城市的人才交流市场或各用人单位之间,但他此时才发现,他学了四年的专业,跟工作没有半点关系。而他的父亲,总是问同一个问题:你分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工作?
终于有一天,小武告诉父亲,他分工了,在执法局工作。
执法局是个什么局?跟公安局差不多?
小武说,差不多吧,都是穿制服的。
小武每个月往家里寄钱,减轻家里的负担还在其次,重要的是让父母能够在别人面前挺起腰来。父母的腰挺起来了,小武的腰却弯下去了。他的信用卡债台高筑,每月发了工资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银行存信用卡的最低还款额,然后继续刷卡、取现。他害怕逢年过节,除了寄钱回家,还要给父母买衣服。幸好队里在年节时总是很忙,让他有了不回家的理由。
因为受了伤,小武被批准在家休养。他向刘队提起自己之前垫付的医药费,刘队却说,“你先回去休息,这事我们研究一下。”卡上那一千块,是他从牙缝里省出来,打算给苏晓月买生日礼物的。可是现在,他已经打不通苏晓月的电话了。她给他发了短信:不要再打电话来了,你这个骗子。小武想跟她解释一下,可又觉得自己确实是不折不扣的欺骗,没话可说。他回了一句:我就是城管,怎么了?总有一天,我要让你改变对城管的印象。这条短信发出去,像是发到了外太空,再也没有回音。
那是中午时分,马路像一条刚刚疏通的大肠,车辆能够顺利通行了。两边的街道上,各种小贩见缝插针地摆摊,卖烧烤、卖鞋子、卖手机挂件、卖假LV、卖水果……人们从这些小摊前侧身经过,满脸的不耐烦。小贩们一边观察着过往行人,欲从中发现商机,同时还要留意着更远一点的地方,小心城管从天而降,被杀个措手不及。当然,小武是深知他们的装备的,他们往往会有一张能够在数秒之内收起来的帆布,在城管来临之际,像变戏法一样,收走地上的东西。每次看到这些小贩,其实他都会心生恻隐,但屡次三番取缔无果,成天打游击,又不由得让人愤怒。
小武给他的父亲打了个电话,问及家里的近况,说是在收苹果,水果贩子给的价格低,他找了拖拉机准备拉去城里自己卖。小武说:“小心点。”他父亲问:“小心什么?”小武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
“小心那些城管,”他说,“眼睛放机灵一点,见势不妙,要跑,不要硬顶着。”他说完这句话,眼泪溢出眼角,前路变成一片模糊。
这一路上,小武都在给人打电话。他挂了父亲的电话,又打给他的一个同学。两人好久不联系,第一句话就是问工作的事,小武说:“瞎混着呢。”对方就哈哈笑,然后告诉小武,他已经考上公务员了。
小武也是考过公务员的。他不惧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艰辛,挑灯夜战,但是,却从来没有上线。他放弃了,他承认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就像他能长跑,别人不能一样。他知道,如果继续考下去,他的运气并不会比范进的好。所以,他像一滴水投身大海,加入到了找工作的大军中。当他在各种工作岗位前碰得鼻青脸肿,他遇见了城管招聘临时工。喜欢体育运动的小武,正好适合这份工作。他最初的想法是骑驴找马,可是进入这个行业以后,他发现了另外一种可能:在临时工众多的城管队伍里,如果能转正,他同样可以成为有编制的人。在城管这个行业里,编制也是临时工的诱饵,它让更多的人努力去工作。
三
小武回到出租屋前,安娜正准备去吃饭。她穿着棉拖,睡眼惺忪,没有化妆的脸上皮肤粗糙,点点雀斑像不小心遗落的麻籽。他掏出钥匙开门时,发现安娜正站在一旁好奇地看着他。
“你的肩怎么了?”她走得更近了一些,似乎想伸手去摸一下,他下意识地躲开了。
“没什么,”他说,“出了点小事。”
他再次扭动钥匙时,听到她说:“我请你吃饭吧,你想吃什么?”小武想,反正自己也不知接下来要干嘛,倒不如跟她去打发时间。两人出了门,隔着一步远的距离,并排走着,但都不知该聊点什么。小武看了一眼安娜,觉得她在白天的时候,像猫头鹰一样不知所措。她低着头走路,但高跟鞋敲过地面的声音,总会吸引别人的关注。
两人上了出租车,安娜报了一个地名。“天冷,我们去吃火锅吧。”她说。小武知道这家火锅店在他们的辖区内,并且是经常去的,但他找不到阻止安娜的理由。进店的时候,小武低着头,可还是被老板认出来了。那份热情完全超出了安娜的意料。
“你们认识?”安娜毫不客气地从小武的烟盒里抽了香烟出来点上,吐着烟圈,疑惑地看着小武。
“来吃过几次饭而已。”小武说。
可话刚说完,那老板又拿着两包香烟进来了。
“你们队里的兄弟们怎么最近都没有来吃饭了?”老板将香烟放在小武面前,满脸堆笑地凑得更近了一些,“是不是菜不合你们口味?”小武神色慌张地摇了摇头,示意老板先出去。
老板略带歉意地退了出去,安娜却敏感地捕捉到了一些信息。她问小武是做什么的?是不是警察?
小武苦笑着,摇了摇头。见安娜还没有罢休的样子,他干脆招了。
“我是城管。”小武说完,低下了头。安娜的沉默让他羞愧难当。他很想起身逃离,可安娜却又笑了起来。
“我不相信,”她说,“你不像那种四处掀别人摊子的人。”
小武不再辩驳。他想,反正我已经说了。可安娜始终揪住他的身份问题不放。
“城管,人见人恨,这老板还能对你如此客气?”
有些事情,安娜是不会明白的。在城管的辖区内,小商贩见了他们像老鼠见猫,而大点的商家却躲不掉,只能硬着头皮去和城管搭上关系。所以,他们的辖区就是他们的地盘,吃吃喝喝算是给对方面子,这比罚款或者拆台要好得多。别人表面笑脸相迎,背后是祖宗十八代的问候。明白了这一点,小武在接受别人的恩惠时就有些心安理得。两人吃了饭,结账的时候,服务员说老板已经交待过了,不收钱。小武说了声谢谢,带着安娜离开。他走到门口的时候,看到火锅店的桌子已经摆到了街边,只给人行道留了窄窄的一条路。小武抽了一支香烟点上,他装作什么都没看见。
经过一家卖场,安娜硬拉着小武进去逛。她给他买了一件衣服,说是对刚才免单的补偿。小武推辞不过,收下了,但心里难免不安。他还穿着苏晓月给买的衣服,可他们已经决裂了。
“我有女朋友的。”小武突然冒出这句话。
“哦。”安娜淡淡地吐出这个字,看着小武笑了笑。
“我真的是城管。”小武又说。
“城管也是人。”安娜说。
在出租车上,小武拿出手机来看了看,没有人联系过他。他心里有点失落,茫然望着车窗外。那场景,像是突然失声的唱片,空转着。两人下了出租车,安娜抢先付了钱,朝前走,小武放慢了脚步,把两人的距离拉得更大。
那个下午,小武酒足饭饱后,倒头睡下,醒来已经天黑。他打开门和窗,让空气在屋里形成对流,但还是觉得沉闷。他走到过道上去透气,看到安娜的屋里黑灯瞎火,知道她已经出去了。他伸了个懒腰,百无聊赖,屋里的手机传来短信提示音令他兴奋不已。
苏晓月的短信:我想了一下,应该给你个解释的机会。当然,你可以继续撒谎,反正也只有这一次机会。
小武拿着手机,一遍遍读着短信,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手机屏幕熄了又亮,亮了又熄,他担心回复的时间拖得太久,苏晓月会恼羞成怒。
“对不起,我确实骗了你。但我一直努力让谎言成真。我和你一样,想去改变命运,但理想和现实的差距,让我只能选择在谎言中爱你。我是一个城管,但是,我会让你改变对城管的印象,甚至,我要让全社会改变对我们城管的印象,我需要你给我时间。”
小武发出了短信,并没有轻松下来。他起身去接了杯水,一饮而尽,但还是觉得口渴难耐。过道上响起脚步声,是安娜回来了,她来敲小武的门,他没有出声,并小心翼翼地把手机调到了振动状态。
“异想天开,”苏晓月回了他四个字。紧接着,苏晓月又发来了另一条短信,“我给你三个月的时间。这段时间,我们不见面,有事短信联系。”小武不顾苏晓月前一条短信的嘲讽,满口答应了。
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比失而复得更珍贵。他终于放下了心里的包袱,站起来时觉得一身轻松。窗外飘来烧烤的味道,真假难辨的羊肉串和麻辣味,令他胃口大开。他去买了烧烤和白酒回来,坐在电视机前吃一口肉串,喝一口白酒。但肉串吃完的时候,白酒才喝了一半。小武把半瓶白酒一口干了。
人生难得几回醉,他想,他妈的。
可是,小武并没有醉。酒精让他兴奋,睡不着,就胡思乱想。他想起对苏晓月的承诺,越发激动,脑子里开始计划着如何去实施。从明天开始,他告诉自己,我要让人们改变对城管的印象。这是个伟大的举动,或许将写进中国城管史。他深知这个队伍里的顽疾深重,他首先要做的,就是从自我做起,去影响更多的人。
小武爬起来,开了灯,趴在床上给队里的领导写信。他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领导,以得到他们的支持。或许还能因此而转正呢,他想到这里就笑了起来,觉得自己像战场上立功心切的士兵。他的信中,有几句是这样写的:请设身处地地为他们想一下,如果他们衣食无忧,谁又愿意冒着被追赶或者挨打的风险,去和城管打游击?我们中的这些人,难道全都泯灭了人性?当然不是,他们就像我们的父母。可是,我们却对他们痛下打手,甚至在全国的一些地方酿成了血案,惹了众怒。我以为,城管和小贩之间的矛盾,归根到底,是城市发展的需求和人们生活水平的追求之间的矛盾。作为城管,我深知工作的不易,我和很多同行一样,心里委屈,我们是为了城市的明天,可是,我们却成了人们眼中的蝗虫。所以,请领导深思,我们是不是应该转变工作作风,像对待亲人一样地对待小贩?如果我们和风细雨,就不会迎来暴风骤雨,如果我们给他们应有的尊重,那么,也将赢得别人的尊重和理解。
小武一气呵成,把信写完,压在枕头下面。他决定天亮后就将信交给领导。压着信睡觉,就像压着一块滚烫的石头。小武睡不着,干脆又起来进一步完善他的计划书。他心潮澎湃,藐视一切困难。他明白,这是他二十几年的生命中,干的最大的一件事。
“等着瞧吧,我说到做到。”他又给苏晓月发了短信,但她没有回。时间已是凌晨四点。如果此时入睡,天亮时必定难以起床。小武决定不睡了,他起来洗了脸,继续写计划书。每一步计划,都让他激动,他几次拿起了手机,想给他的朋友们打电话,但碍于时间问题,他只能作罢。然后,他站起来,按计划扮演起了角色。
“您好!”他对着枕头说,“这里不能摆摊,请您离开。”
小武想象那泛着汗味的枕头是个同样泛着汗味的老头,他将枕头移到了靠墙的位置。退后一步,看着枕头说,“谢谢您的配合。”他甚至敬了个礼,但又觉得这不太妥当。
“我一定认真完成领导交给的任务,”他又对着桌子说,“一定会维护好城管的形象。”他迈着步伐,在屋里走来走去,然后立定,还是忍不住敬礼。好吧,他决定不管敬礼这个动作是否妥当了,总之比握手要好一些。
窗外渐渐发白,精神抖擞的小武,有点按捺不住想出门了。他又去洗了把脸,刮干净了胡子,对着镜子一遍遍地梳头。唯一的遗憾是肩上的伤还没愈合,不然,他应该痛快淋漓地洗个澡的。小武神清气爽地出门,在过道里,遇到卖水果的老吴往停在一楼的三轮车上搬水果。小武笑着打了个招呼,然后他想,这老吴会把摊儿摆在哪里呢?是占道经营?还是骑着三轮满大街转?
小武站在老吴的三轮车旁,等他再次搬着水果箱下来的时候就问:“你的摊位在哪里呢?”老吴用力把最后一箱水果扔在三轮上说:“哪里敢固定摊位卖哦,狗日的城管追得紧,前天还把我一个老乡打得头破血流。”小武尴尬地站在原地,像是被人狠狠抽了耳光。
“我是城管。”小武其实是想这样说的,但他只能默默地看着老吴把三轮车骑出了院子。
四
城管队的办公大院里,几只野猫睡在汽车的引擎盖或者车轮下。小武走过的时候,猫们吓得逃进了旁边的绿化带里。他们在这里办公,一楼是街道办事处,二楼是城管队。没任务的时候,像小武这样的临时工就在休息厅,但这样的时候极其少见。城市在疯狂扩张,城管的地盘也在扩张,其实也就是他们的任务比以前更重了。小武刚进城管队的时候,他们只负责辖区内的街道,但后来,他甚至曾在拆迁工作中冲锋陷阵。总之,在这个城市,很多难干的工作,都属于他们。
二楼的过道里空荡荡的,办公室门全都关着。他正在犹豫要不要下楼去吃完早点再回来,身后响起脚步声,做清洁的阿姨来了。小武笑着点头,对方也礼貌性地挤出一丝笑容。清洁工打开了刘队的办公室大门,小武跟着进去,一起收拾桌上的东西。清洁工说,你放下,我自己来。小武不听,把烟灰缸里的烟蒂倒进了垃圾箩里,正准备把烟灰缸洗干净时,又被清洁工给叫停了。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如此殷勤,更何况又没人看到他的表现。她甚至对这种殷勤心有抗拒,觉得这是在抢自己的饭碗。所以,清洁工迅速将毛巾丢在清水桶里,拧干后,擦起了办公桌。
“需要拖地吗?”小武站在一旁看着清洁工熟练地擦桌子,有些不知所措。可是对方并没有回答他。到了该拖地的时候,她抢先一步拿起了拖把,并且提醒小武,“请你出去。”小武站在门口,看着清洁工阿姨撅着个肥大的屁股一点点地将整个身体挪了出来。
“你还有什么事?”她回头看着身后的小武说。
“我能给他泡杯茶吗?”小武指着办公桌上已经洗净的茶杯,试探性地问。
清洁工突然有些愤怒了,“你到底想干什么啊?”小武回答不上来,脸上挂着尴尬的微笑。清洁工砰地一声关上了门,然后又打开了下一间办公室的门。
“你想拍马屁,应该是在他能够看到的时候。”她说。
小武僵持在原地,半天回不过神来。女工整理完办公室,经过小武身边的时候,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同情。小武坐在过道里的椅子上,对每一个前来上班的同事热情地打着招呼。他看到刘队进了办公室,便伸手去兜里摸到了信。他假装经过刘队的办公室,看到刘队正在低头喝茶。小武往前走几步,又犹豫着往回走。他在刘队的办公室门口探头探脑,刘队便招手让他进去。
“队长,我给你写了一封信。”小武把信放在刘队面前,转身跑了。过了一会儿,小武又急匆匆地跑进刘队的办公室,面露赧色,“队长,这事请你替我保密。”
“嗯。”刘队继续低头看信。
那天,小武和同事到街上去例行检查。在他们的辖区内,哪些地方在哪个时段最容易出现小商贩,他们了然于胸。绝大多数是交了“管理费”的,而那些初来乍到或者心存侥幸的,才是他们的重点管理对象。那些长期摆摊的小贩,愿意交费,但那些做临时买卖的,基本上就是处于一种打游击的状态,跟城管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在一个巷子口,有一个中年女人在卖早点,摊前围满了人,还有人端着装了米线或面条的纸盒,就地蹲着吃。城管的巡逻车在不远处停下,小武第一个走下车来。他像第一次上街执法时一样,紧张得手忙脚乱。有人说了一句,“城管来了,”那些等着或者正在吃早点的人,便全都拿眼睛看着小武。他像一个演员,被放到了舞台上,观众都在眼巴巴地等着他的表现。
“你好。”小武走到小贩面前,对方正在将半勺辣椒放进碗里,“这里不能摆摊。”小武说。
“为什么不能?”那个卖早点的妇女抬起头来,带着明显的外地口音。
“因为这里有车进出,会影响别人通行。请你马上收走。”小武温和地说。可他没想到,对方完全不按常理出牌,这让他乱了阵脚。
“哪里没有车进出呢?”那女的说,“你让我收走,那我该搬哪里?”
她说话的时候双手掐腰,眼神从那些围观的人脸上瞟过,她看到的是鼓励。小武感觉自己处于下风,她的表现让他想到了村里的悍妇。这样的女人,手有一双,嘴有一张,能打能说,绝对不好惹。见小武一时之间犯了难,她甚至不再理会,继续煮起了早点。
“这里不能摆摊,”小武又说,“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
“配合你?”那女人尖声道,“那谁来配合我?我一家人要吃饭,怎么办呢?我带着他们去偷?去抢?”
小武张了张嘴,像一条被扔在岸上的鱼。他被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哑口无言,差点丢盔弃甲而逃。这时候,他看到他的三个同事赶来增援了。他们之前一直在车上观看,心急如焚地看着他毫无进展。小武的三个同事气势汹汹地走过来,中间一个手上还提着一把大锤。
形势马上改变了。围观的人们开始散开,让出一条能够直通小贩面前的路。那小贩见这三个家伙走来,刚才还洋溢在她脸上得意的表情瞬间消失了,她犹豫了一下,开始收拾东西想走。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那个提大锤的家伙二话不说,抡起大锤就朝早点摊上砸了过去。人群中一片惊叫,小摊上的佐料罐碎成一片;锑锅滚到了地上;小贩哭了起来,想来撕扯其中的一个城管,被他一把搡到了地上。“再敢耍泼,带回队里去关起来!”那小贩不敢再来,而是哭着去地上拾起锅和那些没打烂的器皿。
眼前发生的这一幕,让小武感到惊恐。他想到自己信里所写的一个词:文明执法。他们离开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那女人,她推着焊成小推车的摊子从巷子深处走去,前方是一个城中村。小武知道,这一锤下去,一个家庭的希望可能就破灭了。他突然无比难过,恨自己无能,如果他能劝她离开,事情就会是另外的结局。
回到巡逻车上,小武还沉浸在刚才的情景中。然而,他的表现却成了另外那几个家伙的笑料。他们纷纷还原着他的囧态,还问他当时心里究竟在想什么?“跟这些人讲道理?简直是白日做梦。”刚才那个使大锤的家伙朝窗外吐了口唾沫,又说,“如果这市容市貌如此容易整顿,还要我们这些人干什么?”
“其实他们也挺可怜的。”小武的语气中并没有反对的意思。
“我们更可怜,”其中的一个同事突然愤怒了,“每月拿他妈这么少的工资,走到哪里都遭人白眼,我们他妈的是在为了这个城市的明天啊。”
小武沉默了。接下来,他们又转了几条街,都没有遇到需要整治的小贩。中午的时候回到队里,吃着盒饭,这几个家伙又将小武的表现广而告之,于是一个大队的人都知道了。小武其实也知道,别人的嘲笑也不是没有道理,整天面对那些钻头觅缝的小贩,讲大道理,真的行不通。每一个城管,进入这个行业之时,都想文明执法,可在实战中,他们发现这其实就是句屁话。试想一下,夺对方口中食,这事能文明得起来么?比如人们都知道打仗不好,但真正上了战场,谁不拼命杀敌,只能坐以待毙。跟小贩讲道理,那是秀才遇着兵。
但是,每次执法时,小武都觉得心虚,有负罪感。这些人,既没偷,又没抢,靠自己的双手起早贪黑努力生活,他们何错之有?小武想不明白,还有那么多的人即使被追得四处逃窜,甚至挨打,却每天只能赚几十元的城市,难道清洁规整,真的比低层人民的生计更重要?
小武坐在远离人群的台阶上,他端着盒饭吃了几口,嘴里寡淡。他看到别人围坐在一起,有说有笑,他找了个泔水桶,把饭菜给倒了。这时,刘队也过来倒剩菜,小武就立在一旁,尴尬地微笑着等他走近。
“小武,来我办公室。”刘队说着,在前面带路,那几个坐在一起吃饭的城管目光又追过来了。小武低着头,像个被叫去教导处训话的学生。
“那封信我看了。”刘队剔着牙齿,话从他嘴里出来就显得含混不清。他顿了顿,吐掉了嘴里的肉屑。
“你的想法不错,这也是我们队里一直提倡的,但是,城管这个工作有他的特殊性。”刘队说,“最近,局里刚换了领导,新官上任三把火。我们顾别人的饭碗,可能就要丢掉自己的饭碗啊。”
小武无语可说,刘队说的都是事实。他想起刚才被砸了小摊的那个女子,那推着小车离去,边走边哭的样子,像是他受了欺负的母亲。
下午再出去,小武蔫蔫的。遇到需要清理的摊点,他总是走在最后。他看到小贩提着装满了衣服的袋子,推着卖烤红薯的小推车溃散而逃,城管提着橡胶棒紧追不放。人们心惊胆战地围观,然后骂,“这帮土匪。”这个称呼,小武已经麻木了,他不愤怒,不争辩,加紧几步追上了前面的同事,帮着一起清理路边的小摊。这些地摊,像是路边的野草,蔓延到路中间,完全影响了交通。小武让他们收走,避免发生冲突。他走在下午明晃晃的街道上,感觉像是喝醉了酒,踩在棉花上一样。即使他不去和人发生冲突,也要目睹这些冲突而不能制止。
小武掏出手机来看时间,离下班还有一个小时。他看到了苏晓月一个小时前给他发的短信。她问他:你在干什么?他回复:刚才在巡逻,没看到短信。“巡逻”这个词,让他脸红了。小武把手机拿在手里,他想,这次不能再迟回她短信了。可是,苏晓月却半天没了动静。小武有点心急,不停地掏出手机来看,到了城管队门口,他终于又收到了她短信。看罢短信,小武的心情更糟糕。那些烦心事像乌云一样朝他压来,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他边走边给她回短信:我尽量吧,等有消息了我通知你。
苏晓月让他帮她父亲找个摊位卖水果,这事她之前就说过了,但令小武难过的是,她短信里的一句话:“你本来就是城管,这应该是举手之劳的事吧?”小武看罢短信就低声骂,妈的,当老子是谁啊?但生气归生气,小武还是得搅尽脑汁地想办法。
小武心事重重地回到住处,重重地关上大门,一头栽到了床上。看着窗外一点点黑下去,索性闭上了眼睛。他突然被敲门声惊醒,继而听到了安娜的声音。安娜喝醉了,她捶着门,喊小武起来陪她喝酒。可是等小武打开门,她直冲冲地涌了进屋,趴在了小武的床上。小武起身把门关上,回来坐在床上时,看到安娜正耸动着双肩哭泣。他把她翻过来,她就泪眼矇眬地看着他。
“今晚遇到一个死变态。”她哭着说。
“哦。”他真的不知该怎么安慰。无论是一起声讨死变态,还是要她忍,好像都不太合适。
“你倒是说话呀,哦什么?”安娜一下子爬起来,把怒火转到了小武身上。
“说什么?”
安娜又躺下去了,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男人都他妈的不是东西。”她说,“连我爸也不是个东西,我从小就恨男人。”
小武叹了一口气。“忍忍吧,”他说,“实际忍不下去就走人。”
这话像是说给他自己的,更符合他的处境。他多次这样告诉过自己,可他同样在城管队里饱受折磨。
“走人?”安娜吐出这两个字,像两粒纽扣落在了地上,“走去哪里?走到哪里都是为了赚钱。”
小武掏了香烟出来点上,安娜却突然伸手来接过去了。她换了一个姿势,斜靠在枕头上,一手托着腮帮,一手夹烟。
“哎!”她说,“今晚我陪你,怎样?”
小武看向安娜的时候,她也正在看着他,笑着。
“我说真的,不要钱。”她说,“而且你别误会,我不会缠着你的,我只是想找个不太讨厌的人陪陪。”
“我有女朋友的。”
他怕安娜不相信,便掏出手机打了苏晓月的电话,但一直响到自动挂断,她也没有接电话。很快短信就进来了:我托你的事办得怎样了?小武回复:有进展再通知你。那边便没了消息。
他沉默地坐着,脑子里一团乱麻。安娜抽了烟,又问小武要了一支,小武没有给她香烟,而是将她抱在了怀里。她在他的怀里咯咯笑,男人都他妈的不是东西,她说。
五
新局长上任后,果然加大了整治力度。刘队去局里开会,回来传达了领导的意思。“近期将会有一次检查,局里会邀请社会各界人士来验收。”刘队说这话的时候,兄弟们都明白这是新领导的面子工程,但是除了窃窃私语,别无他法。但是,刘队也宣布了一个还算不错的消息,“今年局里要评‘十佳城管,奖金是十万元。”
在压力和利益的双重驱动下,城管们摩拳擦掌,恨不得立马冲出去把所有的街边小贩全部赶出这座城市。没有人理解小武心里那种像一粒嫩芽刚破土就遭遇霜降的心情,他的双腿一直在微微颤抖。散会以后,迅速分好了小组,明晰了每个小组负责的具体街道。说不定某一天,这个由社会各界人士组成的考评组就会出现,说不定某条街道的某一个脏乱差的点,就丢了这个城市的脸。丢了城市的脸,其实也是丢了领导的脸。
在这样重要的时刻,他们不再像平常一样,穿得松松垮垮,提着橡胶棒,像几个二流子一样地遛达于大街小巷,而是四个人(一组)一辆电瓶车,全副武装。坐在电瓶车上,兄弟们都有点飒爽英姿的感觉,只有小武一直低着头。平时巡逻的时候,见到路边摊还会先让小贩子收走,实在不听的才会动手。但是现在,他们已经不给这样的机会了,因为他们深知这些流动摊点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他们必须打对方个措手不及。这种毁灭性的打击,让小贩们闻风丧胆,这正是城管们需要的效果。
小武心惊胆战地看着别人生龙活虎地冲向那些流动摊点,他总是慢半拍,像一个舞蹈队里混进了一名初学者一样。有时候,他也朝小贩们高声吼叫,目的是让他们赶快逃跑,但始终没有动手。他们巡逻了一早上,掀掉了三个早点摊;打跑了一个修自行车的老头;把一个妇女的苹果摊推倒,苹果撒了满街,堵断了交通;把一个卖手机配饰的年轻姑娘追得飞跑,她的东西边跑边掉;踩断了三根秤杆,打掉了一颗门牙……
中午回到队里,大家都在激情澎湃地讲述着早上的“战斗”经历,那样子,像是猎人们在攀比猎物,像渔夫得意地捧出满舱的鱼。那天早上改善了伙食,可小武却胃口全无。他觉得那些手舞足蹈讲述的家伙,都像魔鬼一般,而他却与他们为伍。
有些想法是不能产生的,一旦产生,就像喉咙里卡了东西,咽不下,吐不出。小武觉得别人都疯了,醉了,只有自己是清醒的。对他来说,有些事情迫在眉睫,他晚上回到出租屋里,虽然精疲力尽,但新的想法又让他激动不已。他打开灯,又开始写信。而这一次,比上一次少了含蓄,完全是滔滔不绝。他把一个小城管的艰辛和梦想,讲述给他只在报纸上见过的市长听。他不知道市长能否真的读到这封信,但这一点也不影响他的发挥。笔尖划过纸面,像蚕吃桑叶;窗外下着小雨,小武突然有点伤感。在这个城市,他有时觉得自己不幸,万千高楼,跟他没有一点关系;汽车多得连整个城市都装不下,但同样跟他没有一点关系。然而,他有时又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像这样的雨夜,他毕竟没有挨冷受饿。每次经过城市的天桥下,看到那些点燃垃圾起暖的流浪汉,他都唏嘘不已。
写完了信,小武站起来,伸着懒腰,休息了一下,还觉得不够,又一字一句地校对。最后,他把信用他擅长的行草誊抄在稿纸上,想象着市长先生读完信后的深思,满意地笑了。
这一夜,小武心潮澎湃地熬到了天亮。关于工作,他有些心猿意马。第二天的“战果”,明显地减少了,但队里又开会,要大家不要放松警惕,“我不希望问题出在我们片区上,如果真出了事,我们大家都会吃不了兜着走。”刘队的话如雷贯耳,但对于小武来说,皆是耳旁风。
在高压政策下,城管们只差借助显微镜和望远镜来发现流动摊点了,一旦发现,无一不是狠狠惩治,让其恐惧。但是,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更别说断人生存之道这种事。突击检查开展的第七天,一个城管在执法过程中英勇负伤,被瓜农用西瓜刀劈掉了右耳。小武亲眼看到那只耳朵掉在地上,热血狂飙,像压破了的水管。小武两腿战战,第一个冲上去扶住了那个即将倒下的同事。砍人的小贩被生擒,然后交给警方发落,他被带走的时候,嘴里高呼:谁敢断我的生路,我就要断了谁的路!小武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景,像即将就义的烈士一般,没有畏惧,有的是满腔怒火。他想起小学时学校组织学生参加公判大会,有一个杀人犯,在被宣判执行死刑时,突然高喊冤枉,被人用绳子勒住了嘴,还是高喊,直到被带上囚车,“冤枉”的声音还在随风送来。几天以后,小武在当时开公判大会的灯光球场,看到了那个死刑犯挣扎时留下的一只鞋子。他想,穿着一只鞋子去死,也不知黄泉路上是否会硌脚。这件事让很多人吓破了胆,小武觉得,杀人是永远不能触及的底线。
那个砍人的小贩,肯定会受到严惩。一个家庭的希望会毁于一旦。在事发当时,某个围观的人用手机拍下了那个打斗的视频,然后发到了微博上。小武后来去看过那个视频,重新看的时候,他比身临其境更清醒。视频显示,是那个被砍的城管首先冲过去捣毁东西,并有另外一个城管上前就直接打人,瓜农抽刀砍人,属于下意识的防范,抽刀断水,行云流水。
网络沸腾了,群情激愤,帖子如核裂变般传播,比瘟疫更让一些人恐怖。办案人员遭遇着双重压力。本地的媒体噤若寒蝉,但外地的媒体却蜂拥而至。记者们堵住城管局或医院门口,让这件事保持着关注度。新闻记者们明白,虽然城管打人事件屡见不鲜,但类似新闻总会引人关注。舆论一边倒,要求从轻处罚瓜农之声不绝于耳。但怎么判,是法院的事情,作为城管一方,他们似乎并不受这个事件的影响,他们深知,再热的新闻,也有冷却之时。
那段时间的街道,真的比平时规整了很多。小贩们断了生路,纷纷另谋生路,但人们同时发现了一个问题,生活中少了很多“方便”。小区门口卖菜的人不见了;街边擦鞋的人没有了;巷口的水果摊没有了;下班回家的人,推着泄了气的自行车,垂头丧气……像一阵风吹过,人们生活的步调一下子被打乱了,没有了市井味,没有了烟火味,这城市变得像一个盛满真空的铁盒子。
小武每次走在街上,心里都空荡荡的。这相当于上山打猎,一排枪声过后,飞禽走兽全逃之夭夭了。城管们走在没有小摊贩的街道上,像猫的世界里没有了老鼠,失落可想而知。小武难过的不是每天回到队里时,缺乏“战果”,而是在想那些舍弃了摊点的小贩,他们究竟靠什么维生?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城管们都盯紧了街道,小贩们根本没有喘息的机会。城市已经焕然一新,临街的老宅都涂了彩色;环卫工人们比蜜蜂还繁忙。然而,检查组还是没有来。
大家都有点焦急了,再这样紧绷着神经,那根弦就要断了。连苏晓月都等不及了,又发短信来问小武:那事到底办得怎么样了?她说她父亲已经闲得心里长草了。小武让她再等等,然后,她又没了消息。其实,小武已经有了主意,那就是等这个检查组散了以后,花钱帮他租一个缴“管理费”的摊位。
那段时间, 小武回到住处的时间,比以往要晚很多。他遇见安娜的时间更少了。那一夜,谁也不提,像是没有发生过一样。但是,从那夜以后,小武变得很怕半夜听到隔壁的声响。当叫声像潮水一样地漫入夜色,小武感觉那声音像耳光一样扇着他。有时候,他会噩梦般坐起,望着空空黑夜,骂一声:犯贱!然后,又倒头睡了下去。
有时候,小武睡不着,又开始构思他的宏伟计划。他觉得,他的计划只是暂时遭遇了强大的阻碍。他无数次将自己的计划书翻出来看,一条一条深思,把那些行不通的划掉,又增添新的想法。只有沉浸在梦想中,他才会觉得生活是件有意义的事情。梦想,就是人和行尸走肉的区别。偶尔,他父亲也会打电话跟他聊聊,问些工作的事,说些家里的事。他说想来看看小武,小武以这段时间太忙为由拒绝了。
六
开过了早会,队员们整装待发,开始一天的巡逻。刘队却将小武从电瓶车上叫了下来。小武一路小跑着进了刘队的办公室,却见后者一脸凝重的表情,并让他把门给关上了。小武看了一眼刘队的办公桌,很快便明白了。
“是你干的?”刘队把信推了过来。
“是。”小武没法否认,因为他是以实名写的这封信。
“市长办把信转到了局里,局长大发雷霆。”刘队冷冷地说,“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居然从我们的队伍里发出这样的言论,你让我如何跟上面交代?”
“我说的是实话,是我心里的真实想法。”小武说,“我确实觉得我们的执法非常粗暴,需要多一些文明和理解。”
“粗暴执法,是我要求你们的吗?还是局里规定的?”刘队一把拍在桌子上,他站了起来,愤怒地看着小武,“文明执法,每次开会都在说,还用得着你来告诉市长?”
小武想说的话,没有说出来。他低着头,只在心里想,这一计划又失败了。他原本以为这封信会像一枚炸弹一样,在全市的城管中间引爆,掀起一场轰轰烈烈的风暴。结果,炸伤的却是他自己。
“你先停职反省吧,”刘队的语气缓和了一点,“按局里的意思,是要把你开除的。兄弟啊,有句话我要告诉你,蚍蜉撼树,谈何易!”
小武有种出师未捷身先死的遗憾,这超出了他预想的最坏结果。他仰着头,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他伫立在刘队面前,不知该如何走出去面对众人。
“今天先回去吧,回去写份检讨交上来。”刘队拍了拍小武的肩,“队里现在正需要人手,明天就来上班,但别再弄出什么花样了,否则,别怪我没提醒你。”
院子里空空荡荡。别人都去巡逻了,小武像只被人遗弃的野狗,沮丧地离开了单位。心里的包袱,必须一件件丢弃,他步行回住处,好几次差点撞上了迎面而来的行人。一辆电瓶车从小武身旁按着喇叭开过去,车上的城管发现了前方路边的流动摊点,停了车,上去直接开砸。小武站在围观人群的后面,看到的是小贩的惊惧以及城管的凶狠。打砸完后,城管上车,继续按着喇叭开车离去。围观的人们骂骂咧咧,那个被打倒在地的小贩艰难地挣扎着爬起来,把满地的水果聚拢在一起。小武走过去,犹豫了一下,蹲下去帮他的忙。小贩是个中年男子,头发脏得黏成片,走路的时候腿有点跛。他说了一句“谢谢”,就哽咽了。小武帮着他把那些幸存的和砸坏的苹果收拢在木板车上,他拖着板车离开的时候,像一支风浪中的小舢板。
看着小贩远去的背影,小武心潮难平。关于刘队和他的谈话,刚才他还心有余悸,但现在,他在心里骂了一句“去你妈的”。“我必须坚持下去,”他告诉自己,“哪怕丢了这份工作又怎样?”他就是不信邪,就是要做那个敢于撼树的蚍蜉。他掏出手机给父亲打电话,本来是想不顾一切地说出实情,可是,他父亲的一番话,又让他犹豫了。他父亲在电话里告诉小武,“我和你妈商量好了,我们想去县城里做点小生意,一天赚个几十块,也比闲在家里强。”小武坚决否决了父母的这个想法,“不准去,”他说,“菜没你们想象的那么好卖。”但是,任凭他父亲再问原因,小武也不说。
这个电话,让小武内心那种蜗牛般负重前行的压力再次增加。那些无形中的压力,别人看不到,人们只看到一个颓废的年轻人,面色苍白,失魂落魄彳亍而行。太阳升起来,天空像蓝丝绒,没有一朵云,风吹来,寒意顿生,小武紧了紧衣服,继续朝前走。下一路口,红灯,小武站立着,车辆在他面前川流不息。他看到一辆黑色轿车的副驾位置上,坐着一个很像苏晓月的女人。他揉了揉眼睛,待他想定睛再看,那车已经汇入了车流。他感觉胸口被人捶了一下,用手捂住,疼。他退到了一旁,坐在马路牙子上,给苏晓月打电话,电话被挂断了。他再打,对方继续挂断。然后有一条短信进来了:你有什么事?这条冷漠的短信,令小武愤怒,他删了短信,不再回复。可是过了一会儿,苏晓月又发了短信来:我托你办的事怎么样了?小武骂,滚你妈的。
回到住处,小武去敲安娜的门,她还在睡觉。她在屋里问,谁呀?小武说,是我。安娜穿着内衣来开门,小武吓了一跳。安娜钻进了被窝,招呼小武床上坐。小武站着,不知所措。他呼吸滞重,犹豫了一下,从兜里掏出三百块钱来递给安娜说,“我要一个快餐。”安娜从被窝里坐起来,一把将钱抢过来,突然朝小武的脸上甩了过来,“滚你妈的快餐,连你也这样对我!”安娜哭着将头捂在了被窝里。钱没有甩到小武的脸上,但比扇他耳光还尴尬。
“对不起。”小武说。
“滚啊!”安娜的声音透过被子传来。小武木然站着,像根树桩,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安娜哭了一阵,将头从被子里伸出来,她哀怨地看着小武,问,“你怎么了?疯了?”小武将手从胸前放下,低着头,没说话。“说啊,你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要这样?”安娜突然提高了声音。“我心里难过。”小武说出这句话,又想起那个从他身边一闪而过的像苏晓月的女人,心疼不已。安娜把被子掀开,露出了只穿着内衣内裤的身体,她看着他,目光如水般温柔,如火般炽烈。小武抱住她,感动从内心升起,没有欲望,他躺在她身边,将她揽入怀里,让沉默代替了所有言语。
小武第一次如此平静地抱着一个女人,连亲吻和抚摸都没有。他们睡了过去,像两棵缠绕在一起的树。抱着安娜,小武感觉踏实,心里被填满,在这个孤独世界,找到了唯一的依靠。有一阵子,他醒了过来,看到安娜睡得很熟,面容纯净得像个婴儿。他忍住没去亲吻她,又睡了过去。醒来时已经下午,太阳透过纱窗照进来,金光铺满了床。安娜的笑,柔软得像一汪清水,“你想要吗?”小武摇了摇头。“我去买菜来做饭。”安娜说,“我会做好几样菜的。”小武没有反对,他继续躺在床上,看着她一件件穿好了衣服,然后出门。这让他想起自己的父亲,那个大男子主义十足的人,他总是晚于母亲起床,当她在屋里屋外忙乱的时候,他躺在床上,即使没有睡意,他也会把那些时间用来抽烟、发呆,等她忙完后坐享其成。
安娜买了菜回来,小武仍然躺在床上。他看着她的背影,她麻利地切菜、炒菜,他想,她一定是个勤劳的女子,像自己妹妹,从小就是家里的好帮手。“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小武突然问了一句,他看到锅里的火焰升腾而起,安娜背对着他,“混一天算一天呗。”她的声音混着炒菜声传来。
“我今晚不想去上班。”吃饭的时候,安娜说。
小武扒了一口饭在嘴里,在咀嚼中沉默思考。
“你到是说话呀,怎么样?陪我去逛街?”安娜又问。
“我今晚单位还有事。”小武说。
“反正我就是不想去上班。”安娜努力抑制语气里的失落,但小武还是察觉到了。他微微笑了一下,又说,“你做的菜很好吃。”此后的气氛,突然变得压抑起来,谁也不再说什么。
吃过饭,小武出去走了一圈,等到华灯初上才回屋。可是,当他回到住处,看到安娜的屋里还亮着灯。他有些犹豫,蹑手蹑脚地打开门,但她一晚上没有来打扰他。小武躺在屋里,没有开灯,连翻身也显得小心翼翼。他把手机调至静音,留心看着手机屏幕,苏晓月没有联系他。
小武已经习惯性失眠,那种没有睡意,脑袋如一团浆糊,浑身焦躁得就像爆炸的感觉,让他觉得醒着是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他紧闭着双眼,眼前一遍遍浮现出白天的情景。事实上,他更害怕白天来临。在工作和良知的双重压力下,他蜷缩在这个夜晚,头痛欲裂。他像严冬里顽强生长的植物,头顶霜雪,仍然要努力站立着。他已经失败了两次,第三个计划即将开始,他知道,这一次,他将面临更大的挑战。但是,那些计划像是强劲的发动机,催促着前行。有一阵子,他迷迷糊糊地像是在睡觉,脑海里盛放的全是计划。
七
连续几天,小武下班回来的时候,都看见安娜敞开着大门。有时候,她坐在床上发呆;有时候,她盯着电视看,把声音关到最小。待小武低头从她屋前走过后,安娜就会重重把门关上。小武想搬家了,无论回家还是工作都让他感到压抑。最近几天,他忙着别的事情,把苏晓月的事情丢在了一边,当她再次收到她的短信时,才知道事情变得有些严重了。
苏晓月在短信里说:我爸实在闲不住了,他已经想好要在永益路口卖水果了,你要让你队里的兄弟们高抬贵手。他赶紧给苏晓月发短信,说现在真的非常危险,让她再等等。可是苏晓月说:那你就快一点帮我搞定啊,这事真的很难吗?
永益路不是小武他们的管辖范围,在这个全城扫摊的时候,还敢出来,这相当于等着头破血流。小武终于忍无可忍,给苏晓月发了短信:我没有那么大的能量,有些事情我爱莫能助,别怪我没有提醒你。可他发出这条消息后,只收到苏晓月的两个字:呵呵。
好吧,小武心想,跟我心里的计划相比,一切都不重要了。那种迫在眉睫的紧张感,让他必须孤注一掷。城管们的弦绷得很紧,有时候,夜里都要去巡逻,防止那些夜市摊点死灰复燃。小武连续值了三天的班,回到住处时,他夜间再也没有听到安娜的屋里有响动。直到有天,又搬来了一个和安娜年龄相仿女子,小武才知道,安娜已经搬走了。新搬来的女子,见了小武面无表情,怀着戒备。但是,小武还是一眼就看出了她的职业,并且在某天下班回来的时候,在路口的树影下看见她站着。
小武没留安娜的电话,他心里有点遗憾。这个城市说大也大,错过,一生都不会再见;这个城市说小也小,也许,转角又能遇见。但小武明白,即使再相遇,他也没有超越现实的勇气。
但这种短暂的失落,很快被他的计划所掩盖。全市城管如临大敌,想以狂风扫落叶的姿态让这个城市焕然一新,然而,在生存的压力下,总有心存侥幸的小贩不合时宜地出没。如果说这个城市每周发生一起城管和小贩之间的冲突,那是一点都不夸张的。也就是在这段时间,一个名叫“城管纠风”的微博,不经意间出现,迅速获得了数以万计的关注。这个微博只发关于城管的消息,发出城管的心声,曝光城管的不文明行为。从这个微博的内容更新可以看出,野蛮执法不是某一个地方的现象,而是普遍存在的顽疾。从省城,到县城,各种冲突频发,关于城管合法性的质疑甚嚣尘上。
小武他们队里开会,屡次提到了“城管纠风”,因为他们近段时间的冲突,全部被这个微博给曝光了。面对舆论压力,照例是处理了几个在冲突中将人打伤的“临时工”后,继续为这个城市的明天努力。
有一天,刘队找小武谈话。想到上次的停职反省,小武头皮发麻。走进刘队的办公室,刘队示意他把门关上,小武感觉血液一下子涌上了脑门。
“坐吧,”刘队示意他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吐出这两个字,就一直拿眼睛盯着他看。小武忍不住了,问,“队长,你找我啥事?”刘队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他问小武,“你最近怎样?”小武如实汇报,“最近的工作强度太大,压力也很大。”刘队把肥胖的身子从椅子上挺了挺,小武赶紧掏出兜里的香烟递了一支过去。刘队吸了一口烟,看了看窗外,轻声说,“最近社会上对于城管的争议越来越大,但是,这个城市又不能没有城管。在这种情况下,局里决定扩大城管的力量,让一些更高素质的人加入到这个队伍中来,你是大学生,我第一个想到了你。过几天面向全社会招考,你去报名吧。”
这个喜讯像一道闪电,击得小武不知所措。不可否认,他之所以坚持留在城管队,其实就是在等这样的机会。这种等待,像一个不善爬树的胆小鬼等待树尖的果实落地。所谓“招考”,小武明白真实的含义是什么,他激动之余又茫然了。
下班的车辆,把这个城市堵成了一个巨大的停车场。小武跑步超过那些焦急的有车一族,心里第一次升起优越感。也许不久的将来,我也会像他们,在这个城市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车,小武想着,脚下生风,跑得更快了。他一口气跑回出租屋,打了盆冷水洗了头后,更觉神清气爽。他给父亲打了个电话,问了家里的近况后,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说出了这个电话的真正目的。
“爸,”小武停顿了一会儿说,“家里还能帮我借点钱吗?”
“你要钱干什么?”电话那边的声音一改刚才拉家常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小武一口气将需要钱的原因讲了出来。不过,他说的是自己有一个升职的机会,需要钱打点。
“要多少?”他父亲问这话时,喜不自禁,“我马上就去给你凑,这事我们砸锅卖铁都支持你。”
“三万块。”这个数字,对他的家庭来说,是最大数,但对于他需要去打点的人来说,却是最小数。
小武挂了电话,战战兢兢地给刘队打电话,约了四天后的周末吃饭,刘队爽快地答应了。于是,这个夜晚的小武,脑海里便浮现出请客的场景,如何拍马屁,如何表决心?他关了灯,在黑暗中自言自语。如果有了编制,他才能更好地施展自己的抱负,这样的联想,让他浑身滚烫。过道里响起高跟鞋的声音,隔壁的女子又回来了,小武想着安娜,身体有了反应。折腾到后半夜,他终于精疲力尽地睡过去,梦里全是梦。
心里装满了憧憬,一切都变得不一样。小武眼里的每一个细节,都生动活泛,充满了诗情画意。再次见到刘队,两人的目光中便有了亲切,小武朝他点头,他还以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小武坐着电瓶车出去巡逻,他有种鹤立鸡群之感,那些粗野的“临时工”,他们注定只能在别人的唾弃中挣扎,永远没有转正的可能。他们多数来自农村,要么是和某个领导有着枝枝蔓蔓的浅淡关系,要么是直接从劳务市场招聘而来。以前小武在这群莽汉面前,畏首畏尾,但是现在,他看到了他们的可恨可怜之处。
第三天上午,小武的父亲打电话来,已经将三万块钱打到了小武的账户上。他的父亲天不亮出门,赶早班车去县城汇的钱。
“我吃碗面条就回去,”他说,“家里明天还要去借人家的牛来犁地。”
“家里的牛呢?”小武问。
“卖了,”电话那端说,“昨天卖的。哪有那么好借的钱啊。”
小武的鼻子发酸,哽咽了一下,说,“等我的工作更好一些,我再帮你们买一头吧。”
他父亲“嗯”了一声,把电话挂了。小武呆呆地看着手机,直到屏幕暗了下去。他去查了银行卡,当看到卡上那一串数字的时候,想到的是父母深陷的双眼。回来的路上,他开始沿途寻找具有一定档次的饭店。他对请客吃饭这事,真的没底,犹豫着是将卡直接送给刘队,还是取现金出来?他最终决定直接送卡,并将密码写在了卡的背面。
小武一整天精神恍惚,没心情上班,但又找不到请假的理由。下班的时候,他给刘队发了条短信,约了第二天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刘队只回复了两个字:知道。
小武又给父亲打电话时,他已经回到家了。父子俩谈起即将送礼这事,小武安慰说,对方已经答应来吃饭了。父子俩一致认为,这是一个良好的开局。“不要忘记别人的恩情,”小武的父亲在电话里说,“如果是升职了,相当于什么?有没有乡长大?”小武红着脸,咬牙说,“有,而且比乡长还威风。”两人在电话里聊到高兴处,又开始了对未来的憧憬,小武父亲又说,“我们老了,干不动活了,等你升了职,我们也该享享清福了。”小武郑重承诺,这一次,他觉得自己有了底气。
第一次如此正式地请客吃饭,小武一直感到紧张。他提前两个小时就到了约定的地点,挑选了隐蔽安静的包房,并叫来服务员点好了招牌菜。他像个并不熟练的编剧,反复推敲着每一句台词和动作,直到已经滚瓜烂熟,方才把包房号发短信告诉了刘队。这期间,服务员进来了三次,反复问:“先生,可以点菜了吗?你们只有两个人吗?我们这个包房是有保底消费的哦。”小武每次都回答,“再等等。是的。知道了。”
约定的时间刚到,刘队在服务员的引领下推门而入。小武站起来,请刘队上座。刘队倒也不客气,理所应当地坐下,笑着问小武,“你发财了啊?搞得这么隆重。还有请谁吗?”小武说只请了队长您一人。刘队便批评小武铺张浪费,“挣钱不容易啊,兄弟。”
小武请刘队点菜,刘队只说“随意,别太浪费了”,小武就按着自己先确定的菜品给点了一遍。然后,小武将提前准备好的两条“中华”香烟递过去,刘队推辞着收下,拿了一包撕开,递了一支给小武。在等待上菜的时间,刘队问了小武家里的情况,以及学历等方面的问题,小武明白,这样的问询意味着什么。
“你考过公务员吗?”刘队问。
“考过,”小武说,“但面试没过。”
“过段时间,继续去考,年轻人,还是要有点面对困难的勇气。”刘队说,“只要笔试过了,其他都好说。”
小武郑重地点头,希望的火苗呼呼蹿起。菜和酒上来了,小武站起来倒酒,双手端给刘队。但之前想好的酒辞,一句都说不出口。
“我敬您。”小武干巴巴说着,两人碰了一下杯,一口干了杯中酒。他再次倒酒,才发现刚才刘队只是象征性地喝了一点儿。小武朝刘队的杯里滴了几滴,又给自己倒了一满杯。
“队长,感谢您一直以来的帮助,您对我的恩,我一辈子都记得。”
小武喝了酒,见刘队也陪了半杯。但连干两杯,小武已经有了醉意。第三杯酒又斟满,小武的舌头大了。
“队长,我嘴笨,不会说话。反正,今后我就是你的人了,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他又把酒干了。刘队却镇定自若,反倒劝小武,喝慢点,少喝点,菜才刚刚上来。这一顿饭,完全没有达到小武想要的效果。他满腔的热情,始终打动不了刘队。同时,他也知道,他和刘队酒量是天壤之别。小武把自己喝大了,他想哭,他觉得自己卑微如尘,他觉得父母很可怜。但他没有哭,他努力支撑着自己,控制住自己几近错乱的神经,尽量别闹笑话。但是,他最后还是在一次起身方便的时候,踉踉跄跄地摔倒在地了。刘队过来把他扶起,说,“不能再喝了,再喝我也醉了。”小武听到这话,像是给了自己一个交待。他摇摇晃晃地坐在位子上,高声招呼服务员结账。这不是一个完美的局面,刘队并没有喝高兴。他甚至有些生气了,觉得这个年轻人请自己吃饭,完全像是在买醉。刘队扶着小武到了餐馆楼下,两人站在街边打车,风一吹,小武就奔向一旁的花坛里,把头埋进花丛,吐得稀里哗啦。等他吐完,他发现刘队还站在街边等他,他这才恍然大悟,自己差点误了大事。
小武从兜里将银行卡掏了出来,他走过去,突然抓住了刘队的手,把卡塞了过去。他以为对方要说什么,但对方啥话都没说,像是啥事都没有发生。这时候,出租车开了过来,小武说,“队长……”刘队说,“你先走。”
八
据不完全确定的消息,再过一个星期,检查组就要来了。这一个星期中的某一天,他们准会出现,但具体的时间,没人知道。
局里召开了工作大会,对小武们这段时间来的辛苦工作给予了高度的肯定,但对接下来的工作也提出了新的希望。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全市的城管们,都必须以十二万分的精力,投入到这场战役中。是的,“战役”,去局里开会回来的刘队就是这样传达的。
按照以往的经验,每当迎来这种大仗硬仗的时候,也是最好的表现时机。但小武放弃了这个表现机会,他觉得自己不需要用这样的方式去赢得别人的认可。所以,他仍然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做着他认为正确的事。
自从和刘队吃了饭后,再次见面,刘队的脸色就变得严肃起来了。但小武深知,刘队越是严肃,越说明刘队把他当成了自己人。他将本已丢在一旁的书本重新拾起,几乎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备考上。关于工作,他得过且过,由于晚上熬夜,他白天精神萎靡,像个病人一样。但别人的工作状态却跟他截然相反,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似的。
经过一段时间的整治,街道上确实取得了明显的效果。流动摊点销声匿迹,小贩的吆喝声噤若寒蝉。没有严阵以待的紧张感,城管们的巡逻,便变成了观光之旅。他们走在街上,眼睛紧盯着走过的女人们,遇到漂亮性感的,便停下车,展开一番讨论。小武总是安静地听着,微笑着看那些面红耳赤的争论。有时候,他也会因此而想起一些人,比如安娜和苏晓月。
那天中午,小武和他的同事们决定去餐馆里犒劳一下自己。可是菜刚上来,酒刚斟上,小武兜里的电话就响了。他拿出电话一看,是个陌生的座机号。
“您好。”小武说。
“请问是陈尚武吗?”电话那边的中年男子,说话不急不慢,“我们是市城管局的,有个事情,想请你来一趟,最好是现在就来。”
小武没问是什么事。他甚至以为,可能是“转正”的好事需要叫他到局里去谈谈。小武有些激动,别人都把酒喝了,他也一仰脖干了酒,说,“我有事要出去一下,你们慢慢吃。”
他上了出租车,又将那个打进电话来的号码翻出来看了一眼,确定这个号码跟对方说的地址基本一致。这是小武第一次到局里,心情不由得紧张。跟队里相比,局里的办公条件好了不止多少倍。这种对比,不光没让他失落,反而让他自豪,他已经有了主人翁的感觉。
小武没有选择电梯,而是爬楼梯。他想以此抚平自己内心的激动,可他失败了。到了六楼的办公室,他气喘吁吁。他站在门口,见办公室里有两个人正在电脑前办公。小武犹豫着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又退到了一侧。但楼道里人来人往,小武的行为显得有些鬼鬼祟祟。小武敲门的时候,那两个人同时抬起了头。
“你是陈尚武吧?”其中一个说。
小武擦了一下额头,他有些不知所措,走到对方面前,但对方并没有告诉他坐哪里。小武站着,点了点头,紧张的脸上挤出了一丝难看的微笑。
“你是南山区第三大队的?”
小武又点头。
“请你确认一下这个。”对方丢了一份资料过来,小武看着看着,额头上冒汗。那是一份注册微博账户时的资料表。
“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城管纠风。”那个刚才一直沉默着的中年人,语气严厉,“这段时间搞得我们狼狈不堪的人,原来是城管队的叛徒。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小武的脑袋里嗡的响了一声,像是捅破了马蜂窝。那种疼,不光是被蜇进去了,而且还注射了毒液,钻心,令人眩晕。他颤抖起来,险些站不住。坐着的两人,四道目光足以刺穿他。他想申辩几句,但觉得说什么也是多余。
“我们将马上通告你们队里,”对方又说,“你被开除了。如果你有任何疑问,请在一个星期内申诉。通告,我们会随后发到。”
对方还递了一份资料过来,小武没有看清,他的双眼迷蒙,汗水浸入眼睛,他没有去揩。他在指定的地方,签了字,呆立着。直到对方让他离开,他才像具灵魂出窍的尸体轻飘飘地走了出去。
出了城管局的办公大楼,小武一路狂奔。汽车、行人、树木……纷纷向后退去。朝前跑,没有目的,没有畏惧。红灯行,绿灯行,穿过车流,喇叭长鸣。小武汗如雨下,风吹过他,那些凉意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如果你在某个下午的街道,遇见一个疯跑的年轻人,如果他不是一个营养过剩的减肥者,那么,他的心里一定装满了这世界所有的忧伤。
起初,他脚下生风,如果插上翅膀,就要飞起来;然后,他双腿发酸,被风裹住了步伐;最后,他奋力向前,他感觉自己真的飞了起来。
2012年深秋的某个下午,有人在市中心看到令人紧张的一幕:一名年轻男子,奔跑在街头,突然,一头栽倒。正在围观的人们准备打110或者120时,男子硬撑着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走了。
小武的生命中,有那么一段是空白的。但他不确定那一段到底是多长时间。死也许就是这样的,他想。但他并没有看到奈何桥,也没有喝到孟婆汤,更别说令人毛骨悚然的十八层地狱了。像一粒种子破土,那个苏醒的过程充满了剧烈的挣扎。心脏跳动起来,血液流动起来,眼睛张开,小武看到了围观的人。他活动了一下手脚,还能动,他试着撑起自己,颤抖着朝前走。像一只遭遇了重创的野狗,一步一回头,那些围观的人群还在盯着他看。
到了人少一点的地方,小武找了个街边的水泥花台,坐在边上。他觉得全身酸软无力,再走,他怕自己还会跌倒。下午的太阳已经偏西,小武的影子缩成一团,像一帧后现代的摄影作品。他掏出手机,犹豫了一下,给刘队打了个电话。电话通了,被掐断。接着,他收到了刘队的短信:你的事,我知道了。我也只能遵从局里的意见。小武把短信看完,眼泪就流了出来。他知道,此时,自己已经成了队里的议论焦点,而且这种议论中,只有声讨,没有同情。他不敢再回队里,就这样不辞而别吧。
他又给刘队发了一条短信:那?
这条消息,没有下文。
行人经过小武身边,他将脸朝下,看着地面,一队蚂蚁正在搬家。他想,自己就是一只想要撼倒大树的蚂蚁。这是下班高峰期,的士忙碌,公交拥挤,小武感觉自己像一头困兽,寸步难行。后来,他躺在了花台上,用双手蒙住脸,紧闭着双眼,还是忍不住想流泪。他幻觉太阳已经落下,但只是乌云遮住了天空。他期望黑夜能早点降临,只有披上夜的外衣,他才会觉得安全。
小武不知道为什么,在他躺在花台上的时候,他很想念安娜。如果她在就好了,他想。如果她在,他会扑进她的怀里,像孩子见到母亲一样痛哭,然后,像男人对待女人一样,狠狠要她。可是,他连她的电话都没有。这是他们的宿命,注定相忘于江湖。
手机在兜里突然震动,小武一下子坐了起来。苏晓月破天荒地打了电话来。小武犹豫,要不要跟她讲自己的遭遇呢?她怎么看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件事,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心理承受能力。他需要倾诉。
他接通了电话,苏晓月的哭声汹涌而至,跟着哭声一起送到耳朵里的,还有嘈杂的吵闹声。
“小武,你在哪里?”苏晓月歇斯底里的嘶吼,“你快来救命啊,他们要把他打死了。”
小武沉重的脑袋受了刺激,一时有些发懵。他脑袋的运转速度,并没有跟上她的语速,想了想,才问:“谁要把谁打死了?”
“城管……”苏晓月一边打电话,一边骂人,“城管快把我爸打死了。”
小武感觉热血上涌,直冲太阳穴,他完全是下意识地跑了起来。边跑边朝路过的出租车不断地招手,但这个时候,车辆都堵在路上,想要打车,比登天都难。小武跑了大概五百米,终于有一辆拉客的电动车停在小武面前。他来不及问价,就一步跨上了车。在这个城市,上下班高峰期,交通处于半瘫痪状态,是这些电动车,像勤劳的小蜜蜂一般,来来回回输送着那些焦急的人们。一般情况下,即使汽车堵得像肠梗阻,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拦这些见缝插针的电动车。
但快到永益路口的时候,连电动车也堵住了。汽车、摩托车、电动车,喇叭齐鸣,但不光车不会动,连人也很难穿过去了。电动车主用一副极有经验的口吻说,“前面肯定是出事了,不然不会这样堵。”他说着,回过头来无可奈何地看着小武,小武明白他的意思,下车来给了他钱。
小武削尖了脑袋朝人群里挤,用双手拨开身边的人,嘴里说,“对不起,对不起,请让一下。”有人极不耐烦地看了一眼小武,不加理会;但也有人象征性地挪了挪身子。人们都在翘首往前挤,车辆堵塞路口,进退维谷。不断地有人问:发生什么事了?但被问到的人都摇头。小武侧着身子,穿过那些看热闹的人群,抵达事发地。他看到一个老人躺在地上,满脸是血。水果摊被掀翻了,苹果、葡萄、香蕉,被踩在地上,让人轻易想到此前发生了什么。城管们还在现场,他们没法离开,车已经被堵住了,其实是处于一种围困状态。
苏晓月正抱着那个老人哭,边哭边喊。有人提议打120,但有人马上说,路都堵断了,120来也没用。围观的人群中,有一个中年人开始指责城管,“他和你们的父母一样大,你们怎么能忍心下手?”没有人回答他。他又问:“他只不过是卖点水果,讨点生活而已,你们凭什么把他打成这样?”仍然没有人回答。
小武走了过去,蹲在苏晓月身边。他看到老人头被打破了,血还在流。根据他的经验,这样的场合,首先应该疏散围观的人群和车辆,否则,伤者抢救不及时,是会出更大的事。小武掏出手机,准备打110,但有人告诉他,已经报了警。小武想了想,便打了市长热线。他正在向接线人员反映着情况,便看见那几个城管朝自己围了过来。
“你他妈的是什么人?”其中的一个用橡胶棍指着小武,怒喝,“别以为你穿着制服老子就不敢揍你。”
小武这才想起,自己身上还穿着城管的制服。然而,他已经是个被开除的城管。“兄弟,有话好好说,”小武颤声说,“都是自己人,我是第三大队的。”
“不管你是什么人,滚远一点,否则,对你不客气。”橡胶棍还在指着小武,那样子,只要他再轻举妄动,对方会先发制人。小武回头看了一眼苏晓月,她正在试图把她父亲抱起来,但没有成功。小武突然感觉很难过,为苏晓月,也为自己。他想推开头上那根随时都有可能打下来的橡胶棍,但他刚一伸出手,对方就打了下来。小武最后的记忆是,脑袋被敲击时发出的沉闷的响声。
小武在医院里醒过来,他睁眼就看到了苏晓月。她坐在他床边,另一张床上躺着她的父亲。
“你醒了。”苏晓月说。
小武看了看邻床的老人,他的头部被纱布包裹着,像戴了头盔一样,只露出了面部。小武也是这样。病房里的两个男人彼此对望一眼,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这是小武。”苏晓月说。
小武想坐起来,但他发现自己的脑袋像是全碎了一样,一动就疼。
“你是城管?”苏晓月的父亲双眼盯着天花板,说出了他心中最大的疑问。
“以前是,”小武说,“但现在不是了。”
苏晓月的父亲翻过身去,背对着小武,不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