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丰文
(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北京100073)
秦王朝统一中国后,秦始皇在全国范围内展开了密集的巡游,其中关东是秦始皇巡游的重点地域,在他五次大规模巡游中,有四次是巡游关东,每次都直抵东部海滨,最终病逝于东巡途中。东巡是秦始皇在完成统一后的重要政治活动,目前学术界对秦始皇东巡的研究,大致可归为两类:一类研究是对东巡主要持批评和否定态度,认为东巡的主要目的是镇压各方、耀武扬威和淫侈享乐①参见劳榦:《秦汉史》,华冈出版有限公司(台北)1974年版,第7页;林剑鸣:《秦史稿》,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395页;吕思勉:《秦汉史》(上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5页。。另一类研究是在综合评析东巡原因和影响的基础上,对其积极作用进行了客观评价②参见孟祥才:《论秦皇汉武的齐鲁文化情结》,《西安财经学院学报》,2012年第6期;张华松:《试探秦始皇东巡的原因与动机》,《东岳论丛》,2002年第1期;杨建虹、殷英:《秦始皇六次巡游刍议》,《云南师范大学学报》,1998年第6期。。不过,从政治心理角度探讨秦始皇东巡的成果尚不多见。本文拟从政治心理研究的视角,探讨秦始皇东巡与秦王朝国家认同的建构之间的关系,以求进一步加深对秦始皇东巡目的、性质、意义等方面的认识。
国家认同是政权存续和发展的重要心理基础,历代统治者都非常重视国家认同的建构和维护。在不同历史时期和不同类型的政治文明中,国家认同的内涵具有较大差异。姚大力先生指出,中国古代国家认同包括对在位君主的认同、对王朝的认同以及对“中国”历史共同体的认同三个层次③参见姚大力:《历史上的民族关系与国家认同》,《中国学术》第12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秦始皇东巡不仅体现了秦王朝建构国家认同的努力,而且恰好展示了中国古代国家认同的三个层面。
春秋初期,秦国还只是一个位于西戎边陲的小国。春秋时期的三百余年间,秦国在政治、军事上逐渐壮大,政治中心一再东迁,直至定都咸阳,疆域也大为扩展,势力扩大至整个关中及以西地区,称霸西戎。战国时期,秦国国力进一步壮大,跻身战国七雄之列,并在战国后期跃居七雄之首,与关东六国形成政治、军事上的对抗关系。秦王嬴政(即秦始皇)即位后,用了大约十年时间,通过发动兼并战争,逐一吞并关东六国,于公元前221年完成了统一,秦国由偏居西部的诸侯国演变为一个统一封建王朝,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统一多民族的中央集权的国家政权。这种转变极大地满足了秦王嬴政的成就感和功名心,他自视为旷古伟人,自称为“始皇帝”。但是秦始皇也深知,天下虽然统一,但是并不“太平”,原六国所统治的关东地区,对秦王朝的统治并不认同,原六国政治势力及其统治下的士民,与秦人存在显著的心理隔阂,对秦王朝充满了敌视仇恨的情绪。
秦人与关东六国士民之间的心理隔阂与敌对情绪由来已久。战国时期,随着秦国实力的增加,在群雄逐鹿中原的过程中,秦国逐渐表露其吞灭六国一统天下的雄心,因而逐渐成为关东六国共同的敌人。六国人士日渐表露他们对秦国的批评和谴责,最常见的谴责是称呼秦国为“虎狼之国”,意在谴责其政治上严酷、凶残和原始野蛮、不讲礼义。《战国策》的多篇文献记载了六国君臣将秦国称为“虎狼”的事例,例如《周策中》记载,秦惠王在位时,周室之臣游腾对楚王曰:“今秦者,虎狼之国也。”《楚策一》记载,秦惠王在位时,苏秦游说楚威王参加合纵攻秦之约曰:“夫秦,虎狼之国也,有吞天下之心。”而楚威王也是认同这一说法的,对曰:“秦,虎狼之国,不可亲也。”《赵策三》记载,秦昭王在位时期,赵人虞卿谏阻赵孝成王向秦国割地求和时曰:“且秦虎狼之国也,无礼义之心。”“虎狼之国”的称呼表达了关东。六国人士对秦国的敌视、仇恨和畏惧心态,显示了战国后期秦国与关东六国之间显著的心理隔阂。关东六国士民对秦国的心态,主要是由于秦国对六国的明显军事优势给六国造成巨大的心理压力,尤其是秦国在军事行动得胜后惨无人道的的野蛮处置,给六国君臣带来巨大的心理伤害。例如秦国名将白起在长平之战后,一举坑杀降卒四十余万。
另外,秦国在兼并关东诸国过程中,对诸侯国的国君、宗室、大姓乃至平民百姓采取杀戮、强制迁徙等系列残酷的镇压政策,也使六国对秦国产生切齿之恨,进一步强化了秦人与关东六国的心理隔阂。因秦而亡国的家仇国耻,以楚国最为突出。秦楚交往中,秦国一再使用诈术和骗术,使得楚国深感屈辱。楚怀王轻信秦昭王及其国相张仪,不仅使楚国失去了关东各诸侯国的盟友支援,陷于孤立困境,而且楚怀王自身也被骗至秦国,身死异乡。在秦国由西南向东部逐渐蚕食楚国疆土的过程中,楚国国君被迫仓皇东逃,一再迁都,直至被秦所灭。秦末的反秦浪潮涌现之际,谋士范增游说项梁曰:“秦灭六国,楚最无罪。自怀王入秦不反,楚人怜之至今。故楚南公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史记·项羽本纪》)这反映楚人的亡国切齿之恨。类似的情形也存在于韩国。在秦灭韩国之后,韩国贵族后裔张良深怀家仇国恨,“弟死不葬,悉以家财求客刺秦王,为韩报仇”。后趁秦始皇东巡时,冒着巨大的风险行刺秦始皇,“与客狙击秦皇帝博浪沙中,误中副车。”(《史记·留侯世家》)六国因秦军的武力进攻而亡国,这种沉痛的亡国情绪进一步加剧了关东六国与秦人的心理隔阂,使得他们在感情上很难认同秦王朝的统治。
如果说“虎狼之国”的称呼以及亡国之恨的情感主要还停留在政治道德谴责的层面和情感层面的话,荀子对秦国政治的评价,则是一种冷静客观的观察,从荀子的论断中可以看到秦人与关东六国在政治文化心理上存在着明显差异和隔阂。由《荀子》诸多论及秦国的篇章可知,荀子造访秦国的时间,大约在秦昭王时期。荀子对秦国政治持既肯定又批判的双重态度。《荀子·强国篇》充分肯定秦国政治上“佚而治,约而详,不烦而功”,同时指出,秦国“县之以王者之功名,则倜倜然其不及远矣!是何也?则其殆无儒邪!故曰:粹而王,驳而霸,无一焉而亡。此亦秦之所短也。”《荀子·儒效》一文记载了荀子与秦昭王的一次对话,秦昭王问曰:“儒无益于人之国?”荀子从国君与臣民两个角度深入阐述了儒学的重要作用,但是秦昭王只是礼貌性地称“善”,并没有将儒学用于统治的真正举措。由此可见,荀子对秦国的政治状况忧心忡忡,他看到了秦国的强大,同时看到了秦国统治者信奉法家而漠视儒学的严重危害。而儒学自春秋时期以来,在关东地区被奉为政治圭臬。齐鲁地区作为儒宗诞生之地,逐渐发展为儒家文化的中心地区,稷下学宫的形成和发展进一步强化了齐鲁地区的学术文化统治地位。儒家文化以齐鲁为中心向周边辐射,使得周边地区也深受影响,整个关东地区的政治文化皆浸润在儒学氛围中。特别是南方的楚国,其文化面貌已与中原无异,君臣言行大多贯穿儒家精神。在这种政治文化氛围中,秦国与关东六国在政治文化取向上显得格格不入。荀子三次担任稷下学宫祭酒之职,他的观点代表了关东地区的顶级学术认知和集体思想意识。荀子对秦国政治状况的批评,集中体现政治文化领域关东六国士民与秦人的显著差异和隔阂,以及关东六国人士对秦国政治的理性批判。
综上所述,在战国晚期,秦人与关东六国士民已经存在显著的心理差异和心理隔阂,双方无论在政治文化取向还是心理情感上都表现出对抗乃至互生敌意的状态。秦国扫灭六国,统一中原,建立强大的中央集权封建王朝,但是并不能就此立刻弥合关东六国士民与秦国统治者之间的心理隔阂,要使关东六国士民认同秦王朝的统治,是一个艰巨的任务。秦始皇的东巡活动,就是在这种历史背景下开展的。
秦始皇大规模的巡游活动多达五次,其中后四次是巡游关东。《史记》对于秦始皇后四次东巡活动浓墨重彩,记述内容十分丰富①以下关于秦始皇东巡的资料均参见《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
由《史记》的记述可知,秦始皇分别于始皇二十八年(前219)、二十九年(前218)、三十二年(前215)、三十七年(前210)四次东巡,每次东巡都抵达东海之滨,刻石记功,通常还有泰山封禅、祭拜华夏先王或者遣人入海求仙等活动。其中始皇二十八年第一次东巡最为隆重,活动最为丰富多彩。这次巡游从咸阳出发,一路向东,抵达齐鲁文化名山邹峄山(今山东邹城市辖境内),在山上立碑刻石以颂秦德。接着登临泰山,举行封禅大典,刻石颂功。然后继续向东,到达东海之滨,在之罘(今山东省烟台北)立石刻碑以颂秦德。转而南下,筑琅琊台,刻石颂德,在琅琊停留了三个月之久,应齐人徐巿之请,遣数千人入海求仙。之后继续南下,过彭城(今江苏徐州),渡淮水、洞庭湖,经南郡(今湖北西部、北部地区)回到咸阳。可见,这次出巡路线大致由咸阳向东,穿越关东中部地区,直抵海滨后转而向南,经原楚国疆域,由南部线路折返,足迹遍及关东中部、南部主要地区。在交通条件较为落后的时代,在这样广阔的地域范围内巡游是极为不易的。秦始皇在渡洞庭湖时遭遇大风,几乎不能顺利渡江,因此迁怒于湘山,这个事件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巡游存在着一定危险。从巡游中一系列活动如登临文化名山、举行封禅大典、立碑刻石来看,此行主要是一次“文化之旅”。这次出巡中四次立碑刻石,其中有三篇碑文传之后世,分别为《峄山刻石》、《泰山刻石》、《琅琊刻石》,均在齐鲁地区。可见秦始皇此行的重要目的之一,是向齐鲁文化之邦表达致敬之意,向关东士民表达对华夏民族的民族认同和文化认同,以期获得他们对秦王朝的政治认同。文化朝拜与文化认同是此行的核心内容。
二十九年(前218),秦始皇再次东巡,途中于阳武博浪沙遇盗。博浪沙位于今河南省原阳县,可见秦始皇第二次东巡,仍然是自咸阳出发,经关东中道一路向东。关于秦始皇“遇盗”之事,《史记·留侯世家》亦有记载,点明这次针对秦始皇的突袭乃是张良所为。刺杀失败后,张良及其所遣刺客竟然平安逃脱。而秦始皇也继续东行,至之罘,立碑刻石,留下了《之罘刻石》、《东观刻石》两篇颂秦的刻石文字,南至琅琊,经上党郡(今山西境内),由北道回到咸阳。这次巡游由关东中路往东至海滨,由北路向西返回咸阳,一路跨越了北方大量郡县。秦始皇巡视途中“遇盗”之事反映了关东六国旧贵族对秦王朝的敌视,也从一个侧面说明秦始皇巡游时并没有派出庞大的军队随行,巡游的主要目的是为秦王朝的统治作舆论宣传,其用意侧重在精神文化层面。
三十二年(前215),秦始皇第三次东巡,至碣石,立碑刻石,遣人入海求不死之药,由上党郡返回咸阳,途中巡视了秦王朝的北方边郡。此次东巡留有《碣石刻石》传之后世。回到咸阳后,秦始皇下令蒙恬北击匈奴,占据河套地区。可见此行有着舆论宣传、巡边备战、寻求长生不老等多重目的。
三十七年(前210),秦始皇第四次东巡。这次出巡的诱因是秦始皇得到死亡的神秘预兆,欲借出游之机躲避灾难。此次巡游的路线与往次略有不同,其自咸阳出发,“行至云梦,望祀虞舜于九疑山。浮江下,观籍柯,渡海渚。过丹阳,至钱唐。临浙江,水波恶,乃西百二十里从狭中渡。上会稽,祭大禹还过吴,从江乘渡。并海上,北至琅邪。”即这次巡游取道关东之南道,主要走水路,经长江顺流而东,抵达会稽(今浙江绍兴县境内),北至琅琊、之罘,然后自东向西折返,欲取关东之北道返回咸阳。在西归途中,秦始皇至平原津(今山东省平原县境内)时发病,最终病逝于沙丘平台(今河北省广宗县境内)。第四次东巡活动中,秦始皇在云梦举行“望祀”舜帝的仪式。所谓“望祀”即“遥祭”,因云梦与传说中舜帝的墓葬所在地九嶷山尚有遥远距离。“望祀”虽然不及亲临葬地的祭祀典礼,但是并不妨碍表达对华夏先王的敬意。巡游至会稽,举行祭祀大禹的典礼,并在会稽立石颂德,留下了《会稽刻石》这份重要的文字资料。“望祀”舜帝与祭禹大典,均表达了敬仰华夏先王、认同华夏历史文化的精神内涵。
不可否认,秦始皇多次东巡,目的是多元的,既有巡视边防、视察郡县、加强震慑、巩固统治等政治目的,也有游览风光、炫耀功绩、寻求长生不老之术等个人享乐目的。但是秦始皇在天下初定、关东人心浮动、交通条件十分恶劣的历史环境下,马不停蹄地多次巡游关东,每次东巡路线都不尽相同,足迹遍及关东六国故地的大部分地域,多次途中遇险而仍然坚持不辍,由此来看,秦始皇东巡的政治目的明显多于个人享乐的目的。尤为值得关注的是,秦始皇每次东巡都伴随着丰富的文化活动,如在泰山举行封禅大典,祭祀文化名山和华夏先王,立碑刻石颂扬秦德。这些文化活动表达了秦始皇对中原华夏地区的文化高地——齐鲁之邦的敬意,对华夏民族历史文化的认同,对宣扬秦王朝威德形象的迫切愿望,也从侧面体现了秦始皇对关东舆情的关注,消除或缓解原六国士民与秦人之间的心理隔阂、获得关东舆论支持的急切心理。因此,秦始皇的东巡既是政治之旅,也是文化之旅,目的是向关东华夏民族历史文化表达认同与敬意,增进关东士民与秦王朝统治者之间的了解与交流,从而在关东地区建构秦王朝的国家认同。
秦始皇四次东巡,每次都立碑刻石,其中有七篇碑文流传至今,分别为始皇二十八年(前219)第一次东巡所作《峄山刻石》、《泰山刻石》、《琅琊刻石》,始皇二十九年(前218)第二次东巡时所作《之罘刻石》、《东观刻石》,始皇三十二年(前215)第三次东巡时所作《碣石刻石》,始皇三十七年(前210)所作《会稽刻石》。其中后六篇刻石文字均为《史记·秦始皇本纪》全文收录,《峄山刻石》则见于清代王昶编纂的《金石萃编》(一编)及严可均编纂的《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之《全秦文》李斯卷。对这七篇刻石文字进行分析,可以发现它们有如下三个共同的主题。
第一,谴责六国残暴不义,强调秦国武力吞灭六国的正义性。秦始皇非常重视对秦灭六国之举的解释。早在秦国刚刚完成统一之际,秦始皇在请群臣讨论帝号时,就对秦灭六国的性质进行了论述,将秦灭六国的原因,归结为六国国君“倍约”、“倍盟”、“畔约”、“昏乱”或者“欲为乱”,总之是因为六国背信弃义,因此秦灭六国是“兴兵诛暴乱”的正义之战。这一观点,在石刻碑文中被一再重复和强化。《峄山刻石》曰:“讨伐乱逆,威动四极”,“经时不久,灭六暴强。”《之罘刻石》曰:“六国回辟,贪戾无厌,虐杀不已。皇帝哀觽,遂发讨师,奋扬武德。义诛信行,威燀旁达,莫不宾服。烹灭强暴,振救黔首,周定四极。”《东观刻石》曰:“圣法初兴,清理疆内,外诛暴强。武威旁畅,振动四极,禽灭六王。阐并天下,灾害绝息,永偃戎兵。”《碣石刻石》曰:“遂兴师旅,诛戮无道,为逆灭息。武殄暴逆,文复无罪,庶心咸服。”《会稽刻石》曰:“六王专倍,贪戾毝猛,率觽自强。暴虐恣行,负力而骄,数动甲兵。阴通间使,以事合从,行为辟方。内饰诈谋,外来侵边,遂起祸殃。义威诛之,殄熄暴悖,乱贼灭亡。”在流传至今的七篇秦朝刻石文字中,有五篇对六国进行了严厉谴责,六国的“罪名”已经不限于“背约”,还陆续添加了“贪戾”、“虐杀”、“强暴”、“无道”、“专倍”等恶名,六国被视为战争的祸源,秦灭六国是正义之战,是诛杀强暴、结束动乱、拯救黔首的义举。由此可见,秦王朝对灭六国之举的理论阐述日趋成熟完备,为秦王朝的统治找到了充分合理合法的依据。这样做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建立有利于秦王朝统治的社会舆论,宣扬秦王朝的合法性,从而填补关东社会与秦王朝统治者之间的心理沟壑,在关东地区建构对秦王朝的政治认同。
第二,歌颂秦王朝统治下的统一、安定政治局面与社会和平环境,肯定了坚持国家统一的基本政治原则和政治追求。歌颂统一、赞扬安定与和平是秦朝刻石文字的重要内容。《泰山刻石》曰:“二十有六年,初并天下,罔不宾服。亲巡远黎民,登兹泰山,周览东极。从臣思迹,本原事业,祗诵功德。治道运行,诸产得宜,皆有法式。大义休明,垂于后世,顺承勿革。”这是歌颂国家安定统一的祥和景象。《峄山刻石》回顾了自古以来由于“分土建邦”导致的兵燹不断、“流血于野”之“乱世”景象,歌颂“壹家天下,兵不复起”的统一局面和“黔首康定,利泽长久”的社会安定和平面貌。《琅琊刻石》曰:“普天之下,抟心揖志。器械一量,同书文字。日月所照,舟舆所载。皆终其命,莫不得意。”“节事以时,诸产繁殖。黔首安宁,不用兵革。六亲相保,终无寇贼。”《碣石刻石》曰:“地势既定,黎庶无繇,天下咸抚。男乐其畴,女修其业,事各有序。惠被诸产,久并来田,莫不安所。”《会稽刻石》曰:“圣德广密,六合之中,被泽无疆。皇帝并宇,兼听万事,远近毕清。大治濯俗,天下承风,蒙被休经。皆遵度轨,和安敦勉,莫不顺令。黔首修絜,人乐同则,嘉保太平。”这些赞颂之词有明显的阿谀、夸大成分,有些甚至与历史事实完全相背,比如“黎庶无繇”之语。但是它们仍有宝贵的历史资料价值。撇开这些文字描述的真实性不谈,仅就文字本身来说,它们反映秦王朝统治者试图顺应人民渴望和平安定的愿望来引导、影响政治舆论的努力。社会需要安定,人民渴望和平,这是战国后期社会各阶层普遍认同的政治观念,秦王朝统治者充分利用了这种社会心理需求,试图通过歌颂统一、和平与安定,来进一步否定六国政权存在的合理性,肯定秦灭六国的正义性,引导舆论认同秦王朝的统治,从而建构和强化对秦王朝的政治认同。
第三,为秦始皇个人歌功颂德,塑造其勤政爱民、恩威并著、德才兼备的光辉形象。秦代流传至今的七篇刻石文字,充满了对秦始皇个人歌功颂德、阿谀溢美之词,极力把秦始皇塑造为一位勤政爱民、恩威并著、德才兼备的明君、圣王,称颂其文治武功,治国有方。《峄山刻石》既歌颂秦始皇“讨伐乱逆,威动四极,武义直方”的武功,又称颂其“上荐高庙,孝道显明”,具有践行孝道的品德。《泰山刻石》称颂秦始皇“不懈于治”,“夙兴夜寐”,是位勤政之君。《琅琊刻石》盛赞秦始皇勤政爱民,治国有方,“端平法度,万物之纪。以明人事,合同父子。圣智仁义,显白道理。东抚东土,以省卒士。”“忧恤黔首,朝夕不懈。除疑定法,咸知所辟。方伯分职,诸治经易。举错必当,莫不如画。”《之罘刻石》将秦始皇的统治美誉为“大圣作治”,称颂其治国“外教诸侯,光施文惠,明以义理”。《东观刻石》曰:“皇帝明德,经理宇内,视听不怠。”《会稽刻石》曰:“皇帝休烈,平一宇内,德惠修长。”这是颂扬秦始皇德才兼备,勤于政务。总之,刻石文字将秦始皇描绘成一个贤人、明君、圣王,兼有优良的品德和超人的才干。立石刻碑之举,是在秦始皇授意下,由大臣李斯执笔、以群臣恭请的名义来完成的,因此碑文对秦始皇个人极尽溢美逢迎之辞,充分反映了群臣对秦始皇的阿谀逢迎心态。群臣呈奉这些溢美之辞固然是为了讨其欢心,秦始皇接受和认可这些过誉之辞,也与秦始皇个人骄傲自大、喜欢被人吹捧有着直接联系。但是对秦始皇个人的溢美之辞,还有更重要的政治目的。在秦灭六国统一天下为时尚短、关东士民与秦人存在明显心理隔阂的历史背景下,把秦始皇塑造为贤人、明君、圣人的理想政治形象,目的是为秦王朝树立的良好政治形象,从而获取更广泛的政治认同。上文已述,中国古代国家认同的内涵包括三个层面,第一个层面即是对在位君王的认同,其次则是对王朝的认同。歌功颂德的对象虽然是秦始皇个人,但是在中国古代,最高统治者个人与王朝政权从来都是紧密连为一体、不可分割的。皇帝拥有的功德、才能和品行,往往为王朝的合法性赢得重要理论支持。在一定意义上,对秦始皇个人的歌功颂德,是秦王朝的政权影响社会思想舆论、促进政治认同的重要措施。这些得到秦始皇接纳和认可、最终得以慎重刻在石碑上以便昭告天下的颂扬文字,除了反映秦始皇本人的心理喜好,还承载着秦始皇本人以及秦王朝君臣共同的政治目的,负有重要的政治使命,即引导和影响社会舆论,论证秦王朝统治合法性,从而塑造和推动全社会、特别是关东地区对秦王朝的政治认同。
总之,根据秦始皇的东巡路线和东巡活动中的主要内容,可以认为秦始皇东巡具有公私兼顾的目的与性质,即既是为了满足秦始皇的游玩、享乐、炫耀、求仙等个人愿望,也是为了巡视边防、加强政治监督与政治宣传、引导和影响社会舆论、塑造和强化政治认同,最终达到建构国家认同、巩固秦王朝统治的目的。在东巡过程中的主要活动,例如举行封禅大典,祭祀文化名山和华夏先王,多次立碑刻石谴责六国无道,颂扬统一功业和秦始皇的英名圣德,使得东巡活动带上了浓厚的文化色彩,使其既具备政治之旅的属性,也展现了文化之旅的特点。
如上所述,秦始皇东巡的重要目的之一是消弭关东士民与秦人之间的心理差异,打破心理隔阂,建构国家认同,巩固秦王朝统治。然而,从秦王朝仅仅存续十五年就灭亡的历史结果来看,这个预期目的并没有实现。秦王朝的短促而亡,反映了秦王朝的国家认同总体上相当薄弱。尤为值得注意的是,掀开反秦斗争序幕并直接推翻秦王朝统治的政治、军事力量,恰恰来自秦始皇特别关注、四次巡游的关东地区,陈胜、刘邦、项羽等反秦首义之军和反秦主力,均来自原楚国统治地区。客观地讲,秦始皇东巡对于秦王朝国家认同的建构,不但没有起到立竿见影之效,甚至还产生了相反的效果。秦始皇四次东巡所携带的庞大的随从队伍,给沿途郡县带来沉重的供给压力,必然激发关东士民更大的怨恨;秦始皇通过泰山封禅、祭祀文化名山和华夏先王等系列文化活动,表达了对齐鲁文化高地的致敬之意和文化认同,体现了对关东文化、特别是儒家文化的兼容并包心态,但是这些举措的积极意义被秦始皇晚年采取的“焚书坑儒”文化专制政策消解殆尽。同时,秦王朝统治者在政治、经济以及生活方式等方面的相关政策措施,又进一步激化了关东士民对秦王朝的仇恨心态。例如秦王朝为防范关东地区,对六国宗室、大姓实行强制迁徙政策,以秦始皇为首的秦王朝统治者生活奢侈腐化,沉迷享乐,无限度地征发民力修建宫殿和陵寝,给民众带来沉重的经济负担和徭役负担,从而进一步激化了全国各地、特别是关东地区士民对秦王朝的抵触怨恨情绪。总之,尽管秦始皇不畏路途艰辛四次东巡的主观愿望是弥合关东士民与秦人的心理差距,但是由于东巡本身的负面影响以及其他政治、经济政策措施失当,东巡存在明显的历史局限性,并没有在建构秦王朝的国家认同中充分发挥积极作用。
但是,秦始皇东巡并非毫无意义。秦始皇东巡的重要目的是经营关东,弥合地域之间的心理差距与心理隔阂。我们知道,作为一个庞大地域群体,关东士民的政治心理转变必定是一个复杂漫长的过程,绝非短时期内可以一蹴而就。秦始皇东巡的积极作用不显于当时而显于后世。秦王朝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统一多民族的中央集权政治模式的封建王朝,是中国统一多民族国家认同形成发展的起点。为维护和巩固秦王朝的统治,特别是为加强对新征服的关东地区的统治,秦王朝采取了一系列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措施,东巡是其中的非常重要的举措之一。这项举措与秦王朝的其他政策措施一样,虽然并没对巩固秦王朝统治起到立竿见影的作用,但是仍然具有积极的历史意义:
首先,东巡有效地加强了秦王朝疆域内各地区、特别是关东与关中以及关东内部各个更小地理单元之间的政治经济联系、文化交流和民族融合,为统一多民族国家从政治、经济、文化等各方面真正融为一个整体奠定了重要基础,从长远来看,有益于中国古代不同地域之间的联系与交流,以及各民族的交融互动,有益于中国古代统一多民族国家实体的形成发展。
其次,东巡过程中的系列文化活动,例如泰山封禅,祭祀文化名山和舜、禹等华夏先王,有利于强化华夏民族的祖先认同和文化认同,从而有利于增强中华民族的凝聚力。
再次,东巡刻石文字高度强调国家统一的重要性和必要性,颂扬秦始皇完成统一的历史功绩,歌颂国家统一局势下人民安居乐业的祥和景象,把国家统一、社会安定与人民的幸福安乐紧密联系在一起,从而首次以官方文书的形式,确立了坚持国家统一的基本政治原则和政治要求。此后大一统的国家政权形式成为后世历代王朝奉为至上的政治原则和政治追求,国家统一成为中华民族在漫漫历史长河中始终追求不懈的神圣政治理念。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秦始皇东巡为中国古代统一多民族国家认同的建构和发展奠定了重要基础,其历史意义应当予以充分肯定。其中可供参照和佐证的历史事实是,在随后的两汉时期,关中与关东之间的政治心理差异与心理隔阂逐渐消失,这自然与两汉统治者的经略有关,但也不能否认其中有秦王朝经略关东的历史贡献。